普良武 (彝族)
1
“妈妈,什么时候能把我的学籍转回来?老师说了,要是没有学籍,中考报不了名。” “妈知道,等妈妈忙完手里头的活儿,会尽快把你的转学证办回来的,别急啊!” “嗯,那抓紧点。” “好好好,我会抓紧时间的。我的小乖乖,你这边没人住,妈不放心,要记得一定要把门锁死,插上插销,有什么事从窗口使劲喊对面的外婆,知道吗?” “哎呀,妈,我都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担心。” “还有,不要整夜整夜玩手机啊,快十二点了,差不多睡得了,妈妈还要上夜班呢,不说了,乖啊。” “知道了,妈!”
小燕掐了电话,无奈地坐在桌旁,望着冰凉凉的作业本,看着阴森森的窗外,心里冷飕飕的怕。四周的人家都到村外寻找宽敞的地方盖新房子住去了,只留下黑幽幽的老宅,白天诉说着一个时期的历史,夜晚扮演黑漆漆的鬼神,要不是从冷水潭流来的小河嘻嘻呵呵吟哦,恐怕一切都凝结在锈铁般的夜色中。
没办法的事,小燕的妈妈需要打工,供小燕读书,还要照顾小燕的外婆,只能把小燕从白虎乡中学转来离她外婆家近点的寒露中学借读,这样,每到周末,小燕也有个照应。小河边都是一些闲置的老房,为了小燕读书做作业宽敞些,跟人家借间给她住,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也只能这样将就了。
小燕躺在床上,漫无目的的翻手机,她希望红苹果在线,有千言万语与之诉说此时的孤独寂寞,可惜红苹果离线了。不知雪平头是否睡了,她还想问问刚才那道不会连接的电路图,或者哪怕听几句雪平头的幽默话,也许也能助她熬过漫漫长夜。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夜深了。
嗒嗒嗒嗒,咔嚓咔嚓,好像有大老鼠跑上木板楼,也可能是只猫。响声如箭,划破寂静的夜空,在深夜里格外清晰,悠远。
2
“殷娜,有急事吗?看你一会儿一个电话,那边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问问老家的情况。”殷娜眯一下凤眼,甩一下马尾辫,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一副残阳之雪。 “真没事?” “呵呵,真没有,我妈年纪大了,身体不怎么好,每晚都得问一下嘛。” “哦”,老辉松了一口气,舒坦地往沙发靠了靠。殷娜把纤细的手伸进木桶里,十指在老辉脚板上游来游去,淡绿色的药水在粗糙的脚背上跳跃着,勾痒着老辉的脚板心。老辉撮起黄牙包谷嘴,舒服之余闭上双目,两个朝天开口大鼻孔一张一合,呼吸着浓浓的药水味,啊噢,啊噢,噢。
老辉仰着头,兔目微睁,好像望着天花板,实际什么也没看清楚。他的目光很少离开殷娜。殷娜纹过眉,一双丹凤眼清澈婉转,幽怨又楚楚动人。她知道老辉在看她,也希望老辉看她,她时不时摇晃一下马尾辫挤出一抹灿烂的笑容。不远处的表妹欧阳光灿扭着柳腰,双手抱拳,掌心微空,啪啪啪啪,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给一个匍着的男人捶背,赤焰炸发如同一只火刺猬摆来摆去。男人匍在放平的沙发上,脸全没在沙发里,犹如一头酣睡的猪,嗯嗯哼个不停。
“娜娜!” “嗯!”老辉睁着兔眼,一副不在乎的平淡。 “看样子我老板还有一会儿,我有点不想泡了。”殷娜看看被表妹捏着脊背,舒服之余打起鼾声的胖男人,在老辉脚背上游动的十指略停了一下,又开始滑动起来。 “来嘛,再泡一会儿,我帮你抽抽脚趾筋,一天到晚的在工地上转悠也挺累的,尤其是脚,难受着呢。” “累倒是不累,就是河道有点宽,有时两边跑,不看着点,那些工人不好好给你干活,有时连个挡墙都砌不直,磨洋工不说质量上不去,去找人拨款时人家专门鸡蛋里挑骨头,难办得很。”“也是,你这个工头的担子是挺重的。”
叭,叭,殷娜像拉痧一样一根一根拉扯老辉花生壳一样的脚趾头,脚趾尖条件反射地一伸一缩,小腿也跟着抽搐起来,被灰尘熏黄了的黄土脸瞬间舒坦开来,蜡黄色的八字胡须下,黄牙缝里挤出一串串哼哼声。大概舒服之极,老辉抬脚制止了殷娜的抽拔,殷娜一甩马尾辫,昂起粉白的雪脸,一双媚眼盯着老辉那张土黄的老脸。
“嗯,娜娜。”老辉叭咂一下毛嘴唇,两排黄牙凸显,翘嘴试探着说, “娜娜,我们在这里怕是、怕是打扰到了我老板休息,要不、要不到你的住处慢慢等我老板?”殷娜稍稍迟疑,二话不说,拿起一块白毛巾两把擦干老辉脚上的水渍,又从塑料袋里拉出一双新袜子塞到老辉的手里,转身就往门外走。老辉连袜子都没来得及穿,从沙发上弹起来,蛤蟆一样的脚板往拖鞋里一插,颠两颠就跟上殷娜。穿过一条阴暗的过道就拐进了一间房子。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被子也没叠,几双鞋凌乱地放在床下。殷娜有点羞涩,雪脸上了红潮。老辉进了房间时顺手关上门,黄胡须下又咧出那几颗黄翘牙,兴奋的呢喃声有点像将要吃到奶的婴儿,他呃呃哼着张开双臂,从后面一把抱住李娜。 “啊……”
3
咔嚓,咔嚓,从木板门上传来一阵阵刮咬声,低哑而又刺耳,使得人的牙齿都一阵麻酸。小燕眉头一皱,嘟囔一下小嘴,意识到不好,大老鼠咬门了。她蹑手蹑脚摸索过去,捏亮电灯,提起墙角的拖把棒,对准门角的小洞,随时准备一棒子打下去。门板角上有密密麻麻的老鼠牙痕,裂开的洞口足以伸入两个大母指,一般的小老鼠可以随便出入,大点的老鼠就须脚蹬手抓牙咬了。只要老鼠钻进来,小燕有本事瞬间将它敲个脑浆迸裂。说实话,先前小燕是挺怕老鼠的,漆黑的夜晚只要有点动静,她都会吓得浑身哆嗦。后来,小燕在后阴沟找到一根光滑的拖把棒,准备自强不息,勇敢面对来犯之鼠。有了武器,她的胆也壮大了不少,甚至在睡不着觉的深夜里追打追打小老鼠也是很有情趣的事。来吧,大老鼠,进来陪小姑奶奶我玩玩。
过了一会,外面停止了动静,老鼠可能太大挤不进来,也可能别处觅食去了。小燕举棒的手有些酸酸的,慢慢地没有了兴趣。 “进来呀,死老鼠,我保证不打死你,再不进来我可要睡了,真扫兴。”小燕自言自语,准备回床睡觉。咔嚓,咔嚓,咦,门板又响了,小燕黛眉一竖重新握紧拖把棒。有点捉弄人呢啊,死老鼠。紧接着,黑黑的卡锁也摇动起来,还听到了咯吱咯吱声,奇怪了,大老鼠还会撬锁?小燕揉揉眼睛,攥紧拖把棒,高高举过头,盯紧黑色的牛头牌卡锁。 “哪个?”她惊恐而生硬地用方言问了一声。卡锁安静了一会儿,又疯狂地扭动起来,噗嗤,门缝里居然伸进一截钢筋,上下左右嚣张地摆动,门框差点散架。妈呀,这哪里是大老鼠,分明是撬门贼。
小燕惊恐万分,吓得瑟瑟发抖。她想喊河对面的外婆,想大声呼救,可怎么也张不开嘴;还有,即便外婆听到叫声颤颤歪歪绕河道跑过来,也可能来不及了,如果贼人狗急跳墙给外婆当头一钢筋,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小燕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打肯定打不赢,堵门也肯定堵不住的,而门很快就要裂开。怎么办,怎么办,总不能任由宵小鼠辈宰割吧!她心有不甘。当她发现墙角有一根旧电线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对,就用电线收拾他。她两下捋顺旧电线,用牙撕掉两端的胶皮,把电线一端拉到插座边,嘴里默念 “左零右火”,迅速把电线插进右孔,拿着电线另一端拉到门边,并把露着铜丝的电线对准钢筋。“再不停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小燕厉声对门外说。 “呵呵呵”,门外传来低沉阴冷的笑声, “小妹妹,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进来跟你做个伴,嘿嘿嘿。”小燕气得横眉一竖,线头戳向伸进来的钢筋, “嗷嗷呜呜”,门外立刻传来抖动身子的声音。小燕故意延时三秒才拿开电线头,咚,门外的歹人跌倒了,而后又听见呕啊呕啊哼着挣扎着滚下楼梯的声音。楼道恢复了平静。小燕的心还在咚咚狂跳,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好险哟!不过,她又握起拳头比出一个 “耶”。
4
殷娜尖叫一声,顺手把老辉的手甩开,秀目微寒, “干嘛,辉,不要这样。” “咋啦,娜娜,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愿意,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老辉翘起黄牙包谷嘴,一脸惊疑。 “不是,你很优秀,又能干,对我也好!”殷娜心里矛盾极了,说出一串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措辞。老辉黄牙一咧,八字黄须一吹,嘿嘿笑了两声, “我知道了,小意思嘛!”边说边把粗笨的手伸进黑西装里,掏了掏,抓出一叠红钱,在殷娜亮汪汪的秀目前晃了晃, “你不是要、要这个嘛,简、简单得很。” “拿开!”殷娜见到伸过来的红钱,几乎以打的方式挥开老辉的糙手,一阵恶心袭上喉头,之前对老辉灰头灰脑吃苦耐劳的美好形象犹如七彩的肥皂泡瞬间破灭。老辉一愣,半天回不过来神,这个女人咋个怪哩哩的不一样,啊哟哟,被殷娜挥了的手还隐隐的疼,好在他把钱抓的紧,不然撒了一地。 “娜娜,到底咋个了嘛,我们又不是才认识一两天。”殷娜抬手往胸口一握, “肚,肚子疼。”她几乎欲哭。老辉撮一下包谷嘴,唇皮紧紧包裹翘起的黄牙,塌拉着黄眉毛,转身出去了。
殷娜一屁股坐在床上,两眼茫然地看着墙角还没来得及洗的几只碗,看着还没来得及盖的电饭锅,看着没拔插线闪着红灯的电磁炉,她的心在流泪。她的眼角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下午正吃着饭,老辉打电话来说,这两天太累了,他要和老板赶早过来足疗,活络活络身子骨。殷娜触电似的丢下碗筷,莫名其妙地哼着歌,小跑着去叫表妹欧阳光灿准备足疗药水。只因这久生意不好,只因她需要寄钱回家,现在……
哒哒哒哒,殷娜耳畔又响起 “哒哒”声,每当她遇到挫折或伤心时都会响起,几十年前的哒哒声仿佛就在昨天。这个震耳又激昂的声音,曾经像摇滚乐一样声声叩击着她幸福的心房,让她久久不能忘怀。这是手扶拖拉机的声音,她心爱的男人的手扶拖拉机的声音。那时,她不顾父母的反对,从冷水潭嫁到外县的白虎乡白虎箐村,于是每天都听上了扣人心弦的哒哒声。老公每天驾着手扶拖拉机,穿过白虎山隧道,去集市上给村民们拉水泥、拉化肥、拉沙、拉砖,每天挣个三十五十,日子过得舒心踏实自在。男人的身子脏了油腻了到了晚上殷娜会准时烧好热水,给男人擦擦背,烫烫脚,抚摸抚摸男人宽阔的胸膛,心里绽放着甜丝丝的幸福。可是,有一天,哒哒的拖拉机声,消失在了白虎山隧道口,一个三十米深的山崖下,拖拉机摔成碎片,男人也永远离开了她……
往事不堪回首。
当殷娜忧心忡忡回到泡脚屋时,屋里只剩下药水的余香,还有表妹欧阳光灿拉扯沙发巾晃着赤焰炸发的背影,人去楼空的怅惘,宛若昨日的一粒尘埃飘逝凡尘。
5
清晨,外婆笑呵呵地望着小燕吃面条,嘴里不停地唠叨着, “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她的两颗门牙掉了,笑声从没有任何阻挡的嘴里飘出,荡漾在黑乎乎的灶房里,显得异常响亮,满脸的皱纹和缠绕白发的黑纱也随着颤抖。小燕的内心很矛盾,她还没想好是否把昨夜撬门贼之事告诉外婆,或者打电话告知妈妈,她不知道说出去的后果会是怎样。外婆老了,自从两年前外公走了之后,外婆更老了。平时,外婆总是沉默寡言,只有周末小燕回来,外婆才露出呵呵的笑容。她总爱静静地看着小燕,一看就是十多分钟,总也看不够。小燕吃着面条,耳朵里塞满外婆的唠叨,“你妈妈也真是,一年四季只知道外面飘,不好好疼我孙女,瞧我孙女哟,一天天变瘦了,黑了。”此时,小燕把面条吃得哗啦啦响,心中升腾起莫名的酸楚,于是把昨夜撬门贼之事埋在心底,独自承受和应对那件揪心的事。
阳光洒满一坡,菜地绿得发黑。
“小燕,一拃栽一棵,栽密了菜长不粗壮。” “外婆,白菜栽完再栽一点青菜吧。”
“吃不完,青菜就不栽了,就是栽些白菜多数也是喂喂猪鸡鸭鹅的。唉,以前山那面盐矿兴旺的时候,外婆呀在这些坡地上种满各种蔬菜,每天都背去盐矿巷道里卖,三角五角的积攒起来,够你妈妈读书费用了。”外婆边说边颤歪歪地提来水,小心翼翼地浇在菜根上。小燕栽着小白菜,时不时隔空瞟瞟山那面,心里想,要是盐矿现在也生产盐就好了,多种些菜背到盐矿街道上卖,就不愁读书了,妈妈也就用不着外出打工。
“哪里等,高山头上等,哪里歇,松毛林里歇,松毛林里蚊子叮小妹不敢来……”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前,大憨转悠转悠咿咿呀呀唱着害羞羞的跳脚调,使得小燕一阵阵脸红。小燕抬头看了一眼大憨,大憨也正好看过来,并大声喊到, “小燕子,回来了哽,上来玩嘛,嘿嘿嘿。”小燕听着毛骨悚然的笑声,不敢应声,赶紧低下头种自己的菜。 “大憨神神颠颠的,小木屋里臭不可闻,去不得。”外婆小声叮嘱。
听着外婆小声嘱咐,小燕又想起昨夜的撬门贼,心有余悸,脊背凉飕飕的。她眉头一皱,叭咂一下小嘴,欲言又止。昨夜凶险绝对不能告诉妈妈,更不能说给外婆听,不然她们会急疯的。她只能到学校跟同桌红苹果诉说了,当然也有可能找雪平头老师说说,让他出出主意,怎么对付再次来犯的撬门贼。
6
冷冷清清的泡脚屋,连苍蝇蚊子都没来串门,实在闷得慌。欧阳光灿的赤焰炸发没有了往日的激情,安静地依在沙发里,要不是她手里手机不甘寂寞地翻篇着,让人误认为一切都进入了冬眠期。殷娜不想浪费流量,揣起手机找些不着调的活儿干,拖地,整理沙发,凡是看得见的地方都打整得井井有条。啊哟哟,这烂肚子,不想它时不觉得疼,一想它还果真隐隐作痛,恐怕要去县医院看看了。
乱哄哄的门诊大厅里排着三列看病的队伍,冷漠而有耐心,一顺儿盯着三个倒u玻璃小窗口,隔几秒向前挪一小步。殷娜从挎肩小包里拿出粉红的钱夹,捏着细指在三百元间搓出五元钱,攥在手心里,排在队伍的后面。弯弯的秀眉,白皙的面庞,高挑而有致的身材,亭亭玉立,成了看病队伍中的风景,即使病迷糊的人也忍不住看她两眼。可谁也不知道殷娜此时此刻的内心。此时,她的心情宛若汹涌的浪潮,一波推着一波,不断翻滚,跌宕起伏。三百元,钱夹里只剩下三百元了,如果再没有顾客光顾泡脚屋的话,这个月的生活就窘迫了,月底在即,她必须按时寄钱给母亲,至少两百元,两百元是最低底线。
还隔一个老大爷就轮到殷娜挂号。殷娜听着里面收费员问老大爷, “叫啥名字,哪里的,看哪科?”问完时,黑色打印机里就吐出小票,收费员咚地盖了一颗章,嘴里不急不慢喊道: “下一个。”殷娜把伸出的五元钱缩了回来,一甩马尾辫,转身闪了出来。 “神经病,不看排哪样队。”玻璃窗口飘出一句骂语。殷娜老脸一绷,万事大吉,继续朝前走,随人家骂去。她不甘心就这样出来,沿大厅转角楼梯上了二楼,左侧是内科,右侧是妇科,她不晓得看内科还是妇科。条椅上坐靠着几个腆着大肚子的妇女,谁也没有说话,一阵拔凉拔凉的安静。其实李娜的病也不算什么,也就是多数人都会有的什么慢性胃炎、胃溃疡之类的小毛病,是几年来忙忙碌碌饱一顿饥一顿,饮食不定时等原因造成的,她来开点药就是了。可她怕来医院,每次来看病医生也不说什么,一副庄重而深沉的样子,开单然后叫去透视,或是照什么探头胃镜,哎,忙了一早上花了许多冤枉钱,最后还是返回原点——开药。算了,五元钱拿去买个萝卜清清爽爽煮锅萝卜汤喝吧,她犹犹豫豫踱出医院。
古井巷,真正的农副产品街。殷娜转到县医院背后,拐进一条窄窄的街道就来到古井巷。这里房屋是古老的,街道是古老的,树木是古老的。古老的木桶、木瓢、木勺、木甑子摆满一街,古井水漂洗的蔬菜水嫩嫩的,看着就眼馋。殷娜挎着腰包一路欣赏过去,一切古朴而又新鲜。这时,一切才显得返璞归真,才觉得自己确实走在街上,立于天地间。
“买苹果喽,山西苹果,四块一斤,十块三斤,太脆太甜了。” “粘得牢,牢牢粘,鞋子玻璃木块铁块样样粘,破镜能重圆,烂桌站起来,十粘十个稳,事事能顺心。从地方到省城,从首都到地方,谁家没破鞋,只要粘得牢,包你走天下,周游全世界,一筒只要一块钱,一块不算钱,花了一块钱,走路稳当当。” “卖草草药,卖草草药,灵芝草乌何首乌,黄芩天麻龙胆三台草,树根树皮树枝树花树胡须,专治怪病痨病妇科病,一副只要二十块,多了一文都不要,祖传秘方草草药,一包煨吃病根除。”
殷娜在众多叫卖声中走过草药摊,又退回来,蹲下去,凝视着硬纸板上歪歪扭扭的 “专治疑难杂症”几个字,秀眉弯成一对黑月亮,粉唇微翘,欲言又止。坐在地摊前的中年人,顶着乌涂涂的脑袋,两眼放出乌溜溜的光芒,盯着殷娜的鼻子,望着殷娜胸前摇晃的项链,忘了叫卖。 “阿老表,你这药管用吗?”乌涂脑袋晃了一下, “啊,阿勒,说哪样话,管用呢嘛!” “我说呢是治疑难杂症。”殷娜小声说道,俊面微红。卖药人抬手抓了一把乌涂后脑勺,咧开一口大白牙,笑道, “祖传偏方,专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放心嘎,放心。”乌涂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殷娜的酥胸,似乎透视到了内部,看到了病根。 “你这个病嘛,只是个慢性炎症,我单独给你配一副,个把星期就好了嘎。”他又抓了一下乌涂后脑勺。殷娜犹豫了一下,细牙咬着粉唇,挤出两个字, “抓嘛。”心里嘀咕着,大不了不买萝卜。
“红树皮,祖传单方,祛瘀活血,麻栗树树花,滋阳补阴,石榴寄生草,通经活脉,加快代谢,龙胆草二钱,三台草三片,灵芝一小朵,刺黄莲两截。没事的,这些药不怕你知道,大家都晓得,关键是红树皮没人认识,没有红树皮,这些药啥也不是。”殷娜看着乌涂人展露着白牙,摇晃着脑袋,滔滔不绝地介绍他的秘方,一双凤眼瞪圆又变细又瞪圆,猜不透是啥种红树皮。眼前摇晃的乌涂人一阵炫黑。红树皮,有点像七八十年代挖的一种树疙瘩,刮下的皮红红的,捣碎撒秧田里当农药,连黄鳝泥鳅都闹翻肚皮,只管捡,是毒药,不可能治疑难杂症。 “哎,美女,等下去对门买个小土罐,再买一斤栗炭,小火煨炖二小时,不然药效不明显。”
乌涂人抓了一把脑袋,又说, “美女,看你面善,又初次买草药,我就送你二两草乌吧,权当免费广告。记住了,吃完草药几天后,买二两肥肉和草乌熬,记得啦,要熬一天一夜,直到把肥肉熬化,再吃,才能根除病魔,不然,不但不能治病反而会中毒。”殷娜哦哦应着,“这个我懂,这个我懂。”最后的话她听清了。乌涂人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在殷娜身上溜一圈后,又说, “嗯,这样吧,给你一张名片,有什么事拨我号码,随时效劳。”殷娜瞟了一眼名片,茅草湾,经理,乌加华,15237215252,殷娜差点笑出声,茅草屋,乌加黄,啊哩,名如其人,要我爱, (管它)三七二十一,(还)我爱我爱,噗嗤。 “咋啦,美女,有问题吗?”“没——有,久仰大名,给!”殷娜递了20元过去。
7
妈妈寄来的快件已签收,是从白虎乡打来的转学证,上面有学籍号,这下可以赶上中考报名了,对小燕来说,算是一件大喜事。
外婆从围腰兜里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灰白灰白的,一层层拨开,搓出20元,抖动着满是老茧的手,递给小燕。 “省着点用,五元是去的车费,五元是回来的车费,十元当零花,记着啦。” “嗯,知道了,外婆,给车费就行了。” “拿着,零食也买点吃吃得呢!又不缺钱,你妈每月会带回来呢。”“嘻嘻,谢谢外婆。”小燕的眼睛热辣辣的,有些潮湿。
老鸦关,山路十八弯,丫口,小燕翘首等车。山高林密,鸟鸣林愈静,静得有点怕。已经超半小时了,班车还没来,小燕的心瘆得慌。一辆摩托吐吐爬上山弯,亮亮的玻璃罩钢盔帽扭向小燕,一道反射光刺得小燕睁不开眼,小燕连忙低下头。她怕。老师说过,不能跟别人骑摩托,不安全。妈妈叮嘱过,不能和陌生人坐车,不安全,小燕见车都低头。摩托滑出几十米停下了。那人掀起挡风玻璃罩。小燕不希望的事出现了,那人终于喊了, “小燕,小燕。”小燕慌慌乱乱不敢搭话。 “小燕,小燕子。”听来声音有点熟,也不是那种 “小姑娘,小美女”之类的话,小燕抬头,见那人摘下钢盔帽,阳光下,露出雪亮雪亮的平头,居然是雪平头老师骑在摩托上。“来,跟我骑车得了,班车可能挤。”“嗯”小燕想都不想就上了摩托。她的眼睛又是一阵火辣辣的潮湿。她一路望着老师专心驾车的背影,几次想把昨夜的撬门之事告诉老师,又几次忍住了。但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另一件事, “老师,转学证打回来了。” “啊,什么,转学证打着了,哈哈,太好了。”雪平头高兴得骑出一个大大的水蛇弯。
一个不幸的消息,惊得小燕几乎崩溃,她的同桌小美辍学了。
开春时,小燕去过小美家,在腰坡村。村里几乎盖起洋房。小美家在村外的包谷地里,两间土房。房前屋后种满臭菜、刺老包、三台草。平时弄点去卖,也能卖点钱。那天,小美展露红苹果笑脸,特别高兴,怎么也得弄个刺老包炒土鸡蛋招待招待小燕。她老妈见两个嘻嘻哈哈的姑娘,好像病也好了许多,从床上起来,去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对着太阳左看右看,说,就炒这两个,这两个没仔抱不出小鸡,还说,许久没来客人了,见着小燕就开心。
晌午过后,小美的爸爸才回来,挖了些龙胆草、 “小白芨”什么的,也很高兴,说什么草乌天麻没找着,老毛病遏制不了,今年春耕播种有些难,不过在石板箐村看上了个小伙,年龄是大了点,可人家答应倒插门过来,等到种包谷、栽烟、栽秧时,会准时过来帮忙。当时,小美一脸的难堪,整个人目瞪口呆,一言不发。她父母说,她这是默许,呵呵,招个姑爷可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两全其美,小美岂有不乐意呢,呵呵!
对于小美的辍学,小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底是无边的怅惘,往日的红苹果坠落了。还有,撬门贼之事再也无处诉说。
四月初,满校园的樱花缤纷,小燕心中的隐痛暂时消亡了。樱花嫣然,花谢花开,小姑娘心中梦想与现实胶着,她与小美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想开些看开些吧。
小燕伸出双手,欲挽飘零的花瓣,可惜零落手中的花瓣没几片,樱花依然纷飞,飘落泥土,任其魂消香断。
8
第一晚喝下红树皮草药,殷娜就觉得胃里发生了变化,隐隐胀疼的地方似乎泄了气顺畅了,方便时还发现排出许多污血,整个身躯通彻清爽。感觉告诉她,红树皮确实是秘方,是好药,再继续煨吃几次,她的病就应该好了。她本想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乌加华,感谢他的祖传秘方,可惜那天拐个弯她就把乌涂人的名片扔了,那时她是不怎么相信江湖游医的。好了,好了,慢性胃病也能医好,确实是个奇迹,过几天再把草乌肥肉熬粥喝了就应该彻底断了病根。红树皮、乌涂人如蚂蚁般钻进她的脑海。
泡脚屋依旧冷冷清清,几乎没有顾客光临,表妹欧阳光灿依然搁浅赤焰炸发,进入无休无止的冬眠期,唯一的动静是拨弄手机的纤纤细指滑移。殷娜心情不错,不管生意好不好,她都要哼两句歌,或者照镜子,望着弯弯的秀眉出神,顺便甩几下马尾辫,孤芳自赏。省下的两百元她已经捎回老家,暂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而且病也好了,哈哈!她突然想去河边散散步。
微风蠢蠢欲动,有意无意拂着殷娜的花边裙,撩着她的马尾辫,她丝毫没意见,而且走在柳荫下,感觉回到了少女时代,心里泛起几缕涟漪。
河道宽阔,河水清冽,两侧光滑的挡墙上,红漆栅栏沿着河道扭着多情的身腰,河边垂柳婆娑,翠绿欲滴。这是老辉监管的河道改造工程,看样子已经竣工了。黄土染黄的老辉,本来是多么优秀的一个男人啊,可就是那个方面有点……唉,算了,不想他了,他已经和她没有任何瓜葛。
“呵呵,嘻嘻。”河对岸柳树下传来一阵女人娇情的笑声。殷娜瞟了一眼,只见男人的一只手拍在女人肥圆的屁股上,又是一阵呵呵呵的笑声,叭,一张黄牙翘嘴亲向女人的老脸,女人半依半闪地扭开了。看清了,是老辉,殷娜一阵翻胃,浑身不舒服。不,这绝对不是嫉妒,殷娜心里说,而且仅过几秒,她的心海就恢复风平浪静,至少以后翘嘴黄牙不会再来纠缠她。
殷娜转个方向继续溜达,脚步有些飘然,心儿快乐的飞翔。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红树皮、乌涂人,满地摊的草草药,小喇叭里不断回放 “卖草草药,卖草草药,祖传秘方,去腥除臭,活血化瘀,20元一副,一副只需20元……”。老乌,这会儿会在哪儿,殷娜扑闪着汪汪的美目,多想打个电话给他,问他最近生意可好。
想起来了,殷娜甩了一下马尾辫,拿起手机拨着:要我爱,管它三七二十一,我爱我爱,嘻嘻,15237215252。“喂,乌医生吗,你好,我是前不久跟你买药的,意思是这样的,你的药效果很好,不过我的胃病积了好几年,一时半会好不了,还想买两副药,你在城里吗?” “在呢在呢,阿勒,咋个还不好,你来砖瓦厂出租房找我嘛!” “那里我怕找不着,要不你送来一下。” “好呢好呢,这边乱糟糟的,路也不好走,还是我骑摩托送过来算了,在哪点?” “阳光灿烂足疗屋,嘻嘻。”老乌沉默了一会儿才回话, “噢,好嘛!”
“表姐,你说的红树皮草药真有那么神吗?”欧阳光灿准备着泡脚用具,用怀疑的语气说。殷娜扭扭蛮腰,拍拍胸脯,竖着拇指说, “瞧你表姐纤细的身腰,圆圆的美臀,清亮亮的面颊,弯弯的眉毛,哪点还像有病的样子。”欧阳光灿看一眼殷娜,的确,表姐的面庞上已经找不到一颗痘痘了,袅袅的身材正焕发勃勃春光呢! “噗嗤,乌涂人的草药,真是神呢啊!看表姐你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咱俩免费为他做回足疗也是值得啊!”欧阳光灿晃着赤焰炸发,笑着说。两人准备妥当,稍稍打扮一下,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等待老乌的到来。
老乌拎着两包草药,摇着乌涂涂的脑袋,上了 “阳光灿烂足疗屋”的楼。他前脚刚迈进屋,就瞥见两个美女笑眯眯地望着他,吓得退了出来, “阿赖,怕走错门了。”同时想到这个电话恐怕是个陷阱。 “呵呵,没走错,进来嘛,不会吃了你。” “哪个要草药,我还要赶回去整饭吃呢!” “哄你的,不要了,病好了,今天叫你来是想感谢你——的——药,祖传秘方。”老乌慌了手脚,果然碰上了打劫的,好毒的美人计。 “不要药么我回去了。”老乌转身欲逃遁。可是迟了,殷娜和欧阳光灿笑着跑过来拽住老乌, “来嘛,我们没有恶意,就是请你来泡个脚,不要钱的。”老乌挣扎着,颤抖着, “谢,谢谢了,谢,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我这星期连、连两包草药都没卖出去,没有钱,放了我吧。”两个美女一松手,老乌兔子般逃了。 “呵呵呵呵,这乌溜溜的人还挺实在的啊!”欧阳光灿笑得前俯后仰。殷娜心里想着,老乌可能被吓到了,等有时间加老乌的微信,再慢慢跟他解释。
9
半夜里,小燕被冷醒,她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难以入眠。窗外微亮,似乎下雪了。之后,小燕额头烫得厉害,发起高烧。她时醒时睡,迷迷糊糊做噩梦,梦里,片片雪花飘落在樱花上,一树的雪白,分不清雪花樱花,树上的雪花又纷纷飘落,也分不清雪花还是樱花,可能樱花多些吧。可怜的樱花啊,也许一夜间就零落了,冷冷艳艳的花瓣最终会埋葬在积雪里。梦中的小燕悲从中来,继而在梦中哭泣。滚烫的全身,感觉还是冷。
果然下雪了。天刚放亮,同学们就迫不及待地起床,奔跑于雪地,堆雪人、打雪仗,丝毫不晓得冷,也没人在意雪花飞舞中的樱花是否冻坏,毕竟四月里的雪天太罕见,抓住难得的机会好好乐乐。小燕努力地爬起来,想去看看雪中樱花,是否像傲雪寒梅,依然挺立怒放,凌寒争艳。可惜,小燕刚起来,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摇晃了一下又倒在床上,她彻底病倒了。这病恐怕要去医院里打针呢!兜里有20元,留五元作回去的车费,就只有15元,买点药可能都不够。最近,小燕隐约察觉妈妈也不顺心,生意不好,打工苦不到多少钱,外婆黄白的塑料袋里也没有几个20元了,她很纠结,攥紧手机始终没拨给妈妈,再有,她也不想妈妈为她担心。妈妈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呀!
小燕想起和妈妈生活在白虎箐的日子。那时,妈妈在家种庄稼、种蔬菜,做家务活。爸爸开手扶拖拉机,每天去城里给村里人拉点东西,挣个三五十零用钱,日子过得艰苦快乐。小燕也快乐地在白虎小学从学前班读到五年级。小燕不止一次听妈妈说,爸爸是为了避让一辆上面坐着一对夫妻一个小孩装满莲花白的马车,才冲下白虎山隧道口悬崖的,马车连毛都不掉一根,爸爸却永远的离开了人世。事后,所有的事都死无对证,不过,伤心绝望的妈妈说,你爸爸做得对。
小燕的爸爸走了以后,妈妈一个人无力耙田种地,没有男人好些事情都做不了,家不成家,妈妈只能外出打工来维持生计。
两年前,小燕的外公去世了,只留下外婆一个人,小燕转学来这边读书,既是要照看外婆,也是要外婆照看,算是相互照应吧!
而如今,小燕的学籍已经转过来了,可要命的是户口还没转过来,什么困难户,困难补助都没有享受到。看着欢天喜地的同伴,小燕只能唉声叹气,真是几多磨难几多愁……
“小燕,要不要我们领你去看病,或者告诉老师。”有同学关切地问。 “不要了,可能凉着,休息会儿就好,帮我向老师请个假。”面对同学们的关照,小燕只能婉言谢绝。
窗外雪花飘飘悠悠,漫天飞舞,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寒流呼呼灌进门缝,越来越冷,小燕用被子裹紧头。已经是上午第二节课。刚下课,物理老师打着一把小花伞摇着雪平头出现在小燕的宿舍门前。他隔着窗子喊: “小燕,起得来吗,走,我领你去打针。”小燕想拒绝,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跟老师说钱不够,或者向老师借钱,似乎都不合适,而且怎么还,奶奶怀里的蜡黄塑料袋也快空了。但她不能拒绝老师,每当老师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都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觉得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她不得不起来。她翻起虚弱的身子。
老师把花伞移到小燕头上,飞蛾一样的雪花绕过小花伞,簌簌飘落在老师灰白的平头上,雪平头更加雪白。小燕看着雪中老师的雪平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老师不仅仅头发白,身心也像雪一样洁白。上台阶时,小燕虚空的身子一歪,老师本能地扶住了她,并小声提醒, “小心,走稳,滑。”而小燕却差点跌倒在石坎上。小燕眼窝一热,眼角又潮湿了。
小燕真没有力气了,总走在老师的身后。老师帮她挂号,老师帮她拿药,她只管和医生如实说出病情就行。老师说: “没事的,老师身体好,一年四季都不看病,医疗卡上钱多呢,刷卡就行,你的钱就不要花费了,就算帮老师激活一下卡。”老师历来幽默,这样的解释使小燕心里坦然一些,把心中的顾虑驱赶得一干二净,而心中升腾起的是更多更多的感激。打点滴的护士是老师以前的学生,师姐给师妹打针,自然小心认真,小燕还不觉得疼针已扎好。
“啊哩,小燕可能有些冷,有空盐水瓶吗?我去找点热水给小燕焐焐。” “有有有,跟我去拿吧”,护士嘴里应着,走出病房。也不知老师哪儿搞的热水,一会儿拿回三瓶,两瓶放手边,一瓶放脚边,小燕瞬间感到暖和和的。
10
老乌慌慌张张跑了,甚至连掉在门口的两包红树皮草药也来不及捡,逃得比兔子还快。欧阳光灿笑毕继续玩手机,殷娜不知说什么好,默默捡起门口的草药,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自从老辉和老板来过一次后,整整半个月没有一个客人来光顾,就是现在免费给老乌泡一次脚,人家还误认为骗子呢,这样下去恐怕不行。而她现在钱夹中的钱都快不能维持生活,过段时间又得捎两百元回家,只能捎树叶草纸回家了,揪心、伤心呐!
“表妹,得想想办法,不能再拖了。”欧阳光灿从沙发上仰起头,回道: “那怎么办,房租还没到期,又转租不出去,如今什么生意都难做,干耗着呗。”欧阳光灿美腿一伸,一副死猪不怕涨水烫的样子,歪在沙发上继续玩手机。
殷娜早出晚归,好多天了。
“起来,不要玩手机了,今日表姐给你好好泡个脚。” “干嘛,疯了吗,几天不见,回来给我耍疯,泡脚药料不要钱吗?” “你别管,只管享受,再说这药是纯天然的,不是我们的绿粉药。”殷娜把欧阳光灿的细脚按进木盆里。 “咦,表妹,怎么会有些树皮树根。” “本来就是枝枝根根。” “哪来的?” “老乌落下的红树皮草药。” “你把我当实验。” “要不你来把我当实验。” “懒得,还是我当试验品得了,谁摸你那老臭脚,呵呵。”
殷娜在红树皮药水里给欧阳光灿脚掌心按穴,捏脚根,抽脚趾筋,动作一气呵成,欧阳光灿舒服的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嗯啊嗯啊哼出声。 “老乌说了,祖传秘方红树皮内服,具有祛瘀活血、舒通经脉、衔经续骨、加快新陈代谢的功效;外敷,祛疤祛痘、杀菌消毒,用来泡脚,可祛除脚气、脚汗,包治臭脚杆。”殷娜边拍边推边向欧阳光灿介绍,说得神乎其神。欧阳光灿舒服之余,的确感觉到有股股清凉如虫蚁钻入脚底穴道,游入七经八脉,瞬间感觉双腿清爽舒畅。
“这几天干啥去了?”欧阳光灿闭目问。 “嗨,别提了,我去找老乌,想邀他入伙,把泡脚屋改成专治疑难杂症的中药诊所,发挥祖传秘方的作用。老乌觉得这几年到处闯荡,挣不到几文钱,也想入伙,可我俩去有关部门问,人家说办不了执照,一是老乌没有医生资质和文凭,二是草乌有毒,禁止市场销售,所以嘛想了个草药泡脚这么个招。咋样,要得成不?”欧阳光灿一下弹起来,赤焰炸发一晃,说道: “要得呢,要得呢,这段时间我在手机上查了许久,也找不到搞什么合适,没想到表姐你找到了法子。对了,老乌肯入伙吗!”殷娜月眉一弯,马尾辫一甩, “呶”。老乌抓着乌涂脑袋,嘿嘿一笑, “只要欧阳老板娘同意,我求之不得呢。”原来老乌已经来了。“还有,你的红树皮草药照卖,但不是卖二十,而是五百。”殷娜补充道,呵呵呵……
11
“小燕,还好吗?转眼又是过了个把月,而这一个多月对我来说,发生了许多变化,因为我来上海了,在黄浦江畔服装店打工卖衣服。因很想你,特告知。”小燕在紧张的复习中收到了小美的短信,并惊得张大嘴巴。 “你不是订婚了么,咋去上海了?” “唉,一言难尽,爹爹找的这个男人猥琐得很,是个人渣,一无是处,来我家后好吃懒做,还酗酒,活计不做,败家却是高手,差不多把我家房前屋后的草药都要挖卖完了。前不久我加了一个上海网友,跟他说了自己的不幸,他说可以来这边帮他卖衣服,还说可以帮我买飞机票。我知道危险,会上当受骗,可无论如何我也要试试,总不能在家里等死,于是就跑出来了。”小燕一阵唏嘘。
两腿交叉,健美裤,红毛衣,红彤彤的苹果笑脸,头发剪短拉直染成淡黄。小美发来的照片,典型的黄浦江畔美女,看样子一切安好。
“其实,其实,我的情况也不好,外婆说,我妈妈要结婚了,也许初三毕业后我也不能读书了,我也想去上海。”“呃!怎么可以,你学习那么好,放弃学习多可惜的。” “我也不想放弃呀,可是我没办法,高中三年,大学四五年,得花十多万元,妈妈一个人哪苦得那么多钱,再说妈妈结婚后也不好怎么供我读书,她成了别人的妻子,所以我不想再添妈妈的麻烦,使她过得不幸福。”“嗯,那毕业以后再说吧!”
12
终于毕业了,小燕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冷水潭外婆家。她自信自己考得不错,考个重点高中不成问题。不过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命中注定她将终结学习,成为千千万万个打工妹中的一员,她做好去上海的准备,等晚上就向红苹果小美求救。外婆不在家,也许去村头看热闹去了,因为村头人声嘈杂。
小燕放好不多的东西,顺着小河溜达到村头。村外站着十几个老少,哦,对了,还有几辆警车。
“不知大憨偷了哪家的鸡?” “我看至少是偷了一只羊!” “平时大憨就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爱搞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勾当,准是偷盗。” “我看不简单,也许干别的严重违法乱纪的事,不然不会来这么多警察抓他!”小燕听见几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论大憨,心里毛毛的。大憨,可能就是那个 “大老鼠”。
几个警察扭着带手铐的大憨,把他按上警车。上车后透过铁丝网车窗,大憨瞥见了小燕,咧开嘴一笑,小燕似乎听见了阴森森的 “嘿嘿”声,这笑样使她头皮发麻,恶心到底。警车拉响呜啦啦的警报,扬起一阵阵灰尘消失在冷水潭山箐。小燕却无法挪动步子,一种野蛮的罪恶影子在她脑海盘旋,阴魂不散。她突然不想去上海了,她要读书,做一颗照亮山乡的明珠。
咯叮咯叮,手机微信提示音打碎了小燕的思考。她拿起手机,从屏幕上往上一抹,哦,是妈妈发来的一张照片,美丽的妈妈和一个乌涂涂的人站在一起,背景是红树皮理疗屋,还有一行字:我的小燕子,对不起了,让你受苦了。这是我和你叔叔开的草药店,现在生意好着呢,以后不要再担心你读书的费用了。
小燕眼窝一热,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