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花

2018-11-14 03:33李绍全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春生豆花孩子

李绍全 (彝族)

“这个野孩子到底是谁的?”男人铁青着脸厉声问道。

女人吓了一跳,惊恐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变哑巴了是不是,从哪里弄来,扔哪儿去,不要戳我的眼睛!”男人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搓着拳头走过去转回来,泥土地板被跺得咚咚响。

女人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

男人叫春生。春生本来是喜欢男孩的,但这个男孩太野了,野得让他摸头不着脑。在街上买一只小鸡也要花十元钱,买一包烟也要花几块钱。女人不花一分钱就把男孩抱回来了,他想不通啊。想不通还能要吗,不能要啊。但是,女人说不清是谁家的孩子,不知道往哪儿送,又不能丢在路边不管,麻烦就大了。而且,昨晚深夜,娃娃还哇哇哇地哭闹着,像一只索命的猫头鹰,不知疲倦,丧气冲天,撕心裂肺,聒他半夜,把他气得老肚皮都差点胀破了。他怨女人多管闲事,好坏不分,自己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还在外面装好人。恨野孩子聒他的耳朵,戳他的眼睛,揪他的心肺。

女人更加害怕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把黝黑而结实的脸贴在孩子粉红而鲜嫩的小脸上,用热烫热烫的脸挡住孩子的眼睛,不让孩子看见春生恼怒凶狠的样子。孩子昨晚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多半是被他那老虎脸给吓的。万一吓出什么毛病,往后该怎么向人家交待呢,自己答应过人家会好好照管孩子。做人不能说话不算话,要打要骂冲我来好了。女人这样想着,心突突地跳,把孩子抱得紧了又紧,搂了又搂,巴不得把孩子塞回肚子里,一直怀着他,直到那个棕红色头发的女人出现了再把他生下来。

春生骑了五六年摩托车,风里来,雨里去,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还患有腰锥间盘突出。一入秋,寒风就像绣花针一样刺进他的骨节和腰间,疼得锥心,已经做不了家里家外的重活,女人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成了他的依靠,他像孩子爱母亲一样爱她的。但现在出了这个事,余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呢,他的怒火莫名地燃起来了。

荞叶和荞花都去城里打工去了,听说都已经有了婆家,荞花还生了孩子。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反正都快两年没有回家了,把父母扔下不管不顾。不管就不管,豆花和春生已经不指望这两个女儿,只盼望她们能回来看看,把她们的孩子带回来让他们望一眼,让他们了了当爷爷奶奶的心愿。但她们好久没有打电话回来了。春生想得不行,翻出她们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但先是听见那头说已经停机,后来打通了,接电话的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对方都说他们不知道什么荞叶和荞花。过了一久,他再打过去时,听到对方狠狠地说了句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了。春生心都碎了,他不知道荞叶和荞花在东还是在西,也不知道她们死了还是活着。真是白眼狼,没良心,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丢在山头喂了狼。春生气愤地想。女人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每天早出晚归,忙里忙外,总也做不完韮菜一样长了割割了长的农活,白头发蹭蹭地冒出来,脸庞儿晃悠晃悠地黑下来,手上的皮肤滴答滴答地掉水分,一天比一天皱,可家里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他心疼她但又没有办法。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昨天女人在赶集的街上稀里糊涂地背回了个野孩子。野孩子哭着喊着要找奶奶,可谁知道他奶奶是谁呢?哄到半夜,哭累了,尖利的哭喊声变成了柔弱的哼哼声,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女人的眼睛熬红了。

春生心疼自己的女人,又拿野孩子没有办法,觉得丧气,心里窝火,脾气就坏了。女人想,反正事情已经做错,想骂就让他骂,想打就让他打,只要他不打孩子,不伤到孩子就行。

女人叫豆花,是从隔几座山的李家洼嫁过来的。嫁过来的时候可热闹了,村子里的人们一堆儿一堆儿地聚拢在一起,说闲话,吃喜酒,相互帮忙,相互温暖。农忙过后,就一群儿一群儿悠闲地晒太阳、讲故事、看电影。赶集的日子里,一串儿挨着一串地翻过对面的大青山,去白溪镇上赶街。孩子一生下来,是两个,女的,双胞胎,并不大的屋子被新生儿和送祝米的人们挤满了。

李家村过去谁也没有生过双胞胎。豆花生了双胞胎,算是双喜临门,大家新奇,不仅自家热闹,连整个村子都热闹了。三亲六戚,远的,近的,左的,右的,前的,后的,都来送祝米。春生家刚摆了百日宴,接着又要筹备两姊妹的周岁生日宴。过了两岁生日,又要摆三岁生日宴。不是他想显摆,而是李家村的风俗必须摆,不摆就会被大家笑话。他拉扯着两个女儿,在一条狭窄而漫长的人生路上,被日渐奢侈的乡村风俗浸染着,破费但精彩纷呈,日子亮堂,心里甜蜜,晃眼就过去了许多年。

说来话长,前几年,李荞叶和李荞花刚过十六岁生日,女人的味道就开始散发出来,飘飞在村里村外,被那些嗅觉灵敏的媒婆闻到了,没过多久,就有人上门来提亲。来提亲的,基本上家境殷实,出手大方,让邻居眼馋。春生和豆花养育女儿的辛苦付出,眼看就要有回报了。姐妹俩虽然是同一天生,但荞叶是姐姐,豆花说,荞叶,你先嫁了吧!荞叶说,我不嫁,嫁妹妹吧。

荞叶怎么会嫁呢,她才十六岁,正在含苞欲放,一朵朵的梦开满在她的心上。李家村的房子是土房,灰蒙蒙地躲在老树下。灶是黑的,每天的烟雾熏得父母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村间的道路是红的,像血染过一样,雨天,一脚踩下去,一双脚都是红的。她在学校里读书,老师提问她长大了要做什么时,她不假思索地说,要当服务员。她说的服务员是商店的销售员,虽然理想不大,但是,她想要飞的翅膀一直在长,她的梦想一直在飞。豆花的观念陈旧,她千方百计说服荞叶,让她先嫁,赚些礼仪钱,然后给荞花找个上门女婿,让自己老了有依靠。荞叶没直接说出她的心事,她说,妈,我岁数还小,我还不想嫁人。

提亲的人一拨一拨地来了,春生和豆花比女儿还焦急。但女儿心里都有各自的秘密,春生越来越猜不准女儿的心事,他就让豆花把两个女儿喊过来,让她们商量一下,谁留在家里,谁嫁出去,然后选一家合适的人家答应了,免得把门槛踩断了。荞叶的心早已飞了,她横下心来说,阿爹,阿妈,我直说了吧,我要去城里打工,我要嫁在城里,以后要养你们也是在城里养,不在李家村养。荞花更犟,生气地说,我不在家,养不养你们以后再说,转身就走了。春生和豆花劝也劝不住,骂也骂不乖,拴也拴不住,只好妥协地对荞叶说,你们要去也只能去一个,留下一个招姑爷养我们,我们不能白养你们。

不久,荞叶就悄悄跟着回家省亲的春林走了。

春林比春生小七八岁,是堂兄弟,因为仗着年纪轻,有闯劲,头脑灵,又遇着机遇,前些年就在昆明开了家小馆子。

荞叶回来过春节的时候,已经长到17岁,染了红头发,涂了红嘴唇,画了黑眼睛,露着白嫩的胳臂,亮着白嫩的大腿,就像电视里的演员,鲜亮,好看,芳香,诱人。荞叶像月亮,高高地挂在荞花的夜空里,悄然地照亮了荞花的心。荞花看见姐姐满身散发着说不清的城市气息,深藏在内心的隐忍仿佛闻到了春天的味道,仿佛见到了阳光,像一棵小瓜秧,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内心的渴望如瓜藤一样,好奇地向春天漫延。荞花想,我们姊妹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转眼间,一个好似在电视里,一个却在穷山沟里,怎么能这样呢?荞花不服气,也要跟上姐姐的步伐,绝不能在家一辈子。荞花的心里仿佛吹过春风,野草和鲜花同时萌芽,益虫和害虫同时苏醒,她睡着的时候也闭不上眼睛,她在想办法逃离,想要超过姐姐。到春节,大地暖和了,留在家里的亲人就像记忆的篝火燃烧起来了,而外出打工的人们则觉得在隆冬,他们渴盼着飞回到亲人的身边温暖。小老板春林也回来,来看他70多岁的老母亲,给母亲买了一大堆贵重的礼物,还送了两瓶金六福酒过来给春生。春生见荞叶变成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感觉刺眼,心里鬼火,但又不好当面骂女儿,也不好责怪春林。毕竟姑娘大了,总会变化的,再说就回来这么几天,再戳眼也得忍着,把喜庆的节日熬掉,他一直是这样说服自己的。但见了春林,他就忍不住了,心头碰出了火花,点燃了埋在内心的担忧和隐疼。他说,她叔,孩子跟你出去,你要多管管,要打要骂都行,别让她瞎跑,瞎折腾,你看她那个样子,还像不像李家村的孩子啊。春林笑笑,说,哥,你眼睛看宽点,娃娃大了,就像小鸟长了翅膀,你拴着,她不自由。不自由,她就不乐意。她不乐意,你心里也不舒坦。是不是这个道理?春生瞥了一眼春林,赌气地说,我不管,反正你得看紧点,别让她做丢脸的事。春林知道他说的丢脸事情是什么,无非就是找男朋友不靠谱,未婚先孕之类的事情。就说,我没那本事,你把她拴在家里好了。拴是拴不住的,十八岁的姑娘,就象春天的花朵,要绽放,要凋谢,那是季节的事,谁也拦不住的,除非你把她掐死了。

初七,属马,正是出门的好日子。春林带着荞叶再次离开李家村,赶去昆明打理馆子。荞花早打好了主意,她绕了两个山梁,悄悄地撵上姐姐和春林,也跟着她们到昆明去了。豆花生气,对春生说,你去把 “死母猪”叫回来,她再敢跑,就拿铁链子把她拴起来。春生把金六福拎出来,倒了满满一碗,咕咕喝了几口,说,她们都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得一碗酒端平,端不平,就不要去管了,随她们去吧,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你拗不过形势。豆花的心就这样空落下来了。中秋和春节的时候,荞叶和荞花都回来。豆花本来要和她们商量,还是要让她们留下一个,给他们养老的。但每次回来,她们都交给她一笔厚厚的钱,那钱就是养老的钱,她开不了口。既然钱是从城里挣来的,她们也喜欢出去,豆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也就不说。留哪个她都不忍心,放哪个她都舍不得。李家村穷得只有满地的鸡粪、猪尿、野草和陈规陋习的味道,年轻人谁肯留下来呢。

节日是短暂的,姐妹俩回来还要去村里串串门,与同时在外打工回来的朋友聚一下。因此,一家人的心还没有捂热呼,姐妹俩又忙着走了。留下的钱是双份,数量不少,他们老俩口觉得有些富足,对荞叶和荞花在城里打工的事也就从抗议变成了默许。人气满满的屋子就这样空荡下来,热热闹闹的一家就这样冷清下来了。

冷清怎么办呢,春生逗趣地对豆花说,让你生个儿子,你倒好,一胎就生下一对女儿,像圈里的母羊。这下好了,穷家养不住金凤凰啊。豆花生气,说,又不是我故意生姑娘,又不是我故意要生一对。生儿子就不跑了?你见哪家的儿子还在家里守着爹娘过日子?还不是都去城里打工了,那些生儿子的连零花钱都捞不着一个使。这年头的形势就这样,你管得住谁呀。春生想了想,李家村确实也没有一个年轻男儿在家服侍爹娘了,都去外面闯荡去了。有的在外面当了上门女婿,几年都不见回来一转。荞叶和荞花还好,至少在传统的节日里会回来看看家。就这样,春生既生气,又无奈,只好气瘪瘪地过起了迷茫的日子。

春生气得像一个漏气的瘪气球,感觉轻飘飘的,没有定力,而且随时都担心被什么尖利的东西伤害着。豆花却不是这样,她感觉女儿虽然不在身边,但手里有钱,感觉富足。像一只打赢了架的公鸡兴奋而欢乐,她向春生做鬼脸,哼小曲,喜喜欢欢地去白溪镇上赶集。几乎每星期天都去,去了就给春生买烟买肉买酒。有时是春生用摩托车带着她去,有时是她坐村里的面包车去。这一天,春生风湿疼,疼得拿一截木棍咚咚地敲膝盖骨,豆花就不叫他骑摩托了,她坐面包车去,要给春生买风湿止痛膏,顺便想买一对小猪仔回来养。豆花去药店买了两包风湿止痛膏,在街上逛了一圈,吃了一碗凉卷粉,就准备去买小猪仔。这街小猪仔多,满满摆了一条街,她想,这么多小猪,肯定卖不完,到晚些再去买,价格应该会便宜一些。豆花到了三点才去看猪仔,一问价格,被吓了一跳。价格比前星期涨了一倍多。上星期才18块一斤,这街子就涨到了40块一斤,很贵。她看好的那对猪仔约有五十多斤,估计要两千多块钱。她没带那么多钱。再说也不想买那么贵,就又去逛,逛了两圈,瞧不上自己要买的,她就跑到街尾的老榕树下纳凉。

虽说入了秋,但这天天空很蓝,阳光戳人,几片白云像天鹅一样飘游,肆意地展现彩云之南秋高气爽的美。豆花淌了满头满脸的汗水,老榕树下是她常去的最好的纳凉处。好在她来得早,一个人也没有, 她就选了风口最好的位置坐下来,凉风急急地流在脸上,狠狠地钻进心窝,舒服死了。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女人过来了,老远就对她微微地笑着。她感到很亲切,似曾相识,也就对女人微微地笑着,想跟女人打个招呼,但一时找不到要说什么,心里像闯进了一只小野猫,爪子抓得她只想喊出声来。女人左手抱着一个孩子,右手拎着一个大袋子,显得有些吃力。豆花想起了领荞叶和荞花小时候的情景,觉得女人领孩子真不容易,得帮她一下。正想着,女人就走近了,豆花赶忙帮她接手里的袋子,袋子装得满满的,有些沉。豆花想,这袋子没有百把十块钱的东西是装不满的,女人真有钱,当初自己领双胞胎的时候,身上可从来没有装10块以上的钱。

女人把孩子放下来,说,热死了,热死了,这里还凉快些。用手当扇子,不停地扇风在脸上。豆花诚恳地笑了笑,把风口最好、还能遮阳的位置让给了女人。说,来这里坐吧,背着孩子热。女人笑笑,说,谢谢,谢谢,谢谢嫂子,就坐在水泥台面上,孩子挟在她的双腿中间。孩子站得稳了,脸红红的,穿着一条开裆裤,裆间翘着一个肉把儿,是个男孩。豆花突然又想起了春生,春生因为她没有生下儿子而耿耿于怀。她觉得眼前的孩子很稀奇,很宝贝,就暗暗地羡慕起女人来,忍不住地喜欢起女人的宝贝来。女人也像荞叶一样,把头发染得像外国人似的,棕红色,卷曲,有些稀奇古怪。她的裤子紧紧地箍在腿上,小腿肚显得有些粗壮,一节一节地鼓着,像吹胀的猪大肠。豆花常把穿紧身裤的女人的脚比喻成猪大肠,笑她们,这时也笑眼前的女人。但她非常喜欢女人腿间的男孩,她不想再笑女人的腿,她想抱一抱女人的宝贝孩子。她笑容可掬地对女人说,你的娃娃真可爱,来,来,让奶奶抱抱,让奶奶抱抱。女人的娃娃不认生,听话地伸出了小手,豆花就双手伸过去,把女人腿间的男孩接了过来,非常小心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用有些干燥的嘴唇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又亲,甜蜜的心就陶醉了。

豆花想当奶奶了,但是荞叶和荞花像飞走的锦鸡,先是不想呆在家里,现在干脆连家也不回了。她们曾经打回过电话,说她们都生了孙子了,差不多就带回给她看。但是,她把心血都快等干了,也不见她们回来,她想不清楚孙子长什么样。但是她相信荞叶和荞花终有一天会把孩子带回给她看,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两个孩子围着她嬉戏的样子。不,不是两个,是四个,听说城里人也可生二胎了。

豆花亲过了怀里的娃娃,担心他马上就离开她,就赶忙从手提袋里拿了一块刚买的新鲜糕点来哄娃娃。娃娃接过去一把塞在嘴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扶着嘴外的部分,仿佛是抱住了母亲甜蜜丰腴的乳房。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豆花嘻嘻地笑起来,嘴都合不拢,想象着自己的亲孙子也应该像这个样子。就说,慢点,慢点,小孙孙。好像那是她的亲孙子似的。棕红色头发的女人也笑,打心眼里笑,赶紧从大包里翻出一瓶奶水递给豆花,说,嫂子你喂他吧。娃娃吃了糕点,喝了牛奶,小肚子就胀鼓起来了,吚吚呀呀地笑着,蹦蹦跳跳,一会儿就粘在豆花身上了。豆花高兴得泪眼汪汪,对女人说,我的亲孙子也该有这么大了。但是,荞叶和荞花那两个死姑娘嫁得远远的,先是说在昆明,后来又说去了浙江,再后来又说去了北京,漂来漂去,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漂到了哪个鬼地方,到现在也不把孙子带回来给我看看。女人吃了一惊,想改变计划,又觉得不妥,就同情地说,嫂子你别难过,也许过一久她们就带着孙子回来看你了,说不定下星期就回来了呢。豆花揩了一把有点潮湿的眼睛,说,嗯嗯,过久就回来了,过久就回来了。脸上的笑容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绽开来。

女人发现豆花心地善良,比她原先想像的要善良,也就更加放心了。说,嫂子,你帮我看着秋果一会儿,我去上一趟茅房,刚才茅房里人挤,我带着秋果没挤进去。对了,孩子叫秋果,秋天的秋,果实的果,很好记的。豆花说,去吧,去吧,我给你带着。女人说,谢谢了,谢谢了。一边谢着,一边给她跪下,向她磕了三个响头。豆花觉得女人太好笑了,给她看一下孩子就要给人磕头,要是人家帮她一个大忙,那还不知道要谢成什么样呢。豆花说,妹子,你去就去吧,磕什么头,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们村里人只给死人磕头,不给活人磕头。女人赶忙站起来,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嫂子,我是真心要感谢你呢。豆花笑笑,说,我知道你真心,快去快回吧。女人双手合十,又向她作了三个辑,说,谢谢,谢谢,谢谢好人!

豆花觉得女人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帮她看一会儿小孩,她就又磕头又作揖的,再不走,就要把自己感动哭了,就撵那女人赶紧上茅房。她说,妹子,去吧,去吧,放心去吧!

女人就真去了。

豆花拤着秋果的胳肢窝,让他在地上蹦蹦跳跳。一会儿抱起来亲一下,一会儿抱了坐在自己的大腿上,逗得秋果“呵呵”直笑,说不出口的欢喜在她内心沸腾着,她的脸庞被幸福洇得红扑扑的,温暖的阳光都嫉妒她了。豆花想,秋果是人家的孩子,女人很快就会回来,上个茅房要不了多长时间。女人回来,就得把秋果还给她,她还要去肉铺里称肉,还要到酒铺里打酒。再和秋果玩一阵就赶不上回家的车了。但是,女人久久没回来。

解个手要那么长时间吗?豆花心里堵了一下,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堵。马上,她又想,女人也许是放心她而顺便去办其他事去了,办事就得耽搁时间,再等等吧。她一边等,一边四处张望,把心从秋果身上移到了女人的身上。她想,女人到底是秋果的母亲还是奶奶呢,看样子应该是奶奶了。想过去想过来,始终不能确定女人和秋果的关系,始终也不见女人回来。豆花就开始焦急了起来,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开始烦躁地在她怀里挣扎起来,嘴里 “奶奶,奶奶”地喊着。喊声利索,但就只会喊奶奶。从秋果的喊声里,豆花确定红头发女人就是秋果的奶奶,秋果开始找他奶奶了。豆花本来是要高高兴兴地哄着秋果,要把欢蹦乱跳活泼可爱的秋果还回给女人的。可是,现在秋果开始找奶奶,要是女人再不回来,秋果可能就会哭起来,女人有可能会认为她不好好帮她领秋果。豆花曾经领大过一对双胞胎,领一小阵秋果,应该说活计都不算,就像随手摘一朵野花在手里欣赏。但此时此刻,豆花没有信心了,她开始在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身影中仔细地寻找着女人。女人棕红色头发,黑衣黑裤,高筒鞋子,像外国人,非常好辨认,老远就能看见。只是,刚才她太高兴了,一高兴就心花怒放,眼花缭乱,有些陶醉,竟然没有看准女人的脸貌,好象是圆的,又好象是长的。到底是长脸还是圆脸,真的记不清了。真笨,怎么就没有死死记住女人的脸貌呢,记人不就是记脸吗,豆花自责了起来。其实也没有必要自责,她记性本来就不好,再说刚才人家又给她磕头,又给她作揖,她哪里好意思盯着人家的脸好好地看呢,她巴不得人家快去快回。这时,李晓花老远就喊起来了,奶奶,你快点,李叔要开车了,就等着你了,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的,好的,豆花答应着,心里更焦急了。

李晓花跑到豆花面前,看见她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也奇怪了,说,奶奶,你抱谁的孩子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李晓花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孩子就对她咯咯地笑。她说,奶奶,她还对我笑呢,太可爱了。说着,说着,她突然明白过来是来喊豆花奶奶去坐车的,大家都在等她呢。就说,奶奶,你赶紧把孩子还给人家,大家都在等你呢,李叔都生气了。

豆花说,还不掉。他叫秋果,秋果的奶奶去上厕所,还没有回来。半天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呢,是不是掉在茅房里了。对对对,我要去茅房找她去,那么好的一个人,万一她肚子疼,等在茅房旁边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把时间耗费了也难说。晓花,你看着这个包,这个包是秋果家的。如果有个红头发黑衣黑裤的奶奶过来找孩子,你就告诉她说,我带着秋果去茅房找她去了,让她在这里等我,叫她不要着急,我马上就会回来。

晓花九岁多,在乡上读二年级,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孩子,她嘿嘿地笑起来,说,红头发怎么会是奶奶呢,应该是姐姐才对。晓花还想起了李荞叶和李荞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情节。

豆花想了想,也说不准女人到底是奶奶还是姐姐,她只是从秋果的喊声中判断而言。她就说,你别管,你等着就行了。于是,她抱着孩子,在孩子的嘴上亲了一下,说,去找奶奶了,去找奶奶了。

到了公厕,她要进去,守门的人要她交五毛钱,她说我不撒尿也不拉屎,我去找人,不消交钱。守门人低声埋怨说,神经病,找人也找到厕所里,厕所里又没有人了。豆花说,我真找人,找秋果的奶奶,她来撒尿,半天不见回来。这是秋果,是她的孩子,我要还给她,我得赶着坐车呢。守门人还是不让她进厕所,低着头,不耐烦地说,大街天,找什么借口的都有,上个厕所,五毛钱也不想给,现在的人真是把钱看得比黄金都贵重了,不要脸就去大街上撒去。守门人虽然低着头说话,声音不大,但豆花听得清清楚楚。她突然觉得守门人骂得太过分了,就非常生气地说,你说谁不要脸啊,卖身的人才不要脸呢,你看我像吗?守门人不抬头看她,她想冲过去揪着他的头发,让他看看自己像不像卖身的,但她突然就冷静下来了,她看着守门人低头不语,年纪也不小了,就忍住了心火,掏出一元钱丢在守门人的面前,径直地冲进公厕找人。可是,公厕里真的空空荡荡,弥漫着熏眼刺鼻的臭味。她怕臭坏了秋果,就赶紧折出来。到了厕所外面,才看见一个女人匆匆忙忙地向厕所里赶去,钱也忙不赢给。守门的男人喊了一声喊不住,就拿条长凳子堵住女厕的路口,嘴里骂骂咧咧。豆花很想说,你刚才应该补我五毛,就抵她的份吧。但是,她又忍住了,她不想把时间耽搁在厕所里。

奇怪了,女人怎么不在厕所里呢?是不是已经返回去找她的秋果了呢?豆花一肚子的疑问,抱着秋果连走带跑,急忙抄近路赶,一根从水泥缝里长出的铁线草差点把她绊倒。但是,当她看见榕树时,还是只见晓花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晓花说,奶奶,鬼也不见一个,人们都赶着回家了,你说的红头发女人是不是忘记把孩子交给你,然后自己回家了。

我也说不准啊。

豆花心灰意冷,自言自语,女人磕头的情景快速地闪现在脑海里,但就是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记得她那时髦的棕红色头发和猪肠子一样的腿脚。

还是晓花精灵,说,奶奶,你去街上看看吧,说不定她在买东西忙忘了。是啊,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豆花死记着女人染着棕红色的头发,穿着黑色的衣服和黑色的裤子,应该非常好认,老远就能看见。她就抱着秋果去街上找。

行人已稀,东几个,西几个,三五成群的都是聚集到商店门口等人,她一眼就能看见行人穿什么衣服,一把就能揪住红头发女人。但走了一圈,仍不见染着棕红色头发穿着黑衣黑裤的女人。穿黑衣黑裤的女人倒是见着几个,可是人家不染红色的头发。豆花担心自己记错了,又折回到街上找,看见穿了黑衣黑裤的女人,她就撵上去,把秋果抱到人家面前,问秋果是不是她的孩子。人家说不是,用好奇的眼光看她。有两个还狠狠地瞅了她几下。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还骂她神经病。豆花委屈着,自己不是精神病人,自己只是一门心思地找那个红头发女人,要把秋果抱还给她。

从街头找到街尾,从街尾找到街头,来来回回都找不到那个红头发女人,豆花急得内心像蹦着个小兔子似的,汗水像一条蚯蚓,麻酥麻酥地朝胸口里爬。

这个鬼女人,莫非变成孙悟空了,豆花想起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孙悟空会变七十二种样子。

不对,好象她跟我躲迷藏呢。我得想个办法,让她赶快现身才是。豆花心里突然一亮,感觉女人就在附近躲着她,感觉女人就在暗自瞪着眼睛看她。想什么办法呢?想吧,想吧,再想想,使力地想,她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她把秋果的屁股放出来,轻轻打了两下,让秋果哭起来。她想,秋果的奶奶知道别人打自己的孙子就会心疼,心疼了就会跑出来哄孙子。她轻轻地打了两下,秋果不哭,反而嘻嘻地笑起来,秋果以为豆花跟他闹着玩。豆花已经没有心思跟他闹着玩了,她要忙着去坐车,就又下手重一点儿打。打一下不哭,又再打一下,不哭再打,边打边说,没人要就把你扔在街上,让叫花子把你背着去。奶奶我,是穷人,家里什么也没有,落在我手里还不如落在街上的叫花子手里呢。再说了,我已经养大过两个娃娃,到头来还不是白养,我不会再要你,一天也不要。

秋果看见豆花凶巴巴的样子,屁股也疼了,就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哇一声哭了起来,豆花的目的达到了,她警觉地四处找寻红头发女人。

秋果哭了一会儿,不见红头发女人,豆花又有些不忍心了。

不忍心也没有办法,她还得让他哭着。她抱着哭了的秋果在街上快速地跑,边跑边高声叫喊。她说,谁家的秋果,快出来领,不来领我扔给叫花子了。谁家的秋果,快出来认,再不认领我就抱回去做孙子了。她的声音高亢而悠扬,抱怨中夹杂着悲伤,仿佛是抒情的歌声,引来了许多陌生的目光,那几个染着各种颜色头发和穿着黑衣黑裤的女人就认出了她,悄声问身边的人说,那不就是刚才在问孩子的奶奶的疯子吗。她们觉得奇怪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豆花反反复复地叫唤着,看样子快哭了。她来来回回地走了两转,第一转喊时秋果还撕心裂肺地哭着,第二转喊时秋果不怎么哭了。但人们都已经注意到她,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认领秋果。豆花很无奈,又有些怕,就把秋果哄乖了。她说,秋果,秋果,乖宝宝,秋果,秋果,乖宝宝。她们不要奶奶要,她们不要奶奶要。

哄着哄着,她又回到了榕树下。晓花是个懂事的学生,她还在那儿焦急地等着,一见她就嚷了起来,说,奶奶,你到底找到了没有,急死人了。豆花沮丧地说,没有,我今天撞见鬼了。秋果,你是不是鬼孩子,她问秋果。秋果还不知道什么是鬼,他不会回答豆花,又开始哭了起来。

晓花说,奶奶你真见鬼了,我也不等你了。

豆花说,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秋果的奶奶,你告诉李叔我回不去了。

晓花说,好,奶奶,那我走了。

豆花抱着秋果在榕树下等。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等了一阵,凉风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冷了,撞在脸上有点刺,秋果的清鼻涕也被秋风扫了出来,脸色也变暗了。豆花一手抱秋果,一手拎包包,挪到了离榕树不远的墙拐角里避风。在那里等,她可以看见榕树下的情况,榕树下的人也容易看见她。她想,秋果的奶奶一定会找来的,她不会那么忍心把秋果丢给陌生人,虽然她说自己是好人,还向自己磕头感谢,但毕竟自己对她来说是陌生人。于是,她就在墙角下焦躁不安地等,眼睛像手电筒一样,只要能射到的地方,她都在不停地照射。

等着等着,她焦躁的心就燃烧起来了,她好象闻到了灶房里的浓烟,呛鼻子,还头晕,想淌眼泪。万一女人真的不来领她的孩子,自己就真的回不去家了,春生会着急的。不行,不行,要去告诉李叔,让他告诉春生,叫他不要急,她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陌生的人,等一个叫秋果的孩子的奶奶,等她来了,她把孩子抱还给她,她就会回去,哪怕摸黑路也会摸回去的。

她正胡乱地想着,李叔就大步流星地向她赶过来了。

李叔一见她就生气,抱什么不可以,要抱人家的孩子。现在的孩子都是宝贝,是翡翠,是白玉,是黄金,你知道他到底值多少钱呢,万一人家赖账,你不就吃亏了吗?他走过来,却不靠近她,远远地看看她怀里的孩子,看了半天也不出声,眼睛瞪得比山羊的眼睛还大,表情怪怪的,把豆花看得心里一愣一愣的,汗毛直竖,然后就一股劲儿地冷,想打颤。她希望李叔吭一声,哪怕骂她几句,她心里也会好受点。但是,李叔不出声,拿眼睛看她,把她看得难受死了。她说,李叔,这怎么办?

李叔指着她怀里的孩子,说,弃婴,弃婴,一定是弃婴!表情惊讶。

豆花无助地看着他,泪眼汪汪,好一会儿才说,她叔,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李叔说,嫂子你真糊涂啊,赶紧看看孩子有没有什么缺陷。

豆花说,他叫秋果,可爱着呢,能有什么缺陷。

你把他衣服脱了看看,有没有皮肤病,有没有缺手缺脚,有没有长尾巴。

豆花懵了,心想,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呢。于是,她慌里慌张地检查秋果的手和脚,然后又把秋果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脱得秋果赤祼祼的,秋果有些冷,哭起来了。豆花说,秋果乖,宝宝乖,马上好,马上就好。仔细地看,却看不见有什么毛病。就说,她叔,你来看看,我看他不像有毛病的样子。

李叔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检查了下,确实,他不是兔唇,不长尾巴,手指规整脚趾不多不少,皮肤光滑鲜嫩,外表上看是个健康小孩。想了想,又说,嫂子,你说说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豆花就把秋果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向李叔说了一遍。李叔抓了抓头皮,说,按理说,弃婴都或多或少会有些毛病,而且几乎是女孩。可是,这个是男孩,确实也活泼可爱,常理说来,这个孩子不可能是弃婴。但是,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了你手里,到了你手里就丢不掉了呢,这里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对了,肯定是心脏有毛病,要么就是得了艾滋病。还好,心脏病不会传染。艾滋病嘛,你不亲他,不舔着他的口水,粘不着他的血液,就不会传染。但是,我跟你说,你这样捡了个孩子也不行,得报警,要不然你麻烦大了。

豆花眼睛都急红了,一会儿说病,一会儿说报警,自己又没做坏事,又不犯法,自己只是好心帮人。她说,不报,我没犯法。

李叔说,不报是吧,那我们走了,你自己处理,转身就要走。

豆花说,李叔,你帮我出出主意,我也是一时好心,哪知道会有这些事。说着就流下了眼泪,低声哭起来。

李叔说,走,我带你去派出所报警。

周末,派出所里只有周副所长在值班。周副所长五十来岁,满脸紫黑,头发花白,笑脸却好,有人就给他取个包大爷的绰号。李叔不但认得他,还与他相熟,说,包大爷你在啊?

周副所长也开玩笑,说,犯了哪条王法了,要来自首?嘿嘿地笑,露出一排白牙。

李叔说,包大爷,你别吓唬我们,是有正事来问你呢。嫂子,赶紧向周副所长说说孩子的事。

豆花抱着秋果,身子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包大爷,包大爷,这个是秋果,秋果丢失了奶奶。

李叔听着,感觉有点不对头。就说,妹子,你别怕,好好说,怎么会是秋果丢了奶奶,是不是有人把孩子故意抱给你就跑了?

豆花一张嘴还是有些紧张。李叔说,嫂子,你别怕,你是做好事的人,不怕,好好向周副所长说,他会为你做主的。豆花歇了歇气,才把怀里的孩子的来龙去脉向周副所长讲了一遍。周副所长听后哈哈地笑起来。说,我在这里当了二三十年警察,只听说过在路边捡到孩子,在山上捡到牛羊,在路上捡到镍币,从没听说过有人在街尾把孩子送给别人。赶紧走,赶紧走,回家整饭吃去,等一会儿,天就黑了,天黑路不好走,开车不安全。说着就把李叔往大门外推。对豆花说,你们赶紧走呀,派出所又不是你们好人呆的地方。李叔说,周副所长,你听我解释。周副所长使力气推他,眨眼睛暗示,但李叔不明白他的意思,还站着不想走。周副所长就对李叔说,你说你,亏你还整天在外面跑呢,这点小事都来找我。赶紧走,赶紧走。

李叔说,周副所长。他还想解释一下,但周副所长说,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天是周末,你也见了,就我一个人值班,你们的事情我也处理不了,你先带着你嫂子她们回去,好好照管孩子,不管是谁的孩子,都要好好照管,不得虐待,不得遗弃。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听见了没有,就这么定了。说着,说着,已经到了大门外。周副所长立即返回去,把大门 “嘎支”一声拉了关起来,然后 “叮铃当锒”地从里面反锁了起来。

豆花背着秋果去找村长,请村长给她出主意。

村长叫李春宝,右手短了一截,是个残疾人,可在村里人的眼里,春宝什么也不缺。春宝在村外的道路边盖了小洋房,两楼半,墙面上贴了瓷砖,瓷砖白森森亮堂堂,老远就能看见。乡上的领导说他有本事,让他当村长,在大家遇到困难的时候,让他帮大家出好主意,给大家找宽路,带大家走致富路。

春宝的致富经就是组织村民去外面打工,他的两个儿子和老婆都出去了,要不是当村长,要不是照顾年迈的母亲,他也就出去了。现在,他在家里照顾母亲。一旦履行村长职责,动员人们出去打工,他就对人们说,要是我老娘有人照管,我哪怕断了一只手,我也要独臂闯天下。你们身体好好的,出去外面做点事情比在家里种地养猪划算几百倍。这样,他动员一些人出去打工的同时,也给村里人办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豆花在院子外面喊了半天,村长没应,村长的母亲出来开门,告诉豆花村长去稳自来水去了。稳自来水就是巡查自来水管道,看看有没有破裂漏水的地方,如果有,就及时把它处理好,确保大家安全用水。李家村在山半腰,过去都是用扁担和水桶挑水吃,一家一天一担水,要由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早早起床去挑。前年新农村建设时,乡政府帮他们村接通了自来水。春宝高兴极了,起初每天每餐饭都喝一碗酒,算是祝贺到来的好日子。后来,在某一天的下午,水管里突然没有水了,李家村突然乱成了一团。春宝带着几个人顺着水管查看,就在离水源不远的地方,发现水管被人用木棍橇断了,木棍还在那儿,水哗啦啦地流淌到了山下。从那以后,春宝就每周一次,风吹雨打都要沿着水管走一转,看看漏了没有,水源脏了没有。春宝的母亲见豆花背着个孩子,就咧着嘴笑,露出一排包金牙,说,哟,都背上小孙孙了,来来,让老祖看看。豆花心里急,但不想跟她讲,讲了她也没有办法。就说,那我等会儿再来找村长,转身离开了。走在村子中央,她逢人便笑,还教秋果喊这个奶奶,喊那个阿姨,喊这个爷爷,好像秋果真的是自己的亲孙子一样。有些老人不知道秋果是她在街上领回来的,就说,还没吃你家的喜糖呢,怎么就抱上孙子了?是荞叶的,还是荞花的?目光里带着鄙视,让她揪心。她赶紧说,这不是我亲孙子,是有人给我的。

有人给的?大家更惊讶了,谁也不相信她,一群一群地聚拢来,七嘴八舌,纷纷议论,把豆花推上了與论热点的尖尖上,随时都有掉落摔伤的危险。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你家荞叶荞花也该办酒席了吧,要什么时候办?我们都馋死了,就等着吃小姑娘们的喜酒呢。

豆花正愁着联系不上荞叶和荞花,心里堵得慌,听见人家提起,她心里就更加想念她们了,狠狠地说,死姑娘,翅膀长硬了就飞走了,恐怕连我这个当娘的也吃不上她们的喜糖了。

春宝在阳光明媚的中午回来了。

豆花说,村长我有事找你。

春宝说,我知道了,你这事麻烦着呢。

豆花说,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春宝说,你赶紧回去吃饭去,吃了饭,叫上春生,背着孩子,我跟你们去找乡长,这事我也没有主意,可能涉及到法律,我也整不清。

好好,听你的,村长,那我回去了。豆花答应着,心里有些舍不得秋果,秋果的眼神里好像有根绳子,那绳子牵着她的心,随着眼珠的转动,扯得她的心刺刺地疼。

豆花把村长的意思说给春生,春生堵气地说,我不去,我一见这个野孩子就来气。

春生刚看到秋果时,心里也喜欢,毕竟她们的双胞胎姑娘好久没有音讯,他也想她们,也想抱孙子了。有时候,他一想到荞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似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她们不长大,永远是小孩子就好了。可是,想归想,荞叶和荞花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已经到城市里打工去了。现在他能盼的,就是尽快得到她们的消息。不是说已经找到婆家了吗,那就赶快把孙子带回来,让他名正言顺地当爷爷。

刚看见秋果,他仿佛看到了亲孙子,心里突然暖和了一下。可是,当豆花把秋果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以后,他觉得秋果来得不明不白,万一触犯了法律,那是要坐牢的。他们清清苦苦地走过了几十年,现在也只想清清白白地过日子。但是,如果孩子交不出去,那就只能由他们老俩口养着。那么小的孩子,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病灾,花费多少钱才能养大,要付出多少钱才能让他像别的孩子一样读书识字。现在,他们老俩口已经没有什么收入来源,荞叶和荞花是指望不上了。拿什么钱来养活这个野孩子呢?要拿什么钱供他读书呢?再说了,孩子连个爹妈也没有,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不养呢。

春生和豆花的矛盾就这样产生了,春生的心情也就这样变坏了。他一连串地问豆花,人家叫你抱你就抱了,人家给你磕头,你就真以为你是观音菩萨了,难道你就看不出来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真是个木头人……说得豆花头晕脑胀的,心里冷冷的,感觉怀里的孩子越来越沉重。她真的没有看出那女人的心思,也没有怀疑那女人,她只是觉得女人与女人之间应该相互信任,相互帮忙,都是领过孩子的。领着孩子多累啊,一泡屎一泡尿,大热天的,抱着个火炉似的,旁人帮着抱一下,那是多么轻松的事啊。她当时就是那么想的,她觉得孩子多么可爱,就像她的两个双胞胎姑娘小时候的样子,圆头大耳,头发浓密,眼睛贼亮,右边上嘴唇上有一颗显眼的黑痣,那痣那位置还像荞花小时候的样子。荞花的嘴唇上也有一颗黑痣,是她十五岁时瞒着她们偷偷取掉的。像自己姑娘的孩子,太可爱了,是有缘分的,是菩萨娘娘安排他来和自己相遇的。她能不抱一下吗?不能的。那是女人作为母性的本能反应。她说,来奶奶抱一下,奶奶抱一下,孩子就来到了她的怀里。

当时,榕树下就她们两个女人,她不多想,也不多看,女人的脸她都没仔细看,没有刻意记,她根本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会那么狠心,扔下自己的孩子就不管了。想到要去找乡政府,想到要把孩子交给乡政府,豆花又有些难舍了。她又想起了秋果屁股上红色的蝴蝶状的胎记,那是李叔让她检查孩子时,把孩子的衣服脱光时才看见的,当时她就感到惊讶,那胎记怎么那么像荞花的胎记呢。

春生落下了一身病,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又摊上这件事,心里更不滑溜,他对豆花说,我不去,你自己的屁股你自己揩,又不是小孩子,让人家给你揩屁股,你不害臊我害臊。春宝听不下去了,说,春生,你摸着良心想想,你以为这是我的事啊,我也不想当这个村长,是乡上那些醉酒鬼偏偏让我当的。他们说也就说说罢了,是你们自己投我票,我才当上村长的,你说是不是。当然了,我是个残疾人,除了守这个山窝窝,也做不了什么事,当就当吧,反正村里出了事,总得有个人出来吼两声不是。我跟你说,你家这事也不能全怪豆花。要怪只能怪她心肠好,怪那孩子的家人没良心。这不明摆着是遗弃婴儿吗?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多个人,多张嘴,咱们的胆子也会大一点。反正,这孩子你家养不起,我家也养不起,我们李家村不能养这样不明不白的孩子,今天得把孩子交给政府,晚上我才睡得安稳。

春生想了想,把嘴接到水龙头上,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水,把心里的火浇灭了,才说,那就听村长的,今天非把这个小野种送出去不可。

春宝说,这就对了麻,赶紧走。

春宝原来在一个小煤窑打工,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资,日子过得亮堂,家庭殷实,但并不是李家村的首富。有一次受了工伤,压断了一只手,煤矿上赔偿了他一笔钱,他回家盖了洋房,就成村里的首富了。乡上海选村长,要找个致富带头人,乡长就推荐他当村长候选人。李家村坐落在半山腰,田地少,交通不畅,环境恶劣,春宝也没有什么致富办法。但是,他出过远门,打过工,善于找关系,就把李家村有点文化的劳动力都推出去打工了。当初,他因为打工弄丢了一只手,血淋淋的教训摆在面前,大家都怕重蹈他的覆辙,都不听他的召唤。他连哄带骗,请他们喝了几十公斤酒,喝出了感情,才勉强弄出去几个胆儿大的。后来,社会形势变了,打工确实能挣到不少钱,打工成了李家村年轻人炫耀的资本了,那些有文化有劳力的年轻人就主动出去了。春宝向乡上汇报工作,都是说动员了多少多少人去务工,李家村里打工收入多少多少等。乡长听起来也顺耳,觉得他处理外界的事确实有一手,他自己也觉得最大的本事就是处理外界的事务。可是,豆花抱回来的这个孩子,实在太烫手了。

再烫手的洋芋也得拿起来吃掉,谁让自己在李家村当村长呢。春宝带着春生和豆花夫妻俩去找乡长。来的不是时候,乡长去县里开会了,三天以后才能回来。春宝就把豆花的事跟党政办的一位小伙子说了,让小伙子打个电话给乡长,问问乡长这事怎么处理。小伙子姓陈,叫陈杰,其他人都叫他陈主任。陈主任戴着眼睛,斯斯文文,干劲却十足。春宝把事情一说,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说,大叔,这事不用问乡长,问乡长也处理不了,你们赶紧去找派出所和民政办,这方面的政策他们清楚,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理。春宝说,派出所昨天就去过了,问题解决不掉。所以,豆花才把孩子背回来的。陈主任看看豆花,说,你是在我们乡上报的案,还是在白溪镇派出所报的?他知道李家村人赶集都是去白溪镇。豆花说,是在赶街的白溪镇。陈主任说,现在你们把事情反映到我这里,我就只能告诉你们去我们乡派出所报案,这个叫属地管辖。你们赶紧去吧,先去民政办找一下老张,老张你们知道吧,就是常年累月穿一身迷彩服的那个老倌。不知道也不要急,办公室就他一个人在,你们把情况向他汇报一下,他就会带你们去派出所。春宝说,知道知道,我们喝过酒,吵过架,不过,他心好,不记仇,我们熟。陈主任说,那就去吧,不怕,这事你们没有错,错在丢孩子的人。

豆花和春生就跟在春宝后面,摸头不着脑地去找老张。他们没到乡上找人办过事,不知道老张是哪位。

春宝、春生和豆花刚出办公室,陈杰就立马打电话给乡长汇报情况,他觉得这是个重要的事情,是表现工作的一次机会,一定要把它处理妥当。如果处理不妥当,很可能就会吃力不讨好,很可能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他非常珍惜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非常谨慎地对待这件事情。乡长说,这事你得让书记知道,书记也在这里开会,我跟他商量一下,然后再打电话给你,你们要千方百计稳住他们,不要把事情整乱了。

陈杰说,好的,好的,乡长你放心。

春生家刚刚被列为精准扶贫对象,各种信息都已经录入电脑,建了档案,立了卡,并且已经上报县扶贫办,说不定信息已经层层上报州和省,这个孩子不能成为春生家的负担。

你们赶紧成立个专案组,尽快把这个事情解决了,乡长对陈杰说。其实,这个是书记的意见,乡长觉得完全可靠,就立即回电话给陈杰。

专案组在早饭之前就成立了,由乡派出所、乡民政办、乡交通办和乡党政办相关人员共十一人组成,并立即开展了工作,专案组办公室设在乡派出所。豆花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一时心动,做了一件好事,会给大家造成那么多的麻烦,牵挂到那么多的人,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罪人。

秋果是在白溪镇上抱回来的。白溪镇地处滇缅公路边沿,交通四通八达,每到星期天,相邻几个乡镇的群众都会不约而同地前来赶集。街上人来人往,电动车、摩托车、农用车、面包车、马车、汽车,川流不息,看着都头晕,谁知道这个孩子是哪个乡镇哪个村的。专案组分析了案件的情况后,觉得单靠他们的力量是无法找到孩子的亲人了。于是,马上将案情汇报给县公安局和县民政局,县公安局又将案子通报给州公安局。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就像酵母,在这群毫不相干的人群中发酵开来,促使事件不断升温,不断放大。

豆花这回真的走红了。

根据豆花提供的线索,孩子的名字叫秋果。秋果很可能就是弃婴,也有可能是人贩子在贩卖过程中,露出了马脚,于是将孩子抱给豆花,然后金蝉脱壳,调虎离山,走为上策。如果真是这样,豆花若是知情不报,那有可能会犯隐瞒罪。还好,她自始至终都在努力归还孩子,并不知道把孩子给她的人是犯罪嫌疑人。还有,就是秋果的亲人,也就是豆花说的棕红色头发黑衣黑裤的女人,在去往厕所的途中是否遭到了意外,从此与孩子阴阳两隔。要是这样,那案子可就大了,说不定会成为案中案,连环案。这是专案组的猜疑,豆花并不清楚这些推理。她说,你们给孩子检查一下身体,看看他有没有心脏病什么的。还有,听说有种病叫爱死病,本来,孩子这么小,也不会爱,但你们也要给他查查。要是带着病那真是太可怜了。

春生瞪豆花一眼,说,你给我闭嘴,那叫爱死病吗,那叫艾滋病,是乱搞男女关系搞出来的病,这么小的孩子你叫他得艾滋病,你咒骂他呀。豆花吓了一跳,等他镇静下来,又回了春生的嘴,说,爱死病总比你说的那一堆好听。

春生也觉得爱死病这个名字更好听,但他又不想给豆花认错,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在女人面前丢脸呢,就吼叫起来,说,这又不是你管的事。

春宝觉得豆花他们俩口子这样吵下去不是办法,孩子已经抱在了女民警的怀里,准备马上告辞。那孩子也是的,只要嘴里有吃的,什么人也喊得去,谁也不怕,按农村人的说法就是不认生,好领养。就瞄准时机说,领导,我们可以走了吗?

去吧,去吧,有事我们会随时找你们。

春生说,领导,我们只是抱了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回来一下,现在孩子已经抱给你们了,怎么还会有事呢。

有个大头民警,脑壳剃得光亮,眼睛直往外凸,像蛤蟆眼,是个吓唬坏人的好料子。他瞪春生一眼,说,问题就是你们不明不白地抱来了,要是明明白白抱来,谁还来管闲事。去吧去吧,回去等着去。

春生本来是去给豆花壮胆的,现在被蛤蟆眼一瞪,自己的胆子就小了,心里刺棱棱的,好像长出了倒挂剌。他身不由己地扯了下豆花的衣袖,说,走吧,走吧,我们走,斜瞅了一眼蛤蟆眼。却发现蛤蟆眼还在瞪着他,他巴不得长出翅膀飞走。可就在这时,豆花听见秋果哇一声哭起来了,嘴里 “奶奶,奶奶,奶奶”地喊着,喊声撕心裂肺,把豆花死死地钉在原地了。豆花转身望去,只见秋果在年轻的女警察怀里挣扎着,两只小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抓,两只小脚乱踢乱撞。不知怎的,豆花真想折身去抱秋果,她想警察只会收拾坏人,不会好好领秋果。那个女民警肯定像对待坏人一样对待秋果了,秋果那么小,又不是坏人,不该遭受坏人一样的罪。她汪着眼泪说,秋果乖,秋果不哭。秋果听见豆花的声音,哭得更厉害了,哭声像锥子戳进了她的心。李春生拉着豆花的手,感觉有点颤抖,就知道她心软了,这个好心的女人,什么亏都肯吃,可这个孩子是个定时炸弹,放在家里,随时都有可能把这个贫穷而脆弱的家炸毁。绝不能让她心软,心软也不能让她再带这个孩子过日子。于是,他凶狠地对豆花说,看什么看,赶紧走,小娃娃哭一阵就不哭了,昨晚不是也哭吗,到今天天一亮,他就粘上你了。孩子都这样,谁对他好,他就粘谁,过不得一天,他又会粘上女警察的。

豆花忍不住淌下了泪水,再回过头去看秋果,秋果伸出双手哭喊着。奶奶,奶奶,稚嫩的声音尖利,像绣花针,戳着她的心。她挣扎了几下,想挣脱春生,返回去抱秋果。春生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警告地扯了几下她的衣袖,继续拉着她走。豆花的脚步很沉,春生感觉拉豆花就像拉一块七棱八角的大石头似的。他的坏脾气又暴发了,他说,你是不是舍不得,舍不得就去领,领着就滚我远点。吼着甩开了豆花的手。

豆花本来是要挣脱他,要跑回去抱秋果的,是要把秋果哄乖的。但春生一放开她的手,她又不知所措了,眼前一片迷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看见春生快步走上了回家的路,就也身不由己地小跑着撵上春生。秋果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杀猪的声音,女民警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哄秋果。女民警叫小苏,她还没结过婚,领孩子对她而言,是个很大的难题,也是专案组的一个难题。豆花坐在李春生后面的摩托车上,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错,魂不守舍,心突突地跳,头晕眼花。秋果赤祼祼的身体晃动在脑海里,显眼的胎记忽闪忽闪地跳着,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荞叶和荞花。荞花小时候的样子就象秋果的样子。秋果虽然带着个把儿,是个男孩,但她总觉得秋果就是自己的荞花,是荞花变小了,回到了童年,又回到了她的怀里。她把脸贴在春生的后背上,呜呜地哭起来。

春生说,你哭什么哭,又不是你的亲孙子。

豆花说,正因为不是我的亲孙子我才哭呢。那个女人也是,一去就像死了一样,孩子也不来领。不知道派出所里的人会不会好好地哄秋果,会不会好好地待秋果。

春生说,管他们,交给他们是他们的事了。

豆花说,春生,我想咱们的姑娘了。

正说着,有人喊着春生的名字跑了过来。春生,春生哥,还是让豆花嫂再领领孩子吧,孩子哭闹得凶,我们都没有办法。春生赶紧发动摩托车,说,你们都没有办法,我们哪有办法。喊他的那人叫赵宝贵,是个年纪与他相仿的警察,是本地人,在派出所里算年纪最大的,本地的案子,无论大小,都会看见他的身影,因此,春生也算认识他。赵宝贵赶紧拉住了他的摩托车把,说,求求你们了,就暂时领一阵,等案子查清了,我们就付误工费给你们,一天五十。春生愣了一下,领孩子也会给误工费,自己没听错吧。没听错,赵宝贵就是那么说的,天上哪会掉馅饼呢?他瞪赵宝贵一眼,突然加大了油门。但又怕拽倒赵宝贵,他还紧紧地拉着他摩托车的把手,走是走不掉的。赵宝贵赶紧站到他的摩托前,说,好商量好商量,一天100块也行。李春生笑了,暗想派出所的人是不是疯了,钱又不是黄草纸。想了又想,他就笑了,说,那行,你去写个条子来,我们在这里等你。

赵宝贵信了,也笑起来,说,对了嘛,有事要好好商量。行,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

李春生说,你去吧,我们等着。

赵宝贵一走,李春生 “呯”地吐了口涶沫,说,哄鬼吧你们,我才不信呢,载着豆花 “突”一声加大油门,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春生刚进家门,豆花就叫了起来,春生,你来看,你来看,目光向着大门方向,迫不及待的样子。春生从屋里跑出来,顺着豆花手指的方向看,看见一辆警车停在路中间,车顶上闪着红灯,几个穿黑蓝衣服的警察快步向他家走来,把他吓得心突突地跳。他本来是不把赵宝贵这个本地警察放在眼里的,但这时,人们就跟在他的后面,他好像成了带头人。春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了,前脚进门,后脚警察就撵着来了。想不明白,说不清楚,他就赶紧把大门关了锁起来,拉着豆花躲进了卧房。

一会儿,大门 “咚咚咚,咚咚咚”地响起来。他家的大门是木板门,秋风吹散水分,开了无数的裂纹,敲门声响亮而清脆,拐了几道弯,钻入卧房的门缝,直刺耳孔。春生越来越烦躁,拳头捏得咯咯声,咬紧牙关,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豆花知道他快要憋疯了,就试探着说,春生,去开门吧,让他们进来,问清楚了就没事了,躲着不是办法。春生瞪她一眼,气愤地说,狗日的,开什么开,你想乖乖地让人家把我们拉去关起来吗,都是你惹的事。豆花委屈地低下了头,敲门声急促地撞击在她的胸口上,打击在她的心灵上,她的心疼起来了。她想,这些当官的,到底会有什么事呢,这么快就撵到了家,是不是我们真的犯法了,要是真犯了法,就让我自己去坐牢好了,千万不要牵扯春生。正想着,春生弹簧似地跳起来,嘎吱一声拉开卧房的门,几步跨出去,拎起靠在墙角的一把锄头,在地上镗镗地跺几下,几步冲到大门跟前,好像是要跟他们拼了。春生忍无可忍的样子把豆花吓得木头似的,一动不能动。当听到李春生锄头撞地的声音,才一个激灵弹起来,像麻雀一样飞过去,要制止春生开大门。要是他把大门打开了,说不定他一锄头挖下去,就会把当官的打死,就真的要去坐牢。刚才叫他去开门,现在却有些后悔了。豆花不知道警察到底是什么官,但是她觉得警察都是政府的官,都是不能打的,当老百姓就得听当官的话。豆花被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从后面一把抱住春生的腰。她只抱得住他的腰,他的手和脚上力气很大,抵得一条黄牛的力,她抱不住。但是,春生腰上有毛病,得了腰锥间盘突出,他不敢使力。豆花想,只要抱住了他的腰,就像按住了蛇的七寸,他就动不了,就打不开大门,就挖不到当官的。她抱得很紧,就象春生骂她抱回秋果时,她抱紧了秋果一样。春生定定的,稳稳的,不动了,门外荡漾起了笑声。她从春生背后侧脸瞄过去,见门口站满了人,黑森森的一片。这时,她才知道大门被打开了,不知道春生是怎么打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其实,门口也并不是站满了人,只有五个人,每个人都带着笑容,拎着包装精美的各色各样的物品,其中一个女警察怀里则抱着秋果。秋果怎么不哭了呢,眼睛大大的。看见秋果,豆花突然觉得身上掉了一块大石头,心里暖和和的,仿佛自己的魂灵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把春生手里的锄头轻轻地抽出来,丢到院子的墙脚,然后站在了春生的前面。警察们就大哥大嫂叔叔婶婶地一齐喊了起来,声音甜美,笑容可掬,令人感动,就像排练过一样。豆花情不自禁地答应着,身不由己地跑过去抱起了秋果,嘻嘻地笑着亲秋果。其他警察就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拎起来,掰开春生的手,把东西挂在他的手指上,又把他的手指捏拢,防止挂上去的东西掉下来。

手上挂满了,就把挂不下的物品放在他脚边,他像一尊泥塑的菩萨一样被供奉起来,一言不发地木讷地杵立在那儿。

原来,警察们脚跟脚撵着来,不是要抓他们,不是要来害他们,而是真心来求他们,求他们把秋果带好。赵宝贵年纪大一点,他主动站在春生旁边,向豆花招招手说,嫂子,你过来,你过来。豆花抱着秋果小跑过来,也站在春生旁边,喜滋滋的。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时一点也不怕了,不怕被春生骂,也不怕被警察抓,觉得家里突然热闹了起来,亮堂了起来,温暖了起来。关键是,她抱着秋果,就像抱着一件小棉袄,贴在胸口上,暖在心头上。秋果是她从一个女人手里抱回来的,一天不把秋果亲手交给那个女人,她内心就一天寝食难安,甚至还会做恶梦。

赵宝贵和蔼可亲地说,大哥大嫂,是这样的,这个事情呢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娃娃放在我们那儿,我们也领不好,怕娃娃受苦,我见豆花嫂子领他就像领自己的亲孙一样,我们特别放心。当然了,也不能因为你们领娃娃就给你们增加负担,刚才在乡上,我也说了,我们每天付100元的误工费给你们。另外,孩子在这里要吃要喝,我们每天再付50元的管理费给你们,也就是一天付给你们150元,让你们暂时领着,等我们找到娃娃的家人就来处理这事。拜托你们了,拜托你们了,他抱拳向春生和豆花作揖。春生不出声,眼睛一眨不眨。豆花抱着秋果,用身子撞了撞春生,春生才摇动了几下身子。豆花感觉春生已经软下了,往常里,他一旦表现出这样子,就会听她的话,说一不二,百依百顺。她就自作主张,对警察说,好的,好的,你们放心,我会领好秋果的。警察说,谢谢了,谢谢了。说着就要走。

李春生突然暴发似地吼了起来,说,这事不能这么完!

豆花被吓了一跳,懵了。警察们也被他突然的吼叫吓了一跳。还是年长的赵宝贵稳重,他和蔼地说,大哥,那你说怎么办?

李春生说,要我们领着也可以,但是,你们先给孩子检查身体,要是没有毛病,我们就好好照顾他,像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照顾,保证毫发无损,而且养得白白胖胖的,我们又不是没有养过孩子。如果孩子的身体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绝对不答应。要是孩子不明不白的生起病来,要是孩子病死在我家,那你们还不把我们当杀人犯拉去杀了?

豆花没想到这个问题,听春生这么一说,她从内心里佩服春生,她不敢和春生较劲了。这是个新的问题,赵宝贵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不解决,目前的难关就过不去。要是豆花不领孩子,所里不就成托儿所了,那还怎么办公呢,而且影响也不好。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个秋果养在深山老林的李家村,他们才能安安心心地办案。最近乡上有十几起摩托车盗窃案和十几起盗墓案还没有破,眼下的案件又涉及到脆弱的生命。他立马拨通手机,向所长请示秋果体检一事。

在县医院儿科的病房里,几十张小床上放着满满的病儿,有的哭喊着,有的和父母玩闹着,有的死寂地沉睡着。整个病房就像春天一样热闹而浮躁,生病的孩子们就像枝头的花朵,各自在做着绽放前的挣扎。可是,秋果睁着明亮而洁净的圆眼睛,不哭不闹,也不睡,非常乖巧。他小手儿紧紧地拉着豆花的食指,好像担心豆花抛下他不管似的。怎么会呢,豆花不会抛下他不管的,她把左手伸进被子里,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屁股,鼻子里轻轻地哼着李家村的儿歌,脸上挂满了微笑,给他一个独立的春天。春生看着她们母子似的亲密,既感动又迷茫。他想,要是这两个奶孙再这样亲密下去,再这样粘乎着,那不知道秋果还要在家里呆多长时间,不知道还要耗费家里多少钱。计划生育以来,虽然说,在农村也是准许生两个孩子,但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和读书费,几乎是全家人的大支出。要是考上高中、大学什么的,还得倾家荡产,花上七八万。要是秋果的案子破不开,秋果就该养在家里,将来读书该怎么办呢?春生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豆花也为他心疼,就说,春生,你站不住就出去外面转转,我守着就行了。

春生被别家孩子的哭闹声、嘈杂声聒得心神不宁,那难闻的消毒水的味道把他熏得晕乎乎的,加上看着秋果像块吸铁似地吸着家里的钱而让他忧心如焚,他正打算出去透透气,呼吸点新鲜空气,就说,那你守着,我出去转一下,等下我来换你守。

豆花说,去吧,不用你换,我守着就行了。

春生出了病房,来到医院的花园,想在亭子里坐一会儿,但走到哪里,那奇怪的消毒水的味道就跟随到哪里,他心烦意乱。活到快五十岁了,他还没有在县医院看过病。荞叶和荞花没进过一次大医院,就蹭蹭地长大了,还像两根葱似的白净,长到十六七岁就成村里的美人了,大家都说她们姊妹是一对金凤凰。豆花也是很少生病,生了小病,在家稍稍休息后就好了,也没有来县医院看过病。为了躲开那尾巴似的消毒水的味道,他逃也似地离开医院,顺着大街向西走,走到了一个宽阔的广场上。广场上人来人往,一群一群的中老年人在那儿跳舞的跳舞,下棋的下棋,打扑克的打扑克。有的在卖零食,有人在那儿摆玩具摊,像家乡的街子天,有些歌舞升平的味道。他心里突然轻松了起来,东望望,西瞧瞧,好看的东西目不暇接。随意地转了一圈,太阳就升高了,有好几尺高。他有点困倦,就坐在一条空凳子上晒太阳。

秋天的阳光晒得猛烈,直接穿到了心上,心窝暖暖的。把印在脑海里的那些事儿都晒醒了,就像冬眠的小虫子,开始爬动起来,开始欢快起来。这些小虫子真有意思,一会儿就变成心头的事儿,缠绕着他的头脑,让他走进了倒流的时光:前几天豆花才和乡派出所的人一起带秋果来县医院体检,结果一切正常,秋果是一个健康活泼可爱的孩子。体检证明派出所的人都拿给他看过,但他看了几眼就头晕,没有往下看。他相信医院,相信派出所,就顺水推舟地接纳了秋果。当晚,他翻出了崭新的棉被和床单,换下了旧的,把秋果放在豆花和他中间睡。新被子和新床单都是他为荞叶和荞花准备的,他担心她们回来后嫌家里旧,住不长。为多留她们几天,他就特意为她们买了新被子新床单。这时,他拿出来先用,是怕秋果被旧被子臭病,怕旧被子上的跳蚤咬伤。毕竟秋果不是自己的孙子,是帮派出所养的,派出所还每天付150元给他们家,他不能昧着良心做事,他要把秋果养得白白胖胖才能说得过去,那150元也才拿得心安理得。他真是那么想和那么做的,不但改善了睡觉的环境,而且吃的也不亏待他。派出所买的奶粉,他让秋果想吃就吃,不想吃也要吃,吃了才能健康,才能长身体,他和豆花已经老了,不能再长身体了,他们不需要吃秋果的奶粉。他还到邻居家买了一只鸡冠刚刚冒红的童子鸡,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汤,吹一口喂一勺,吹一口喂一口,把秋果的肚子吃得圆圆的,鼓鼓的。豆花说,春生,你少喂点,当心膈着。春生说,都是汤汤水水,咋会膈着呢,撒泡尿就不在肚子里了。他就那样情不自禁地喂秋果,开心极了。忘记了秋果不是自己的亲孙子。直到秋果不肯吃他喂的食物了,他才说,不识好歹,心里却高兴着。他原先骂豆花,是因为怕秋果有这样那样的病,怕养孩子花掉荞叶和荞花给他们的钱。经过派出所的人送去医院体检,得知他身体健康和他们付领孩子的钱之后,他就愿意接受派出所的请求,把领秋果当成一件重要的事业,把自己当成了男保姆。当着当着,他也觉得秋果真的很可爱,样子还有些像荞花小时候的样子。没几天时间,他就爱不释手了。豆花看着他开始没心没肺的样子,自然也高兴,心头有了些许的甜蜜。

夜里,秋果哭了起来,豆花赶紧把他抱起来撒尿。小鸡鸡才转出床外,秋果就喷出了尿。倾泻而出的尿成抛物线,落在地上哗哗地响。果然,秋果是被尿急哭的。春生心里高兴,在被窝里暗自说,这个小杂种,还懂事呢,床也不尿。春生记得荞叶和荞花小的时候,荞叶跟他睡,荞花跟豆花睡。到六岁多,上了小学,才让她们姐妹俩同睡一张床,让她们自己照顾自己。荞叶小时候就比荞花狡猾,想尿也不出声,悄悄地把尿尿在床上。有时他打她的屁股,她就哭,把深夜都吵醒了。但是,秋果在家四五天了还没有尿过床,他一会儿把他抱在肚皮上睡,一会儿把他抱在腋窝里暖着,有些爱不释手,豆花窃窃地偷笑。豆花想,春生不是非常讨厌秋果吗,怎么才过几天,他们就亲近成亲爷孙似的。她就想,要是荞叶和荞花把亲孙子领回来,那还不把他开心得要死要活?

甜蜜的夜是短暂的,感觉忽然间就亮了。天一亮,豆花就叫了起来。她喊,春生,春生,秋果发烧了。春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感觉后背有些凉。他赶紧用手摸一下秋果的额头,额头烫乎乎的。他把手往下移动到秋果的胸口上,胸口像一盆火似地烫。他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孩子得看病,看病要用钱,这钱从哪里来,医院的体检结果是不是假的,派出所的领导是不是骗他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豆花说,春生,赶紧起来,把秋果背去看病。春生就慌慌张张地起了床,豆花背着秋果,春生骑摩托车带着豆花,他们立即赶去乡卫生院。

到了乡卫生院,医生还没有上班。乡卫生院平时病人少,乡亲们得了无关紧要的小病从不去医院。得了重病,乡卫生院又医治不好,只能转到大医院去。因此,乡卫生院的医生总是找不到事情做,没有什么紧迫感。大清早的,卫生院里冷冷清清。春生和豆花都不清楚医院的这些情况,春生就让豆花在卫生院里等着,趁医生还没有上班,他去派出所报告秋果生病的事。他想,孩子是豆花抱回来的,但是,他们已经交给过派出所,是派出所出钱让他们领的,现在孩子病了,得先告诉派出所。这是一个逻辑性很强的道理,但这个道理,春生很清楚。

到了派出所大门口,春生首先看见了警察赵宝贵。赵宝贵脾气好,给人感觉就像是自己的亲人一样。他大声喊道,领导,有个情况向你汇报一下。赵宝贵说,什么情况?他说,秋果发烧了。赵宝贵说,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发烧?他说,我们也不知道,昨晚还好好的,今早起来就发现他发烧了。赵宝贵说,那你们还不赶紧带孩子去医院看病,跑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医生。他说,带来了,在卫生院,医生还没有上班,我先来向你报告一下。赵宝贵抬手看看手表,离上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就说,走,我跟你去看看。两人到了卫生院,院里冷冷清清,赵宝贵大声喊,马医生,马医生。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他就跑上楼去,想敲马医生的门。马医生却在公厕门口叫道,在这里,在这里,鬼喊狼嚎的,叫什么呢?

马医生给秋果做了简单的检查,吃惊地说,孩子病得不轻,你们赶紧领去县医院看,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县医院,那什么时候才能到?春生着急了。马医生说,不管什么时候赶到,都必须送去县医院,那里有儿科专家,我们这里没有这样条件。豆花听得一头雾水,秋果发个烧,怎么就必须要去县医院呢,县医院还在六七十公里外呢。她说,我们不去,马医生,你给他打打针就会好了。马医生年纪跟春生差不多,就喊豆花嫂子。他说,嫂子,孩子发烧危险着呢,整不好就会变成憨包,有的甚至会变成小儿麻痹症,有的还会有生命危险,不管是大人或是小孩,最怕的就是高烧不退。豆花就刷地流下了眼泪,呜呜地哭了起来,把秋果抱得紧紧的,好像秋果马上就要死了似的。秋果看见她哭,就挣扎了几下。豆花感觉他不好受,就松开他一点。秋果就伸出一只手,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奶奶,就把手伸去摸豆花的脸。豆花感觉秋果是给他揩眼泪,就扶着他的手,用他的手把自己的泪水揩了。赵宝贵说,你们带去看吧,孩子生病是常有的事,不用太着急。春生就纳闷了,他们领大了一对姑娘,孩子都很少生病。秋果才到他家几天,就生了病,他心里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去县医院给秋果看病。

那是昨天的事了,他们赶到县医院,挂了号,看病的人多,早上没有看成,他们心急如焚地等到下午两点半。两点半上班,还没有排到秋果,春生进去跟医生说秋果的病情,让医生方便一下,先给秋果看看。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嘴上兜着一块白布,春生有点害怕。医生抬头瞅他一下,说,排队去。他说,我们早上就排了,孩子病重,怕有危险,你就先给我家看一下吧。医生不耐烦地说,我没有这个权力,你自己跟排队的家属商量。他看了看排队的人,有女的,男的,年轻的,老的都有,有些孩子病了,全家出动,他跟最前面的那个人商量。那女人还没有开口,就哭了起来,说孩子都病得哭了两天两夜了,现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我替他哭了。女人一哭起来,后面排队的人也一哄而起,说哪个孩子的病不重要,不重要还带来医院干什么,按先来后到排队,该轮到哪家看就给哪家看。春生突然觉得无地自容,他只是想着要早点给秋果看看病,让他早点吃上药,马医生都说了,孩子发烧会有危险。秋果不是他家的孩子,他怕万一发生意外,没想到,他的这个好心却引来了大家的不满。他又乖乖地插入到先前站过的位置,他前后的人都立即与他拉开了距离,给他留了个宽敞的位置。可是,他觉得很挤,头上的汗水都挤出来了,连呼吸都困难,好不容易排到医生面前,他喊豆花把秋果抱进去,医生问孩子怎么了。春生和豆花就把孩子发烧的情况跟她说,她用棉签撬开孩子的嘴巴看了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按了按孩子手上的脉搏,然后递一只体温表给豆花,让她量体温。然后就叫下一个病人的名字,后面的人就把他们挤到了屋子的空位置上。医生说,出去,出去,到外面量去。他们就抱着秋果出来到外面量体温,又等了十多分钟,把春生和豆花急得胸口像着了火似的。然而,更让他们着急的是量完体温以后的时间,医生开了心电图、彩超,CT扫描,血常规等检验单子。豆花说,医生,这些检查我们前几天才做过的,医生说都正常呢,现在不需要检查了。医生瞪她一眼,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叫你检查你就去检查,不检查我怎么给孩子看病。春生说,医生,不是不检查,是前几天才检查过的,都正常呢,是派出所的人带着来检查的,现在孩子只是发烧不退。医生说,发烧的孩子什么病都有可能,你们赶紧去检查,不要耽搁了孩子的病,也不要影响其他人看病了。

春生和豆花无可奈何地交了钱,给孩子做完了检查,医生才让他们办理住院手续。本来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说病就病了,短短两天时间,春生就花了两千多元,这让他对养育秋果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惧。他听说现在城里人也可以生两个孩子,生下来以后拿什么养活呢?听说城里人还一批一批地失业,找不到事情做,拿不到工资。拿不到工资吃什么呀。

春生孤独地坐在被太阳烘热的石凳子上,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回忆与焦虑当中,广场上热闹的情景和嘈杂的声响也没干扰到他,他一会儿就倒在石凳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昨晚只是扑在儿科外面的椅子上眯了一阵眼睛,好象睡着了,又好象没有睡着,总算熬过一个晚上。但是,天一亮,时间又变得缓慢而绵长了。这时,他梦见秋果长大了,已经长到四五岁的样子。豆花、秋果和他正吆着一群黑山羊往村外走,秋果跑在前面,他体力弱,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秋果转回头笑着喊他,爷爷,你快点。他就快步走起来,忽然,他跌倒在地上,好像牙齿撞在石头上,很疼,把他疼醒了。广场上还很热闹,太阳晒得他的衣服有些烫,他看看太阳,太阳好象还没有走动过。

秋果的烧很快就降下来了,出院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们,孩子发烧是由急性肠胃炎引起的,急性肠胃炎很可能是饮食不当造成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告诉他们今后一定要注意孩子的饮食,不能给他吃不卫生的食物,不能喂他太油腻的食物,也不能让他暴饮暴食,要多喂些容易消化的软食。春生越听越糊涂了,自从他发自内心地接纳秋果以来,他把孩子当成掌上明珠,给孩子吃奶粉,喂鸡汤,盖新被子,服侍小皇帝一样服侍着。他家的荞叶和荞花长那么大,还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秋果怎么会引起肠胃炎呢。他说,豆花,我们把孩子送回派出所吧,这个小活宝我们再不能养了。豆花知道给秋果看病已经花了卖一头肥猪的钱,虽然家里也不缺这点钱,但那是荞叶和荞花打工挣回来的,现在他们都成家了,已顾不上他们,快一年多时间不跟他们联系了。要是秋果再病一场,那可怎么办呢,派出所答应给的每天150元还没有拿到手。要是案子破不开,这钱就永远拿不到手。可是,一想到要把秋果放走,豆花心里就刺戳戳地疼起来,又想起了那个街子天,想起了那个红头发女人,想起了从红头发女人手里接过秋果的情景,她本能地把秋果搂得紧了又紧,暗想,秋果要是真亲孙子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了,她又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秋果还不会说话,不能用语言表达内心世界。但是,他好像听懂了春生的话,他担心爷爷奶奶把他抱给派出所,抱给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就哇一声哭了起来,开始用小手给豆花揩眼泪,自己的泪水却顺着脖子流进了衣服里。豆花觉得秋果的哭声像一把尖刀,戳在了她的心上。但是,在养育负担与情感压力的双重压迫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想,要是春生不同意留着秋果,那她就绝对不能养秋果。现在,春生做好了要把他抱给派出所的决定,她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她轻轻地摇动着秋果,把嘴贴在他的脸上,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掉秋果的泪水,给他最后的安慰。

到了派出所,接待他们的依然是那个年长的警察赵宝贵。赵宝贵的眼睛像鹰一样敏锐,他一眼就从春生的脸上看出了他们的来意,他向其他年轻的警察做了个走开的手势,其他警察就陆续离开了。春生和豆花都不懂他们的暗语,只是觉得奇怪。奇怪他们一来,那些人就纷纷离开。

办公室里只有赵宝贵了,他说,春生,你们怎么又来了?

春生说,孩子的病好了,我把他交给你们,以后有天大的事都跟我没有关系了。他怒气冲冲,脖子上的青筋像几条蚯蚓似的蠕动着。豆花害怕,一言不发,泪水汪在眼里,随时都有可能滚落下来。赵宝贵说,豆花嫂,你咋想的,你说说看。豆花突然听见赵宝贵让她说。她就咬咬牙,变得十分英雄,说,其实,我也舍不得秋果。但是,秋果不明不白的来,不明不白的生病,体检也没有用,我们真的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赵宝贵说,春生,你说说,这次给孩子看病到底花了多少钱。春生五十还差几个月,按理,在农村生活,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但是他腰锥间盘突出,还患了风湿,孩子突然发烧他措手不及。这几天,他累得难以言表。当然,最让他心疼的还是那一大笔钱。他来派出所之前就想了,一是要把秋果抱还给他们,二是来要一个星期的误工费和秋果的住院费。没想到赵宝贵抢先问他,他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到底用了多少钱呢,他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说,你看,我出门的时候装了红红火火的三千块,现在就只余下这些钱了。赵宝贵说,你数数,有多少钱。春生就一张张地数钱,赵宝贵用眼估算了下,余下的钱可能一百都不足了,再跟他理论下去,又得接手这个小活宝。说实在的,他是不会领孩子的,他的孩子都是媳妇和岳母养大的,他与孩子们也没有太多的交流,他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地工作,给他们物质的保障。现在春生提出钱的事,他不由得心里一酸。男人缺钱的时候确实很悲哀,就同情起了他。他说,春生,你快装起来,不要数了,就算你花了三千块。这钱我给你记着数,等所长回来我就向他汇报,让公家来承担这笔医疗费。

春生说,孩子给你们,我们不能再领了。

豆花把秋果抱得更紧了,她害怕秋果从她手里离开的那一瞬间,害怕秋果锥心的哭喊,害怕秋果绝望的眼神。要是找到那个红头发女人,她倒愿意把秋果还给她。她想,孩子从谁手里接,就得还在谁手里。让秋果回到他父母身边,爷爷奶奶身边,让他们像一棵树一样,有根有枝有叶有花有果,人生才会幸福。

赵宝贵说,春生,你也是男人,说话得算话,等案子破了,我们自然会来接孩子,自然会付误工费给你们,连同这笔三千元的医疗费。你现在突然就要把孩子交给我们,让我们怎么领呢。你知道,我们跟孩子没有缘分,谁都没有办法领他,这将会对孩子造成身心伤害。我看孩子跟豆花嫂有缘分,她带着我们放心。至于钱的事嘛,因为是公家的钱,要拿出来得有个程序,不是说要给你就给你,这是不可能的事。豆花听见赵宝贵说她跟孩子有缘分,心里就暖和和的,她不觉得领秋果的这几天有多累,她只感觉到幸福,她都把秋果当成自己的亲孙子了。

春生说,那个女人在街上把孩子放下来就不见了,就象放掉一只小鸟一样,说飞就飞了,谁知道她飞到哪座山头去了。地盘那么大,你们去哪里找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找到她她会不会承认孩子就是她的呢。

赵宝贵说,春生,本来有些事,我是不能说的,我们有保密纪律。但我想你们也不是坏人,你们也是急于找到孩子的家人,我就直接跟你说了,我也不管原则不原则了,但是,这事你们知道就行了,好不好。

春生和豆花都点了点头,耐心地听他解说。

赵宝贵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白溪镇和周边的乡镇展开了紧锣密鼓的侦察,但都没有线索,你知道这是在大海捞针。可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昨天,当我们都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的时候,村委会的李书记和我喝酒时,向我说起了一个细节。他说,有个女人打来一个电话,问村子里是不是捡到一个孩子,孩子是不是平安的。我把这个线索立即向专案组汇报,大家通过分析,认为这个女人很可能是丢孩子的那个人,就针对这个电话展开了侦察,终于有了一条线索。

顺藤摸瓜,警察在昆明郊区的一个社区找到了打电话的人,是个女的,四十来岁,慈眉善目,头发齐耳,耳上闪着一对金耳环,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戴着一对闪烁的银手镯,她叫张玉霞。张玉霞交待,秋果是荞花的孩子,是她抱给豆花的,她是在帮姐姐张玉彩的忙。

张玉彩是一个退休工人,两年前,她的丈夫胃癌晚期离世了。她的儿子叫邱建华,没有正式工作,在外面打工。去年春天,带回了一个姑娘,姑娘叫荞花,两人非常恩爱。张玉彩本来计划要带着儿子和荞花去提亲的,但听说荞花她们那里礼性复杂,聘礼要六万六,有十来万才够给邱建华办婚事。可是,张玉彩因为丈夫看病花了很多钱,家里已经没有什么钱,只有一套100多平米的房子,她就不敢开口说提亲的事了。但是,儿子和荞花越来越亲密,越来越亲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怀上了。邱建华说要把孩子打掉,荞花不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荞花的肚子一天天凸显出来,张玉彩一面因为自己将要抱上孙子而高兴,一面又因为没能给儿子办理婚事而忧心忡忡。

荞花怀上的时候,荞叶狠狠地骂荞花。她说,妹妹你也太贱了,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就把自己交给别人,你忘记父母是怎样辛苦把咱们养大的,你知道爸爸妈妈最讲究的是什么吗?我告诉你吧,他们最讲究的是脸面,脸面,你知道吗,你这样不明不白就怀上了,你把他们的脸面丢完丢尽了。荞花被姐姐骂得又气又怕,她说,姐姐,我就是不服,我们姐妹俩同时从一个娘胎出来,为什么当初要离开家时,他们就只放你,把我拴在家里。你知道我看见你打工回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天使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时是什么心情吗?

荞叶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情是什么,她压着心里的火气,耐心地听着妹妹发泄。荞花说,我就知道你已经是天使,你的心已经飞走了,你也将要飞向城市,而我在你面前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村姑。我知道,我们姐妹俩突然间差距那么大,都是因为你去打工,有钱花。而我窝在家里面,爸爸妈妈要把我拴在村子里,像一头小母牛,一旦他们看上人家的钱,他们就会给我找一个女婿,然后让我给他们生两个孙子,这样我就永远也去不了城市了。所以,我发誓我一定要比你先嫁人,比你早生孩子。好了,现在我已经把自己嫁了,嫁人不就是找个新家吗,现在邱建华非常爱我,我也爱他,爱他的妈妈,还爱我肚子里的孩子。

荞花发疯似的发泄完内心的话,就瘫倒在地板上,像倒了一根柱子似的,荞叶仿佛听到了她倒下的轰然声,又仿佛被她砸中了,一头醒了过来,赶紧把妹妹抱在怀里,两姐妹痛痛快快地哭起来。她们出来打工的目的,本来就是要离开贫穷的家乡,来到美丽的城市,在城市里过快乐的生活,可是,现在她们却泪流满面,伤心得一刻也不想呆在城市里了。但是,荞花已经未婚先孕,她又不肯做人流,她们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就打电话,过十天半月就打一次电话,向父母报喜,说她们都找到了婆家,将要嫁在城里了。父亲说,嫁人也只能嫁一个,留一个回来招女婿。父亲的心情他们都理解,但是她们都不愿意回去。荞叶就说,爸爸妈妈,不是说好了吗,让荞花招女婿。父亲说,不管谁,得回来一个。荞叶说,听你的,听你的,等我们赞些钱就回来。可是,她们都回不去了,也不敢将荞花怀上的事告诉他们。

张玉霞说,邱建华和荞花去北京打工去了,把秋果交给她姐姐领,她姐姐以前也是非常盼望孙子,非常喜欢孙子的。但是,现在她身体不好了,晚上一宿一宿睡不着,人都瘦了,已经无力带秋果。邱建华和荞花回来带,又怕他们没有生活来源,她俩姐妹就商量把孩子抱给他外婆养。姐姐没能力给儿子办婚事,儿媳却给她生了个孙子,面对荞花的爹娘,她理亏,不敢出面。但秋果又得有人养育。她就在两个月前就按照荞花说的地址,找到了村子,认准了荞花的娘。又打听到荞花娘喜欢赶街,几乎每街都赶,我又在街上尾随她,已经摸清了她喜欢到一棵大榕树下纳凉。于是,那天她背着秋果,看见豆花在榕树下纳凉,就把孩子交给她。当时,她也是很矛盾,要不要把真实情况告诉她?怕告诉她她不相信,所以,她就按姐妹俩商量好的办法把孩子交给了豆花。

红头发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那天张玉霞专门去美容店做了美容,买了红色的假发,把自己好好地装扮了一番,把孩子抱给豆花后,她跑到田里躲了一阵,又不放心,就把假发摘了,外衣也换了下来,然后又回去看过邱果。一直到豆花抱着邱果坐上了车,她才返回昆明的。她们姐妹俩到现在也还没有把情况告诉给邱建华和荞花。昨天,荞叶来看邱果时,她们才把邱果抱给她娘的事告诉她。

荞叶当时就发疯了,说,要孙子的是你们,现在你们遇到困难了,就把孩子丢给我贫穷的父母亲,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她和张玉彩、张玉霞吵了一架,但她也没有把邱果的事告诉荞花,她们姐妹俩已经说好,等她们都有了孩子,才双双把孩子带回去给父母看。父母当时一胎就生了两个孩子,但是她们姊妹俩没有这个本事,她们只是想让父亲同时看到她们的两个孙子。但是,她们都没有想到荞花的婆婆会演出这样一台人生的戏。

豆花知道秋果的身世时,喉咙里哽咽了一下,泪水漱漱而落,把秋果紧紧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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