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
所有的事物都慢一些,再慢一些……像疲惫的马蹄
在水边缓下来。
叶片垂落的姿势再美丽一些,死亡也再优雅一些。
缓慢的黎明将会重新攀上林梢……像一座缓慢的城
尊贵,从容,懒懒地装满神迹。
从晾衣绳上摘下衣服,夏天的单衣
我轻轻抚平,叠好,放进衣柜
仿佛抚平了一夏天的折痕,并把远去的日子寄存起来
我嗅到了花椒树的气味,海滩和粉白围墙的气味
我还分明听到风吹过青纱帐,细雨淋湿了屋顶
窗外的阳光唰唰走过,像一群赶路的蚂蚁
我经常自恋地写下:当我经过……
当我经过,空气分开了一小会,马上又复合。
地下的水没有改变流向,黑或许更黑。
身边的树安静生长,楼里的灯光照出了人影。
当我经过,就像我没有经过
没有什么发生变化,世界波澜不惊。
在深到胸口的草丛里听风
与在深到头顶的黄土里听风,没什么两样
风都会带来地球的颤栗
即使风不起
山上的草和地下的土也将不停地轰鸣
它们带动地球如同一匹野马
如果有谁恰巧从蓝天下经过
他会看到阳光也在一根根颤栗
他会听到一群人对另外的一个喊叫
有时在草丛,有时在土里
但他听不清
秋天的植物开始发黄,在正午的山顶看远山,
显得空茫又寂静。
一颗柏树籽脱身徐徐落下,落到深草里的青石上。
山间的空气澄澈得虚幻。
我靠在一座废弃寺庙的外墙打盹。
柏树籽敲在石头上,那脆生生的声响惊醒了我。
我似乎梦见,有人坐在山顶上看远山,他也看着我。
时而感到厌倦,整个日子荒诞、无力,垂下手臂。
不是厌倦下午的炎热与漫长、满天繁星的睡意。
是厌倦一个半夜惊醒的人,他问:
活着已属不易,为什么还要写诗?
不是厌倦一个在梦里醒来的人,
不是厌倦他的提问,关于诗。
是厌倦我的胡子,没完没了地生长,
再一茬一茬地剃光,依旧,徒劳。
凌晨三时半,我一般都会自然醒来
一般都会打开台灯,看书,或写字
但有时,只是打开灯,不碰桌上的书,也不写什么
只是在调暗的台灯下,闭着眼,静卧
听自己的呼吸,奇妙地亮起来,暗下去
听,到点回家去的小精灵,从窗外走过
什么也不必想,活着有时不一定总是沉思
夜幕下的河水,从不想什么,它只在夜光下流动
风也从不沉思什么
但它照样轻松地吹过强人的世界
在寂静中,如同睡在光的峡谷,我等待黎明
孤独一般都会要远去,微小的恐惧也要远去
半夜醒来,忽然闻到:
江边的丹桂花香,山坡上柠檬树丛的香气。
仿佛看到一个孩子,走下江堤,去舀水。
高过天堂的夜,低过苦难的夜,
只有一个孩子走下青石江堤,去舀月光,去舀水。
要命的是,我再没力气远离那些不想见到的人
和不想听到的事
就像空气,他们无处不在
就像空气,我根本就无法远离
我让它们在体内自由进出,要命的是
我每天都在无奈中,还要借助他们得以存在
比我想象的更冷清
甚至没见到一个僧人
就像我的心境,没有我和另外的人
只有从尘土与树木上拂过的风
这是一个夏、秋转换的上午
细雨过后
神秘的影像在我体内经过
仿佛听到了什么
我知道山间的果实即将奔跑
开始计数
又一年的最后的时辰
直到成熟,脱落,被人拿走
在槐泉寺,在又一年里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
比想象还要安静的地方
我一言不发,侧耳倾听
是什么踩着我与山坳走过去
如果可以的话
就到无人的树丛后边
我想一个人哭一哭
出了车站
天上和地上都已一片灯火
转眼之间
在火车上认识的人
和不认识的人
都神秘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们回家了
他们在大小旅馆安顿下疲惫的肉身
还有些不知在哪里过夜的人
徘徊在闪烁的广场上
我有太多这样的时刻
在深不见底的夜里
在路上
与太多熟人或陌生人离别
一个孤独的沉默者
——我们像世上一条条野狗
安身立命,或浪迹天涯
彼此擦肩而过
并永不再见
每个黄昏,暮色都会落到你头顶
时光溜掉的感觉使你心疼
一辈子如此漫长,要做那么多事
总有一件会叫你心疼
只是平日大家都会很忙
一件事推着另一件事往前走
一个日子拉动另一个日子
有些事就被埋在众多事物里
成为夜色,被人遗忘
有一天,当你不再忙碌
可以悠闲醒来
或在大雪天靠着窗子遥望雪片
你会看到,有些叫你心疼的往事
也会醒来找你
它们有你一生所有搬迁的地址
或者当你老了
误以为有了大把时间
就开始回忆,使往事清晰
像一个浪头回忆置身的大海
这时,总有一件你做过的事径直而来
使你如临现场,叫你心疼
安静又无聊的时候
我就挨个想一遍认识的人
就从身边想起,从现在的人,到过去的
一直向后想 再向后,就到了小时候
没有血缘的兄弟姐妹,藏猫猫
就像有时,我挨个琢磨写过的诗
哪一首能够留住
我一首首掂量、甄别、取舍 能留下的越来越少
可以留到最后的朋友也越来越少
以为青春可靠,它已溜走
以为还有中年,它正在溜掉
这样一遍遍地想,一点点回忆
唯独可以托付心事的人没有几个
我们都是不同的书展开的情节
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叙述同一个故事
直到最后,想要托付的心事 也会离开
凡事都成了身外之物
也许最终剩下的,都是最初的
而孤独属于每个人,别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