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守的灯火

李晓

我父亲患有很严重的痛风病，两只脚掌上都长满了尿酸结晶后的疙瘩。而今，81歲的父亲，行走困难，走路如蚂蚁的步伐，仿佛用力拔起一棵大树的根须，病痛发作时，痛得呲牙裂嘴，常常歪过脖子，痛苦地翻着白眼说：“哎，这样活下去，有啥意思啊。”这样的表现，让我惊异，这与患病之前意气风发的父亲，俨然两人。

父亲在75岁以前，没进过一次医院，有了小病，就是简单吃点药，或靠民间单方给予祛除，他为此还在同龄人面前得意地夸耀过自己身体的强健。不过迈过了75岁这道槛，疾病就汹涌着向我爸扑来了，痛风、高血压、糖尿病，一起降落在他越来越笨重的身体里。

3年前，父亲在一年之中接连住了8个月医院，那年最后一次从医院回家，我见他一把抱住家里房门，老泪纵横，进门第一句话，父亲便吩咐我妈去老泡菜坛子里抓把泡菜出来，他想就着泡菜喝一碗家里炉子上熬出的小米粥。

今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楼上的赵老头儿突然想吃饺子，于是他老伴儿出门去买饺子皮，回家发现赵老头儿躺在地板上，是脑溢血发作，再也没醒来。我妈为此总结说，得老老实实把我爸看住，即使出门买菜，我妈也是飞快地迈动小脚，貌似在参加一场老年运动会。我爸和我妈，就这样常常坐在屋子里，听厨房砂锅上咕嘟咕嘟炖汤的声音传来，仿佛这是老去岁月的流淌声。

病痛中的父亲，上卫生间也很困难了，我妈在卧室里为他准备了一个痰盂，他的大小便差不多就在那里解决。有天父亲起床下地的步伐慢了，他又不想麻烦母亲，大便就不受控制地进了裤子里。那次恰好我也在，在疾病面前的无力，在儿子面前丧失了尊严的父亲，这个以前哪怕见地板上掉了一根头发也要弯腰拾起的老头儿，只见他黯然之中垂下了头，呜咽出声，簌簌落泪。

那天，我忍不住轻声安慰他：“爸啊，没啥没啥，人患病了嘛，得靠人帮助才行。”爸摇摇头：“我确实也不晓得，这个病把我拖成了这个样子。”他又拉过我的手，语气诚恳：“向你妈转达一下，她为我这辈子辛苦了！”我转身走向厨房，向我妈表达了爸的感谢，妈怔了怔后说：“这老头儿真有病啊，一家人说这客气话干啥呢。”

我爸和我妈，在他们70岁以前，常常也要为鸡毛蒜皮之事吵来吵去，有次因为我妈在汤里多放了一勺盐，和母亲吵架后脾气暴躁的父亲居然做出了一个跳楼的姿势，把我妈吓得双腿瘫软。

前几天去老刘家，老刘的父亲在疾病发作后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有6年多了，请了一个护理的保姆，靠鼻饲喂流食，87岁的老头子居然面色红润。老刘说，病魔待我爸是残酷了一些，但每次回家还能看上一眼这个今生成为父亲的男人，心里也会好受一些。老刘还说，感觉父亲还是家里一棵顽强挺立的老树，过节时，儿孙们回家，一声声亲热地喊着“曾祖父、爷爷、外公”时，虽然老头子没啥反应，但那一幕情景，让节日里的家，依然亲情漫溢。

生命，其实是一场漫长的告别。疾病突来，天黑以前，亲人的相守，是夜色降临中摇曳的暖暖灯火。

（摘自《劳动午报》2018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