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缴匪
我袖手站在胡太尉身后打瞌睡。
刚困得点头,便听有人奏报说北方延城出现匪患,几次三番侵扰百姓,地方官苦不堪言,请求支援。
此等大事,势必跟我这个挂职闲人无关。
我调整姿势,打算继续闭目养神,却突然被点名:“杜将军,朕记得,你领大将军衔迄今十年了吧?”我一个激灵,连忙跨出队列,躬身揖手:“陛下好记性。正是。”
说来好笑,我这大将军的头衔是平白继承来的。十年前我爹和兄长双双战死沙场。圣上为表体恤,力排众议把这顶大帽子扣在了我这位小女子身上。可怜我那时还只是个六岁奶娃娃,为了撑起杜家,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上朝,很是痛苦。好在大将军只是吉祥物。真正执掌兵权的是陛下的舅舅胡太尉。我得以安心在朝堂上做个只拿俸禄不干活儿的隐形人。
“既如此。也是时候建功立业了。”
建功立业?对不起没兴趣。
心里的小人摇头如拨浪鼓,现实中却识时务者为俊杰:“陛下说的是。”
直到带着胡太尉精心挑选的老弱病残奔赴延城,我都还没从这个晴天霹雳中恢复过来。副将只能提醒:“大将军,过了前面那片农田。便可驻扎。”
我有气无力挥挥手:“先去茶棚喝口水。”
茶棚老板有个身高腿长的年轻男子,他斜戴着宽边草帽,露出半边俊俏脸庞,利落抬手,倒上茶水:“客官慢用。”
我努力盯着他,想看清他的长相,喝水的动作就慢了些,这直接导致旁边牛饮的副将已经咕咚倒下,而我的茶碗才堪堪举到唇边。
“有迷药!”我站起身,狠狠地把碗摔到地上,欲伸手拿剑。却见眼前人一把揭开草帽,吹声口哨:“弟兄们,出来吧。”田间的农夫纷纷扔下锄头,掏出大刀,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围上来。目测战斗力秒杀我方老弱病残。我咽了口唾沫,悄悄缩回手。
“听说朝廷派什么将军来剿匪。”眼前人一抬下巴,“就是你吧?”
草帽下的半边脸不像草帽外的那么养眼。只因一条长长的刀疤斜斜而过,给面相增加了些许狰狞。我后退半步,勉强笑道:“误会误会,本人纯属路过。”
他挑眉,视线扫过马队前迎风招展的“杜”字军旗:“我看起来很蠢很好骗?”
完了。出师不利。谁能料到这土匪消息如此灵通,我军还没进城就惨遭埋伏。不仅如此,我刚才的那句瞎话似乎已经成功得罪眼前人。不然他为何要一掌拍碎桌子以示愤怒?
瑟瑟发抖的我连忙送去关怀:“这位小哥,您的手疼不疼?”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随后哈哈大笑,抬手一挥:“来人!”
不行,我不能死。死了杜家就绝后了。强烈的求生欲促使我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他大腿口不择言:“大王饶命啊!我上有老猫下有幼狗,我死了不要紧,但他们怎么办?呜呜呜……”
对方甩腿的动作僵住。话锋突转:“来人——把他们统统带回去!”
我松口气。做俘虏比死掉好。刚才真是吓死宝宝了。
二、不送
来之前我做过调查。知道这翠屏山的匪首叫云酒录,半年前冒出来,占山为王,专门骚扰商队和官府,抢钱、抢粮、抢马匹,弄得延城官员叫苦不迭上本求援。传说此人五大三粗、武功卓绝,更兼杀人不眨眼能止小儿夜啼,简直恶名昭彰、声名远播。
所以小喽啰们跑上前来叫身旁的茶棚小哥“云大哥”时,我第一反应是:弄错了吧?不是五大三粗能止小儿夜啼吗?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止?
然而身边人点点头,撩起袍摆威风凛凛地坐在虎皮椅上,居高临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被五花大绑的我立刻道:“杜倦。”
他细细打量我两眼:“官衔?”
其实我不想说,怪丢脸的。正纠结犹豫,中迷药的副将忽然醒了,他警惕地环顾周围,忽然抽出刀来:“大将军,我掩护,你快逃!”
我:……
眼睁睁看他踏着犹如醉酒的步伐,用力砍上了一旁的柱子。
云酒录的脸色不太好。我连忙挽救,劝说副将道:“逃什么逃。这儿多棒啊,好山好水好风光。”我偏头,示意他仔细听,“还有鸟叫呢。”副将呆呆地望着我。
“扑哧!”
虎皮座上的人没忍住笑出声。气氛一时有点尴尬。我抬头,冲他勾唇:“空气也不错哈。”
云酒录见我看他,立刻收敛笑容,虚咳两声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将军在这儿多住些时日吧。”“大将军”三个字被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来,透着股浓浓的讽刺。我心里止不住一抖,苦着脸道:“谢大王款待。”
就这样我在山寨的某间破房子里待了七天。月黑风高的第八天,我拿下簪子,三下五除二
捣开门锁。一脸诧异的副将:“我们不留下继续好山好水好风光了?”那是我用来忽悠土匪的,谁信谁傻。
傻子副将打算跟我一起越狱,却被重重砸来的木板门伤到了鼻子。原因无他,我才出房门就见云酒录姿态潇洒地躺在树上,一时紧张,手滑了。
“真巧啊,大王您也出来看月亮?”我干笑着打招呼。
云酒录眨眨眼睛,坐起身:“老子不是出来看月亮的。你是?”
黑沉沉的天上乌云密布。
我决定坦白从宽:“就说巧了嘛!我也不是。”说完没话找话,客气道,“那您出来干啥的?”他从树上跳下,姿态优美的站在我面前。漂亮的眼睛望向我:“我来——”
“送你离开!”
嗯?他双手抱胸,边说话邊摇头,很是遗憾:“你这大将军不值钱,朝廷没人赎你。”那是当然,朝野上下除了少帝,大概都盼着我这个草包将军有去无回。“吃得还多,我养不起。”他说着,脸上竟带了丝笑意。
好可怕。他是不是在说反话,其实打算杀了我?毕竟死人是不吃饭的。
握紧手中簪子。我汗毛倒竖,准备鱼死网破。可没想到的是,他又跳回树上,指指南方:“门在那儿。不送。”不送不送,不用送。
他语音未落,我便一溜烟冲了出去。
三、平叛
逃回长安时正是晌午。我后知后觉有点心虚,此次缴匪,全军覆没不说,主将还被俘虏,简直对不起我死去的爹爹和兄长。这么一想,我调转脚步去他们坟头,贡点野花赔罪。去得巧,隔壁坟也有人扫墓,还是熟人。
“倦倦,来看你爹呀?真孝顺。”
花白胡子的陆老将军满眼慈爱。我瞄了眼他身旁的“陆九星之墓”,礼尚往来,客气回道:“来看您孙子?”他眼圈微红,声音颤抖:“可不。都十年了。”
他一提这事我就头大。十年前胡人来犯,身为大将军的爹爹亲自上了战场。据说那一仗打得日月无光、血流成河,我方折了大半将士险胜——爹爹和兄长就是死在那场战役。这还不算,我未婚夫也死了。没错,就是隔壁坟包陆九星。
人死灯灭。这桩亲事自然作罢。可陆老将军总惦记着。
为了逃避他的唠叨,我鼓起勇气奔回家。刚迈进杜府门槛,老管家就欢天喜地道:“小姐您可回来了!”我慌忙摇手,心道:拜托,夹着尾巴逃回来的,就不要大肆宣扬了吧?
“宫里刚来人宣旨,您剿匪有功,涨俸禄了。”
剿匪有功?从何说起?
“延城地方上本说匪患清除,跟您同去的官兵也都平安归来……”
平安归来?大概跟云酒录赶我走一个道理,老弱病残占地方,还没用。这好理解。可匪患怎么就莫名其妙清了呢?云酒录改邪归正从良了?苦思无解,我决定放过自己。
坏事变好事。我着实松了口气。次日去上朝底气都足了三分。就这样乐呵了两个月,悲剧发生了。北方叛乱,陛下觉得我经验丰富,决定派我去平叛。
經验?被俘虏的经验吗?宝宝心里苦哇。可宝宝怂 ,宝宝不说。
好在这回兹事体大,胡太尉稍作收敛,拨给我少许精兵。带上副将老伙计,我一路赶往汾城。为避开驻扎城外的叛军,不惜翻山越岭。好不容易下山,我胯下枣红马突然受惊,差点把我摔下地。愤而抬头,我看见位熟人。
云酒录立在不远处的巨石上,一手拿剑,一手扔掉用作暗器的小石子。
我很是诧异:“你跑这边儿占山为王了?”怪不得延城地方官说匪患已平。原来罪魁祸首已搬家。可他眼下拦我是什么意思?
“云大哥,我们都老相识了,买路钱,就通融通融。算了吧?”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赶着去汾城平叛呢。
闻言,云酒录跳下大石,扬声道:“老子改行了。”
改行了?那敢情好。我放心策马,欲越过他,却被他突然伸手拽住缰绳:“改行当叛军了!”
哈?这专业跨度有点大。
副将此时总算抖开叛军画像,后知后觉地嚷道:“大将军,就是他!叛军首领云酒录!”
说着他拔刀,拿出英勇就义的精神:“擒贼先擒王,杀呀——”
没人理会他。因为他们的老板、大将军我,已经率先被云酒录拿下了。
此时他正站在我身后,施施然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我欲哭无泪,用余光瞥一眼压在脖子上的宝剑,瑟瑟发抖。
这年头,首领不好做呀!一不小心就成为目标。
四、逃跑
因大将军的尊贵身份,我受到了特殊的俘虏待遇——被五花大绑扔在了云酒录的大帐里。
“给城内传信,就说援军已被一网打尽,让他们识趣点,快点投降!”小喽啰领命去了。云酒录一扭头看见我,饶有兴致地走过来,低头询问:“杜将军,你觉得我能赢吗?”
机会来了。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云大哥威武雄壮,武功高强。一定攻无不克!”他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这让我看见希望,“大哥,绑太紧,手疼。”我谄媚地笑着,抬起绑红的手腕示意。他视若无睹,直起腰,打个哈欠:“天色不早。老子要睡了。你好自为之。”
怎么好自为之啊,手都要废了。我满肚子牢骚,嘴上附和:“大哥说的是。您好好休息。我绝不打扰您。”
待屋内鼾声响起,我艰难地低头咬出靴子里的匕首,割开绳索,蹑手蹑脚地走出大帐。
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唯有几盏灯笼,时明时暗晃悠着。
嘿!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连最基本的防守都没有。我一边腹诽一边麻利地奔向马厩。枣红马在左手边第三个栅栏,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刚解开缰绳,就见土墙上映出一条高大的人影。不好!说时迟那时快,我双手抱头,飞快蹲下:“大哥饶命!我是出来如厕的。没想逃跑,绝对没有!”
人影顿住。语调欢快:“大将军,是我!”
我扭头,便见同样逃出来的副将站在不远处冲我招手。不是云酒录就好。虽然我在这个下属面前早就颜面无存,但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装装样子。
“你走路怎么不出声?我还以为是鬼呢。”怕鬼总比怕人好。
“这大半夜的,哪里有鬼?”
正扭头牵马的我,有点恼火。这副将愈发傻气了,怎么还学会跟老板顶嘴了呢?
“半夜没有难道白天有?”
视线里出现一双马靴,马靴的主人穿着白色绸裤,再往上看是宝剑上垂下的长长穗子。
这穗子,有点眼熟。我艰难地咽口唾沫,不敢抬头,勉强解释:“这荒郊野外的,我是个女孩子,如厕还是骑马走远些比较好。”
窜去旁边找马的倒霉副将此时冒出来:“将军!我们不是要逃跑吗?”
见我挤眉弄眼,他勉为其难改口:“那你如厕完我们再逃,也行。”
“杜将军这就想走,可是云某招待不周?”沉沉的嗓音仿佛一道催命符炸在头顶。呜呜呜,阴魂不散的云酒录来了。刚才那句“大半夜哪里有鬼”就是他问的。原本都要拿如厕蒙混过关了,副将偏偏说了实话!我造什么孽,要被这个傻子连累。
“云大哥饶命!”二话不说,先跪为敬。我熟练抱住他的大腿,“求求您不要杀我,我给您做牛做马、端茶倒水、捏肩捶背……”
我说完一连串顺口溜,云酒录阴郁的神色总算稍有缓和。我欲再接再厉,就见副将把缰绳一扔,气吞山河道:“士可杀不可辱——”
“不不不!可以的!”
我仰头,满脸诚挚:“云大哥,只要不杀我,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云酒录扑哧笑出声,低头端详我片刻,抬手捏住我下巴:“做什么都可以?”
我点头如捣蒜,心一横,眼一闭:“来吧!”
许久没有动静。
我偷偷张开眼睛,见云酒录在笑。脸上那条刀疤舒展开来,像弯弯的月牙,竟奇迹般的无损他的好看。“杜倦,你以为老子要干什么?”
对上我的目光,他恶声恶气道:“起来。回去帮老子抄一百张辱骂胡太尉的纸条!”
辱骂胡太尉?求之不得!别说“抄”纸条了,我还可以原创!
五、对峙
“胡老贼万古流脓!”
“胡老贼不得好死,遗臭万年!”
“胡老贼,黑心肝,戴绿帽,死翘翘!”
……
下笔如有神助。十年来在胡太尉手下受的委屈,今日尽皆发泄。
云酒录站在书桌旁目瞪口呆:“杜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反贼。”
这种至高荣誉,是会让人掉脑袋的。我连忙推辞:“不敢不敢。云大哥,您才是反贼。您才是。”云酒录瞥了我一眼,拿起未干的小字条:“阁下何不同风起,直落云霄摔死你。”他满意地点点头:“杜倦啊,你可真是个妙人儿。”说着重重拍向我单薄的肩膀,“以后,大哥罩你!”
我忍着肩疼,苦笑。
还罩我呢,等长安大军一到,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不得不说,在朝这么多年,政治敏感度我还是有的,大将军被俘的消息传出去不足五日,胡太尉便亲自率军来了汾城。跟我手下的老弱病残不一样,他带的,全是精锐。
云酒录穿着带锈的盔甲,边绑我手腕边满怀歉意:“杜将军,委屈你了。没办法,还需要你出去展示一下。”作为官位最高的俘虏,阵前对峙,无论如何不能缺席。
这么多天,我和云酒录关系亲近不少,所以他好心地给我找了匹马,让我骑着。
“云酒录,本官率大军在此,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胡太尉立在军前,扬声道。
云酒录哈哈一笑:“胡太尉,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哪有仗还没打,就投降的道理。”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哦!我忘了,一仗不打就投降是你们朝廷的传统!”语音未落伸手往我眼前一戳:“你们大将军就是这么被老子俘虏的!哈哈哈——”
震天响的嘲笑声中,我有点尴尬。
同样尴尬的还有胡太尉,他吹胡子瞪眼,冲我喝道:“杜倦!你食君之禄,却投降叛军,论罪当诛!”说着手一挥,示意身边的弓箭手,“给我射!”
不是吧?难道我杜倦注定无法逃脱夭折的悲惨命运?
云大哥救命——我不想死啊!
没等我开口,云酒录便已从马上腾空而起,手中宝剑如同陀螺,疾风般旋转打掉我周身箭矢。
他眉若刀裁,鼻若悬胆,抿唇停在我身边。
“老子的俘虏!只有老子能杀!”说着他毫不犹豫挥剑——
完了完了。今日难逃一死。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然而没设想中的疼痛,反而手腕一松,束缚我的绳索瞬间斩断。
我睁眼,对上云酒录似笑非笑的目光:“杜倦,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他伸手,拉住我,把我拽到他身后。“坐好!老子要大开杀戒了!”
胯下宝马一个急冲,为防被惯性甩出去,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俯身抱住云酒录劲瘦的腰。嗯,结实,有力,手感不错。
我决定了!
“胡老贼你去死吧!我杜倦跟你不共戴天!”
六、宣旨
胡太尉的精銳很善战。云酒录虽然武功高强,但他手下可用的兵士太少。短暂交锋,只得平手。我跳下马背,视线在营帐间来回穿梭,片刻后才找到缩在后头的副将。
顶着我压迫的目光,他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在衣襟里掏了许久,才掏出一片皱巴巴的明黄丝绢,递过来。我接下,转身面对云酒录。
他刚从马背上跳下来,盔甲上沾着血,身后是士气低落的“乌合之众”。见我拿着丝绢看他,他抬手,用袖子随便蹭蹭沾血的脸颊:“用什么手绢,没这么精细。”
我:……
清清嗓子,我扬声:“云酒录,接旨!”
他顿住脚步,懒散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对上他的眼神,我丝毫未退:“圣旨在此,你还不跪?”他勾唇,露出一个微笑,这才单膝跪地道:“臣接旨。”
“朕年幼登基,群狼环伺……今特准云爱卿招兵买马,起兵勤王!”
是的。云酒录是陛下的人。他占山为王,广招兵士,乃是陛下的授意。我带兵缴匪不过幌子,其实是来给云酒录送装备的。陛下智计无双、深谋远虑,这么多年在胡太尉身边忍辱负重。其实暗地里早就培植了自己的势力。
云酒录是陛下的人,我也是。
为让胡太尉放松警惕,我堂堂杜家之后,委曲求全十年,在朝堂上装痴扮傻。这才换来陛下令我缴匪,胡太尉的“不阻拦”。给我老弱病残没关系,我要的,只是兵器和粮食。
至于平叛。呵。
“杜家将士听令!”
病恹恹的俘虏们不知何时,早已聚集在一起。
“十年前,胡老贼私吞粮饷,害得前方将士饿肚子打仗,几乎折损殆尽。”那一场战役中,死掉的人不知凡几,其中包括我的父兄。忍了十年,我终于等来了报仇的机会。
“他为私利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早就该死!如今时机已到,陛下有旨,凡胡家亲卫,有胆敢反抗者,一律格杀!”
群情激昂,清君侧的喊声中,我侧头望向站在身边的云酒录,即将而来的,是一场硬仗,陛下堵上了全部谋算,我赌上了杜家将士所有人的性命。可我们,谁都不知道,结果如何。
“能赢吗?”不知怎的,我竟然会问云酒录这个蠢问题。他怎么知道,他堵上的,也是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他握剑,直视前方,神情严肃,没拿剑的那只手,握住我的:“会的。我们会赢。”他声音低沉,却让忐忑的我,忽然安定下来。
是的。我们会赢。我们,必须赢!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真正的战场。苦练的武艺第一次发挥出威力。云酒录砍翻一个士兵,侧头道:“杜倦!你会武功怎么还这么怂 ?”
装怂 是我愿意的吗?还不是为了迷惑胡太尉。
“往事不要再提!”我提刀杀人。其实我之前并不完全信任云酒录,陛下说他是自己人,可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又手握兵权,当真能不忘初心,效忠陛下?
所以两次被俘,我都没有放松警惕,更不敢轻易揭开面具。这么多年的朝堂倾轧告诉我,凡事多留心眼,总没错。直到云酒录和胡太尉真正交手,并在箭雨中不顾自身安危救下我,我才敢确定他的立场。
“杜倦。你可真是只小狐狸。”云酒录刺退我身边的敌人,微微喘气。
他漂亮的眼睛眯起,眼尾上挑,眼中有勘破一切的精明。
我不甘示弱:“彼此彼此。”
他一笑。脸上那道陈年伤疤皱起,我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宝剑,带锈迹的盔甲……一个猜测,呼之欲出。
七、退婚
胡太尉被擒,太后党被一网打尽。尘埃落定,陛下亲政后的第一道旨便是对云酒录论功行赏。
“胡贼伏诛,太尉之位空出。云爱卿在外蛰伏多年,劳苦功高,便补了这缺吧。”
云酒录跪下称谢的间隙,侧头望了我一眼。我也恰好在看他。照理说,他来历成迷、毫无根基,万没有一出现就封太尉的道理。除非——
“哦。朕糊涂了。云爱卿既已归来,该改回原名才是。”
云酒录叩首,扬声道:“臣、陆九星,遵旨!”
猜测得到证实:他是陆九星,将门之后陆家独苗陆九星,也是我的未婚夫,陆九星。心中莫名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压过未能升任太尉的惆怅。
陛下满意点头,随后转向我,刚想说点什么,便被陆九星打断:“臣还有一事相求。望陛下应允。”
大权在握,陛下心情甚好,并未介意他的失礼:“说来听听。”
他直起腰,双手抱拳,斩钉截铁道:“臣自幼和杜将军订下婚约。可如今臣已有心爱之人,故而斗胆,恳请陛下,撤销此约!”
莫名其妙被点名。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四面八方射来的同情目光告诉我:没听错!我、杜倦、堂堂威武大将军,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退婚了!
隐形吉祥物终于迎来万众瞩目时刻,可惜是以这种方式。
陛下似有犹豫:“这——”
“杜将军巾帼英雄,胸怀宽广,定不会介怀此等小事。”陆九星再接再厉,努力劝说。
闻言我条件反射,先慫 为敬:“不介意不介意。臣但凭陛下做主。”说完才觉得不对劲,胡家已经倒台了,我没必要再装了。哎,没办法,怂 惯了,一时半会儿转变不过来。
刚想如实吐露心声,就听陛下一锤定音:“既如此。那朕便准了!”
瞧着陛下喜气洋洋的脸,我觉得,还是不要老虎尾上拔毛,惹陛下不快的好。
但陆九星我还是敢惹的。
退朝时,我把他堵在台阶上,阴阳怪气:“太尉大人。”他似是料到有此一举,顺势倒退半步,跟我拉开距离。嘿,这人!之前俘虏我时,还跟我共乘一骑来着,这会儿倒矫情上了。
“你真是陆九星?”我挑眉。
他警惕:“杜倦,请注意表情管理。我可是你上司。”
刚委任的上司。提到这个我就来气:“陆九星十年前就死了。你哪儿冒出来的?”
心里有股邪火横冲直撞。其实我早就怀疑他是陆九星,可此时此地,唯有此事我才有资格光明正大地质问他,以作发泄。
他眼中飞快地闪过失望,随后松了口气般:“战场上,我被砍了一刀,伤口看着可怕,其实不深。”他凑近一些,示意我看他的脸。“血迹斑斑躺在死人堆里不动,敌人就会以为你死了。”
他语气平淡,但我却有些心惊。十三岁的少年,靠装死逃过一劫。好不容易回到长安,却又接到陛下密诏,命他在外潜伏。
他被迫隐姓埋名,三千多个日夜,有家不能回。
不知怎的,胸口突然一悸,涌上股类似心酸的情绪,想上前抱抱他。可我凭什么?今天之前,我是他未婚妻,尚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心疼他,而现在,我只是他的下属……
我只能扯扯嘴角:“原来如此。”他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微笑变得难看,在表情彻底恶化之前,我掩饰般道:“那、祝你幸福。”说完转身就跑,仿佛有疯狗在后面追。不能回头,不能让他看见我通红的眼睛,不能让他看见我落泪,不能让他知道,我喜欢他。
八、戍边
光阴似箭,转眼两个月过去。我和陆九星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这让我很受折磨。最初的伤心期过去,被当堂退婚的耻辱占据上风。我每次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冲他那张无辜的俊脸打上一拳。
恰好边关告急,安稳了十年的胡人突然带兵来犯,势头凶猛。我踏前出列,欲请缨上前线,远离陆九星,眼不见为净。却不想叫他抢先一步:“陛下,臣请旨带兵保卫边关。”
他紫袍玉带,长身玉立站在殿中。而我,因踏前的动作太明显,此时也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说点什么有点尴尬:“臣也请旨带兵……”未等我说完,陆九星抢道:“陛下!边关艰苦,杜大将军久居长安,怕是水土不服。”
呃。说得也有道理。他倒是考虑得蛮周到,听起来很关心我的样子。
刚有点感动,就听他加上一句:“并且臣也想趁此机会,去见见臣的心上人。”
我收回我的感动!让他去边关卖命吧!
陆九星离开长安那天,整个朝堂的武将都去送行了,毕竟武将以他为首。我企图隐在人群中,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然而等我站稳,便发现整个送行队伍竟神不知鬼不觉往后移了一尺。
什么情况?!我不甘心,咬咬牙继续挪,这回,送行队伍在我的带领下集体退后三丈。
副将愁眉苦脸提醒:“大将军,别退了。再退都快看不清陆大人那张黑脸了。”
我这才抬头。只见我和陆九星之间拉开了少说三舍的一块空地,而武将们,都规规矩矩按照官阶依次排列在我身后。这倒霉的尊卑有序!
身为武将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我只能积极起好带头作用。硬着头皮走上前,代为致辞:“下官们祝太尉大人此去一路顺风,马到成功,捷报频传,早日归来。”
一口气四个成语不带喘,很好地体现了我的文学修养。
陆九星负手而立,闻言低头,单手扶剑,客气道:“杜倦,朝中诸事繁杂,就都拜托你了。”
我拱手:“好说。”
随后张眼望他,等他告辞。可他不动,不说话,就这么盯着我,气氛逐渐尴尬。
我只能再添一句祝福:“前路凶险,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他严肃的面容总算浮现一丝柔软。
看着有些碍眼,我鬼使神差又道:“就算为了你的心上人。”
讥讽于无形。想为自己鼓掌。
然而陆九星闻言,不仅没露出分毫不高兴的神色,反而郑重其事,仿佛许诺般道:“杜倦,你放心。为了心上人,我一定会平安归来。”
为心上人平安归来,他总看着我做什么?
我不由得恼火:“大军等您好久了,太尉大人,启程吧。”
他短短“嗯”了声。提剑转身,再不留恋。
我目送他上马,目送他的身影隐在骑兵中,目送大军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讨厌的副将又在讲话:“大将军,别看了。陆大人已经走了。”
我置若罔闻,兀自远目。
“大将军!别看了!你不要回家,大家想回家呀。”
我:……
这大将军做的,还有没有自由可言?
九、让贤
军报一份接一份从边关传来。晃眼半年过去了。年关将近,按战场上的进度来看,陆九星快回长安了吧?小年休沐,可一大早,副将就奔来了将军府。自己加班,也不让上司休息。
“大将军!好消息和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正吃汤圆的我放下勺子,不假思索:“坏消息。”
副将噎住,显然我没按照他的思路来:“手断了。”
没头没脑一句。我蹙眉:“谁手断了?”
副将一板一眼,根据问题回答:“陆太尉陆大人手断了。”
我豁然站起:“陆九星回来了?”
副将不太高兴:“哎呀,大将军,您该问我好消息是什么。”
这还用问?没等他说完,我人已经冲出了将军府。
陆九星刚回来,去宫里跟陛下复命,太尉府只有须发花白的陆老将军,见到我他特别开心,招呼道:“倦倦来,陪爷爷一起吃早饭。”
我心不在焉地喝了半碗粥,就听堂外传来脚步声。久违的身影出现在屋内,陆九星喜气洋洋大声道:“爷爷,我回来了!”
他没想到大清早的府内就来了不速之客,见到我的瞬间有些愣神,随即凝神:“倦倦?”
哈?我瞪大眼睛。
他反应过来,抬手握拳放在唇边清清嗓子:“杜将军。”
手挺好啊。能抬能蜷,哪里像断了的样子。副将谎报什么消息?我在心里恼恨,却忘记了,就算没有谎报,陆九星也只是断手而已,哪里值得我休沐日急急跑来。
“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
无论如何,这是个好借口。不然小年一大早跑来上司家里,显得我多谄媚似的。
陆九星勾唇,走到我身旁,找位置坐下。
“小伤。已经好了。”
他拿起粥碗里的勺子,勺子颤颤巍巍,抖落半勺汤。
我目光一闪,惊道:“你伤的是右手?”
他把勺放回碗里:“嗯。对战中不小心伤到筋脉。军情紧急,来不及调理……”
所以也没精心养伤,就凑合凑合休养,伤好了,手还抖?!
“你如今这样,还能拿剑吗?”
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旁边吃完饭的杜老将军早已笑呵呵地踱出去,说要给小辈留空间,但我也不敢太高声,怕他听见。
陆九星扭头,漂亮的眼睛望着我,语气淡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之事:“不能了。所以我刚才入宫,跟陛下递了辞呈。这太尉之位,得换人做了。”
我呆呆的:“可是、可是太尉也可以不用亲自上前线……”能不能拿剑,无关紧要。只看陛下如何想。“不能拿剑的太尉,就算陛下不介意,我自己也介意。”陆九星平静道。
“太可惜了……”我喃喃。
他却一笑:“别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杜倦,我平安归来,你开心吗?”
平安归来?手伤了,虽然不影响日常生活,可武将用不了剑,这是多大的打击?也能叫平安归来?我颇为心不在焉:“这你得去问你的心上人。”
陆九星忽然凑过来,漂亮的眼睛近在咫尺:“我就在问我的心上人啊。”
胡说、胡说什么?我恼羞成怒:“你退了我的婚!然后说我是你的心上人?”
陆九星不说话,不动,就盯着我,不停看。
充血的脸颊渐渐冷却下来,我想到了那个让人不敢去触碰的残忍可能。
终于,陆九星叹口气。坐直身子:“倦倦,你很聪明。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勾唇:“我为什么第一时间当殿退婚?”他的笑容带着洞悉一切的凉意,“外戚专权多年,陛下草木皆兵。你我联手,好不容易除掉胡家,若此时我们联姻……”
“陛下会寝食难安,担心我们变成另一个胡氏。”我心里有些悲凉,为这莫测的帝王心。
“所以你当殿退婚,好让陛下放心。”
“……你謊称有心上人,故意不跟我解释,是想在陛下面前营造大将军和太尉不和的假象。”
“那现在呢?”我仰头,望着他,“你的手是怎么伤的?军情当真紧急到连给太尉大人治伤的时间都没有?”
陆九星讪讪地笑,带着心虚。他试探着伸手,想要握住我的手,却被我一把挥开:“陆九星!你故意受伤,不妥善治疗,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好找借口辞去太尉一职!”
他声音小了两度:“这样,我才可以娶你呀。”
我气笑了:“那你问过我吗?问过我愿意让你放弃拿剑的手,愿意让你放弃辛苦得来的太尉之位吗?!”他被我质问得词穷,顿了顿,才小心翼翼道:“你的大将军之位也得来不易,我不能要求你放弃。”
“我们若想在一起,总得有人放弃。那我宁愿这个人,是我……”
泪水悄无声息地滑下脸庞。这个人、他怎么可以这么傻,又这么好啊。
我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可是我心疼你!”
他伸手,紧紧抱住我,轻轻吻了吻我的头发:“那你就嫁给我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