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曦 西北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27
身处飘摇乱世的吴祖光先生于1942年发表极具代表性的作品《风雪夜归人》成为当时国剧运动下的不朽之作。时光荏苒,岁月再版,改编包括粤剧的形式等不下五次,历久弥新。在论及该剧的创作时,作者说: “我的原意只是写一群‘不自知’的好人——人都是好的,这是我的信条——在现实的人生中的形形色色。”在真真假假的纷繁世界里,破除幻象甚至是想象,在自我的救赎中不断否定自我继而超越自我达到唤醒,使得成为自我的独立个体有能力提出我是谁的诘责,进而获得对自我的正确认知。对于“不自知”,《风雪夜归人》中有着不少实例。如拉车的马二傻子,其母马大婶,再如大法官苏弘基家的丫鬟兰儿,这些人或因先天的、生理的缺陷,或因后天的、社会的损害,其作为人的自我意识始终处于浑噩与麻木的状态(被玉春称为“没脑筋”)。对他们来说,“知否”尚且不能成为一个问题,是不是“真知”就更成奢谈了。
当人的形象在镜子中映射时,正同人类思维的延伸似乎永无止境,那么人类在照镜子中能更深刻地认识自己吗?在拉康的“镜像”中,人不仅在镜子中认知了自我,而更是在“他者”中建构自我的。魏莲生在剧中第一幕中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动作设计,当一屋子的人都走散了,魏莲生抄起桌上搁置的折扇,便开始代入戏中人物角色开腔唱戏,行至镜子处,看着镜像里人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并未停歇。这那尔喀索斯式的揽镜自照与自我表演,鲜明地昭示出魏莲生对自己的认识与想像,但同时,却也不能不让我们想起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 “镜像”从根本上看已非真实的主体,而是一种糅合了想像的、关于“自我”的幻象,不可避免地带有虚妄的性质。因而,这样的“自我认同”本质上暗含着将想像混同于真实主体的“误认”成分。不幸的是,此时的魏莲生恰恰沉浸于自己虚幻的镜像中,这有神异之光的“自我”令他感到“愉快”和“满足”,以致根本无法意识到自我幻象与真实主体之间的反差和抵牾。可以说,此番镜前“表演”不仅形象地为人物的心理状态作出了生动注解,更可以视为人物命运发展的一个关节点:在此之前,魏莲生陶醉于舞台红角的身份所带来的“欣羡同赞美”,并且刚刚通过认得的“官儿”帮助了邻居马大婶母子,面对“受恩者的恭维”,还自以为是“忠人之事,急人之难”,乃至“立下愿心,想普救众生”, “自恋”心理可谓达到了顶点;而在此之后,魏莲生的自我幻象在大法官苏弘基的四姨太玉春的一连串追问下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剧情亦随之峰回路转、云开雾散。
人生的幻象不仅仅建立在具有实在物质基础之上,对于身份的臆想或错位亦将人推向真实的彼岸。在这种幻象中,自我身份的错置甚至是丢失是导致魏莲生从未想过自我的人生境地。魏莲生是当时顶红顶红的角儿,认识着些许大官,正是由于名伶人的身份,导致在舞台之上的魏莲生是饱受叫好声和鲜花簇拥的明星,而在舞台之下的现实生活中,因为有权之势的倚靠,连一般的平头百姓都能仰仗他这样的“大官儿”。这种对于台上台下双重的虚荣满足,使得魏莲生对于幻象心甘情愿且信以为真。同时旦角的身份也使得魏莲生恍惚间丢失了性别,丢失了自我。在剧中,玉春曾经隐晦地指出他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此处暗隐的性别颠倒魏莲生根本没有辩白和解释。直至后来玉春一语道破“你想到过你是个男人吗?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舞台上的真假不分直接导致生活中不仅性别的丢失,还有对身世的误读。终日沉迷于才子佳人和帝王将相的泡影之中,在玉春已经经由王新贵之口得知真相的前提下,魏莲生还是想抵赖自己的父亲是教书先生而非铁匠,直至成了在其口中的“不干什么的”模糊的父亲。这种对于自我历史印记的不清晰,正是对自我觉醒意识形成的阻挠。
在全剧当中我们发现,玉春作为一个预先设立好的觉醒着的角色,对魏莲生进行着“他者启蒙”的驯化,所谓“他者启蒙”,既是立足于理性精神的高度对被启蒙者进行批评、教育、改造。在启蒙的对立面,笔者发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人物形象设定——李荣生——作为顶红魏老板的跟包,李荣生也有过一段令人扼腕的经历:曾经的李荣生也是当红的旦角,只是因为13岁“倒嗓”失败而难以发声,演绎之路不得中断。跟随着魏莲生一路看着其呼声高涨人气暴增,他在魏莲生的职业生涯中,不仅扮演着兄长式的角色,照料着起居饮食,同时也是职业规划和职业教育的领路人。再次回到幻象这个问题上来,李荣生不唱戏了,那能否可以走出舞台假象而领会生活真谛呢?当魏莲生真正“成为一个大人了”的时候,他对着李荣生说出了不想唱戏的打算,李荣生的一生才被观众所知,他声泪俱下地发出肺腑之言,声称将魏莲生视作过去的自己!这种将人生规划和期许加注在他人身上的做法,便直接让人联想到“自己的影子”,同时这也是李荣生的原话,又是一出幻象。影子的存在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但它是模糊不明的,在李荣生的视域下,魏莲生是自我想象的延伸,任何他者的形象都是自我的想象。“年纪轻轻就这么名扬四海,有好朋友这么死心塌地地保着,这么多贵人阔人捧。”这是李荣生自己梦寐之事。
在自知的道路上破除幻象的藩篱与阻碍成为当时甚至当下的一件困事,就像鲁迅所说的:“觉醒的人去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固然寻找灵山的路,十万八千有余零是何其漫长,但总会有一批批的人,像魏莲生、玉春一样,已开始觉醒,为理想而不断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