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毅
终于见到了遐迩闻名的浮粟泉。
金风送爽的秋日,漫步海口苏公祠,目光在亭台楼阁、绿树溪涧睃巡,最后,驻足于饱经沧桑的浮粟泉。
浮粟泉位于一长方形凹地,前后俩井,前井小些,正方形;后井长方形,比前井大得多。俩井的后侧,有呈“八”字形、由低而高的水泥照壁,照壁正中,“浮粟泉”三个行书大字,赫然夺目。横匾似的“浮粟泉”下端,两侧各有米余长、二十来公分宽的凹槽,内镌对联:泉飞藻思,云散清襟。乃后人有感于浮粟泉而作。对联以古篆书之,高雅而生辟,以致众多游人难以辨认卒读。对联为何人所作,因没落款,迄今不甚了了。
浮粟泉清澈见底,泛着宝石般的绿。泉底几块长满苔藓的石头,清晰可见。水面上,倒映着海口瓦蓝高远的天空,周遭椰子树高大挺拔的倒影。
这就是有着“海南第一泉”美誉的浮粟泉。
坦率地说,就泉本身而言,在我不算短的游历中,所经见的各种各样的泉,可与浮粟泉媲美者,并非没有。浮粟泉之所以令人瞩目,众多游人不远千里,慕名观瞻,除了纯净的水质,更重要的,当是它深厚的人文内涵。换言之,历史悠久的浮粟泉,因由当年谪贬海南的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所发现,声名远播。
伫立浮粟泉边,仿佛神奇地穿越920年时空,苏东坡初登海口,为民寻泉掘井的往事,一幕幕地在脑海里闪回……
绍圣四年(1097年),时值6月,正是琼州(海口)溽热难当的时节。
11日正午,一叶在大海中颠簸的孤舟,由远而近,慢慢地撞进琼州人的视野。
伫立船头的苏东坡,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海岸线,如释重负般透了口气,忧郁凝重的脸庞,不经意地闪过一丝笑靥,转过头,遥指隐约可见的琼州城廓,问正竭力摇橹的船夫:
伙计,那当是琼州了。
是的,大人。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回答,快到琼州了哩。
到了啊!时年25岁,正在船舱打盹的小儿子苏过,欣喜得孩子似的,一个箭步窜到船头,拽着苏东坡的胳膊,一个劲儿摇晃,兴高采烈地嚷嚷,爹,琼州到了,到了啊!
嗯,面对儿子的欣喜,苏东坡没有回头,依旧神色凝重地盯着渐行渐近的海岸线,一只手下意识地落在苏过头上,一屈一伸地摩挲,指间满是怜爱。
眼看琼州越来越近,苏东坡的思绪,却越飞越远。
生性耿直、才高八斗、豪放不羁的苏东坡,虽然20岁便中进士,却仕途坎坷。36岁起,就过上了贬谪的日子。期间,随着朝政更迭,也偶被当权者想起。起起落落,一贬再贬,总是在颠沛流离中打发时光。好在他生性乐观,随遇而安,笑傲坎坷,在诗词书画的天空独往独来、自由翱翔,倒也快活自在。
1094年7月,正值章敦为相,苏东坡因与之政见不同,被贬广东惠州。
苏东坡在这里“逍遥”了两年零七个月,又被贬海南昌化军(今儋州市中和镇)。
这次被贬的因由,说起来挺简单。
某日,苏东坡诗兴勃发,写了首小诗《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
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轻打五更钟。
大意是:春风轻拂的春日,白发苍苍病病殃殃的老叟,躺在藤椅上沉睡,不知不觉地,屋后寺院,响起时至五更的钟声。表达了诗人随遇而安、宠辱不惊、与世无争的平和心态。
岂料,这首小诗,却引发朝野震荡。
苏东坡的政敌宰相章淳得知,当即上奏哲宗皇上,说苏东坡嘲讽圣上,请求将其再贬海南。哲宗一听,龙颜大怒。心想,这苏东坡贬谪惠州,非但不面壁思过,居然还敢冒犯天朝,好生大胆。稍倾,习惯性地捻捻胡须,当即应允:准奏。
于是,皇上再颁贬谪圣旨,将年届花甲的苏东坡,流放海南。
据说,这是仅次满门抄斩的惩处。边远蛮荒的海南,令人不寒而栗。
一首小诗,导致祸从天降,几乎惹来灭顶之灾,纵然苏东坡的想象力瑰丽丰富,也是万万没想到的。否则,他也绝不会傻到去碰“犯上”这条高压线。
原本,正承受爱妾王朝云不幸病故之痛、“已绝北归之望”的苏东坡,在惠州孤山东江岸边的白鹤峰,建房造屋,以期遥望朝云,终老惠州。随后,长子苏迈赴广东任职,带了小弟苏过和两房家眷,也来到惠州,与苏东坡团聚。
乔迁新居的苏东坡,含饴弄孙,吟诗填词,愁云顿扫,领略到了难得的天伦乐。
没想到,白鹤峰新居木香犹存,漆味尚在,难得的团聚,也才两个多月,厄运——又不期而至……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苏东坡蓦然想起《左传》中这个典故,不禁哑然苦笑。
大海茫茫,骇浪惊涛。渡海,无异生离死别。
苏东坡深知这一去,生死未卜,甚至,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拒绝了家人陪同前往海南儋州的美意,让家眷仍留惠州白鹤峰守候,仅让小儿子苏过陪同自己,头顶“琼州别驾”这顶可有可无的乌纱,前往儋州。
渡海前,根据当地风俗,苏东坡带上一应祭品,由小儿子苏过陪同,到伏波将军庙祭拜,祈求平安渡海。
此时此刻,苏东坡再怎么乐天旷达,也是高兴不起来的。再怎么说,他毕竟是人,有常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有基本的生存需求。
好在,狂风恶浪已被甩在了身后,琼州近在咫尺。
是真有伏波将军暗中护佑,还是自己命不该绝,苏东坡没有多想,也不愿想。虽然前路坎坷凶险,但活着,总是美好的。活着,就有希望。
难怪,看着迎面而至的琼州,他饱经沧桑的脸庞,会浮起一丝久违的笑意了。
上岸后,苏东坡下榻琼郡城东驿站,前后逗留了十余天。
那时,琼州淡水稀缺,百姓喝的都是咸积水,不时闹病。苏东坡在看在眼里,挂在心头,意欲为琼州百姓排忧解难。
某日,在城墙附近溜达的苏东坡,在东北角发现了两个泉眼,当即亲自品尝,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两泉相距咫尺,味道却大不相同。其中一泉,清冽甘甜,可以饮用。
于是马上叫来民众,指导大伙开凿“双泉”。
这就是流传民间,颇具传奇色彩的“指凿双泉”(也称“双井”)。
至于另一虽清而味劣的泉,因无人问津,日久而被堙没。
清乾隆年间,琼州知府叶汝兰于该泉遗址建洗心亭,名之“洗心泉”。实际上,泉早已不复存在。所谓“双泉”,仅存浮粟一泉。
当然,那是后话。
初登海岛,心系苍生的苏东坡,屁股还没坐热乎,便向海口人送了份厚礼:让当地人喝上了甘甜凉爽的泉水。
奇妙的是,尽管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近千个春秋寒暑,不管旱季,还是雨季,浮粟泉之水,均在同一位置,既不增,也不减。数百年间,喷涌而出的泉水,常在水面形成一片片晶莹剔透的小水泡。
“浮粟泉”由此得名。
眼下,“浮粟泉”依然不涨不消,不同的是,不再有粟粒泛起;供水功能,也日益衰减。更多的是,供南来北往的游人欣赏凭吊,但它在海口人心目中的份量,却与日俱增。
久负盛名的浮粟泉,既是海口不可复制的人文景观,也是游人汲取精神营养的不竭源泉。
泉飞藻思,云散清襟。
浮粟泉后的这副对联,指的是,来到浮粟泉畔,想起大诗人、大文豪苏东坡,文思像浮粟泉的水,翻涌而出,胸襟,也会宽阔高洁起来。
也许,芸芸众生,有多少能达到如此高的境界,尚未可知,但这副工整考究、意蕴深遂的对联,无疑是东坡先贤文思泉涌、笑傲权贵、心系苍生、胸怀天下的生动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