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海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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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词。两个字。一项工作。
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脱贫的含义千差万别。如果从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看来,它就仅仅是两个字,近几年被很多人天天挂在嘴边的两个字。就是这个词,曾经离我非常遥远,就在两年前,它成为我生命中一条必须涉过去的河。
这里所说的事不关己,不是真的事不关己,是内心深处的一种抵触。电视、报纸、杂志,无一不在宣传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与建档立卡户有关,与非建档立卡户有关,与所有干部职工有关,但在这所有人当中就有我所说的事不关己的人。
确切的说这两个字存在已久,但真正这么频繁地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却是近两年多的时间。这两年多的时间每一个村庄都因这两个字沸腾。看着进进出出的陌生人,村民们仿佛看到了缴税时代。
两年多的时间,足够人们熟悉一个村庄,熟悉一两户人家,我说的是自己所帮扶的农户。入户、填表、聊产业、谈发展,最终的目的就是脱贫,而我说的一些事不关己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填不对一张表、提不出一个建议,道不清挂钩户的情况,有些甚至请人代替入户,让这门“亲事”失去了意义。当然,我要强调的是,这只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人,但我们却不能忽略。更多的我想要说的是另外一大部分把青春和时间挥洒在广大村庄的一批又一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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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这些大部分人中的一个。
那段曾经迷茫和无措的日子,被今天拾起、翻阅。我像欣赏故事般,也如一位聆听者,我听到一个人的无助和彷徨,听到一群人的抗拒和抵触,听到一个村庄的拒绝和不屑。如果是一本书或者是一部电影,那么这就是故事的开始,文章的开篇。
一个影片有时可以涵盖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个朝代,有时却叙述不尽短短的一天。每个一天都演绎着人间百态,每个人都在堆积独一无二的经历。聆听自己的时候仿佛双脚还未离开那个雨季里的村庄,我的手指还指向着某一户农户的房屋,某一条未修建完成的路。
路。通向千家万户的路。通向脱贫致富的路。通向群众心底的路。
许多人走在一条路上,许多路被许多人走着。一些脚印重叠,一些脚印零散。田间地头、河流山谷,那些把身体和心灵根植于土地的扶贫人。这是一个人,一群人。是一个代号,一个缩影。是一种责任,一种奉献。更是一个时代的旗帜和号召。
一群又一群的人去到村庄或在去往村庄的路上,看起来确实像是某场真实的战役已经打响,而这些战斗员们此起彼伏地冲刺着。当我置身村庄,参加了这场攻坚战,也在冲锋号吹响后,为攻坚拔寨东奔西走。走进每户农户,仿佛那些受了多年人间烟火的房屋是一座座的帐篷,仿佛所有的人们都即将离开生育自己的土地,转移至另一个高地。
的确,在后来的时间里,那些饱受风雨的房屋,成了大家攻克的对象,用崭新的磁瓦替换了那些风雨的残存,让村庄看起来像获得新生。换瓦容易,把生活在瓦下人的思想换了却难。这也是整个故事或影片的突破点,那些走在许多条路上的许多人就为了突破这些瓶颈而日夜辛劳,真正像一块砖头,哪里需要就砌在哪里。
于许多人而言这是一条陌生的路,这是一条我们刚踏上的路,但许多人却已经在上面走了许久。
扶贫。贫困户。脱贫。这几个联系紧密的词语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成为了我工作的延续和生活的延伸。
河西,同样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在陌生的地方和一家家陌生人开始了一件陌生的事情。第一次总是能长长久久地停留在记忆里。一间间农村常有的土木房子,房屋的外墙裸露着,阳光每天重复地照着土墙,有些泥块开始脱落,让墙面变得坑坑洼洼,这些土墙和屋前的院子有几分相似。
第一次入户是一个雨天,我的双脚在踏进刘四家院子之前已经沾满了红色的黏土,这些黏土让我的脚步沉重,也让我的脚步难以往前迈进。从火塘里刚烧起的火可以看出主人因我们的到访而返家的匆忙,连他身上的湿衣服都未曾换下。或许他是怕怠慢了我们,或许是想让我们在雨中暖和一下。如果说,对于扶贫还是有一丝不情愿,对这样的雨天走访还有些许抱怨,那么在这一刻,我看到他,看到火塘里燃起的火苗,我的心仿佛突然被掏空,被自己的自责和惭愧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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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火塘,我们喝着主人端过来的热茶。他,一边忙碌,一边回答着我们的各种问题。许多时候,我觉得我们的问题有些多余。家里几口人,孩子多大,家里的田地和林地情况,粮食收成如何,家里经济收入怎么样,如何支配收入……
我们就像在和一个熟人对话一样,尽量收集着自己需要的信息,在这样聊天中,我居然忘记了做相关的记录,而我的脑子此刻似乎完全记下了一些信息,哪怕再小的细节。我透过木条窗看到一间歪着的圈舍。
无数个雨天,无数次入户,记录过无数农户的信息。在贫困户中本身就有懒汉、赖子的存在,或者在扶贫路上被政策宠成懒汉、赖子,许多批评性的言论指向了这个弱势群体,类似“扶贫先扶志,治贫先治愚”这样的口号在社会中传播,并得到实施。而对于刘四和像他一样的人来说,懒和赖都和他们沾不上边,但贫困却是他们的现实,许多人其实不愿意背上贫困户上的名头,在他们的表述总会提到带着贫困的帽子总感觉抬不起头,走到哪里都被人们指指点点。我能听出他们作为贫困户的悲哀。贫困不该被人们笑话,贫困不是罪过,不是所有的贫困都是懒惰造成的。这些现象在社会也普遍存在,由于原始积累不多,后期需要下比别人更大的功夫。
照着土墙的阳光也照着那些贴着贫困标签的脊背。如今照进他们生活里的已不止这些自然界之光,让他们内心温暖的更多的是那些政策的光亮,产业发展了,住房翻新了,圈舍新建了,院心硬化了,这些光亮以资金或项目的名义悄然改变着村庄的面貌,在时间的推移中也不断改变着这些俗话里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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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摆渡灵魂》中写到,如果说走进扶贫这历史书籍的时候我们都还年少,那么当我们翻阅自己的时候,或许已是暮年,每一页都记录着那些年的往事,而最后一页是自己对青春致敬的微笑,而微笑着合上的就是你我的自传。
在黑夜的出口,顺着土地的指引前行,我回答了有人的追问,是谁擦干了那些我流过泪,你流过的汗,我们彼此搀扶走出黑夜,彼此温暖度过寒冬,那些彼此称为战友的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季节,那些被治愈的贫困终将成为联系我们以及我们与贫困户之间永恒的纽带,在某一个时期,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之间建立了超越亲缘时间的情感,而这种短暂而永恒的情感将像西坡的杜鹃一样铺满大地,像一把把的火把照亮大地。
这些文字就像已经帖在我身上的标签,牢固、长久。我所描述的场景,所经历的风雨,许多人都在走,我将自己作为他们的一个影子,也将他们作为自己的一面镜子,把狰狞化作微笑,对着自己微笑、对着他们微笑、对着村庄里的一切微笑。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岁月的河流又淌出了一段航程。两年半之后,我离开了村庄,那些人,还守着他们的村庄和土地,只不过,太多的事物与境遇已经改变。伴随着阳光下招摇的庄稼,走在已经改变的路上,他们脸上呈现出的,更多的是从容和微笑,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