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浩然
好的艺术作品往往充满诗情画意,雅俗共赏,而不是作品越大越好。丰子恺所追求的正是“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他笔下的作品大多尺幅不大,但充满诗情画意,有的深蕴禅意,回味无穷。因而,他的作品在市场上很受藏家的青睐和追捧。
“子恺漫画”在题材上包罗万象,不拘一格。尽管内容上没有宏大的历史事件、复杂的世界风云,画的都是世态万象,只撷取生活中极其平常、司空见惯的片段。然而,题上画家精心锤炼的具有文学素养的词句后,便显得情趣盎然,耐人寻味,叩开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扉。丰子恺一生勤奋,笔耕不辍,创作数量惊人。目前可查阅到的绘画就有4000余幅,集《古诗新画》《儿童相》《学生相》《社会相》《都市相》《战时相》六册。而在这些题材中,又以古诗新画、儿童相和社会相成就最大,也最有影响。
丰子恺的“古诗新画”是以绘画形式诠释古典诗词中的佳句,颇具神采。丰子恺也曾剖白:“我不是作历史画,也不是为李后主词作插图,我是描写读李词后所得体感的。我是现代人,我的体感当然作现代相。”把古诗译成画,看似容易,其实需要很深厚的文学修养和熟练的绘画技巧。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画题出自宋词人谢逸所作《千秋岁·夏景》。这幅画是丰子恺的成名作,画家用写实手法描写了人去楼空的场景,寥寥几笔就把我们带进古典的诗情画意之中,引起无限遐思。
《翠拂行人首》画题取自北宋宋祁的《锦缠道·春游》。以此句为题的漫画,他画过多张。早期漫画中的人物在柳荫中穿行,温馨静谧。而作于抗战期间的同题漫画,则是一家四口从柳树下蹒跚逃难,慌乱不堪。另一幅同题漫画作于新中国成立后,画面上三人漫步于湖边柳下,平静祥和。同题漫画,在不同时期,有不同意境。
丰子恺很熟悉古典文学,也常常自己作诗。逃难时以读诗作诗消遣寂寞,晚年更是把阅读诗词当做乐趣,每遇佳句,遂画成漫画。他创作的古诗新画数量繁多,1925年初版的《子恺漫画》第一卷就收了60幅,另有《丰子恺画存》上下两集和《画中有诗》《古诗新画》等。
丰子恺认为做人贵在真和善,这样才称得上美。他出版第一本《子恺漫画》时,就开始画儿童相了。他热爱歌颂儿童的天真,儿童相是子恺漫画中最出彩、最具感染力的部分。他根据儿童的好奇心画过《研究》《尝试》,将儿童拨油灯、洒墨汁及挤牙膏的窘态描绘得淋漓尽致。他看到儿童模仿大人的模样,画出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办公室》。他欣赏长子瞻瞻的创意,画出了《瞻瞻底车──脚踏车》,这幅画常被收录在教科书里。他关心儿童的生活和喜怒哀乐,画出了《瞻瞻的梦》《心碎》等,其中有不少画已成儿童漫画的典范之作。
丰子恺是个富有童心的人,他善于和儿童交流,常醉心于儿童的游戏和生活。他笔下多画的是自己的子女,虽然有些画近似即兴速写,平铺直叙,但饱含温情和爱心。
俞平伯为《子恺漫画》作跋中曾说:“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这句话其实是对子恺漫画社会相恰如其分的总结。子恺漫画的造境着笔不求奇特古怪,而是于平实中寓深永之致。
社会相就是作者对目睹普通劳动者日常生活现状的记录。乡土民间、街头巷尾、田间地头都成了丰子恺绘画的芳草之地。他的画极家常,可能今天你从他窗下路过,明天你的形象就会在报纸上搜到。“一枝一叶总关情”,丰子恺专门描画车夫、佣人、农夫、小贩、叫花子等。他关心这些被当时社会称作“下等人”的小人物的命运,而没有醉心于中国山水、花鸟画等。他说:“我不会又不喜欢作纯粹的风景画,我希望画中含有意义,比如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杨柳岸晓风残月》中的插秧者,沐浴着清新爽人的晨风,沉浸在劳动的幸福中。《桂花》中疲惫不堪的三轮车夫工毕返家途中,折一枝桂花,香溢满屋。画面看似轻松,却隐含着社会中令人心酸的主题。
丰子恺也创作了不少描写社会阴暗面的作品。他把劳动者和资本家、达官贵人画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引起读者对劳动人民的同情。《最后的吻》中通过人与狗的反衬描写,有力地揭示了旧社会人不如狗的悲惨命运。《我们所造的》中富丽堂皇的宫殿并非是有钱人亲手所建,而是“下等人”用血汗浇筑而成,最后却成了富人的乐园。抗战爆发后,逃难中的丰子恺愤然把笔锋转向侵略者,直面战争的残酷,讨伐侵略者的暴行,成为忧国忧民的抗日画家。这些抗战漫画也是子恺漫画中描写社会相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除却上述分类以外,弘一法师等人与丰子恺合作的《护生画集》(全六集)同样影响深远,创作至今,仍被世界各地佛教团体及出版社广泛印行,流传范围甚广。
子恺漫画以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绘画特色,独步画坛。就子恺漫画的艺术特色,华君武曾这样评定:“一是子恺漫画的民族风格,二是子恺漫画的普及性,三是子恺漫画的深入浅出。”
丰子恺一直坚持用毛笔作画,笔墨含蓄内敛,线条遒劲老辣,这一切都得益于他的书法功底。沈定庵曾评说:“丰子恺的书法一如他的漫画和行文,风格独特,富有创造性。读者无需细察姓名,即能辨认出丰先生的‘庐山真面目来。”丰子恺的书风初学欧阳询,在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后,受老师李叔同的影响转学北魏,于《张猛龙碑》《张黑女碑》等上面用力甚勤,而后又参章草《月仪帖》之风,遂形成自家风貌。
丰子恺于中国传统文化涉猎广泛,子恺漫画中不乏有对中国的建筑、习俗、人文、历史等的描写,内涵宽广。而画面的章法也取自中国画,很多置物配景的描法来源于《芥子园画谱》。尽管人物的描写是西洋画的速写形式,但对形态的刻画,丰子恺又参用了中国绘画的美学思想。他说:“作画意在笔先,只要意到,笔不妨不到,有时笔到了反而累赘。”子恺漫画中有很多人物有时只画了嘴或鼻子,有时甚至眼睛、鼻子、嘴全无,但读者仍能感觉到人物的内在精神。所以有人戏说:“丰子恺画画‘不要脸。”
“七七事变”之前,丰子恺的漫画以黑白为主,色彩大都用在封面设计和插图上。自抗战军兴,丰子恺率眷西行,途经浙南、江西、湖南、广西等地,看到了大山大河,心胸豁然开朗。“水光山色与人亲”,他的眼光由人物移到山水上,画面上开始有了色彩。大后方战时的生活丰富了他的画材,也改变了他的画风。他的风景画不仅寓哲理于诗趣,还蕴含着淡淡的幽默,如《警报作媒人》《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等,彰显出特有的民族特色。
豐子恺一生曾出版画集40余部,装帧的著作有300余本,发表漫画的报纸杂志有400余种。当年,他的画很便宜,老上海弄堂里的理发店、澡堂子、混沌摊上都会挂着他的画。小商小贩,纤夫脚夫都要传阅他的画。爱他画的人说,这是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大师。不以为然的人说,这些画不中不西,难登大雅之堂。然而不管怎么样,丰子恺画出了他人生的率真、儒雅、恬静和优美,画出了他永远的悲悯和仁爱,也映出了他高尚的人格与深远的思想。
的确,丰子恺的画风在中国绘画史上是另类的,独树一帜的。然而他的画却又如此让人喜闻乐见。
丰子恺十分重视文学对绘画的影响,认为“漫画是沟通绘画与文学的画种”“漫画是思想美与造形美的综合艺术” 。这一点,完全体现在他的漫画中,他的漫画甚至可以称为“文学的绘画”。丰子恺常以哲理的眼光描绘大自然之美,寓意人生。他几乎每画必有题画诗,诗画相得益彰。丰子恺曾作诗曰:“泥龙竹马眼前情,琐屑平凡总不论。最喜小中能见大,但求弦外有余音。”正是丰子恺作画所追求的根本,同时也是子恺漫画创作的灵魂。
譬如漫画《战争的起源》,画面描写的是两个孩子争夺饼干,看似一场儿戏。但题为“战争的起源”便起到了放大的效应。小到两个家庭,大到两个国家,为了某种利益而争斗,和这场儿戏有何两样呢?如果用文字表述“战争的起源”,可能会洋洋长篇。如果直接画两国相争,则显得平铺直叙,画面繁琐。以一场儿戏来类比“战争的起源”,雅俗共赏,深入浅出,是丰子恺漫画创作的成功典范。
这就是丰子恺──一个与世无争、无所不爱的人,有着一颗纯洁无垢的孩子的心。 (摘自《美术报》2018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