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生
【内容提要】周幽王覆灭后,携惠王与周平王形成对峙局面,其间诸侯倒戈、转向,形势十分复杂,这一背景下产生了许多指斥贵族大臣、抱怨天命的诗篇。由于史料缺乏,后世学者对相关史事存在较多争议,为解析诗篇增加了不少困难。清华简《系年》记载了两周之际尤其“二王并立”的史事,与原有的认知大不相同,使我们能够更好地认识这段历史;在此基础上,可以进一步还原《诗经》中《节南山》、《正月》、《雨无正》等篇章的创作背景,确定部分诗篇的创作年代。
诗是人们思想情感的一种特殊表达,更是特定时代社会政治生活的反映,因而成为学者研究政治史、思想史的重要参考资料。诗由《诗》而至于经,地位不断攀升,以史证诗就成为《诗经》研究的重要课题。但由于时代久远、先秦诗篇大都不署作者等原因,确定其具体写作年代的难度增大。以两周之际为例,相关历史记载很少且存在较多争议,这一时期《诗经》篇章的研究成为一个薄弱环节。最近,清华简《系年》发布,其第二章记录了两周之际的史事,尤其是携惠王余臣与平王宜臼“二王并立”的历史,使我们得到了新的认知。将《诗经》与《系年》相关记载结合,不仅可以探究诗篇的写作年代,还可以利用其内容来印证、还原历史。现不揣浅陋,试作讨论。
《系年》记载了两周之际的史事,其内容如下(释文用宽式):
周幽王娶妻于西申,生平王。王又娶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盘。褒姒嬖于王,王与伯盘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缯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周乃亡。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立廿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
由上可知幽王死后,余臣逃往虢国,受到邦君诸侯的拥立,直到死后仍有谥号“携惠王”;此时平王的具体情况文献未载,应是在西申的保护之下,到“周亡王九年”才被晋文侯迎立。《系年》所载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是携惠王的执政时间。“立廿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可见携惠王被立长达二十一年。而据古本《竹书纪年》曰:“二十一年,携王为晋文公(侯)所杀。”以往将之误读为晋文侯二十一年(公元前760年)。以西周灭亡时间公元前771年计,则携惠王余臣死于公元前750年。第二是“周亡王九年”的问题。此处仍有争议,但梳理众多观点可知李学勤等整理者的看法最为可信,“周亡王九年”应是幽王死后第九年,即公元前762年,这一年是携惠王与平王两大对立集团的“转折期”:本来支持携惠王的许多诸侯不再朝周,转向平王集团,晋文侯借机迎立平王,三年之后即公元前759年,平王才东迁洛邑。与以往的认识相比,不难发现平王被正式拥立时间较晚,并非学者所言在幽王末期或西周甫灭,当然,不排除他在此之前已经自立为王,只是不被认可而已。两大集团的对立,实际上从宜臼被幽王所逐开始的,一直延续到携惠王被杀,长达二十余年;即使从平王正式被立开始计算,也有十二年。
两周之际是我国古代政治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期,也是诗创作的一个高峰。无论是对周幽王残暴昏庸的批判还是携惠王、周平王“二王并立”时人们的恐慌,都成为重要的创作节点。历史学者赵光贤、晁福林先生和诗经学者李山、邵炳军、马银琴等先生都对相关诗篇做过专门讨论,基本确定《节南山》、《正月》、《雨无正》等篇创作于这一时段。不过,前贤的讨论,多是依据《史记·周本纪》的说法:“申侯……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于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东迁于雒邑,辟戎寇。”将幽王死、平王立与东迁看作相继发生的事情,即公元前771年幽王死,公元前770年平王东迁。学者也多将《诗经》“二王并立”时期的诗定在这两年。现在清华简《系年》提供了新的年代框架,使得我们可以在前贤的基础上更为准确的推定诸诗篇的创作年代。
判断《节南山》一诗年代的重要依据是“国既卒斩”、“天方荐瘥”、“昊天不傭,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乱靡有定”等句,“国既卒斩”、“鞠讻”、“大戾”等当指西周灭亡,可知该篇作于西周覆灭以后。具体时间可从文句中得到信息,如“国既卒斩”,“既”表完结,诗人埋怨师尹等没有下一步打算,似乎周亡不久,“卒”,猝也,表时间之突然。西周灭亡之突然超出时人的想象可以从考古资料中得到印证,如在周原一带,考古工作者发现了许多西周晚期的青铜器窖藏,内有大量精美青铜器,郭沫若先生据此指出:“周幽王十一年(公元前771年),犬戎入侵,就跟洪水暴发一样,把整个西周的京畿毁灭了。周室从此东迁。因此,纷纷窖藏重器东逃的贵族们始终没有再回去开窖的机会,而留藏着让我们来发掘了。”又“天方荐瘥”,方为时间副词,表“方才”,所以《节南山》反映的是西周初灭不久,朝中大臣无所择处的景象。
古代学者多将《节南山》主旨定为“刺幽王”,如《毛诗序》说:“家父刺幽王也”。但根据内容看该诗主要是对师尹等“秉国之钧”大臣的指责,因为师尹的职责是“天子是毗,俾民不迷”,即辅助天子治理天下。幽王死,“天子”亡,西周灭,大臣们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而确定谁为王位继承者,迟迟不能决断,“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正反映了贵族们矛盾的心态。“昊天不平,我王不宁”,说的就是王位继承问题,“宁”,安定,无论是余臣还是宜臼继承王位都有利弊,真正的决定权掌握在大臣手中。正如今人刘运兴先生说:“以究王讻”“乃谓究详王受灾祸(即上文所谓‘我王不宁’)之根源,其根源实为乱政之师尹,师尹当洗心革面而秉政,以怀柔四方万邦也。通篇之旨,皆为指斥师尹乃祸首根源耳。”就当时的形势看,西周初灭,携惠王余臣和平王宜臼并立的局势刚露端倪,王位“不宁”(不定),没有强有力的继位者能够力挽狂澜,上博简《孔子诗论》说该篇 “言上之衰也”,此处的“上”非指余臣和宜臼中的某一人,应统指王位或旁落的王权,经历犬戎入周、西周覆灭,人民对王位继承者和王权都颇为失望,《孔子诗论》的评价符合当时的政治形势。
综合来看,《节南山》的创作时间应是西周甫灭,大臣们纷纷逃难自保,尚未确定自己的政治选择,可将其定在公元前771年左右。
《正月》篇的创作时间,主流的意见有两种,分歧的关键是“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一句。一种认为在幽王之时,“褒姒灭之”是预测之言,如《史记·周本纪》记载幽王“三年,幽王嬖爱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周亡矣。’”学者认为两者所言相同,都是推测。另一种观点是宗周之已灭。时人感慨幽王宠爱褒姒,导致了西周灭亡。这种分歧至迟在宋代就已出现,如朱熹《诗集传》说:“时宗周未灭,以褒姒淫妒谗谄而王惑之,知其必灭周也。或曰:此东迁后诗也。时宗周已灭矣。其言褒姒灭之,……而非虑其将然之词。”
细读全篇不难发现,该篇所关注的问题是出路的选择。这种选择,并非《国语》、《史记》所载郑武公那样为自己准备后路,而是选择哪位“明主”,如第三章说:
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此句描述的是政治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诗人无比忧伤,人民受到了战乱的伤害。“瞻乌爰止?于谁之屋?”郑玄笺曰:“视乌集於富人之屋,以言今民亦当求明君而归之。”所言甚是,诗句表露了人们不知将往何处,但去往何处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有所指——“谁之屋”,故而此篇所言并不是幽王在世的政治形态,应是幽王死后,携惠王与周平王对峙时,大臣们要在这两人之间做出选择。第四章“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也说明上帝所造混乱已是事实。与《节南山》“不吊昊天,乱靡有定”相比,《正月》所言应略晚,强调现在的政治形势略有平复,所以该篇关注战争的词句相对较少,而对时人心态的描述较多,诗人自己也处在无所适从的状态。如陈子展先生所云:“《节南山》却还有替人民说话的地方,《正月》诗人就好像不曾感觉到他周围人民受了虐政痛苦的呻吟,只是为着他个人的祸福利害打算”。从《系年》看,“邦君诸正”逃往虢地,自然先选择携惠王,但随着形势变化,人们心中又起波澜。所以第五章说:
谓山盖卑,为冈为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可见事态之严重和选择之谨慎,而“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一句,“具”读为“俱”,是说“故老”和“占梦”看法不同,都认为自己对时局的分析是对的。实际上并非如此,是作者处在两难境地,他所考虑的是选择哪方势力后自己的“得失”。第七章又说“今兹之正,胡然厉矣?”“正”应指清华简《系年》中的“诸正”,朝廷掌权者,是拥立携惠王的人,诗人怨刺当时掌权之官僚不能扭转形势,平定战乱。
此诗应作于幽王灭后,携惠王与平王对峙时,虽然“邦君诸正”选择了携王,但政权并不稳固,大臣们召集“故老”、“占梦”等人商讨何去何从,虽有一定的倾向,仍旧患得患失,因为这和自己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据此判断该诗写作时间应在对峙胶着期(公元前771—762年的后半段)。
《雨无正》篇言“周宗既灭”,说明该诗作于周幽王死后,古代学者认为其作于平王东迁之后,晁福林先生考证该篇作于二王并立之时,可从。关于具体时代背景,李山先生认为“《雨无正》有‘曾我暬御,憯憯日瘁’,可知诗篇作者为携王近侍小臣。携王朝之立,并没有得到社会的支持。……诸侯及王公大臣们对这个小朝廷采取观望甚至不合作的态度。”他认为是携王近臣之作是正确的,但说携惠王未得到社会支持则不符合实际,因为《系年》明确说“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可见携惠王是继承了其兄周幽王的“衣钵”,在二王并立时占据了优势。
邵炳军先生认为“诗中所写供职于‘卿士寮’系统的‘正大夫’、‘三事大夫’与供职于‘太史寮’系统的暬御之臣,均当为携王余臣的部属。”所言有理,因为就当时的政治形势看,携惠王与平王的对峙,刚开始邦君诸正选择站在携惠王一边,他继承的是周幽王留下的官僚体系,势力庞大,包括了“正大夫”、“三事大夫”、“邦君诸侯”、“凡百君子”等。而平王算是“只身”外逃,之后偏居“少鄂”,能否一时间“凑”出这些官吏还是疑问。诗卒章“谓尔迁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鼠思泣血,无言不疾。昔尔出居,谁从作尔室”,邵先生认为“尔”指周平王则未必,我们认为是携惠王,因为当时王都被破,携惠王逃往虢国,当政治形势好转后,诗人等有识之士劝谏他还都(迁于王都),但遭到了携惠王的拒绝,理由则是自己在那里没有家室,无牵无挂(予未有室家)。
诗人为何以“迁于王都”作问?实际上是因为形势的变化,此时周平王已经迁往镐京。“曾我暬御”,“曾”表示诗人已经不在携惠王那里任职,此时受到平王集团的拉拢:“维曰予仕,孔棘且殆。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诗人认为,出仕“孔棘且殆”,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因为如果说自己“不可使”,拒绝平王的邀请,是得罪已占据对峙优势的“天子”;而说自己“可使”,出任官职,则要受到携惠王集团那些曾经共事同僚的怨恨。
此情此景,诗人自然想起了携惠王集团的境遇变迁,也就是《雨无正》前五章所述,首章说“舍彼有罪,既伏其辜”,即幽王已死,“周宗既灭”。接着叙述留下的“烂摊子”:“戎成不退”,“戎”当指犬戎,如黄瑞云先生讨论说:“戎,旧说都理解成兵戎,但所指不明。从‘宗周既灭’这一事件背景推知,这个‘戎’不指兵戎,而应是西戎、犬戎之戎。”犬戎攻灭西周后,久久不退出关中,加剧了二王并立形势的复杂性。
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曾我暬御,憯憯日瘁”,连曾担任微职的诗人都十分担忧;而“正大夫”、“三事大夫”、“邦君诸侯”、“凡百君子”本应协助携惠王励精图治,但却“各敬尔身”,保护自己家族利益,“莫肯用讯。听言则答,谮言则退”,可见这些掌权者不专心于朝政,使得形势每况愈下。最终的下场如《系年》所说“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诗人悲愤异常,所以斥责这些掌权之人。
再看篇题《雨无正》,刘钊先生通过对甲骨文“雨正”、“雨不正辰”等记载的梳理,推定“正”训释为“正当”、“适当”,该篇“是用雨下得不适当来比喻统治者的政令邪慝,赏罚不中,故以‘雨无正’名篇。”此说良是,诗人正用此意指斥余臣不听自己迁于王都的劝谏,错失良好时机,致使形势恶化。
从诗的结构来看,作者利用追述的形式,从当初的西周灭亡一直记述到“周亡王九年”形势的再度变化。携惠王本有大好前景,却因自身昏庸、奸臣当道而葬送。作者追随携惠王多年,感情深厚,所以在面对平王势力拉拢时没有“趋炎附势”。由此可知该诗作于晋文侯迎立平王后,携王与平王集团的均势已被打破,具体时间应在公元前762年平王正式称王后。
《都人士》是《小雅》中一篇重要的作品,节奏明快,兹引全文如下:
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彼都人士,台笠缁撮。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我不见兮,我心不说。
彼都人士,充耳琇实。彼君子女,谓之尹吉。我不见兮,我心苑结。
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我不见兮,言从之迈。
匪伊垂之,带则有余。匪伊卷之,发则有旟。我不见兮,云何盱矣。
此篇第一章与其他四章所言颇有歧异,引起了学者的质疑,如清人王先谦认为此诗可能为杂合而成:
此诗毛氏五章,三家皆止四章。《孔疏》云:“《左襄公十四年传》引此诗‘行归于周,万民所望’二句,服虔曰:‘逸诗也。《都人士》首章有之。’《礼·缁衣》郑注云:‘《毛诗》有之,三家则亡。’今《韩诗》实无此首章。”细味全诗,二、三、四、五章“士”、“女”对文,此章单言“士”,并不及“女”,其词不类。且首章言“出言有章”,言“行归于周,万民所望”,后四章无一语照应,其义亦不类。是明明逸诗孤章,毛以首二句相类,强装篇首。观其取《缁衣》文作序,亦无谓甚矣。
王氏此说颇有影响,但是否如此尚无法证实。近年来,郭店楚简、上博简都有《缁衣》文本发现,其引用内容与今本并不相同:
子曰:长民者衣备(服)不改,从容有常,则民德一。《诗》云:“其容不改,出言有训,黎民所信。”
虞万里先生认为“将《小雅·都人士》之首章与二、三、四、五章离析,首章与简本《缁衣》所引合为《彼都人士》,余下四章自为一诗,则从内容到用韵以及它们的流传都相吻合。”所言有一定道理,命名为《彼都人士》以区别于今本《都人士》未尝不可。
由于文本尚存分歧,所以对该篇主旨的探讨就显得莫衷一是。如朱熹《诗集传》认为“行归于周”之“周”为镐京,“乱离之后,人不复见昔日都邑之盛,人物仪容之美,而作此诗,以叹惜之也。”将之定为平王东迁之后诗。毛诗序则认为“周,忠信也”,两相比较,差别较大。我们认为,借助《缁衣》和《左传》所引《都人士》内容,可以探讨该篇主旨。《缁衣》篇载孔子言“长民者”,即管理民众者。《左传》襄公十四年引此诗时说:
楚子囊还自伐吴,卒。将死,遗言谓子庚:“必城郢。”君子谓:“子囊忠。君薨不忘增其名,将死不忘卫社稷,可不谓忠乎?忠,民之望也。《诗》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忠也。”
从所引内容看,楚国令尹子囊自伐吴归来后,仍念念不忘国家安危,临死前嘱托加固城墙,可谓“忠”,这与《都人士》“行归于周”颇有相似之处:长民者,应即重归镐京之人,是周平王宜臼。《系年》说:“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京师,即镐京。我们以为,《系年》所载可与今本《都人士》首章相互印证:宜臼本为“都人士”,王位继承人,但周幽王听信谗言,“去申后,废太子”,宜臼无奈投奔西申,实为出逃。多年以后,在晋文侯支持下,平王回到周都镐京被“立”,自然是“其容不改”,此时多数诸侯归顺平王,平王所以能“出言有章”,意气风发。可以判定今本《都人士》首章和郭店简、上博简《缁衣》所引都与平王有关。《左传》言子囊令人加固城墙,此处引诗也与平王迁至镐京但形势尚未稳定相类。
彭裕商先生通过对《诗经》、《史记》等文献的梳理,结合青铜器铭文记载认为“平王东迁以后,王室逐渐衰微。而东迁之初丰镐地区的归属,就成了一个容易忽视的问题。似乎自平王东迁以后,王室即自救不暇,而丰镐一带地区也就自然脱离了周王室。其实事实并非如此,东周初期,王室仍有能力保有关中丰镐一带地区。”如此看来,西周虽灭,镐京还是在周人手中的,平王归镐,符合当时的政治形势。
之前宜臼称王未被认可,故而晋文侯立之于京师。平王在成为“正统”前被称为“都人士”也恰如其分,可见今本《都人士》首章(或依虞万里先生所言定为《彼都人士》)的创作时代应在周亡王九年左右,晋文侯迎立平王于京师时,时间在公元前762年。
《鱼藻》一篇,仅有三章: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诗序说:“《鱼藻》,刺幽王也。言万物失其性,王居镐京,将不能以自乐,故君子思古之武王焉。”李山先生认为“《都人士》诗义既明,《鱼藻》的时代也可以随之断定。诗反复吟咏:‘王在在镐,岂乐饮酒。’镐是宗周首都,如果是一般的周王,在镐京饮酒是十分正常的事,何必如此强调?最可说通的是平王‘归周’之后,曾在镐京举行过盛大的酒会。”这一看法可从。《鱼藻》以“鱼”与“藻”的关系来比喻“王”与“镐京”的关系,并无诗序所言刺幽王之义;而又强调“在”,即有所依傍也,与之联系的应当是此前周平王宜臼逃离王都,仅能依靠母舅之族。而今平王在诸侯拥护之下回到镐京,并在此正式即位称王,如《都人士》篇所言是“万民所望”,人心所归,因为携惠王虽然称王,但已迁虢,镐京的百姓不仅失去了主心骨“周王”,自己还成为被遗忘的“废都”之民,心情自然“失落”。所以平王归镐,对经历过幽王昏庸残暴,犬戎寇周、二王并立的人们来说,是一件企盼已久的盛事。这种归属感,也只有经历战争洗礼后的时人才能深刻体会。诗篇虽然简洁,但兴奋之情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宴乐诗。
不过这种喜悦是暂时的,平王面临的不仅有势力仍旧庞大、与之对峙的携惠王集团,还有不断侵入关中平原的戎狄部落。在无力整治王畿、抗击戎狄的情况下,平王不得不东迁洛邑。因周王在镐,故而此篇应作于东迁之前(公元前759年),平王即位初期,公元前762年或稍后。
通过上述讨论可以看出,清华简《系年》不仅让我们对两周之际尤其“二王对立”的事件和年代有了新的认识;也为确定《节南山》、《正月》、《雨无正》、《都人士》、《鱼藻》等《诗经·小雅》诸篇的写作年代提供了新证。两周之际复杂的政治形势,是我们以往未曾想到的,在携惠王与平王对峙的二十余年中,时人在思想上所经受的冲击足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瞻乌爰止?于谁之屋?”王权的衰落让人们感叹无处可去,人们对万能的昊天也产生了怀疑——“昊天不傭,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在万般无奈、彻底绝望之中,人们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政事之上,“雅”诗也逐渐走到了尽头。
还必须指出的是,“二王并立”诸诗篇年代的确定对《系年》的解读也有重要意义。如前所论,关于《系年》“周亡王九年”理解尚有不同意见,如有论者将之理解为“周幽王九年”,以弥合以往的年代框架(即幽王九年,公元前773年平王立,三年后,公元前770年东迁)。如此一来,则平王被晋文侯迎立的“京师”自然不能指镐京,因为此时幽王尚在。而根据《都人士》、《鱼藻》等篇记载,回到镐京的只能是平王宜臼,时间也并非东迁以后,因此《系年》的“京师”,还应指镐京。故而,从《都人士》、《鱼藻》提供的背景资料看,“周亡王九年”是周幽王死后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