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邻
山风吹来,
我们是偶然才知道了天葬的秘密。
风倏忽停,又倏忽起。
我们得保持足够的肃穆。
这生死之地,我哑口无言,
生死之地,要祈祷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吗?
草地如此寂静,
我也将寂静,哑然,
静静感受死亡的骨殖,
星散的,爱过,苦过,
也曾经潸然泪下的骨殖。
夕照很美,之后是月亮很美。
透过帘子,
月色如纤细温暖的笔迹。
不用别的方式,
也不在纸上,
只是低低一声。
低低的,别给人听见,
听见了,不好,
听见了,就不是两个人的。
月圆的时候,
心里都会默念一声。
默念着,为自己感动,
为自己那么老了,还会那么念着、爱着。
也会独自望着东边的月亮,
望一会儿,再望一会儿,
再一次默念。
别听见,真的别听见了……那一声。
晚安。两个人那么老了,
还能暖着,多好;
头发都灰白了,
还能爱着,多好。
白天,也竟然有如此的寂静。
饮茶的游人,碗盏,在寂静与寂静之间
偶然跌落的果子
也是寂静的。
果子落地,
它的声音
似乎要稍稍迟一些,
似乎猜疑着,暮色里的寂静
是不是已经积得太深了。
那在火车窗前忧郁凝视的人
看见外面的景色埋头在跑
一座山的影子
猛地撞在一片水里
路基一侧的电线杆
高低不平地拉着粗大的黑色电缆
和我只隔着一层脆薄的玻璃
粗野的电缆不停地甩
让我渐渐感觉,这样的暮色里
思念一个人,真的可以不用那么忧伤
那些映过湖面
经过玻璃
照过镜子的人,
心里想了些什么?
——寒风里,他们掖紧了衣襟。
而只有神的镜子,
人是不敢照的。
神知道,满身尘土的人,
“就从镜子一边过去吧!”
不敢照神的镜子,
神已经满足。
可也许,神的镜子,
就连神自己也不敢照。
——寒风里,神也不由地
掖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那么多人,已经离去,
我不过是其中一个。
请你们经过我的时候,
小声地读一下我的名字吧。
真的,我写下了那么多,
也许都不如这个寻常的黄昏。
也许,我一降生,就是为了等待
这一片青草地里永恒的寂静。
高原熔金,斑斓生死,言辞只能如哑。
人,只能注目——
云低,水落,山如茫烟,
大地起伏,
如丰乳,如温热母腹,如沙,如尘,如细雾,
如慈悲,如木然,亦如无无……
让人有泪,亦不必有泪。
黄昏,我独自一人,
于室内,无声,无茶,无酒,
亦不掌灯。
寂静,六分,七分,八分,
如石,如玉,如黑铁,
亦如温和隐忍无畏的林木。
我在静等
比我更独自的一个,悄然来到
藤花寂落的门外,
亦悄然离去之人。
我独自一人,不言幸福,
而我忽然想起什么的一刻,
我已倦意十足,睡意十足了。
我想那个径自离去的人,亦是幸福的。
之后,天黑了。
黑了,才好呢。
黑了,那回味,
那洁净女人的气息,欲望平复
又复而荡漾的微微腥咸的气息,才那么迷人。
黑了,才好呢。
那个洁净的女人的气味,那么迷人,
才那么想叫人把额头深深地
埋在那儿。
黑了,才好。
我的女人,累了吧?好么?
这世界的最后,
就是黑的,那么黑的美。
静静的黑。
黑了吧,好么?
好么?
好么?
谁有黯淡的温暖,请缓慢爱我,
直到夜色终于覆盖了我
从来就情感笨拙的脸。
有哪个善解的女人
谙熟一个男人的真正疲倦,
谙熟他疲倦了还要疲倦的秘密,
沿碎裂的时光隧道,
使他真正变暗、充满。
谁有黯淡的温暖,请缓慢爱我,
直到夜色终于覆盖了我
从来就情感笨拙的脸。
有哪个善解的女人
谙熟一个男人真正的疲倦,
谙熟他疲倦了还要疲倦的秘密,
沿碎裂的时光隧道,
使他真正变暗、充满。
雨没落下来,
可林荫下的草地
愈来愈湿了。
我们是在树下静静饮茶。
草地积蓄着,愈来愈湿。
暴力一样的潮湿在等
那些阴云
终于含不住
愈来愈沉的雨水。
我们在喝茶,
但已经不能宁静下来。
我们只是试图要宁静。
我们的茶杯里似乎已经是阴凉的雨水。
有人经过的时候,
叶子就落了下来。
似乎有什么动静,叶子也会落下几片。
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时候,
也会落下几片。
而没一点声音的时候,
也会有叶子落了下来。
落叶寂静,
落几片,落几片,又落了几片。
也有的时候,轻轻晃晃,
要落,又终于没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