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静
一
鼾声凄冽,如黑黢黢的布面上突地插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哧啦划破夜的沉静。他猛地坐起来,惊惧的小眼骨碌碌地滚动着萤虫的光,急促地闪烁,挣脱着要跳出眼眶。许久,那光蔫下来,打散在黎明的微白里,有温和开始缓慢地洇散。开了灯。好娃嘞,做噩梦啦?炕头的奶颤颤地坐起身,从枕头底下抠出薄薄的灰渍帽瓢罩住荒疏的白发,么事,妈。他看看骨敛成干瘪的老人,又瞅了一眼滚到炕尾的我。其实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不让自己跌入那梦魇,脑子里就不停地吹着泡泡,一个破灭,一个幻想,在黑格褚褚的夜里。他用两片嘴唇捞起一截烟卷,混沌的烟雾充塞他的胸膛,迷障着心肺。烟草对他来说就是一剂麻醉药,可以洗却一切惊悚的、不快的、烦乱的、疲惫的,甚至还有幸福的、喜悦的,什么都不需要有,只剩下光秃秃的干净,纯粹而机械地活着。那焦灼的味道渗进每处毛孔,掺和流出的臭汗,刺激着一个浑身是劲一拳砸在地上就是一个坑的钢筋之躯,挑拨出最原始的喷薄,用荒蛮的力气获取皮囊下卑微的自尊。他吧嗒嗒抽完一根,又叼出一根,滤嘴浸湿了唾液,瘪瘪地粘在一块,我知道他在咬牙抗拒着,努力做到三天只一包烟,这样就又能省出一钉一铆的钱来。是的,他必须抠,从自个身上任何一处能生生地抠出指甲盖大小的用度,哪怕有血淋淋的疼痛,来供养老朽的奶和傻蛋的我!炕窗外泛出鱼肚白,穿好衣服,他推门爬上了窑背。
初春总是来得不稳当,也不懂规矩,温暖还没站稳脚跟,又跌跌撞撞地退回了寒冷。有雪针子刮着脸,山峁处敷上薄薄的银粉,是轻描淡写的涂层,没有冬雪的柔润和敦厚,少了洁白和幻想。
他推起了大石碾子,石碾沉重地压过留有枯草茬子松软的窑背,边缘留下端格争争的印,如他额头深刻的皱纹。当下不是压窑背的时节,他要将这一满身力气拿出作为老姨的回报,让体面的力气与恩惠做着苍白的置换,即便使出的劲儿多余的,也要一点不剩地掏展出,这样才能舒畅痛快。他觉得自己的每寸骨节在体内这满堂堂气流的冲撞中抖足精神,端正的气韵在嘎吱嘎吱地拔节,唤醒粗卑的灵魂在初春的黎明蛰醒。他得意自己这股子强悍,能把奶奶和我轻巧地驮在背上风雨奔跑,也从不惜力,只要一碗汤水和几个白面馍馍,这力量会如永不枯竭的泉水,甜滋滋地又回来了。此时,他强壮的躯体还是被幽灵般的我吓得缩短一截,我听到他完整的灵魂惊落后的清脆,这让我想起塔子村的大棒,那后生贫困的身架“啪”的一声碎响,如同粉碎的玻璃渣被他虎背熊腰的媳妇嚎啕着兜起来归了尘路。你这怂娃啥时上来的?鬼鬼摸摸的吓死额了,吓死额了……他说,我咧嘴傻笑,光洁牙齿的釉光折射在他受惊的脸上,优雅地跳跃。灰暗的帷幔慢慢地揭开,穿梭的雪针晶莹地洗祛晦涩趋于透明。他放下手中的石辗,蓝色帽檐压得低低的,把小眼窝收藏起来,只突起又大又圆的蒜头鼻。我开始为自己这个挥不去的累赘像狗皮膏药贴紧他的肉身,居然能悲悯地颤动着心脉而震惊,可我只是个呆瓜,像长着翅膀的大鱼,怪物般在他赤裸的上空毫无表示地游过。安顿完你们祖孙俩,我就工地去,听老姨和奶的话。他粗大的手摸我的头,我感觉到那串骨节挑动起的突兀,那些累了便如死狗般睡去,饿了就如恶狼般扑食的日子正慢慢吞噬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终会像洋葱一样一层层剥落,所有的器官都像古董般老朽的存在,虽然外表完整却只能用来摆设。
萝卜的心空了,可头上却长出鲜绿的叶儿,蔫皮的洋芋蛋变软,可冒出绿芽等待落入泥土里的新生,连不起眼的大蒜,也蹿出翠绿的尖芽。一切都在衰落,一切又都在崭新地复活。他很响地擤了把鼻涕,终于点上那支滤嘴早已咬得稀烂的烟,眯着眼把脸憋成紫茄子皮,痛快地咂了一大口,我听到他喉咙里异常清晰地咕咚一声,像有东西掉进了无底的空洞。接着沉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吼起了信天游:“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二
老姨很瘦,两只颧骨锋利地耸立在脸上,扬起磨得越来越尖的声音,小小的身体颤抖着。窑内一些固定的摆置一旦错位,就像衣服塞进了菜橱里,碗筷摆进了衣柜里,那种惊慌,异样,不安仿佛整个世界都乱套了,她跺着脚,尖细的声音带着血丝迟钝地锯着耳朵。她颤抖的身子慢慢枯竭,衰落,可头脑依然清醒地固守着陈旧的生活,把自己像钉子一样钉在一个地方,获得安生。每天妥当的时间里,老姨拿起缠着灰布条的剪刀,戴着顶针的手指捏起绣花针耐心划过油腻腻的头皮,把破旧的碎布片凑在一起缝成图案规矩的门帘,这样的门帘整齐地摞了一堆又一堆。每天妥当的时间里,老姨依然拿起缠着灰布条的剪刀,戴着顶针的手指捏起绣花针耐心划过油腻腻的头皮,绣起龙凤呈祥五彩包边的鞋垫,这样的鞋垫整齐地摆了一沓又一沓。
“额们婆姨的手可巧啦!”曾经,男人的这份炫耀,甚至有点张狂蘸着唾沫星子纷纷落在她羞红的脸颊上,落在左邻右舍起茧的耳朵眼里,她还没来得及在心口揣暖,便成了送葬队伍扬起的一把把纸钱像大雪花片子苍茫了天地,那唢呐声带着股闷湿的劲儿怎么也扬不起来,无精打采地在每个人的耳边忧伤地磨蹭,啪啪撞击在一起的铜钹声能把空气拍出水来,溅在老姨的眼里涟涟不绝。这句话渐渐变冷变硬,在她心窝子里生了盘节的根,却发不了冒尖的芽,她要这话有分量的存在,就必须日日女工,轻飘飘地散去便是辜负了,是生者对死者的辜负,她担不起这罪过。
老姨不吃荤。她说凡是荤都是肉身,人也是肉身,一切肉身是平等的,何苦残酷地杀戮?便拒绝了对红烧肉羊肉面的诱惑,她的胃应该储藏各种香味,五味杂陈样样都有,所以才能把日子过得素淡。我们来的第二天,老姨竟买来一条红白相间的五花肉,看着我残忍的吃相,夹着尖利的声音,哦呦,这怂娃八百年么吃过。
刚出锅的软糜子豆包坐在梨叶上喘着热气,我歪着空荡荡的脑袋,用手指戳开一个又一个,刚犹豫地放进嘴里,老姨一个巴掌打过来,尖细的声音像跳动着长长短短的音符,彼此交错,她身体就开始颤抖,筛出惊喝,哎,看你娃那黑手,个个都戳破了,咋就么规矩。他盯着打在地上的软馍裂开口滚出一颗完整的红豆,说,这么好吃的,咋脏了呢。他的心像掉进灰土里的豆腐再也洗不净,那颗滚满尘土的红豆在他心里存放了那么长日子才淡化。
我大口吃着豆包,肚里总是很饿,很空,无论扔进去多少东西都填不满,都能马上听到空旷的回声。我眼里放射出一种枯瘦冷硬的白光,扫荡着如坟茔似的土色豆包。我耳朵挂着他们琐碎的言语,像晃动着一对陋俗的耳环。他挠着头说,日鬼的,这娃碎碎时会说话嘛,不是哑巴啊。那就是憨憨!那尖细的声音像空中甩响的鞭子,迅速而果断。哎,他姨,你咋一满胡说,额娃不是带去县城看病了,涅大夫都说正常着嘞。只是个闷葫芦,心中有数着呢。奶奶拉起荒凉的声音絮扯。
我知道他的心黏黏的,像老姨熬的小米粥,就着碗檐喝一口,嘴边会拖着一层厚厚的米油,咽进肚子里,心上又会裹上一层,黏黏的也是最平常的滋味。
而我呢,是憨憨是哑巴是正常人都不重要。只要做一条寄生虫住到这强大的生命体内,只要他活着,我就可以一直一直活着,一直坚硬地活着,像木头一样活着,像高原上的尘土一样活着,像狗尾巴草一样活着,像山峁上的硬石块一样活着。我还要甩出点缀着希望的羽翎,去撩拨他们沉寂枯萎的内在。于是“塔子村”这三个字从我嘴边阴森森地滑出,就像深陷在绝望和孤独的泥潭里,在那一瞬间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救,这庞大的解救引导他们做着丰富生动的表情,来撞击我快意的心脏。奶奶突翘的眉骨圈着黄褐色的斑印抖动起来,深陷的眼睛像细长的咸鱼干竟意外地漂浮着生机,鼻孔张到最大,裂开空洞洞的嘴说,听这娃说咱屋啦,娃说话了!额娃是想回家了吧?他嗖地从凳子上跳起来,舞动着胳膊站成老树的姿势,一双小眼闪着两股炽烈的火苗舔着眼睫蹿在一起,时而合拢,时而分开,像一对久别的恋人激情地拥吻。娃,你说啥?再给大说一遍!老姨没抬眼,盘腿坐在炕头绣完鞋垫的最后一针,熟练地挽结,低下头,用牙齿齐刷刷地从根咬断了线,把针别在衣襟子上,捋了捋头发后,才庄重地发射出刺耳的尖叫。
我浅浅地划出一抿笑,寒如利剑,把他们揪扯的一大片喜悦割成水草般的一缕一缕,再刺啦点着,浓烈的焦灼味弥漫在空气的每一道褶皱里。我看到靠墙的阴影里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从昏暗鬼魅的镜子里看到了破陋的塔子村,并闻到了干爽的土腥掺和烈焰的柴火迸起串串烟絮的味道,闻到了一担担羊粪焐到畦垄里用挖锨排一遍荡平土疙瘩的味道,听到了夜半的月光流淌的淙淙声,清绝而固执。
三
塔子村落于土峁子山延绵的一处川道里。全盛时期的塔子村被称为镇或街,还分为几个区域,关帝庙周围是市场和戏楼,各种作坊店铺一家接邻一家,长达百余米。南边居住的都是同姓居民,有门楼高墙作天堑,外人很难进入,隔河相对的是货栈旅店区,商客和旅人也曾云集一时。同治年间,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塔子河干涸绝源,衰落的河流,用岸裹紧身子,瑟缩。到了民国,山水脱笼,如困兽狂奔,所经之处地皮被硬生生的刮凹了三分,又加匪患侵扰,迫使族人迁徙另讨生计,塔子村便一年落没一年,到了如今全村也就剩下不到三十户人家。关帝庙早已在历史沉重的碾轮下揉为粉剂,倒是坡梁上那棵老槐树遗世独立了百年风雨后,竟不知从何时起赚足村人的眼球和向往,成为人人心中的供养和寄予,如塔子村的烟火生生不息。老槐树粗壮三人才能抱拢,枝干虬曲苍劲,黑黑地缠满了岁月的凹凸纹路,光看这枝干好像早已枯死,但在这些伸展着悲怆形态的顶端,猛地涌出整片整片鲜活的生命,葱郁如能遮阳避雨的一掌佛手,悲悯而清寂。稍低的枝干上挂满随风飘荡的红布条条,像跳动的火焰即便燃成灰烬也有欲望的余温,有的还坠上铃铛,叮叮当当日夜福祉。说来也奇怪,塔子村日日在黄沙的荡尘扬埃中土头土脸,可老树却叶叶苍翠如雨水洗过的清新。更邪乎的是,你若是没有夙愿或没诚心求拜,只是去树下溜达,即便在三伏天毒辣的阳光下,也会不停地打着寒颤,掉了一地又一地的鸡皮疙瘩。
“上山不见山,入村不见村,平地起炊烟,忽闻鸡犬声。”塔子村一年四季都是沉默的,土坯的窑洞奇踞在苍古的黄土崖上,一个个狭小的门窗在土坡上隐秘开放,仿佛里面蛰伏什么怪物一样。裸露的土黄被岁月一次又一次擦伤了它红褐的皮肤,漫天黄沙遮住了惨淡的太阳,也蒙蔽了蜗居在土窑里的老农们向外面张望的眼睛。他们不知道从南方飞来的雁儿阵阵啾鸣是喜悦还是伤悲,也不知道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是享福还是受罪,只知把土炕烧得烫屁股,把炕围子贴满了团圆喜庆和祥和,把衣服的补丁摞了一层又一层,再把一大撮发霉的茶叶放进熏得变了颜色的搪瓷缸里,浇上煎水盖上盖儿,用变形的大拇指压紧,蓖着茶叶倒进印有大红囍字的透明玻璃杯中,盘着腿眯着眼滋滋地咂着一杯又一杯黑苦的茶水。
他领着一个大肚子女人回来啦!这消息像惊雷,震得塔子村人的下巴颏跟脱臼似的扶都扶不上去。
进村的道儿像饥饿的长蛇,怨愤地扭曲,干燥的浮土厚厚的,一脚趟下去看不见脚面。遇到不平坦的道儿他搀着女人的胳膊,自己会错觉成一对返乡的小夫妻,有种偷来的轻松与兴奋。塔子村本来人口少,年轻女子更少,而女子的眼槛是远离这穷乡僻壤,外村女子断不会跳入这火坑,塔子村的后生三四十光棍一个自然常事,外出打工的后生倘若领回来一婆姨那便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快事。他不在乎村里那些绿脸红脸和嘲弄的脸接踵向他压来,每次都像狗一样儿夹着尾巴回家,至少这次是热闹的是被人关注的。看到女人薄薄的柳叶嘴,丰硕的臀部,高耸的奶子,便断定她是个利索人,能生养也有使不完的力气,是他不要彩礼不花一分钱挣来的婆姨,她肚子里的崽儿就是他的娃,所有这些像火舌贪婪地舔着他的心,炙烤着他的血液,他甚至听到了沸腾的血汩汩地冒着泡儿,把血管壁撞得咚咚地响。他想一把扯过来撕开她的衣服,狠狠地揉着她的奶子,咬着她柳叶的唇。可工友生子脑后那一滩殷红的血汇聚成无数嶙峋的枯爪扑向他,女人那哭天抢地的哀嚎放射出无数根毒箭穿透他的胸膛,他狠狠抽打着自己的无耻与卑鄙,厌恶地朝自己的影子大口大口吐着唾沫。
大棒晃荡着摇摇欲坠的身架,蹲在方凳上,伸长廉把儿细的脖梗吐出黄斑的牙口说,有本事的人啊,不用费力犁地就结果子了。他放好行李安顿着女人上炕歇脚,奶不停地戳弄着他的脊背,挤眉弄眼地往外蹿腾,大棒嬉皮嗨嗨地尾随。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吧嗒一根烟,闪着小眼说,是我工友的婆姨,几天前高空坠落成一滩浆血。月底要生产,没人管,额就领回来了。
奶裂开细长的咸鱼眼,压着嗓子吼,啥事么,算啥事么?我还要侍候月子?搭赔着口粮再搭上人?
我看就收房得了,婆姨娃双收。大棒像啃茶壶的耗子。
妈,她孤苦的一个外地人,和娘家也断了关系,惜慌地很。再说和她男人曾在一起关系也不错,不能眼瞅着人落难啊……
唉,苦命的女人,你放心走吧,先待着吧,待着吧!她听不得凄惨,抹着泪走开了。
四
我生在子夜。那晚月光白得很,照出一切的骨头,照出人间琐碎的毛发,塔子村是一具死去的骨架,冷冷地泛光,很纯很白,白到穷途里。女人身子下铺着厚厚的干土面面,细腻而温暖,羊水和血流淌在上面就结成黑黝的泥浆,掩盖了生命的流动。我裹着泥浆在月光下像一堆碎银,凝滞,却白花花的。
我一岁。院子里那株枯萎的桃树竟意外地抽芽破蕾,娇怯的蕾聚满张望,在努力绽放的简单轮廓下蕴藏深意:为这苍凉枯寂的天地中粉嘟嘟地招摇。他低下头打量着女人的脸蛋,眉毛,眼睛,和那微张的红唇,她急促的气息像轻佻的羽毛,痒痒地撩着他每根神经。他看到的似乎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幅色彩明艳的画,具有花朵的感觉,有一种在大地上盛开和陶醉的堕落,突然那厚厚的颜料变成红色,浓稠的堆砌像生子脑门后那一滩殷红的血,蘸着白渗渗的脑浆,还没凝固,冒着徐徐的热气。他痛苦地闭上眼,想推开女人,可是她的双乳和两腿紧紧顶着他,没留一丝气流,很有温度,很有诱惑力,女人牵引那只粗糙的手穿过衣服放在自己的乳房上。
奶在声声祈愿中终于盼来了儿媳子,没花半毛钱的婆姨,这让她有种捡到金元宝的惊喜。高筑的彩礼曾是压在她和儿子身上的大山,她在夹缝中用粗壮的手指抠出一方空间,她要撑起身子顺畅地呼吸,不能佝偻着趴下,只要有生活就会有阳光,只要有羊就会有青草。如今儿子竟如齐天大圣般搬那座大山,她对着镜把嘴角绷得很紧的肌肉松弛下来,随着嘴角那条弧线的延展,她意识到自己的颧骨也微微耸动了一下,之后整张脸都舒展了。她站起身,架起双臂大幅度地上下左右扭动,让贴身的衣服摩擦着干燥的皮肤,自在地蹭起了痒,然后背着我把羊赶到更远的地方吃最肥美的草,把手中的羊鞭甩得一声比一声响彻,她吊着嗓门喊着:娃儿,猴娃,娃蛋蛋……一声比一声腻歪,我不是她的亲孙子没关系,那肥臀硕乳的儿媳子就是能生养,她总能带着亲孙孙们放更多的羊。她还要儿子再箍一孔土窑,背坡向阳,窑壁用石灰粉滚白,干爽亮堂,天窗,门窗,斜窗,炕窗样样都有,窗格疏朗,阳光可以自由地透进来。
我四岁。卑微的生命被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托付,若弃之敝屣。完整的笑容,咿呀的语言霎时爬满了那纸条上苍蝇般的字迹,沉重地坠落,并一点点地被埋汰,腐蚀。从那时我开始钟情于黑夜,轻视清晨,一切表达,情绪,肢体都是美而徒劳。“这儿比我想象的更穷,你们是好人家,对不起,好好待娃。”那女人消逝了,仿佛村庄里一颗朽化的树被拔出,在干裂的泥垢里一去不返,留落孤单的血脉,一个人的村庄,也血肉模糊。这字如钢锥刺得奶浑身如筛子透着阳光漏着风,奶清鼻涕长地呜咽,之后又挺起折弯的腰板,长长嘘了口气,脸上的皱纹织成了蛛网,星点的褐斑像黏在网上毙命的飞虫。她有愤怒,腔子里的火球聚集着越攒越大堵住心口,用手摁下去又腾上来,她有心疼,三十好几的儿子到头来是狗咬吹泡一场空,连个种都没留下。奶悲切地收拾残局,挥起了鞭子,看那只黑白杂色的公羊咀嚼着青黄不接的草根,一寸寸爬高,又一寸寸断裂,有了咔咔的声音,然后仰起头向她咩咩咩,那样贱贱地讨好,她愤怒地朝它甩去响亮的一鞭。
这世上朝一个方向一路奔跑的人很少,夫妻应该就是同行人,可他还是错了,一起奔跑的夫妻也有不同,比如他总是在追赶什么,而她总是在摆脱什么,以至最后连方向都反了。回村路上他看到几个的送葬人,衣冠是白的,树叶是白的,大棒那脚下生风的婆姨是哭天抢地的,那些哀伤的人慢慢藏匿在飞扬的灰尘里,拉起了混黄的帘。那一刻,天地玄黄忽然有一股肃杀之气,感觉这些人是来送他的,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自己的灵魂是否还在肉体。
五
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仰望,只在一地月白中感知它洁净的存在,这怪癖如夜夜清晖包裹我。我脑袋里对那女人所有的记忆像是被烤化的蜡烛,一堆堆坍塌。我坐在硷畔看着地面上的月影一寸一寸地生长,再一寸一寸地消亡,就像那硕健的公羊嘴里咀嚼的草根,一寸寸爬高,又一寸寸断裂。然后揣测所有人的灵魂应都隐在这一地月白中匍匐,站立,低微而坚定。当塔子村传来要移民搬迁的消息,我知道,即将消亡的塔子村就像人是必死的动物,人是不可预知有一天突然死亡的动物,人是有预知自己必将死亡的唯一动物一样的道理。“嗤……”我低头想笑就笑,仿佛是个在月下行走衣衫褴褛的沙陀,不羁,自由。别人叫我“憨憨”,我喜欢这称呼。
灰扑扑的窑洞活跃起来,炉子里蹿出长长的火舌舔着军绿色的长嘴铁壶壶底儿,突突的热气顶起拴有麻绳儿的壶盖有节奏地吧嗒作响。窑洞里青烟缭绕,几杆旱烟锅子搭上就是几顶烟囱,那明晃晃的炙热在鼻头前跃动,老汉们歪着脖子一口一口嘬着浓烈。他端起破了瓷的搪瓷缸,沏上满满的酽茶哧溜咂上一口,把抿进嘴的茶叶又吐到缸子里,接着再咂。我张着嘴追赶着烟雾,要吞噬。我十二岁。
听说,塬上都种起了苹果,那一片一片的,一年收入不少呢。
额们搬塬上也做果园,就不用出去打工了。
那肯定的,政府会扶帮额们滴。
塔子村是不是就么了?一辈子啊在这儿……
这些遭遇过山水,大旱,别离,背叛,生死,病痛,挣扎的塔子村的胆怯的,自私的,强壮的,羸弱的,要强的,善良的农民们放弃了贫瘠的家园,他们不需要矫情的告别和虚伪的依恋,从川道迁到大塬,只要落地生根的踏实,他们渴望在平坦的黄土地里刨出的尊严和城里人穿上锃亮的皮鞋踏在水泥路上甩出的尊严是同等的分量,甚至会超越他们的珍贵!他们在土地和生命的融合处开始了挣扎的苦旅就从没退缩,即便给予他们的是一片贫瘠和荒芜,也怀着同样的深沉爱着这方土地。
借住老姨这儿已有几天,我几乎每晚都梦到同一个女人。她面目模糊,只剩消瘦空荡的身体被一堆半成品的鞋子吞没,酸痛的手刚停下来,就有一个胖子拿着温热的钱摆在那里,像是刚被他孵化出来的,说,快点,加油干活吧!他像是驱赶一头衰老的骡子,那句快干活吧像是在它的尖臀上又抽了一鞭子,催促着说,好好干,就有草吃。
我惊跳着醒来,努力不让自己再睡着,看窑门口泄露一地月白,除了白,它无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