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
简介:我是这深宫内最不受宠的公主,女官欺负我,姐妹挤兑我,我甚至连饭都吃不饱,要靠翻御膳房的屋顶才能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同样吃不饱饭的异国质子也翻上了御膳房的屋顶。我本以为和他同病相怜,可他看上去并不简单,不仅阻拦着我的大好婚事,还让我在他和年轻有为的少将中做个选择。傻子都知道怎么选的事,我却犹豫了……
1.我练就了一身翻厨房的好技能。
我父皇是个克妻命,自打登基起,大老婆不断地娶,她们不断地病逝,到如今已是第四个了。他怕自己绝后,小老婆也不断地纳,生了一大屋子皇子皇女,差点儿让高祖扩建过的后宫都住不下。
我是父皇的第十七个女儿,说是个公主,实则一年到头也就能在家宴上见着父皇两三回。宫里的公主就有了三四十来个,一群打扮相似的萝卜头杵在父皇面前,估计他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也因此,本朝的公主便没那么稀罕了。像我这等死了娘、不受宠的,不仅一年到头都被困在一方宫苑里出去不得,连姐妹兄弟都认不全,而且略有些品级的女官还能给我脸色看,平日里短了吃穿是常事儿。更加之据说由于我母妃生前受宠,得罪了宫里掌事的陈贵妃,导致我比那些不受宠的公主还可怜些,肚子常年处于饥饿状态,差点活不下来。
所以我练就了一身翻进厨房的好技能。
这身技能确保我平安地活到了成年,随着技能越来越娴熟,我已经能在半夜里随意地出入御膳房了。
可大抵是今儿运道不好,让我在阴沟里翻了船。从来使得极利索的龙爪钩,被不知从哪儿蹿上屋顶的小丫头片子给收了上去,让我困在御膳房里无路可逃。
我对着屋顶上天窗外那张精致的脸,气得发晕。
我压低声音:“丫头!你是哪个宫里的?敢坏我的好事,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快将我的绳子放下来!”
那个丫头依旧绷着一张脸,眼睛倒是很亮,只盯著我不说话,摇头。
我肝疼,威逼不成,我利诱道:“你是不是要来找吃的?我将吃的分一半给你,哦不,分八成给你,乖,你放绳子下来好不好?”
那丫头依然摇着头,趴在天窗边上,紧紧攥着手里的龙爪钩。
御膳房巡夜的点儿快到了,我又气又急,压低声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丫头指了指手里的龙爪钩和龙爪钩连带着的绳子,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揣回兜里的动作。
我明白过来,猛点头:“好了好了!这东西归你了!”
那丫头才肯放下绳子,外头脚步声渐近,我连忙顺着绳子爬上去,待到安稳地坐在了屋顶,才松了一口气。
我扭头,发现那丫头正盯着我。莹白的月光洒在她一边的脸上,将那精致的轮廓衬托得更为好看,连我这见惯了后宫美人的公主都看呆了一瞬。
我看着她手里的龙爪钩,这才回过神来,好一阵肉痛。长在深宫,这可以说是我保命的家伙了,还是我千辛万苦省了一年的月例银子吩咐小太监帮我出宫置办的,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别人手里。
我问:“你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那丫头指指天窗,指指我怀里的吃食,指指自己。
“你不会说话?”
她点头。
看着她半新不旧明显不合身子的宫裙,我料想到她大抵是哪个命运比我更加悲惨的公主,也许是实在饿得没办法了,才铤而走险爬御膳房的屋顶。
也是个可怜人,我心想。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发现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瘦弱。
我看着被她收入怀中的龙爪钩,又陷入了惆怅。
最近宫中大宴小宴不断,御膳房一忙起来,我就更没吃的了,没有了龙爪钩,我就只能吃经过层层克扣下来的不新鲜的饭菜,我转了转眼珠,往她面前凑了凑。
“这位姐妹,你以后要不要跟着我混?”
她垂眸看了我一眼,月光下的眉眼格外清冷,我不禁猜想这是哪一位失势的妃子膝下的公主,就这高贵冷艳的气度,就不是我等凡人可比的。
她低头看我,夜风拂过,淡淡的明庭香扑面而来,我被她清澈如水的眼眸看得晃了一下神。
她点了点头,用唇语说了一声:“好。”
2.“你你你——是个男的!”
于是我莫名其妙多了个跟班,虽说看上去我才比较像跟班。
那日晚间我们都是坐在御膳房屋顶上的,所以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她是比我高的,加上她掩藏不住的高贵气度,我往她旁边一站,的确是像跟班。
我问她叫什么,她用笔给我写下了“小豆子”二字。
其实小豆子还算够义气的,她表示自己会一些拳脚功夫,夜探御膳房这种事就由她独自去就好了。果然她回回带回来的饭菜都极好,还用心地用食盒提着,热腾腾的。
她常常表示自己已经在御膳房吃过了,把这些好吃的都留给我,我狼吞虎咽的时候,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我竟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温馨。
这日她提过来的食盒中,有一道酒酿丸子,滴酒不沾的我吃得有些醉了,迷糊不清地倒在了床上。
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我成了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从前那些欺负过我的女官和太监,都被拖去了慎戒司。我在父皇慈爱的目光中,吃着御膳房最好吃的菜肴点心,笑靥如花。
梦里父皇问我:“选婿宴就要到了,阿阳想找个什么样的驸马啊?”
我边啃着手里的鸡腿边说:“我想找个……嗯……胸膛跟这个鸡腿肉一样健壮的!”
我在梦里啃得忘我,口水滴滴答答,恍然间好像真的触碰到了一个和鸡腿肉一样健壮的胸膛。
我一睁眼,发现这个胸膛怎么是真的?
而顺着那个胸膛往上,长着的是小豆子的脸。
“啊——!”
我惊恐地翻身起来,颤抖着手指指着他:“你你你——是个男的!”
小豆子坐起来,掩了掩衣襟,遮住袒露的胸膛,待最初的惊慌过后,他很快就淡定了下来,低沉醇厚的男声从他的喉咙里流淌出来。
“是啊,我从没说过我是女子。”
我吼了出来:“不是女子你穿什么裙子?”
他理不直气也壮:“我没有其他衣服穿了。”
我捂着胸口,觉得自己随时都要晕过去。
我干了什么?堂而皇之地把一个陌生男子给睡了?
“昨晚并没有发生什么,你醉了,非扯住我的袖子不肯放开,我没办法才留下来的。”他解释着,声音中居然还带了一丝委屈。
我快要崩溃了:“你不会把我薅走啊?你一个男的,力气难道还比不上我吗?”
他眨眨眼睛,神色间没有丝毫愧疚,直言道:“比不上。”
我气急,包括太监,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像他这么不要脸的男人,我伸手就把他拖下床,“既然你力气比我小,那本公主把你拖出去你也别反抗!”
小豆子果真被我拖下了床,只是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温热的掌心透过薄薄的衣衫覆在我的肌肤上,我估量着这个腕力,完全不像是干不过我的模样。
他真的没反抗,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眼神跟个小奶狗一般,盛了两泓汪汪的春水,禽兽看了都心生不忍,更何况本公主还不是禽兽。
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那天是真的饿得没办法了才翻御膳房的屋顶的。”
我“呵”了一声,道:“你骗谁呢?本朝皇子一共就三个,金贵着呢,谁敢让你饿着?”
“我不是你父皇的儿子。”他说,“我是东穆王庭送来的质子。”
3.“可我一个公主,带个男人去选驸马,太扯了吧?”
我大唐繁荣昌盛、国力雄厚,是周边众国齐齐瞻仰的强国,东穆王庭就是其中一个。十六年前,大唐曾和东穆王庭开战,为了平息战事,东穆王庭便送了质子来朝。
后宫不知前朝事,所以我之前也不知有个东穆质子也住在宫中,这些事情,还是小豆子告诉我的。
小豆子在我耳边叨叨:“我实在太可怜了,他们不给我衣服穿,给我吃馊了的饭菜,夜间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我冷着面庞,内心呵呵,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有人来和我这个最不受宠的公主比惨。
他继续叨叨:“你看我过得这么惨,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就要饿死了。我们以后就搭个伙吧,抢你的龙爪钩实在是无奈之举,其实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我:“呵,还算你有点良心。”
其实在宫人的口耳相传中,我对东穆王庭也有一些了解。这个小国兵强马壮,在当年的战争中曾重创过大唐的王者之师虎贲军,所以大唐朝廷对东穆王庭一度十分仇恨。这样看来,小豆子会在后宫受到这般待遇也情有可原了。
我答应小豆子,一半是因为对他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同情,一半是因为……我实在甩不掉他。
后宫规矩虽严,不过像我这等不受宠公主住的地方,油水很少,宫人们便不那么尽心,门禁也松散,加之小豆子身姿灵巧,爬墙上房是一把好手,来我这里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我吃饭的时候,他跟着我,我做功课的时候,他跟着我,就连我上净房的时候,他也在外面等着。
我也提过:“你觉不觉得这样很不合适?”
他却一脸坦然:“我们很合适啊,怎么不合适了?”
他认真的话语让我心中一跳,我想着大抵是东穆的人不懂我大唐文化,表达方式也略为直白一些。
没想到更直白的还在后头。
过几日就是选婿大会了,因本朝公主多,皇帝的女儿也愁嫁,一个个相看下来费时又费力,所以父皇干脆定了每年的三月三为适龄的公主举办选婿大会,把公主们挑对眼的贵公子们招为驸马。
按照年纪,我今年是要去参加的,可我没想到小豆子居然也嚷嚷着要去。
我十分无奈地问:“你凑个什么热闹?”
他把辣子鸡丁里的辣子挑出来,把最好的鸡肉放在我碗里,神色泰然道:“我要看着你,免得你被哪个人面兽心的拐走了,就没人陪着我了。”
我有些不自然,可那鸡肉的确是入味得很,我吃人嘴软,换了种稍微委婉些的方式,道:“可我一個公主,带个男人去选驸马,太扯了吧?”
“我可以扮成你的贴身宫女。”
小豆子的轮廓不深,五官不凌厉也不柔弱,完美地保持了如诗如画一般的弧度,若换上女装,不说话的时候的确像个女子。
我还是感觉怪怪的,“算了,你还是别去了。”
小豆子的筷子一顿,我顺着他握筷子的手望去,只见他的神色突然冰冷了起来。
他看着我,眼里是没有温度的,可我能感受到他的难过,让我的心也揪了起来。
他说:“我是你的什么啊?”
我愣愣答:“你是我的热鸡汤啊,这样我就能把你捧在手心了。”
小豆子:“……”
我:“喀喀,话本子里看的,开个玩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这深宫里,你是我第一个伙伴。”
他低低的声音传到我耳里,顺着耳郭进入脑海,也不知被拨动了哪根弦,让我一下就软了心肠。
他说:“小豆子是我的乳名,除了我的父母,就只有你叫过。”
我知道他的意思。一个是连饭都吃不饱的不受宠公主,一个是远离家国在异乡为质的王子,我们是这深宫里最孤独的两个人。
孤独的人有孤独的活法,我从前一个人在宫中挣扎求存,没有体验过有人关怀的温暖,小豆子突然出现,让我仿佛在黑夜中看到了一束光。
于是我最终对小豆子点了头。
4.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选婿大会头一日,公主们都会精心保养,以期待第二日能以最好的面貌呈现在各家贵公子面前。公主多,而优秀的贵公子少,所以这也是一场发生在公主们中间无声的厮杀。
其他人都有母妃帮着张罗,我就只能自己收拾。我听闻芦荟汁有润泽肌肤的功效,便让小豆子去给我折几瓣来。
小豆子倒是乖乖出去了,带回来的却不是芦荟,而是一个精巧的盒子。
“这叫冰肌粉,听说效果不错,你试试。”
我惊喜,这冰肌粉是后宫妃子、公主们趋之若鹜的一种妆品,抹上后肌肤便如寒冰一般光滑通透,极难得到。
我問他:“你是怎么弄到的?”
小豆子活动了一下手腕,若无其事道:“稍微爬了个墙,上了个房。”
纵然知道他是在故意耍帅,我还是想抱住他亲一口,说:“你太厉害了!”
为了报答小豆子,我晚上取来针线,亲自将他那不合身的宫裙给改了改,一盏如豆的烛光下,我脑海里回想着他的身材,细细描摹着他的肩颈和腰身,脸上温热。
窗外忽然传来两声敲击响,我走过去,却没看到人,只看到放在窗台上的一碗芦荟汁。
除了小豆子,也没有人会对我如此用心了。
我将芦荟汁涂到脸上,然后睡下,满心想着明日的选婿大会。
本来我是该高兴的,因为只要选了驸马嫁出宫去,我就不必再过要爬御膳房屋顶的生活。可我躺在床上,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这从来让我没有半分归属感的寂寂深宫,突然让我生出的牵绊。
第二日醒来时,我感觉面上有隐隐的刺痛,往镜子里一照,立时吓得跌下了凳子。
小豆子听见动静进来,睁大眼睛捧住我的脸,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慌忙扯起袖子遮住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想叫他出去,眼泪却先话语一步滚滚而下。
小豆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心疼地皱眉道:“我出去给你找药,你等我。”
我擦了擦眼泪,目光落在桌上那一碗没擦完的芦荟汁上。
此时十五姐经过我门前,见着我的模样,轻笑一声,拿起我桌上装芦荟汁的碗,带着满足的笑容扬长而去。
我这才认出,那个装芦荟汁的碗是为公主特制的。与我同住一个宫苑的人中,只有与我一般年纪、生母又不受宠的公主十五姐有。
这一遭让我明白了,人家的生母虽然不受宠,可总也好过我这般没有的。我与她条件相当,她为了选婿大会上压过我,便可以仗着有人依靠肆意欺凌我。
我指尖渐渐陷入肉里,心如死灰,小豆子进来,见着我衰败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掏出个药瓶道:“我去太医处问了,才知晓你对玫瑰花粉过敏,这是太医院为你配的药,你赶快抹上。”
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挥挥手道:“没用的,要脸上的痕迹消下去,起码需要一天,选婿大会就在今日,我……没戏了。”
小豆子盯着我的神色,轻轻开口道:“春阳,你告诉你,你真的很想去选婿大会吗?”
“不嫁到宫外去,难道我还要继续在这宫里受折磨吗?”
小豆子把我扶起来,找了条纱巾为我围上,道:“那就去吧,我陪你去。”
5.小豆子要毁了我一桩大好的婚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后跟着个人高马大的“宫女”缘故,选婿大会上,驸马的大热门——虎贲军的少将,闵世渭一直在盯着我看。
公主的坐席处衣香鬓影,如往年一样,东穆王庭送来的好些珠宝首饰——譬如几个鸽子蛋一般大的宝石,都被受宠的公主瓜分一空,在选婿大会上穿戴出来,格外惹人注目,却没能吸引闵世渭的半分注意。
承受着几个皇姐皇妹们怨恨的目光,我悄悄与小豆子耳语道:“你说是不是我们两人的装扮太诡异了,才让那闵世渭一直盯着我看?”
为了掩饰我脸上的红疹,我便说是略感风寒,为免传染,便和贴身宫女都戴上了面纱,看起来的确会与众不同一些。
小豆子声音僵硬,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他道:“不管怎样,他这般注视着你,分明是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别看他,离他远点。”
我本以为闵世渭只是好奇我的装扮,却没想到,他看了我许久后,居然走上前来,把手里的芙蓉花簪到了我头上!
物议沸腾。
闵世渭在我面前弯腰,深情道:“在下对十七殿下一见倾心,不知十七殿下可愿赏脸,答应在下邀约?”
我倒吸一口凉气,还没反应过来,小豆子突然发威,拽住我的手一把就拖走了。
他把我拖到无人处才停下,扯下面纱,面色深沉,带着止不住的怒气道:“你别让那个闵世渭接近你,他没安好心!”
此时我才从巨大的波动中回过神来——小豆子要毁了我一桩大好的婚事!
我有些生气了,甩开小豆子的手道:“你怎么知道他没安好心?我一个全无根基的公主,他能图我什么?”
“图你美貌啊!”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感觉这架吵不下去了。
小豆子倒是一直很认真,他道:“虽然你纱巾覆面,但聪明人也能一眼看出来你轮廓的精巧!”
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胡说八道的?”
“你仔细想想,你根本不了解他,若是真的和他成亲了,以后你的枕边人就是他,要和他一起吃饭喝茶、吟诗赏月,你、你能习惯吗?”
我觉得今日的小豆子有些奇怪,反驳他道:“既然不习惯,那就多相处相处,总会习惯的啊。”
小豆子额上青筋暴起,似乎被我气得不轻。他道:“你若是真接受了他的情意,就要开始为下嫁他做准备,以后我们就不能见面了!”
我哑然,顿了一下,呆呆地望着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悠悠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小豆子正视我,一字一句道,“我也喜欢你,不想离开你,我和他,你选一个!”
6.“春阳,你选我,选我好吗?”
一直到选婿大会结束,我也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选婿大会之后,为了方便公主们和心上人培养感情,宫内对外边递进来邀约公主的折子卡得不严,几乎不会回绝。当闵世渭的折子第八次递到我宫里头时,我再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了。
宫里的风向变了,所有人都认为我和闵世渭的事儿得成了。虎贲军是本朝重要的军队,虎贲军少将夫人的分量,比最受宠的公主嫁的夫家还重,我这向来冷清的宫苑也变得热闹起来。
十五姐因为陷害我事发,被罚去了更偏僻的地方,我独居一个宫苑,也没有感觉冷清几分。
夜晚,小豆子依旧来我的房梁上报道,还给我带了御膳房刚炸出来的酥脆点心,问我:“你想好了吗?”
我看着那金黄可口的点心,总觉得比之过去半凉的饭菜都失去了些诱惑力,闷闷道:“没有。”
说实在的,一个是在内宫都受尽欺凌的异国质子,一个是手握权柄如日中天的少年将军,我想也不想也知道该选哪个。
可是我就是犹豫了,还犹豫了很久。
我爬到房梁上坐着,借着幽暗的月色看他,问:“你是不是因为当年虎贲军和你们东穆一战,才看不惯闵世渭的?”
他摇头:“我看不惯他,完全是为着你。”
他的话温软深情,缠绵的语气如麻沸散一般吞噬着我的四肢百骸。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有如此大的魅力,能将我的感官几乎完全屏蔽,让我乖乖地顺着他的心意,触碰到他的情意。
他的臂小心翼翼地拥过来,头侧在我脸边,贴着我问:“春阳,你选我,选我好吗?”
内心仿佛有无数藤蔓疯狂滋长,怂恿着、叫嚣着让我贴近他、搂住他。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这股冲动,指着远处那和月色平齐的高耸宫墙,对小豆子道:“你看,我被困在这里十几年,连饭都吃不饱,说起来是堂堂公主,可连得势的女官都要给我脸色瞧。我若有机会越过宫墙,去过自在一些的生活,为什么要放弃?”
我说:“难道你要我和你一起等在这深宫里,继续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等着不知道多少年后的某一天,你东穆王庭的父王母后来接你回去吗?”
小豆子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到我身上,说:“也许那一天不远了。东穆王庭逐渐强大,东穆使者下月十五就要来朝,或许就是接质子回去的呢?”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要我抛弃故土,与你去东穆生活吗?谁愿意抛弃故土安定富足的生活,去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月色下,小豆子定定地看了我好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回答。
“如果是我,我愿意。”
7.这般身份的对调,着实是极大的玩笑。
小豆子之于我,大概就是从来干涸土地的第一口甘霖,让我开天辟地头一遭知道,有人陪伴是多温暖幸福的事。
可我还是做了选择,答应了闵世渭的邀约。
闵世渭容颜俊朗、身姿挺拔,的确赏心悦目,而且对我百依百顺,去哪里都依着我,看起来的确是个不错归宿。可我站在他身边,内心始终平静如一潭死水,完全没有和小豆子在一起时一样的半分波澜。
闵世渭一直在递折子请父皇赐婚,可不知为何父皇就是不下赐婚的旨意。闵世渭对我说:“十七殿下,请您在皇上面前表明心意,不然我可娶不到你了。”
我望着闵世渭,眼前隐隐出现的却是小豆子的脸,失神了片刻。
闵世渭似乎是有些急了,抓住我的手道:“请殿下一定记得。”
我下意识地就想抽开他的手,他大抵是没想到我会反抗,手反而越收越紧,如鹰般锐利的眼光盯着我。“殿下难道不想嫁给我吗?”
我直觉不好,却发现手已经被他紧紧锢住挣脱不得。见我反抗,闵世渭的目光变得狠戾起来,竟然直接一把把我扛在肩上,道:“现在可由不得你想不想嫁了,不管你嫁不嫁,都得跟我回府!”
闵世渭带我来的地方是环境清幽的私人茶楼,我放声大喊也没人理会,绝望之际,突然闵世渭脚步一顿,接着便是一道劲风穿过,闵世渭身子一歪,我跌落下去,滚到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之中。
我抬头,见着的是小豆子略带怒气的面容,他目光严厉看向闵世渭,道:“你好大的胆子!”
闵世渭站起来,阴沉沉笑道:“二皇子殿下,也学会抢人了。”
我扶住小豆子的手陡然僵硬。
我的目光慢慢移上他的脸,与他目光相接。他没有否认,便算是默认了。
我就知道,一个“受尽欺凌”的东穆质子,怎么会有那么高贵的气度,怎么能得到好的教养练就一身来去自如的高强武艺,又怎么能每日都提来御膳房里最好吃的吃食?
我的疑虑印证了,他是受尽宠爱的皇后嫡子,二皇子李则明。
李则明扶住我的身子,在我耳边道:“对不起。”
我笑道:“则明则明,兼听则明,看来父皇对你极为看中,也极为宠爱。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放你一个宝贝疙瘩来讨好我呢?要是我真的赖上了你,他还不得心疼死?”
李则明神色复杂,不肯答话。
我狠狠拽住了他的衣襟,问:“我是谁?我身上究竟有什么价值,能让你一个皇子折节下交?”
李则明盯着我,久久不肯言语,倒是一旁的闵世渭出声了,他道:“呵,若是东穆王知道,他与王后最疼爱的女儿被我们养成了以中原皇宫为家的公主,且他每年送来的珠宝首饰还一样都落不到他心爱的公主手里,不知道有多痛心呢!”
犹如惊天雷霆劈在耳边,我眼光猛然一缩,回首看着闵世渭怨毒的脸。
“我……是东穆公主?我——是东穆公主!”
从疑惑到肯定,一切的疑团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如此——李则明口中的东穆质子,不是他,而是我。
這般身份的对调,着实是极大的玩笑。
难怪我在内宫受尽欺负,难怪再不受宠的公主,境遇也比我好些,起码能吃饱饭。
我身上承受的,是这天家君臣对东穆王庭的怨毒与仇恨。
闵世渭道:“当年你父王重创我虎贲军,我的叔伯兄弟皆死于你父王之手,此仇,我闵家一直铭记!父债女偿,今日,二皇子殿下也救不了你,你就乖乖随我回去,承受你该得的报应吧!”
李则明拦在我身前,严厉呵斥闵世渭:“你要造反吗?”
闵世渭手一挥,成群的将士从隐蔽处围了过来。
“如今东穆强大,不日就会出使来迎回为质的公主,我闵家的仇,朝廷不会给我们报,只好我亲自上手了。”
8.“穆春阳,我是真的喜欢上了你!”
千钧一发之际,李则明反应极快地搂住我的腰,飞身上房,几个瞬息间,就逃脱了闵世渭设下的包围圈。
被灌了满嘴的风,危机之下,我强扯着嗓子问他:“你有没有暗卫什么的?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就半个!”
“怎么是半个?明明是两个。”
“你一个,我是半个拖累。”
“……搂紧我的腰,别想那么多了。”
我抱紧了他的腰,隔着衣料摸到他健壮的小腹,一股热度就从喉咙口蹿了出来。我低头,见着追兵越来越紧,朝李则明道:“你把我放下吧,我看闵世渭已经红了眼,不会顾及你的皇子身份的。”
李则明七弯八拐,带着我停在一处隐蔽的房顶,暂时没让追兵找到。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拨正我脸上乱了的鬓发,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露出个轻松释然的笑来。
他说:“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坏消息。”
“其一,是闵世渭掌管京城守军,经过我刚才逃脱时的观察,他肯定偷偷换了防,现在京城里布置的守军都是为了抓你的,估计我们回宫的路也被堵了。其二,是我出来只为偷偷跟着你,并没有暗卫跟着,毕竟让暗卫们知道我喜欢的人竟然答应了其他人的邀约,会很没面子。”
他两句话描述的情景,听起来明明无比糟糕,可我却听出了热乎乎的甜意,找不到沮丧的理由。
“那好消息呢?”我问。
“好消息就是——”李则明说着,突然俯下身子,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你无恙。”
我呆呆地看着他,也不知怎么,泪水突然溢了满框。
这个人欺我、骗我,相交时未能坦陈一片心,甚至连身份都是假的。
可我就是舍不下他,就算得知惊天秘密,猜测他接近我别有用心,我的心还是诚实地、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得知真相的我,是该恨他父皇、恨他的。想来我在后宫受尽折辱十几年,都是源于朝廷对东穆的仇恨。我本该是生长的东穆王庭尊荣无限的公主,却硬生生受了十几年委屈。
可我对他,真的恨不起来。
李则明叹了口气,似乎是预料到了今日的情景,他道:“我这里有句真话和假话,你想先听那一句?”
我吸吸鼻子道:“真话。”
“东穆王庭逐渐强盛,你父王来信,说要迎回春阳公主,我父皇怕东穆王庭知晓这些年对你的薄待后大发雷霆,于是让我好好安抚你。我假装喜欢上你,让你成为皇子妃,东穆王就有火也发不出来了。”
“那假话呢?”我盯着他。
眼见着追兵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李则明左臂一揽,抱住我的腰就朝城外逃去。
他在风中大喊道:“前面那句是真的,后面一句是假的!穆春阳,我没有假装喜欢上你,我是真的喜欢上了你!”
9.“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推开我!”
闵世渭是打定了注意,就算不能把我娶回去折磨一番,也要把我抓回去折磨,追兵一路上都穷追不舍,好在李则明轻功不错,我们又只有两人,便于隐藏行迹,始终没被抓住。
我们出来,都没有做好逃亡的准备,一路上,李则明甚至将他身上价值连城的玉佩都抵了饭钱。
等到第九日之时,我们身上弹尽粮绝,只能睡在人家简易的草棚里。李则明将他的外衣脱下来为我垫上,安慰我道:“别怕,我们出来这么久,父皇肯定要大肆寻找,闵世渭派出追兵的事儿藏不住的,我们很快就能得救了。”
我感觉身子一阵阵地发冷发热,脑袋昏昏沉沉的,手也抖起来,浑身都没有力气。我靠在李则明的怀里,轻轻问道:“如果你父皇不来救我们,我们是不是就要死了?”
李则明感受到我的颤抖,搂住我的手臂紧了紧,道:“别胡说!”
“如果实在逃不掉,你就扔下我自己跑吧。闵世渭杀红了眼,他没想到你会不顾一切护我逃出来,现在事情闹大了,他肯定要杀了你一了百了,最后说不定还能把罪责推到我头上。喀喀……你别以为你是皇子,他就不敢杀你了。”
李则明冰凉的唇贴了贴我的额头,声音已带了一丝慌乱。
“你受了风寒,不行,我带你去医馆。”
李则明抱着我跑到大街上,我的头搁在他臂弯里,往后望见了拿着火把的追兵,怆然一笑。
“李则明……你……放我下来。”
他也回头看见了追兵,一边跑,一边反而将我抱得更紧了,低沉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你休想。”
我抱住他的脖子,眼角溢出了泪。“李则明……你从小……肯定很受你父皇的宠爱吧?我也想……如果我不来这里,是不是也会在父王的宠爱中长大……”
“从前吃不饱饭的时候……我也会哭……哭我母亲为什么不在世……原来我母亲并非不在世……她是被你们藏起来了……和我父亲一样……被你们藏起来了……”
“我是该恨你的……李则明……可我为什么就是恨不起来呢?我好没用……若是让我父王母后知道了……他们会怪我的吧……”
迷离的泪眼中,后头的火把越来越近,我松开搂住李则明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抵在他胸膛上狠狠一推!
大雨瓢泼而下,我滚落在地,使劲挣脱李则明抓过来的手,虚弱地喊道:“你快走啊——求求你快走吧!我不想你为我送命,我求求你了,李则明,你别让我死不瞑目!”
李则明的眼眶红了,他恨恨地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好!你要推开我是吧?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推开我!”
说着,追兵蜂拥而至,他挺立着身子,在雨中兜头扎进凶狠的将士中,不要命般地放倒了一个又一个,身上被砍了一刀又一刀,却死死守住我在的墙角,没让人攻进来半分。
我绝望地嘶喊着,见着李则明的血混着雨水淌在地上,心痛得难以言喻。
或许,我们就要葬身于此了。
轰隆隆——
铮——
一道惊雷伴随着银白的刀光自追兵后劈来,正好截住向李则明攻出的杀招。
带着斗篷的东穆武士围攻上来,将追兵一个个制服于刀下。我抱着倒在地上的李则明,在泪水和雨水中勉强睁开眼睛,看向雨夜尽头的来人——
那是一张头戴王冠,和我有几分相似,后怕而痛惜的脸。
10.——如果是我,我愿意。
开和二十三年,皇后嫡子、当朝的二皇子李则明和亲东穆王庭大公主穆春阳订下婚约,两国结秦晋之好。
同年,虎贲军少将闵世渭以大不敬罪论处,自尽于狱中。
李则明的伤养了很久,两个月后才能稍微下床走动。其实我是不愿他太早下床的,可他不肯,说:“若是还躺着,骨头里都要生懒筋了。”
那夜的状况的确令我后怕得很,以致于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我还做噩梦。好在惊醒时总有李则明在身旁,告诉我,噩梦已经过去了。
在东穆王庭,我成了最受宠的公主,父王母后觉得愧对我,恨不得把整个东穆都捧到我面前,我笑著对李则明说:“你看,现在得是你抱我大腿了,说,还敢不敢不听本公主的话?”
李则明配合我,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道:“不敢不敢,今晚随你在床上打滚,我都不敢打你屁股了!”
我恼羞成怒,抬手想给他一个嘎嘣儿脆,却还是没舍得下手,只轻轻在他额上点了点。
他却顺势拉过我的手,一用力,就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问:“抛弃你尊荣的皇子身份,和成为储君的希望,来东穆做我的驸马,真的值得吗?”
他轻轻地把脸贴在我的脸上,道:“我很久以前就回答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那还是在我叫他小豆子的时候,我怀疑他的身份,装作在他和闵世渭之间犹豫不决。
——你要我抛弃故土,与你去东穆生活吗?谁愿意抛弃故土安定富足的生活,去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如果是我,我愿意。
结局早已在他心里写好,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