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来华外国人视域中的天津城市文化*

2018-11-13 11:21李文璐
文学与文化 2018年4期
关键词:租界外国人天津

李文璐

内容提要:“近代中国看天津”,越来越成为人们的一种共识。而近代来华外国人又是如何看天津和评论天津城市文化的呢?透过众多近代来华外国人的记述,天津的自然环境、交通状况、城市建筑、城市管理等方面的情况得以呈现。虽然这些记述还不能简单等同于历史真实,但毕竟为后人认识和了解天津提供了某些借镜,值得批判地吸收和借鉴。

天津是近代中国开放较早的城市之一,自1860年开埠以来,外国人纷至沓来。他们用镜头和笔触记录天津,对天津的自然环境、交通状况、城市建筑、城市管理的观察和记述特别细致,从而为我们了解外国人视域中的天津城市提供了大量的细节。本文拟以近代来华外国的游记、日记等各种记述为文本,集中展现近代天津城市及其文化的样貌,以期深化对天津人、天津城市、天津文化的研究和了解。

对于来自欧美的外国人来说,来到天津,首先能够感受到的就是当地的天气状况。他们对于四季分明、日照时间较长,春季多风、干旱少雨,夏季炎热、雨水集中,秋季气爽、冷暖适中,冬季寒冷、干燥少雪的大陆性气候,特别是预料不到的季节变换,往往印象深刻。

天津四季分明,3月的时候,本应是春季,但仍然会有倒春寒,甚至是雪花飘落,天寒地冻。德国人不厌其详地记载道:

我们3月初到达时,天津处于冰天雪地中,如今把毛皮衣服和冬大衣打包装箱,把法兰绒、帆布或生丝制的白色西服换了出来。为了免受热带日光的不良影响,我们戴上了带有长护脖的厚帽子,黑色的夹鼻太阳眼睛。正午时分树荫下的温度可达100华氏度,太阳下的最高温可达120华氏度,大家都避免在这个时间出门。

可是,天津的春季很短,转瞬之间就到了夏季。让来华外国人感到不适应的是:

7月初天气转变,开始持续两个月的雨季。树荫下95到100华氏度的燥热,被85到90华氏度令人身体疲倦的湿热取代。人整天都觉得湿漉漉的,麻制或者法兰绒的衣服黏在身上,虽然每天换好几次,可不到45分钟,衣领和袖口就又蔫得不成样子了。每天洗浴三次以上,也只能暂时缓解我们疲惫不安和慵懒的感觉。这个季节容易生病发烧,最好备一些奎宁。欧洲女士的厚重衣服和紧身胸衣使她们特别强烈地觉得这种气候令人生倦,因此白天隐居闺房,傍晚才见客。

除了气候炎热外,让外国人不胜其扰的是各种虫子的大肆侵袭。

炎热季节令人讨厌的产物是各类虫子,其中首推蚊子,特别是在晚上,能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如果不小心让一只甚至几只蚊子从蚊帐的折缝钻进来,它们发出的声音会萦绕在你周围,让你无法听而不闻,久久无法入睡。我们还受到各种大小不一的苍蝇的骚扰。我靠窗的写字台上聚集了一大群苍蝇,让我觉得有必要在那里支一个大纱网。摆放在外面的礼品包装纸上每天都有上百只死去的苍蝇。观察无数只褐色的小蚂蚁如何从外面窗台找到进屋的途径,把苍蝇的尸体抬走,在夜间将死去昆虫的苍白翅膀清除,倒是一件趣事。有时出现的大量蝗虫也会令人恼火。白天还好,晚上电灯或者纸灯笼亮起来后,坐在阳台上或者敞开房门纳凉,它们就会成群地围着我们飞,在墙上和桌上到处乱蹦乱跳。此外还有从花园中树上传来的单调绵密的蝉鸣,从旁边池塘里传来的青蛙响亮的聒噪,都是我们的催眠音乐会。真正让人不舒服和讨厌的是千足虫、蟑螂和蝎子。其中蝎子特别危险,它的毒刺会让人很痛,并引起严重的肿胀。如果要露营,需要提前仔细察看营地,马上清除见到的所有蝎子。

由此可见,初来天津时冰天雪地的冬季,很快就被风沙较大的春季代替,而夏季的炎热、雨水,以及蚊子、苍蝇、蟑螂和蝎子的侵扰,让来自异域他邦的西方人感到难以忍受。适应天津的环境,成为每一个近代来华外国人必须经受的考验。

当然,天津人的生活方式也让外国人觉得新鲜和特别。受社会发展水平限制,近代天津市民生活相对封闭,活动范围狭小,采用的交通工具较为简陋,日常出行主要靠徒步完成,使用的交通工具主要有独轮小推车、木船、轿子和马、牛、驴、骡等牲畜及畜力车等。这些不仅是人们出行的交通方式,而且还成为了等级身份的象征。因为清廷对官员乘坐舆马车轿的形制等都有明确的规定,致使官员公事外出所乘坐的轿、车、船都因各自的品级不同而有所差异。于是,人们可依据其外观判断乘坐官员的品级,从而给予相应的礼遇和避让。“官员之威权极为凶猛,道台或府令等出门,不自骑马,必坐轿子,从者数十人”,威风凛凛。这种体现身份等级的制度不仅有意识地培养和强化了敬畏顺从心理,从而维护了尊卑上下的等级秩序,而且透过随从仪仗的阵势,外国人对天津官员借此以示威严的做法也有所了解。观察更细的外国人还发现:除了官宦仕商出门乘轿外,他们的女眷出门也会乘轿。“这些中国妇女也会互相拜访,不过从不走路,会有雍容的轿子载着她们来去。”生活在近代社会的中国女人往往缠足,乘轿既方便出行,又能展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外国人到天津附近或边远的地方,也会选择乘坐畜力车,并获得切身的体会:

前面有一头骡子架辕,另一头骡子套着很长的缰绳在侧边跑,主要是被用来帮助攀登,通过侧面的拉力确保车的平衡,使其可以顺利地穿越中国乡间小路上经常看来无法通过的沟沟洼洼。这个像狗窝似的车厢里没有座位,底部铺有草垫,可以在上面盘腿而坐。另外,为了保护我们,背后和两边的厢壁上挂着草编的席子。花格子旅行毛毯、被子和山羊皮进一步为我们御寒。车夫的座位在骡子后边的左侧车辕旁。

畜力车是天津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之一,常以驴、马、骡、牛等家畜拉行两轮车载运客人或货物。专门用来载客的畜力车装有车厢,用来遮风避雨,座位底部铺有草垫,减缓了畜力车经过崎岖不平的路面时所带来的颠簸感;专门用来运货的畜力车则没有车厢,依据货物大小轻重,选择不同种类和数量的牲畜运载。

一些外国人还敏锐地观察到,“在以骡和骆驼为主要驮载牲口、以简朴的两轮大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北方,手推车更多在市内和近郊、尤其是港口使用”。车夫们往往推着车在街头招揽乘客,方便市民乘坐,同时运载乘客的各种货物。他们惊讶地发现:

中国的手推车外表一点也不灵巧,但是造型独特,可以运输所有想得到的东西。它既用于运输货包、牲畜,也可以载客。一个宽平的木框架在中间的轮子上面,突出的部分包成箱状,两边可各坐一个人。乘客的一只脚顶住框架的梁,另一只脚在旁边垂下,通常以一个麻绳制作的马镫作支撑。车舵位于框架的末端,两支车辕彼此相距约三英尺,给推车的苦力留出了足够大的空间。即使两名乘客携带很多箱笼,只要他们能抓得住,苦力还是可以轻松地驾驭推车。如果只有一名乘客,苦力可以把肩带收短来平衡推车;但是如果可能,多会找一样东西,比如一名乘客、一件家具、一包货物,或者是一头大家熟悉的中国黑猪,来平衡重量。一头这样的长鼻动物和一名中国男子或者女子,挤在一辆推车上,乘客居然还可以优雅地挥动着扇子,对黑色同伴视若无睹,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

手推车本是一种常见的交通工具,直到20世纪末才基本退出天津城郊居民的生活。它外观笨重但设计独特,车夫们主要是通过双臂来载客或运货。为追求效益,车夫们时常将乘客和货物甚至牲畜同时安置在一辆手推车上。这也说明天津城乡生活联系紧密。小农经济中的农民离不开家畜,无法对人与家畜的空间距离做出明确区隔,以至于田间地头、街头巷尾,甚至是手推车上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同时代的西方世界对疾病防控与公共卫生管理非常重视,所以在德国人恩斯诺看来,乘客与咕哝作响的“黑色同伴”同行简直不可思议。

而美国人詹姆斯·利卡尔顿更感兴趣的是有些车夫在独轮车上安装一根绳子或带子,既保持平衡和货物的安全,又仅收取极为低廉的薪资。

你能从我们面前这些特别的结构上看出,一个大尺寸的轮子被安装在一个沉重的架子中间,把手安置得很后,一根绳子或带子从把手跨过推车人的肩膀,这样可以帮助平衡并分担部分重量,轮子的上半部分被一个架子保护着。日薪20美分,一个车夫能用他的独轮车装半吨货物,一个强壮的独轮车夫能推着两个人一天走20英里,也就是10美分一个人,相当于我们火车费用的1/4,为什么中国人会赞同引进铁路呢?

天津街头的独轮车完全靠人力完成,安全地运载乘客及其货物,收费较低。这不仅满足了市民出行的愿望,也让外国人陶醉其中,甚至觉得中国人似乎不必引进铁路等现代化交通工具。

然而,中国人的现代化之路还是很早就把天津连接起来。1881年,李鸿章为了给开平矿务局运煤,主持修建唐山至胥各庄铁路,这是中国人自己建造的第一条铁路,也是中国第一条标准轨距铁路。通过唐胥铁路,开平的优质煤炭被运到丰润县的胥各庄,然后再通过从胥各庄到天津芦台的运河,将煤炭装船运送到天津。9.7公里的铁路,加上30公里的水路,天津人用水陆联运的方法解决了煤炭运输问题。中法战争后,清朝政府开始认识到铁路对于国防的重要性,于是1888年决定将唐胥铁路扩展到天津,全程300多里。透过日本人的笔触,我们对这条铁路的建设水平和管理状况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了解。

铁路是单线宽轨,客车厢分为头等和二等。头等车厢也没有垫子,很是简陋,但构造很结实,这点似乎胜过我国(指日本——笔者注)铁路的客车车厢。行李如果不寄放,乘客就得自己把行李搬到车上,自己照管而一直站在没有车棚的货车上,被阳光暴晒的乘客的人数,比客车厢里的还要多。到了车站,又是中国式的没人管,苦力和车夫们争着抢着要运行李,有的竟然进到车厢里边,期间的嘈杂难以言表。据说要是不小心把行李给了他们又疏于监看,马上就会被偷走。从车站到租界仍要乘船过那条白河,因为要挤来挤去地走过这一路的纷乱嘈杂、尘土飞扬,监视苦力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幸好伊野氏伴随我们一起去天津,有熟悉本地的他来指挥大家,我们才没有迷路。

对于日本人内藤湖南的描述,我们不能仅仅视其为对天津乃至中国人的恶毒攻击,其中也多多少少反映出当时的某些实际情况。

天津河网纵横,拥有密集的水上交通网络,内河水运业十分发达。沟通南北的大运河流经此地,除将大量粮食运往北京外,也将北方的土特产等运到南方。随着运河动力的不断增加,天津作为运河中转枢纽的地位进一步凸显。发达的内河航运养活了沿河的居民。

我们沿途经过村落的村民都靠运河谋生计,或是随船出航,或是为船只装卸货物。每户人家都有一艘舢板,或大或小。所有村民,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忙着将从水路运至天津的大米和高粱再运往通州,因为通州是最大的谷物集散地。

随着开埠,天津成为中国北方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对外贸易迅速发展,当时天津的棉麻出口占全国出口总量的50%以上,畜产品出口占全国的70%以上。海河运输逐渐取代了运河,成为天津河海运输的重要通道,天津也因此迅速发展起来。洋务运动的兴起,一批军用、民用企业先后出现,加快了天津城市经济的发展步伐,城市中心地位得以加强。

天津是中国北方的商业中心,就像广州是中国南方的商业中心。它从两岸延伸几英里,岸边有许多码头和船坞,还有大型公共建筑物,主要有海关、仓库、寺庙等。商店都非常美观,还带有家具,但私人房屋临街没有什么装饰物,就像在中国北方大城市的房屋一样,用砖墙围在一个庭院里。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一派繁忙景象。所有轮船招商局的船只都在忙忙碌碌地将大米从这个港口运往内地,来缓解饥荒。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中国文明的弱点。数万袋大米堆积在码头,没有其他方法,只有用驴子或是用驴车将这些货物运往两百英里以外遭饥荒的地区。在某种程度上,这是遭受重大苦难的原因之一:不是缺乏食物,而是没有能力将食物运到灾民手里。

来华外国人一方面肯定了天津北方中心城市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发现这座城市在城市管理、交通运输等方面存在着许多问题,甚至连救灾物资都无法快速运抵目的地,送到饥寒交迫的灾民手里。此外,他们还提出海河的运输能力也有待提高。

我们这是第一次沿着海河上行,就已经反复体验到它的反复无常。我们在河上遇到很多先我们而行的轮船,已经装上新货返回上海的途中了。几乎毫无例外,它们通过海河时都会有一艘轮船搁浅……这里的土地尽管时至冬日,树木极其稀少,非常荒凉,却仍然可以称得上是沃土,得到了良好的耕作……当然前提是你没有赶上每年一次或几次,因河流缺乏整治而方圆数英里被“白河”的土褐色洪流淹没的时候……封航许久之后的到达的第一批轮船让港里热闹起来。扛大包的苦力摩肩接踵,像蚂蚁一样辛勤忙碌。

在外国人的眼里,天津海河之上各种船只往来不断,沿岸的码头一片繁忙,而中国的码头工人和运输工人就像蚂蚁一样装卸着各种货物,辛苦异常。当海河成为连接天津城和国外商贸市场的交通纽带后,天津城市中心地带随之经历了从运河沿岸转移至以海河为城市轴心的过程,城市的道路也呈现出平行或者垂直于海河的形态。

伴随着近代天津城市地位的提高,当地经济得以迅速发展,文化日趋昌盛。特别是自1860年开埠之后,一大批外国冒险家、传教士、实业家来到天津,兴建了银行、洋行、商店、俱乐部、餐厅、舞厅、电影院、酒店、住宅、公寓等场所。特别是九国租界的设立,使外国文化元素源源不断地涌入天津,为天津城市现代化提供了更多的机遇和挑战,增加了中外文化矛盾、冲突的可能性。天津传统地域文化和西方文化相互碰撞,呈现出多元化色彩。

建筑是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的文化中孕育出不同的建筑风格。中国传统的建筑风格在长期封闭的文化环境中自成体系。从明代天津建卫到清代开埠之前,天津的城市风貌一直遵循着中国传统的建筑文化的发展轨迹运行。然而伴随着天津开埠,九国租界的设立,以往单一的传统建筑风格受到了冲击,中西文化碰撞、交融造就了独具一格的近代租界建筑。

从来华外国人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开埠后的天津,中西建筑鳞次栉比,除了华界街道上更多地保留传统中式建筑外,租界内各国风格式样的建筑争奇斗艳,渐成万国建筑博览会。各租界当局按照不同的建筑风格修建的酒店、洋行、商场、住宅等,风格迥异,个性张扬,为近代天津城市建筑增添许多新的亮点,也满足了来华外国人的各种需要。实际上,在租界建设之初,来华外国人要想在天津找到一个理想的居住地也并不容易。

我们安全健康地抵达天津,打算在这里逗留较长的时间,所以要找一个位置方便又舒适的家,但很快就发现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欧洲租界现有的房子都租出去了,少量为未来预备的新房已经预售给了即将要从上海来的欧洲人,所以我们暂时在租界里两个旅馆之一的利顺德大饭店下榻。得知店主在旅馆旁边为自己和家人建造了一个带花园的小房子,马上就要完工,我们就赶紧和店主签了一份协议,要求把建成后的小别墅租给我们,吃饭在饭店解决。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天津的利顺德大酒店。酒店坐落于英租界,东靠海河。1863年3月,英国卫理公会传教士殷森德(John Innocent)“竞拍永租”来这块土地,后与英国侨民马歇尔建起一座比较简陋的旅馆——“泥屋”(Mud-House),后取名为“利顺德”。利顺德大酒店是当时天津唯一的有外国人出入的宾馆,因此很快便成为中外官员交涉的重要场所:1863年,丹麦政府特使拉斯勒福在利顺德大酒店与清政府签订了中丹《天津条约》;同年10月,荷兰特派全权特使在利顺德大酒店与崇厚签订了中荷《天津条约》;1864年4月,第一任普鲁士全权公使李福斯下榻于利顺德大酒店,同时,普鲁士领事代办处升格为副领事馆,入驻利顺德大酒店;之后,德、美、日领事馆相继进驻利顺德大酒店。到19世纪70年代,已有英国、美国、法国、瑞典、挪威、荷兰、俄国等十几个国家在天津开设领事馆。由于清政府在外交政策上仍坚持不直接与“蛮夷之邦”打交道的观念,所以有些国家的公使虽然已经驻在北京,但外交谈判和交涉却只在天津进行。特别是自1870年起,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后,天津的直隶总督衙门逐渐取代了北京的总理衙门,成为处理外交事务的实际机构,天津成为清政府外交政治的一个大舞台。

1883年,德璀琳、乔治·瑞德接管了利顺德大酒店,随后,乔治·瑞德将酒店扩建为一座占地3200平方米、建筑面积6200平方米、三层砖木结构、极具欧洲浪漫主义风格的豪华宾馆,并于1886年正式对外开放。在扩建竣工的同时,德璀琳为报李鸿章的知遇之恩,将饭店又命名为“总督府饭店”。1886年的《时报》刊登了利顺德大酒店的广告:

本行开设紫竹林南杏花村下端寓中西客商,大餐房、弹子房、酒房、书房,一切备具;地方宏敞,屋宇洁净,兼有花园,公余退步,端办外洋各式伙食、各色洋酒及吕宋烟、东洋漆器;自做顶上柠檬水、荷兰水俱全,荷兰水每打洋五角,柠檬水每打洋六角。西客商赐顾,请移玉步。利顺德启乙27

专业的管理模式、高端的星级服务使利顺德大酒店成为天津乃至中国政治和社交聚会的标志性场所,也是当时中国最豪华、最高级的酒店之一。很多国内外政要名流都曾下榻利顺德大酒店,其中包括美国第31任总统胡佛、日本特使伊藤博文、普鲁士阿德尔伯特亲王等,以及中国政治人物孙中山、袁世凯、溥仪、张学良、唐绍仪、康有为、梁启超、蔡锷等。毫不夸张地说,东靠海河的利顺德大酒店经历了155年的历史风云,目睹和见证了近代天津乃至中国的兴衰荣辱。因此,近代中国历史上的“远东第一饭店”绝非浪得虚名。

与西洋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华界的中式建筑也独具特色。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私人宅邸及办公场所——总督衙门,虽然不是每个来华外国人都有机会进入,但公开纪念李鸿章的李公祠则足以满足外国人的窥视心理。日本人宇野哲人留下这样一段文字:

天津不仅租界之地砖瓦建筑之大厦鳞次栉比,中国街亦不愧为直隶总督所居之地,中国样式之华丽建筑亦不少。总督衙门虽不能乱进,然如李公祠,即前直隶总督李鸿章之祠等建筑,美轮美奂。惟其庄严,典雅之趣全无,不得不视其为恶俗,是为遗憾。

在外国人眼里,庄严巍峨的李公祠虽美轮美奂,但过于庄严,缺少一些典雅的韵味。实际上,中式建筑被赋予不同的功能和象征意义。不同于一般的中国传统建筑,官府衙门往往被置于城市的中心地区,建筑规模宏大,布局整齐划一,集传统社会的世俗权力于一体,庄严而神秘。而纪念性建筑,既有多种不同的空间组合,又有富丽的亭台楼榭,但都有一定之规。因此,在急于脱亚入欧的日本人看来,与租界内极具特色、个性张扬的西式建筑相比,李公祠虽然庄严凝重,但是也不免呆板,实属遗憾。

与租界内鳞次栉比的西式建筑、华界华美森严的封疆大吏纪念祠堂相比,普通民宅的建筑就要单调很多。

清朝末年的时候,来华外国人观察到:“中国北方村庄和城市的街道通常铺设得比南方的宽,甚至有人行道,也就是说行人主要贴着街道两边的房屋和院墙走,中间部分留给大车、轿子和驮畜走。但这并不妨碍街道的中间部分像个粪堆,满是人们扔的垃圾。很多家养的黑猪在充当卫生警察。中国人的住宅有高高的、粗糙地用灰浆涂抹的泥墙环绕。墙上没有窗户。他们从房间能看到院子,但看不到大街。”到了民国时期,来华外国人观察得更仔细,注意到房屋主人的阶层性:“房屋绝大部分只有一层,由方砖和木头建造,周围建着外墙,以挡住行人的视线。富人家的房子自檩条以下全部粉刷上釉。每隔一段就挂上优雅的枝形烛架,中间的通常比侧边的都要大得多。每间屋里都建有一座砖土混合的台子,大约30厘米高,中间藏着加热的管道。这些台子上铺着席子或毯子,中国妇女在这里度过一生,照顾孩子,摆弄针线;她们的全部天地就在这里。”具有鲜明特色的空间与性别的深刻意涵也被美国人费正清一语道破。

实际上,德国人恩斯诺对天津房屋建筑所蕴含的阶层性差异及其共同性文化特征也有清晰的认识和阐释:天津“所造房屋有三等:富贵者住砖瓦房,普通人以下者住泥土或茅草房。不分贵贱,房屋皆矮屋小室,不见楼房。这或许是赋税重压所致。窗小且少,通风不良,有害身体建康”。一般来说,天津城区继承了传统的北方建筑风格,多是四合院式的平房,主要以砖、石、木作为主要材料,清砖或灰砖砌墙,灰瓦顶,门、窗、柱饰以褐色或黑色漆,呈现出朴素单一的冷色调。城市的瓦房要多于农村,普通居民住单幢小院者较少,他们多生活在大杂院的某一两间民房中。很多住宅临街没有窗户,但靠院子的一面都有门和窗户。在华界,粗糙的普通民房和官宦富贵人家的大宅院往往有一定距离,但也有混杂在一起的情形。

由于近代天津传统与现代并存,中国与外国文化杂糅,因此不论是城市建筑、景观,还是城市管理、环境,都呈现出巨大的差异性。很多来华外国人都会发现这一明显的问题,并试图做出解答。

星期六,我们参观了天津这座用墙围住的城市。从许多方面来说,我们发现这座城市都是一座有趣并且建设得很好的城市,但同时也是我们在中国看到的最脏的城市之一。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与很多卫生准则相违背。围绕城墙的是一条大约10英尺宽的护城河,城市的排水倾泻到护城河里,再流入河道。里面散发出的气味非常难闻,当跨过护城河进城门的时候,气味尤其令人作呕,然而几千中国人却沿河而住。街道也极为肮脏,猪和狗随处可见,与男男女女争夺街道的“所有权”。和南方的城市不一样,驴代替了中国南方的轿子,在城里走来走去,我们更喜欢轿子。天津当地的一些商场表面看起来很不错,卫生维护得也很好。我们还参观了一个法国商场,里面有手表、钟,还有演奏着中国曲子的音乐盒,另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外国东西,看上去店主的生意很兴隆。

这是美国传教士怀礼在天津的初体验可谓深刻印象,毁誉参半。天津这座城墙环绕的城市让他感到“有趣”“建设得很好”。这是因为随着天津城市政治地位的提高,当地经济也得到迅速发展,文化日趋昌盛。特别是外国商品的大量涌入,加速了天津商业的繁荣,丰富了天津市场。怀礼等人坐在轿子上,一路走一路看天津,对商场商品种类齐全、卫生良好、购销两旺、井然有序等场景,不禁给予赞赏。

然而,怀礼也发现并明确指出了天津在城市公共卫生管理等方面存在严重不足:污水横流,排水系统尚待完善;人畜共享街道,公共卫生糟糕。天津城区内排污能力差,雨水顺胡同两侧的沟渠坑塘流入街道,造成了雨季排水困难,城内积水较多,特别是大雨倾盆的时候,沟洼的地面会积存大量污水。一方面是传统的排水工程效力极差,另一方面是居民普遍缺乏最基本的公共卫生理念。人们随处便溺、乱扔垃圾、随意倾倒污水、人畜共享街道等传统陋习,给近代来华外国人留下了十分糟糕的印象。尤其是当地居民将生活污水随意倾倒在路边、河边或附近的水坑,这些越积越多的城市生活污水进一步加剧了天津的水污染,并随着商业繁荣发达、各地商客云集而加剧了环境污染的严重程度。

日本人曾根俊虎对天津城市管理的混乱状况也有描述,可谓触目惊心:

城外市街从北环城河起,延至东门之间,白河东岸,市街毗连。西方人有“四万万人之帝城北京污秽不堪”之叹,帝城尚且如此,况在天津城外。行走在路上,便会觉得臭气冲鼻,一堆堆污秽的垃圾让你见了眼睛生疾。道路极为狭窄,凹凸不平,两侧高而中央低,恰如枯水干泥的肮脏河道。车有一轮手推的,有二轮肩挽的,一靠人力,二靠马力,各车常狭路相连如机织,往来车辆相遇时,大声扰杂,妨碍行人。车皆无弹簧,故没有乘惯的外国客人就不免碰肩伤头。病犬狂猪与行人相混,斜串乱跑,偶尔有一犬见穿西服者而吠,众犬则跟着猎猎狂叫。拾粪者满身尘垢,衣衫滥楼,肩荷粪器,一早就出现在路上或桥边,左顾右盼,低头寻粪。粪山尿海,其大虽让于北京,而城内外各处有粪场,想排便的行人自去粪场,抽烟聊天,悠然排便。有乞丐,有裸体者,有身穿单衣者,满身污垢如墨,横卧桥头或大道,双眼盯着过往行人,以为是有钱之人,众乞丐则蜂拥而上,口称老爷,讨得钱物,方才止步。降雨时,路面积水,深处没腰。现正过东门,积水没至车轴。店铺无楼房,犹如上海一般,但有最大的典当铺。

天津似乎也并非一无是处,在这位日本“游客”眼里:

较好的市街是天后庙、南北街及故衣街等,有金店,有唱诗店、演剧场等,店内甚脏,虽无可看之物,但唱诗店、演剧场因有妙龄美女,聊足生色。城内有十大道,通向四门,中央有鼓楼,北边有圣庙,有诸衙门。

然而他觉得问题还是相当严重的——既包括人口分布、社会环境,还涉及市场及卫生状况:

鼓楼东北,人户稠密,但西北极为简陋,只有穷困之家。现今四个城门的楼上都变成拉尿放尿之地,城墙上过半都是干粪便。城内买卖比上海、杭州等地萧条冷清,这是因为大商家都在城外北边开店的缘故。

城内地基很低,一下雨,城墙之下积水成河。一到暑日,各处污水沟臭气冲天,热气引发多种流行病,致使丧命无数。城墙砖造,高四五米,中央厚也有四米左右。城墙顶端即为凹凸形的女墙,其下与北京的城墙一样可以步行,但内部大部分都崩塌毁坏。四隅有楼梯,可以眺望四方。四面有城门,分别开在东南西北,高达六七米,门板都包有薄铁皮。城墙周围约有八里。

外国人的居留地叫紫竹林。外国人多居住在城南面,城北面本地人与广东人杂居。道路狭窄,污秽不堪。”

曾根俊虎在1875年7月以侦探身份假借“旅游”之名来到天津。从这段文字可见,他对天津城、城墙、街道、店铺及居民情况的描述还是十分细致的。他还把目光集中在天津的公共环境卫生和城市规划管理方面,并与北京进行比对。在他看来,天津的污秽不堪比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臭气熏天,道路泥泞不堪;街道上,交通工具简陋,猪狗乱窜,随处可见粪便,形形色色的人来往于此。他用简洁的文字描摹了衣衫褴褛的拾粪者和满身污垢、对行人穷追不舍的乞丐等群体形象。就连繁华地段的商铺,在他眼里也是肮脏不堪的。由于糟糕的公共卫生和基本卫生常识的缺失,人们在城门楼上随意便溺,臭气熏天,炎炎夏日中导致病菌滋生蔓延。事实上,近代天津的卫生状况确实令人担忧,“天津地区霍乱、伤寒和天花每年都夺去无数人的生命”。对于曾根俊虎来说,他所服务的日本政府当时正在进行明治维新,对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极为向往,也盼望着经受这样的洗礼,将“文明开化”“社会生活欧洲化”等理念视为改变日本的良方妙药。而眼前的这一切,让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被迫开放的天津仍深受传统的桎梏,与西方文明存在巨大差距。

而来自西方的欧美人对天津的认识更加直接,往往选择夏季不去;即便夏季前往,也是留在外国租界。恩斯诺尝言:

然而最糟糕的还是在炎热的季节里,在真正的天津——中国城里逗留。这个时节我们欧洲人竭力不去那里,活动仅限于在有干净宽敞大街的欧洲租界。中国城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到处都是狭窄肮脏和臭气难闻的巷道,又破又脏的土屋。唯一一条比较宽的是从租界到总督衙门的路。路面由碎石铺砌,维护状况良好。

他眼中的天津到处都是狭窄泥泞的街道;随处可见的垃圾、臭气熏天的排水沟、低矮破旧的房屋,在炎热的季节加剧了城市环境问题。对此,欧洲人倍感不适,只好待在租界里。恩斯诺刻意宣扬的是,天津的外国租界里有干净宽敞的大街、良好的公共卫生环境,与华界形成鲜明对比;华界唯一一条比较宽的道路还是连接着租界与总督衙门的道路,或多或少隐含着天津的地方管理部门受西方的影响才铺就这条道路的意味。

毋庸讳言,租界在近代天津城市建设上,确实提供了足资学习和借鉴的样板。以天津的英租界为例,英军上尉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按照欧洲城市的规划标准对租界道路进行了勘探规划,以一条中央大道为轴,数条道路相互交叉,马路、建筑错落有致,形成开放的街区格局,街道也显得更加齐整宽敞。这种规划风格与中国传统的城墙环绕、城市十字街的封闭格局完全不同。此外,同时期的欧洲在城市公共卫生环境事业方面取得了很大的发展,伦敦、巴黎等大城市已经建立了大型排污系统,市民家中有洁净的自来水和独立的卫生间,甚至有抽水马桶。在天津的欧洲租界里,公共卫生机构设置也日趋完善,管理措施细致分明。“天津各国租界最初修筑马路时,开始使用便于疏通的明沟排污,使初期的租界区内有了近代意义的排水工程。”此外,英工部局还负责清理街道、冲洗马路、收集垃圾、处理粪便、绿化工程、疾病防控、监督和处罚不遵守卫生者等。各租界还颁布一系列禁令来规范城市管理:“禁烟馆。禁娼妓。禁乞丐。禁聚赌、酗酒、斗殴。禁路上倾积灰土污水。禁道旁便溺。禁攀折树枝。禁捉拿树鸟。禁驴马车辆随意停放。禁骑马在途飞跑。”这些例禁涉及公共环境的诸多方面,意在纠正天津人长期以来养成的传统生活习惯。

租界与华界公共卫生环境差距之大,令这些经历过或正在经历工业革命洗礼的西方人感到特别不适应,从而发现了一系列的问题,包括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息息相关的饮用水。英国外交官密福特就曾直言不讳地指出天津的居民饮用水和污水处理等问题:

但天津却有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缺陷,即所有的井水都是咸的!居民只能饮用令人作呕的河水。为了净化,人们把河水先盛在大缸里,让杂质慢慢沉淀到缸底,然后把水滤出。但是,缺乏真正的净化系统,不足以让人信服,我们溯流而上所见到的水中那些令人作呕的物质已经彻底清除了。

城市区域的公共卫生状况尚且如此,那么周边郊区的情况就更加严重了。曾根俊虎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他所看到的天津乡村地区的一些景象。可想而知,天津乡村多沟洼,比城市的卫生环境更差。由于自然环境恶劣,村民们用水困难,饮用水质量令人担忧,洁净的水资源非常有限。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天津乡村地区食材单一,没有充足的蔬菜、瓜果,除了鸡蛋外没有其他营养品。

行走不多时,翻过西堤陀,来东堤陀村。该村有茅屋七八十间,极为贫困,连瓜果之类也没有。问村人要水喝,而拿来的水呈青黄色,还有臭气,炊饭也用此水,做出来的饭也带青黄色,臭气穿鼻,不能下筷。据说从天津至此有五十余里。午后一点半又上路,前行二十四五里至潘儿庄,人家大约有四百来户,不见殷富之象……七点半在一个茅店住下。此茅店距离叫做张官屯的驿站一里许,甚为简陋,除了鸡蛋而外别无可食之物。水虽无臭气,但混浊不清,而且因缺水,不随便与人,如若不注意把水用光,就只能喝污水。夜间欲睡,但坑上热如烹鼎,问车夫为何如此,回答说此地已属北地,北地都如此,睡时坑中烧火,防止湿气。

作为九河下梢的天津,虽然不缺少水源,但是缺乏用水净化系统。由于地势较低,地下水受海水侵蚀,离子含量超标,影响水质,造成水质苦涩,难以饮用。因此,天津流传着有“十井九废”的说法。于是,居民们多饮用河水。但是由于缺乏科学卫生的用水习惯,人们随意将生活污水排放到河水中,使河水受到严重污染。人们不得不用原始简单的沉淀法处理饮用水,加上食物短缺,都不利于身体健康和生命延续。

结语

虽然相较于其他北方城市,天津较早地接触到了西方文明,但是从古老的传统文化和现代的西方文明相遇,到接受西方文明成果,是需要经受历史风雨洗礼的。这种不同文化相遇、碰撞和融合的过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在近代来华外国人的各种记述中,有些细节可以丰富、完善我们对近代天津中外文化冲突与融合的理解,加深对近代天津尤其是城市、文化的认识。但另一些则与历史事实存在一定的出入,即文本的真实不一定就是历史的真实,更何况有些来华外国人持有预设立场,带着有色眼镜,刻意宣传西方现代、文明,诋毁中国传统、落后,讳言外国人给天津乃至中国所带来的巨大伤害,给天津乃至天津城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如天津城墙就是义和团运动之后,在八国联军的无理要求下拆除的。因为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很多天津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当时因为死人太多,尸横遍野,没有得到及时掩埋,堆积日久,引发了瘟疫的流行。张伯苓一家也不能幸免于难,全家老少先后都染上瘟疫。在瘟疫刚开始爆发的时候,还能在城里请得到医生,买得到药。但是随着疫情的不断扩散,无处请医买药。张伯苓的弟弟张彭春病得很厉害,也只能煎服父亲张久庵剩余的药渣来饮用。因为疫情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所以得病的人大批大批地死去,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瘟神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张伯苓和王夫人生养的一子一女两个孩子,才四五岁,就因为染上了瘟病,无医无药,得不到治疗,先后死去。已为人父的张伯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先后夭折,心中宛如刀割一般,悲痛无比。“人生在乱离之世,死生难以保全,真是伤心之事。”这不仅是张家的痛苦记忆,也是堪与近代来华外国人相关文本进行比对的重要历史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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