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方
秋花开时踯躅于江山万里,
却没人吹笛到天明,
而一些旧魂的归来毫无预兆。
管他是花魂、鸟魂,
还是无主的孤魂、游魂,
既不知来路,谈什么出处。
唯悔恨脱胎换骨太早,
以至看山不是山,看水反见火,
看星星想起缝隙里的芝麻。
没有比梦中做梦更深刻的思想了,
没有比井底看天更完美的残局,
没有比一千年更近的距离。
来的时候空无一物,
就不要妄想去时琳琅满目,
平生所学皆不足于令哑巴开口 ,
但罕见的沉默吓倒了聋子。
来了就好,请报上各自的名字,
将打水的竹篮里装满。
只有石头压住,才能下沉。
只有底部才有重见天日的运气。
只有扛起来向前狂奔,
才能忘记目的地。
只有停止才能避免摇摆。
唯遗憾丢失了点铁成金的机会,
口中念念有词毕竟是徒劳。
耗尽浑身记忆力我尝试,
牢记此生的全部,
从早晨至黄昏。不曾想到,
过去的全部加上全部过去,
难以填补夜晚的缺口。
可是我不得不经历一切,
荒废掉树林中的空地,
尚未走完的路。
沿着河堤绕过一望无际的圩田,
已没有根深蒂固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及那天很晚时,
我找到一幅古地图,
找一座桥,一座城门,
一座不存在的房子,
而一阵凉风吹拂我的额头。
吹醒我掌心的纹路,
吹醒了预言中沉睡的混乱。
我一脚踏上我的前途,
风吹得我出乎意料,
吹得我生死两忘。
在长兴人开的小酒店,
我们点了四样菜,
咸菜烧鲫鱼,炒肚片,千张包,
还有一个蔬菜。
他拿着二斤装茅台酒瓶问我,
能喝多少?
这是几天前朋友聚会喝剩的。
他端起酒杯与我碰杯,
今天兄弟你陪陪我。
我向来不善饮酒,一生中,
错过了诸多酒桌上交友的良机,
我们因诗结缘,虽然,
曾有过几个品酒论诗的夜晚,
可是我们从来不曾,点几样菜,
坐在小桌前对饮。
等到多年朋友见面不为别的,
只为喝酒的时候,
彼此还有什么不能明白,
无论什么事都无须多言了。
后来他又叫了半斤泸州老窖,
要我再陪陪他。
说到去年我父亲过世,
他陪我一起守灵那个夜晚,
我看见他眼眶涌动泪水。
记得他坐在灵堂门口长凳上抽烟,
那一夜似乎过得很快,
而我不会忘记,
那一夜比一生更长,
那一夜是我的最后一个开始。
夜深时对岸的市民广场,
只剩两盏路灯,
左边一盏,右边一盏,
中间是明亮的部分。
平台上一尊雕像站在灯光外面,
看不清他的面孔,
这青史留名的人物来自何方?
今夜的颜色深不可测。
圆弧形台阶一步步向河岸推进,
比白天更有力度,
沉入河湾的最后一步,直截了当,
干脆利落,并未溅起水花。
河湾中的小洲我看见它,
轮廓线隐隐约约,
夜夜栖居于树丛的众多白鹭,
为什么异乎寻常地安静?
总有一天,天下会有不散的宴席,
每个人心中,
都有一座取之不尽的空山。
总有一天,你说先结果后开花,
你就会得到一篮子禁果。
而今胡椒、芥末摆上了桌面,
何必还要捧出冰雪?
既然上天赐予我们稻草、木柴,
我的掌心就会聚集星星之火,
和火焰的哲学面孔。
酒杯早已不是昨天那一只,
而杯中之酒满而不溢,
像一个不肯多言的老僧。
儿时的伙伴围着我坐在灯下,
今夜不捉迷藏不斗嘴,
且袖手行过旧年阡陌看东风摇百草,
篷窗睡起,不睬那不成啼的虫鸟。
谁来谈谈叩门之喜、倒裳之欢?
居家的嗜好不足道,
即便从前行善将来作恶也俱为笑谈,
唯窗外流水和水边凉亭不多不少。
喜鹊成双、松鼠落单,
而猛虎独行,
古人的寂寞不过是莫可奈何。
在人间长对秦时明月,推杯换盏,
一来一往,已过汉时关。
走下堤岸,在水面告别,
压伤的芦苇倒在水中,
与佯装成朵朵浪花的鱼握手,
清澈的诉求已经喑哑。
绿色的衣袖划破了,还是新的,
被湖水的眼睛收留,
来年再沿着堤岸生长。
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
忍受着时间的枯黄。
多年以后重逢那一天,
一支短笛盘旋着。
记得从剖开的芦苇中,
取出他的伤,取出空无的内涵,
贴在记忆的笛孔。
在水面告别,没有人走得更远,
没有人追赶高飞的鸟语。
整理他赠我的书,
总共六七本,
有的曾通读,有的,
不记得读过几篇。
朋友三十余年,
彼此宽容,理解,
无所求,偶尔争论,
一笑了之,
而不争论岂非互相敷衍,
未必真朋友。
多少年来相见时,
各自说过的话,
倘变成文字,
比眼前的书的字数,
要多得多,浩如烟海,
也算一件奇事。
一个人长年累月,
埋头读书,独自著述,
多少会有倾诉欲,
而读者和听众,
有时有,有时无。
我们说买两只小板凳,
到时候作为专用座位,
终究只是玩笑。
那天你坐的椅子,
是唯一的客座,
我就只能坐在床沿。
他兴致勃勃,口若悬河,
谈郁达夫,
窗外,雨越下越大,
仿佛郁氏风雨茅庐。
床单旧了,
床的一角叠起的,
毯子不像毯子,
被子又不像被子,
已陈旧不堪,
不知你有无注意。
·创作谈·
诗孰好孰坏,要放在生命中检验,可以是一段光阴,也可以是整个人生,这样终于能够在脱身后逐一确认,而除此之外,无论好坏皆可有可无。诗需要平衡,写一首诗应该产生盈余,换言之,写一首诗得到的收入应该大于支出,否则必然造成亏空,甚至成为空壳,所以诗不是为了实现,而是为了成全,写得越多越充实,写得越好越富有。如果找到了这样的感觉,那就谢天谢地吧。
古之中国,有文章而无今之“文学”观,有教化论而无文的自觉,后来自觉了,仍旧认为“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而今,朽不朽不为人的意志而转,即使求不朽者也只是心里想想,言之无益,至于经国及教化,早就不吃香。文学除了以今之“文学”观独步于世,大抵不便有所作为。讳言经国甚至无意于教化,唯自家好自为之,近观似乎摆脱了束缚,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而从长远看,恐怕祸福难料,因为好自为之的各得其所,好在跌宕自喜,坏在自得其乐,文学毕竟不是可以孤立的。
好在文学并无可能抛弃必要的载体,取消固有的功能,古人的教化论和经国说岂是没落的陈腐之见?文学不必反映时代,而风气必然体现于文学,文学家拿文学当什么,决定了一个时代的文学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