圻 子
我养了一群似是而非的动物
有时候它们在黑暗里踱步
或经过墨水、跳出笔尖
有时候它们安静、似睡非睡
比如趴在一张白纸上
像猫一样温顺、通灵
它们从不掩饰不安、愤怒、凄绝
这些不死的神兽,在苍白世界里
将一次次失踪,一次次复返
我召唤它们犹如召唤心爱的宠物
在幽暗中,在身体内
它们大多逆来顺受,向着时光发呆
多年来我喂养着它们
仅仅使用诗歌这种久远的文体
将它们一一赶进去,让它们
像人一样说话,或沉默
水葫芦、腐叶、被抛弃的断木、投河的人
这些事物没有奔走的愿望
负重的河流活着多有不堪
月亮和星辰在水中映照,失散的魂魄
也做了河流的行李,不知道被背负到哪里
河水随时打开渊薮,重力在高低之间
一如时间的滑轮;渔舟唱晚,其实说的是
渺茫生计,河流不会拒绝它的行李
绵水河,我曾对着它张望——
它们返乡的路径在天上,除了雨滴里的灰尘
我至今还没有见到它们带回那些行李
为逾越,人们建造内心的渡桥
进入秋天,杨树终将摆脱繁叶
一片深褐色旷野以荒芜代替所有的沉默
风吹早秃的树枝,薄霜压着一棵孤树
静静的河边,事物都呈现等待的姿态
这也是我意识里的时序,十月之末
田野重拾肃穆的气氛
我见到阳光明朗,却不知阴影里包含多少秘密
为倾听,我不得不打开幽闭的身体
孤独者不必隐藏羞愧,大概是这样吧
人至中年,微凉流水,开始是盲目的
而后传出余音,身后跟着一片静寂
兄弟们都没有回来
我一个人在老家屋顶上铲雪
雪在天空中是多么轻啊
当雪落到屋顶上时
我担心它将房屋压垮
那年冬天铲雪的人必须弓着背我见到雪的上面有模糊的脚印我以为那是一首诗的脚印
就像一个消失的人曾经在那里踱步
而你却不曾见到他
那年我的兄弟无法返回家乡
因为雪很大
大雪只允许一首诗走着
时光中的房屋不堪重负
我为一首不再温情的诗愁苦
一首诗像一个人的孤独与虚无
当它踩下汉字的脚印
我再也无法将它从记忆里铲去
诗人不只在悲伤中寻找自己
宁静时刻我们涉过河流
到对岸去——
到那卖连环画的小镇
从童年捧出一个
热乎乎的饭团,烫得舌头打转
在轻雾迷离的早晨
打开鸟的睡眠,鸟鸣长出枝叶
你在细雨中哭喊过妈妈
你的妈妈从青葱的田垄间
转身为你擦去鼻涕
那是我们的春天
想想慈爱如稻田,又总伴随再次丢失
诗人不只在悲伤中寻找自己
倦怠时刻我们跳入溪水里
用卵石使劲地摩擦脚底
一种温情从内心可靠地升起
那一刻清冽围绕着脖颈
白云飞越山峰,河水流往他乡
四野寂静,仿佛万事已成
群山内部有嘶鸣的马群,石头内部有空房间
溪水是你造梦的话语。越是高处空气越稀薄
乌云创造的发动机,像我写诗时无声的词汇
若从这座山赶去那座山,得费时多少年?
长风吹啊,词不达意,如同困惑
天空不断搬运雨滴,如同安慰
我是我自己的病句,我垒好诗的墓地
谁知道那里有什么,黄金、腐木或者褴褛?
谁知道你要什么,我在我自己的
病句里,塑造黎明就像拥抱末日
等待是一个隐忍的词,在冬天的树枝上
茫茫原野,所有黄昏都逆向而行
光线合拢,缓慢、寂静,与一个人的尽头相同
如果是一场乌有的会议,它又决定多少生死?
群山不问,大地不答。你看,落日很远
当江水足够撑起长久漫流,河床不会没有滑轮
芦苇的叶子、风中的芒花、小翅膀……
盲目的事物将变得透明,仿佛已被时间穿透
在诗中,所有的黄昏都指向未知的背面
孤寂的黄昏只是思想允许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