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文化内涵再探析
——以《爨宝子碑》为例

2018-11-13 14:14刘鑫
海外文摘·艺术 2018年17期
关键词:碑文云南文化

刘鑫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昆明 650500)

在西南民族历史发展过程中,以南中大姓为代表的豪族统治具有独特的时代特点。而在这其中,又以爨氏一族长达四百余年的统治时期不容忽视:在从魏晋到隋唐的漫长时间中,爨氏一族与西南广大的各民族人民一起创造了独具特色、内涵深刻的爨文化。今存于云南曲靖县一中校园的《爨宝子碑》和陆良贞元堡的《爨龙颜碑》是学界研究分析爨文化的重要依据,本文寄望通过对《爨宝子碑》基本情况的分析研究,进而探析爨文化的内涵。

《爨宝子碑》全称《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宝子碑》,刻立于东晋义熙元年(公元405年),于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在云南曲靖县南杨旗田出土,现存于曲靖县一中校园内。此碑高五尺四寸,宽一尺八寸,碑额书有“晋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之墓”字样,正文凡13行,计336字。相较于《爨龙颜碑》的碑石高阔、内容丰富,《爨宝子碑》则略显单薄。故而又有“小爨碑”之称。

碑主爨宝子,建宁同乐人(今云南陆良人)。生于公元380年,卒于公元403年。时年19岁即就任建宁(今云南曲靖)太守,身处中原战事仍频,而爨氏统治南中的强盛时期。爨宝子虽为弱冠,但却极善于审时度势,一方面对中原王朝表示服从,一方面实行民族平等、团结政策,为政勤勉,人民安乐而各得其所。故而在他死后,官民皆悲恸不已,特意为他刻石立碑,寄托哀思与崇敬之情。

1 南中大姓与爨氏始末

在中国边疆历史中,西南地区历史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一区域亦称南中,其范围大致是建宁、云南、兴古、牂牁、永昌、越嶲、朱提七郡所在地域,囊括了今云南全部、贵州西部和四川南部。汉晋时期,统治这一区域的阶级即是历史上著名的“南中大姓”。

南中大姓,是西南地区极具影响力的地域性豪族群体。他们是中原汉族移民中的统治阶级,拥有自己的武装,受到中央王朝的扶持而雄踞一地。根据史书记载,这些大姓家族,受汉文化的影响较为深厚,拥有较强的经济实力与社会影响力,以血缘关系作为联系纽带,周旋于中央与地方之间,对南中历史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仅是《华阳国志》中记载的大姓就有十数家,如涪陵县之杨、杜、李;建宁郡之焦、雍、娄、爨、孟、董、毛、李;牂牁郡之龙、傅、尹、董等。这些大姓灵活机动的与太守、夷帅联合:太守势弱时,大姓与夷帅联合;太守势强时,大姓则趋附于太守。除此之外,大姓之间也在利益指向下,或争斗或联合。可以说,南中大姓产生发展的过程,也是其不断壮大实力把控南中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弱者被吞并,强者更强大。及至成汉时期,南中大姓便只剩下以爨琛、孟彦、霍彪为代表的爨氏、孟氏和霍氏三家。即便如此,大姓之间的争斗仍未见消减。咸康五年,孟彦趁着东晋广州刺史邓岳出兵攻蜀,而强并霍家部曲,挟霍彪归晋。在这种情况下,成汉则出兵追杀孟彦于丹州,迫霍、孟两家同归于尽。自此,南中大姓仅有爨氏一强。公元347年桓温伐蜀,成汉政权覆灭,爨氏开始了独霸南中的历史。

“爨”,最初是灶或者炊的意思。作为姓氏,则最早见于《战国策·魏策》——文中有爨襄之名。而南中爨氏家族中最先见于记录的则是爨习,据《华阳国志·益梁宁三州先汉以来士女目录》和《三国志·李恢传》记载,爨习应是建宁郡人士,曾一度担任过建宁伶令。爨氏家族从成为一方大族,到最终独霸南中,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在爨习之后,爨氏家族之中,较为著名见于史籍的还有爨谷、爨量、爨熊、爨深、爨琛、爨頠等人。

尽管爨氏家族统治南中近百年,但留下的史籍记载却相当有限。现存的两爨碑,是学界中研究爨氏统治历史的重要参考。但奇怪的是,《爨龙颜碑》中关于爨氏祖系的记载却十分模糊,并不曾提及前述的爨习,即便是其祖父、父亲也只是略提官爵,而对其事迹叙述不详。这不能不让人想到,学界中关于南中爨氏“一姓异宗”的猜想。若是爨龙颜一支,与爨习一支所宗有异,那么爨龙颜碑刻也就得到了一定解释。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们可以大胆猜测——他们虽同属于爨氏一族,却又在各自的发展中有着各自的轨迹,保持着政治上一致的同时,又在宗族追奉上各有尊崇。

但不管怎样,南中爨氏凭借着宗族与部曲,在中央与大姓的斗争、大姓之间的斗争中脱颖而出,成为汉晋到唐朝初年南中地区的实际统治者,对西南历史发展演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 《爨宝子碑》与爨文化

《爨宝子碑》立于东晋之际,以沙石为质,碑首呈半圆形。是今人研究爨氏家族历史的重要文物,反映了爨氏统治南中地区的阶段性特点,是我们研究西南历史发展不可忽视的存在。

该碑在出土时,原有碑额题字,后被当地人喻芳余铲除题跋。碑末则刻有当时爨氏官府的有关官职名称。整个碑刻,高五尺四寸,宽一尺八寸,碑额题字凡十五字,分五行而立;正文载述爨宝子生平及为政事迹,计十二行:其中,第一至四行、六行至十一行每行三十字;第五行有七字,而第十二行有十六字。另有题名十三行,每行四字。全碑共计403字,字体独特,似隶非隶,近楷非楷,径约一寸而聚散有致。除此之外,正文末行“立”字之下还刻有清咸丰二年(1852年)曲靖知府邓尔恒隶书跋六行,旧拓本则无邓跋。

本文立足于《爨宝子碑》的碑文,对其中所涉及的官职、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进行有侧重的研究,进而尝试总结归纳这一在西南民族历史发展历史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文化的性质。

2.1 爨宝子其人

爨宝子,建宁同乐县人。少时即具有如玉美质,待长则操守高远志向远大。碑文对于爨宝子本人及其先人并无具体记载,但言行品质高洁,宽厚仁爱。在爨氏统治南中的强盛时期,碑文虽不免有趋附权势之嫌,可总体上而言,爨宝子本人大约也确实品行优良,宽仁大方。

也正是因为如此,爨宝子方有机会被举入仕,历任宁州的主簿、治中、别驾,最后甚至担任了建宁太守一职。纵览碑文,其意以歌功颂德、寄托哀思为主,而对爨宝子的生平、其先其后甚至其世系,都未曾涉及。或言“……二十三岁卒于官,从政未久,无治绩可称,卒以骈辞泛述而已”。或言“州中主簿、治中别驾,举秀才、本郡太守,宁抚氓庶,物物得所”……甚至在最后的立碑人中,我们既没有发现爨宝子的后人,也没有发现爨姓之人,而全部是所谓的“掾吏”,这不得不引人深思。

如此这般就不得不让人怀疑,爨宝子其人是否真的做过官?若是真如碑文所言,那么为什么爨宝子的事迹未得到像爨龙颜一样的大书特书呢?通过研究,笔者相信,爨宝子并非官运顺达之人,至少不像碑文所歌颂的那般。而之所以有《爨宝子碑》中关于任官的记述,其一是因为爨宝子本人应是爨氏族人,后人为了显示爨氏一族非凡的官运,而将爨氏家族中曾任之官冠于宝子名下;其二,爨宝子或许与爨龙颜一族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南中地区声望盛隆。时人为了表达对爨氏的尊崇而有立碑歌颂之举。然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出发,都可以看出碑刻所蕴含的乡望宗族观念,尽管这种宗族观念还是相对单薄的。

2.2 碑刻所反映的历史文化

《爨宝子碑》立于东晋年间,当时中原战事仍频,中央王朝对于西南地区缺乏关注。当时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与云南隔山隔水的建邺。有究于此,大概也可以想见两者之间阻隔之甚。

当时,江南地区文化已然热烈烈的发展前行着:楷书体态婀娜的登上历史舞台,在文人骚客的日常中成为绚丽的风景线。而边陲之地,却还未能欣赏到这种景致。故而《爨宝子碑》中异体字甚多,其用笔、结构,虽有楷书化倾向,却还保留着隶书的特点。所谓“似隶非隶,近楷非楷”之形貌,大约是以篆书和隶书的笔法尝试新的字体的结果。通观碑文,但见其用笔多变,体势飞扬,又可见其不拘一格,潇洒纵横,天然古朴,奇巧刚劲。其风格于恍惚凝重中隐藏古朴巧思,令人感叹。

由此可见,尽管南中之地,与中原隔绝颇深,却仍旧以中原文化作为学习的一部分。与此同时,又不拘囿于其本相,善于结合自身发展形势进行发挥创造。可以说,碑文过渡性字体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当地人民创造力的果实。

作为统治南中的大族成员之一,爨宝子的祖辈有史可稽者可追查到蜀汉时诸葛亮南征时期的爨习(仕蜀汉,官至领军),其后又有爨肃仕于曹魏、爨云仕北魏。从这个角度来看,爨宝子家族虽为边地领袖,却自蜀汉时便和中原政权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汉文化的熏陶:一方面,南中之地自然生态系统相对稳定,具有较丰富的物产,这给受到战争伤害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避难所”,也为以蜀汉政权为代表的汉文化政权提供一定的物质支持(这也是诸葛亮南征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爨氏家族作为南中的统治者,必须在汉晋动乱的大环境中寻求正统支持。有基于此,爨宝子作为爨氏家族成员,也应当是自小得承家风家教,接受较好的传统儒家教育。这样也就可以解释,碑文所说他“少秉环伟之质,长挺高邈之操”,而且“道兼行苇,纯粹之德”……无论是出仕还是入仕,都宽厚仁爱,宁静自然——充分体现了儒家以“仁”为中心的评价观念与“仁者爱人”的道德追求。

尽管作为追谥之文,碑刻内容不免夸大溢美,但其中出现的“仁”、“德”等字眼,都是儒家思想观念中的常用概念与范畴,反映了此碑刻文化中深厚的儒家文化内涵。由此观之,其受儒家文化的影响深厚也是明显的。

及至爨宝子时期,即便与中原王朝的联系不甚过密,但却仍旧推崇“戎晋归仁”,仍旧以担任过朝廷的官职为体面之事,甚至在其碑末仍旧采用东晋纪年,这或多或少的体现了南中地区对中央正统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具体来说,一方面《爨宝子碑》采用汉字书写,以中原王朝纪年为落点;另一方面碑文的文辞极大程度的沿袭了汉文化的艺术风韵。就后者而言,碑文的撰写基本上遵从了六朝骈文的书写风格,注重整齐对称,多用典故且遵循严格的音律。纵览全文,其文辞华丽优美,对仗工整,用典丰富。凡此种种无一不在表现六朝骈文的行文风格。如“山岳吐精,海诞陼光,穆穆君侯,震响锵锵,弱冠称仁,咏歌朝乡。在阴嘉和,处渊流芳。”、“馨随风烈,耀与云扬。鸿渐羽仪,龙腾凤翔。”;又如,“当保南岳,不騫不崩。享年不永,一匮始倡。如何不吊,歼我忠良。回枪圣姿,影命不长。自非金石,荣枯有常。幽潜玄穹,携手颜张。至人无想,江湖相忘。”既有正对,又有反对,运用不可谓不娴熟。不仅如此,碑文中还大量引用了典籍。例如,“道兼行苇”出自《诗经·大雅·行苇》:“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以此来赞颂爨宝子宽厚贤德,仁及草木之博容;又如,“九皋唱于名响”一句,则出自《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以此来比喻爨宝子声名远扬之况之盛;而“在阴嘉和”则出自《周易·系辞上》:“鸣鹤在阴,其子和之”,以之比喻爨宝子之言行高洁,受人尊敬;“循得其墙”语出《左传·昭公齐七年》“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皆以张扬爨宝子恭谨自制的品性……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极大程度上的反映了汉文化艺术风格在西南地区的延续与演变情况。

在中国历史发展的漫长时间里,各民族一起创造了丰富的中华文化。地处相对边缘的西南地区,在动乱变革的汉晋时代,滋养了丰富多彩的具有民族、地域的“爨文化”。就曲靖而言,它既是滇中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也是中原文化和滇文化的交汇之处。爨宝子家族时期,曲靖更一度是南中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中心。从这个角度看,《爨宝子碑》和《爨龙颜碑》皆出于此处,并非没有缘由。汉晋时候,豪族大姓凭借着曲靖作为滇中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也是中原文化和滇文化的交汇之处。汉晋时期,曲靖一直是南中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中心,一度由爨氏家族统治,是今彝族先民的聚居地。当时,豪族大姓凭借其文化、技艺、经验等各方面的原因形成地主豪强。经过长期与当地民族的融合,形成了有别于中原文化的审美心理。这种审美心理在中原儒家文化的约束下是不可能产生的,但是在封建统治相对薄弱的南中,却仍能从碑中对爨宝子的品评看出老庄思想对碑文作者的影响,而这只能出现于滇地这一特定的地域时空。

综上所述,从《爨宝子》来看:狭义的“爨文化”是一种以曲靖为中心,以爨人为创造主体,产生、形成并发展近四百余年的,对云南社会乃至贵州西部、川西南等广大西南地区的政治、经济、民族、艺术等诸方面都产生过深远影响的,具有云南民族特色的中原汉族文化。从民族的发展历程而言,爨人这一群体内部存在着分化,按照其经济发展情况和汉化程度,而被分为东爨和西爨。从这一角度而言,爨文化还应具有这样的特点:其一,爨文化以汉族文化为主要构成部分,且汉文化与云南民族文化间的界限并不始终鲜明;其二,夷汉融合文化是爨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爨氏统治南中的历史产物;其三,在爨文化的发展后期,随着中央王朝势力的强大,它一度以云南土著文化的性状存在。换言之,爨文化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具有复合性。

爨文化是云南的文化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环,也是中国历史上独特而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史上光辉绚烂的一个篇章;丰富了云南古代历史的内涵,为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文化与云南文化的联系、发展提供了珍贵的史料。

注释

①考爨氏作姓氏,最早见于战国。《滇南古金实录》说:“《战国策》有爨襄”。《养素堂文集》:“《战国策》魏有爨襄”。《金石续编》:“此爨氏之最先者”。《越缦堂文集》:“《战国策》二十二有魏将爨襄,则得姓甚早。”王松《爨世家》:“则著姓已在秦前”。……再按最权威的工具书《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汉语大字典》、《辞源》和《辞海》等对爨字的诠释归纳起来是:1)煮饭;2)灶、爨、炊互训。在灶上煮饭必有炊爨者,因此,私以为爨氏以官职为氏的姓。

②方国瑜先生通过考据认为,爨深与爨琛是同一人(见《滇史论丛》第二辑);《新撰云南通志·金石考五》亦采用此观点,认为“深”与“琛”因相近而有所勘误,当为艺人;袁嘉谷在《滇议·爨世家》中分析为二人,平建友亦采此说。今用后者观点。

③学界中关于南中爨氏族源的观点,一直都未达到统一。但不可否认的是,爨氏来源于中原世家,进入南中之后内部曾经发生过分化,如建宁郡和晋宁郡的爨氏间的宗支关系。再者,爨氏的发展历程决定了爨氏家族的复杂性,或地缘或血缘,不一而足。

④高亨.诗经今注[M].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118.

⑤高亨.诗经今注[M].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132.

⑥张善文.周易选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35.

⑦郑天挺.左传选[M].中华书局,1963:265.

⑧以方国瑜先生为代表的一部分学者认为,社会经济较为发达,且受汉文化影响较深的,属于西爨,也称白蛮;相反的,则属于东爨,也称乌蛮。也有学者按照其分布区域的不同来划分:爨地东境似乎以乌蛮为多,而西境以白蛮为多,两境社会发展和文化表现存在着差异。今取前者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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