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桢桢
内容提要:本文以电影《缝纫机乐队》为主要文本,对当前大众文化中“梦想”叙事的文化逻辑进行阐释分析。本文认为,当代大众文化中的“梦想”叙事隐含着对其超越性内涵的颠覆与否定维度,在文本中体现为表层叙事对“梦想”的情感致敬,却在深层叙事中将“梦想”捆绑在破败的现实境遇中。将“梦想”嵌入现实价值序列的内在欲望将属于“理想”的述行性内涵彻底剥离,从而使得大众文化想象中的“梦想”从其铸造之初就在现实价值序列中预设了被收编的位置。
自从中国音乐选秀舞台上的一句“你的梦想是什么”,关于“梦想”的激情、坚守、质疑和叙述“梦想”的想象性冲动就通过各类公众性的文化渠道弥漫开来,成为一个令人充满矛盾情感的命题。在大部分人看来,“梦想”似乎是对“理想”的同义表述,而且更加容易凸显某种召唤性的符号魅力。一方面,“梦想”所具有的理想主义光辉内在地具备一种召唤结构,加持着那些分有此类光辉的公众形象;而另一方面,时不时也有人撒些心灵砒霜,戳破那些鼓动着理想主义冲动的流量野心。不论是坚持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梦想”就在前方的激情,还是调侃那些对“梦想”的念念不忘,最终证明不过是“记性”比较好的嘲讽,“梦想”这个本来极其日常的词语开始在颇具张力的内涵演化中变得复杂起来,逐渐成为当代大众文化中一个独特的符号。
有趣的是,当人们把“梦想”这个词看作一种话题或某种态度,并将其从具体的行为中抽离出来时,获得认同快感的一方往往是表演“乌托邦”冲动的“不顾一切”派,而获得现实嘉奖的则是那些奉行“精致利己主义”的“闷声发财”派。于是,关于“梦想”的叙事就成了一番皆大欢喜的针锋相对,一场“双赢”的你来我往。我们可以在各类电视网络“真人秀”里欣赏关于“梦想”的种种表演:“梦想”的艰辛,“梦想”的困惑,“梦想”的接近与实现,乃至“梦想”的背叛与放逐……一旦沾上“梦想”,一切行为似乎都可以被理解与宽容,那些生活中的困境与窘迫就变成了值得或最终将被“梦想”奖赏的代价。
这种独特的“梦想”叙事在影视作品中格外引人注目:无论是“梦想”的实现(《泰囧》里的王宝宝)还是破灭(《港囧》里的徐来),都成为人们窥探生活秘密的有效途径。我们面对平凡人的普通“梦想”感动唏嘘(《老男孩》《我是路人甲》等),面对中年大叔的情感“梦想”慨叹欲望(《港囧》《情圣》等),面对失败者的超现实“梦想”(《夏洛特烦恼》等),哂笑反思。“梦想”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奇异维度——一方面是超越现实生活的强烈冲动,另一方面是面对现实生活的彷徨无措。
然而更为吊诡之处在于:那些表面上以“梦想”为重的叙事中,却隐含着对“梦想”内涵中超越性维度的颠覆与否定,这种以“梦想”之光掩埋梦想之实的奇异景象在《缝纫机乐队》(2017)这部电影中被集中地呈现出来。
和一切“梦想”叙事一样,《缝纫机的乐队》的剧情很“中二”:一个幼时被“破吉他乐队”深深打动的小男孩,在成年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忘记摇滚乐带给他的震撼,为了保住梦想的确证——“摇滚公园”,斥资10万邀请“破吉他乐队”曾经的经纪人来到小城集安,为他组一个摇滚乐队,希望通过自己乐队的演出,改变政府与房地产商拆除“摇滚公园”的规划。
围绕这个听起来异想天开的理想,一群来自社会各个角落的“梦想”持有者或曾经持有者组成了一个外型尴尬却能力强悍的乐队。来自北京的落魄经纪人程宫,用母亲踩着缝纫机护送自己完成音乐理想的亲情叙事,赢得了对这个乐队的命名——“缝纫机乐队”。影片的情节围绕乐队在筹划演出的过程中如何遭遇外力的挤压、内部的背叛展开,最终主人公们的“梦想”获得了曲折的“实现”——虽然没有保住“摇滚公园”的原貌,但是在“摇滚公园”废墟一般的施工现场,千人摇滚的魔幻场面抛下一个重磅催泪弹之后,升级版的“摇滚公园”焕然新生。
在这个并无新意的叙事套路中,《缝纫机乐队》成功地催动了不少观众的泪点:胡亮对于摇滚乐的偏执信仰让他在“大吉他”塑像被拆毁的雨夜近乎疯狂地想要阻止机械工程车的作业;经纪人程宫在背叛“缝纫机乐队”后回归日常,却在堵成停车场的北京环路上听到骑行周游世界的车队喇叭在播放乐队曾经排演的曲目;“缝纫机”乐队的众人在街头斗殴后,奔跑在去往演出场地的路上,身后是穷凶极恶的街痞和更加穷凶极恶的乐队亲友团……每一个充满感动的瞬间都浸泡在角色关于“梦想”的唐吉诃德式行动中。在这里,“梦想”叙事中那些属于理想主义的召唤结构奔涌而出,鼓噪着人们心底深处不知来源的烦闷,以及想要冲出现实生活之重围的冲动。正是在“缝纫机乐队”的理想主义行为与现实境遇的张力和戏剧冲突中,笑与泪被精心地捏合在一起:“梦想”越是荒诞,现实越是狼狈,理想主义的光辉就越是耀眼夺目,甚至盖过了制造笑点时用力过猛的尴尬感。
然而就在理想主义的光辉照耀下,影片却将一大片阴影不加掩饰地投放在同一个地方。“缝纫机乐队”的每一个成员都是现实中的“失败者”,是现实价值序列中的边缘存在——胡亮是一个机车修理技师,倾其所有请来一个早就成为“行业笑柄”的经纪人,为其组建乐队来阻止“摇滚公园”消失在机器轰鸣的城市规划中;程宫是一个带垮“破吉他乐队”的失败经纪人,为了带手下几个颜值堪忧的歌手去韩国整容,被胡亮10万订金“忽悠”到集安;鼓手炸药是一个热衷纹身、为了一见钟情不惜代价的神经质情痴,手上纹着“我爱吉香”向纹身师丽丽表白,想要通过乐队在集安寻找丽丽却背对观众打鼓;吉他手杨双树现职老中医,专看妇科,曾经是“破吉他乐队”的主音吉他,突发脑血栓离开乐队后,“破吉他乐队”反而大红大紫,如今为了实现迎娶“后老伴”的愿望,不得不瞒着女儿将摇滚欲望深深地掩藏在中医药师柜之后;键盘手希希是小学生,有一个热爱音乐却不得不为柴米油盐奔走的窝囊父亲,跆拳道黑带的妈妈每天用“钢琴弹得好,妈妈死得早”的因果神逻辑要求女儿学好数理化,将来研究原子弹;看似最没有失败者色彩的贝斯手丁建国,不仅有个作为“梦想”杀手的房地产商老爸,还遭遇前男友劈腿闺密,不忿之下驾车冲撞“狗男女”,结果撞断了自己的腿,为了泄愤只好在晚上用弹弓打前男友家玻璃。
可以发现,“缝纫机乐队”的成员都是现实秩序中备受挤压的边缘化人物,他们遭遇的现实窘境不一而足:金钱、健康、爱情、事业、理解、梦想……都可以解决他们中某个特定成员的窘困,却总是阴差阳错地出现在无法达成解决之道的岔路上(缺理解的给事业、缺爱的给钱、缺事业的给健康)。总之,这是一群在现实层面上无法完成主体认同的人,而似乎阻碍他们加入现实秩序的就是“摇滚”和音乐,结果他们只能通过诡异的方式将欲望诉求寄托在“摇滚”这个把他们挤出价值序列的符号上,似乎抓住这个充满抵抗意味的符号,个人生活遭遇的沮丧就不再是无法直视的失败,而是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悲壮“梦想”。
有趣的是,《缝纫机乐队》一面向理想主义致敬,另一方面却将理想紧紧地绑在世俗生活的失败层面上;“摇滚”作为“梦想”的光辉灿烂背后,是其作为理想在现实生活中的惨败。于是,影片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吊诡的逻辑:敢于(只有)在现实中惨败,才能(才会)感受(转求)“梦想”的救赎。在这里,“梦想”成为理想主义在当下的一种奇异景观:它充满召唤力量,却只吸引“失败者”。每个追逐“梦想”的失败者,一旦以“追梦人”的身份被发现和认可,就迅速加入到曾经以自觉或不自觉的姿态加以抵抗的价值序列中,并由此进一步夯实“梦想”的召唤结构——让更多的人相信对于“梦想”的执着终将被现实秩序予以奖赏。在这里,我们发现此类“梦想”叙事的小秘密:没有人真正因为坚持“梦想”被奖赏,被奖赏的都是足以在现实秩序中取得利益的“梦想”。换言之,“梦想”的美好不在于难以企及或是执着坚守,而在于它已经为自身预设了加入到现实秩序中的通路,它终将以“梦想”这一美妙的姿态被现实收编。
在《缝纫机乐队》中,有一个代表“摇滚”的核心意象:“摇滚公园”中赫然耸立着一把硕大的“吉它”雕像。这把“大吉他”落成于多年前在集安掀起摇滚浪潮的“破吉他乐队”时期,主人公胡亮也是在一场“破吉他乐队”的演出现场被烙下了“摇滚”的“梦想”印迹。随着他成年,除了成为一个机车修理技师之外,还保持着热爱“摇滚”的心情,一把吉他弹得有模有样。本来,这是一个在现实秩序中已经获得位置的正常个体,却在听闻“摇滚公园”即将被房地产商重新开发,“大吉他”将毁于一旦之后,一夜之间触发了心中的“梦想”执念,坚持要通过组乐队、开公演的方式来阻止“大吉他”被拆除。
“大吉他”是整个影片中“梦想”的核心符号,围绕这个“符号”,曾经的“破吉他乐队”和如今的“缝纫机乐队”成为“造梦者”和“守梦者”。前者为小城集安提供了钢筋水泥般坚实的“梦想”基础,而后者则拒绝接受这种“梦想”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实的现实。有趣的是,“大吉他”建立之初本就是地方政府借着“破吉他乐队”所代表的“摇滚”风潮为城市树立的某种标识,这个以钢筋水泥为内容的庞然大物和围绕在周边的广场、绿地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违和感。“广场”“绿地”乃是现代消费生活中独具文化内涵的空间:无论是“广场舞”所代表的琐碎世俗,还是“绿地”充满伪自然幻觉的富足想象,都与突破常规、冲击秩序的“摇滚”内涵格格不入。事实上,早在“大吉他”成为公园中庞大水泥塑像的那一刻开始,“摇滚”已经失去了理想主义的底色,蜕变成了一种可以被纳入现实秩序甚至为其提供召唤内涵的“梦想”象征。“大吉他”在其存在的二十余年间,一直为这个小城市里无数个“胡亮”提供“梦想”维生素的补充,让以修车为代表的机械性日常生活保有一块“梦想”飞地,用想象性的主体幻觉(吉他的形式)支撑着真实生活(钢筋水泥的内容),而不至于陷入彻底的灰调中。
我们可以在几乎所有的“梦想”叙事中找到这种类似于“大吉他”的核心象征物,例如《老男孩》中杰克逊的海报,或是《港囧》里的杨伊和《情圣》中的yoyo。有趣的是,这些充满召唤能量的核心象征几乎都和“大吉他”一样,不得不面对被“取消”的命运,无论是用物理的方式还是心理的方式,
在“大吉他”塑像在雨夜被拆毁的时候,胡亮和乐队其他成员得知因为程宫与开发商(丁建国的父亲)私下勾结而导致演出取消,绝望的胡亮对程宫挥拳相向,此时背景里的“大吉他”已经从“琴颈”处折断,破败的水泥断口处,露出了一根根扭曲断裂的钢筋。也许有人认为是工程车对“大吉他”的刨、钻、砸,残忍地毁坏了“梦想”的符号象征意义。正像影片中胡亮疯狂敲打工程车的驾驶仓,大声喊着“你们是坏人”。可是按照齐泽克的说法,真正捣毁“大吉他”象征意义的恰恰是它向我们展露其“实在”的那个瞬间:暴露出来的破败钢筋水泥,戳穿了“摇滚”意象的虚假性。象征意义坍塌所带来的恐惧不安,转而释放到那些直接带给我们“实在界”创伤的倒霉蛋身上,所以胡亮才去攻击工程车和程宫。而程宫阻止胡亮对工程车的骚扰时,说:“他们不是坏人,是工人,我才是坏人!”恰恰是履行了自身的“符号性委任”——为胡亮遭遇“大吉他”之实在创伤这一事件提供了象征的“重写”。于是,“大吉他”象征意义的崩坏不再是一种内在的自我颠覆,而成为“坏人”与“背叛者”等外力施加暴行的结果。
影片最后程宫回到集安,找到胡亮道歉,并提出重新完成乐队演出的想法。胡亮说:“我不是不能唱,我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唱,大吉他没了,我现在只想修车。”而程宫却认为要把演出完成,不能没了心中的“那股劲儿”。在这里,“大吉他”象征意义的倒塌让胡亮不知“为什么而唱”,因为原本的幻想被实在的创伤穿透了,而程宫告诉胡亮,钢筋水泥的幻想不再起作用了,那就用我们的肉身重塑幻想。外在的象征符号难免要不受控制地遭遇“实在”,那就把它内化、主体化,这个以肉身重塑的幻想一定更加结实持久,只要不遭遇丁建国爸爸的“钱可以救命,理想不能”的终极“实在”。
于是在“摇滚公园”的废墟上,在展示着其“实在”创口的“大吉他”前,“缝纫机乐队”将“大吉他”代表的幻想以肉身重塑。“没有什么事情会为我更改,也要摆好飞翔的姿态。”这不正是肉身重塑的幻想最真实的表达吗?在飞翔姿态的肉体幻想中,彻底接受了现实的秩序,再不期待与相信有什么会“更改”。
更具深意的内涵出现在“摇滚公园”重建后的场景中。镜头中已经成长为中学生的希希(键盘手)在进行演讲,场面与影片开始处少年胡亮在舞台上演讲时如出一辙,连演讲词都完全一样。不同的是,少年胡亮的演讲场景是传统舞台的镜框式结构,而中学生希希的演讲空间变成了环形的室内环境。镜框式舞台提供的是一种“表演性”关系框架,而环状的空间则更易催生主体性的幻觉,前者尚存“间离效果”的可能性,后者则因为丧失了表演与非表演的空间区隔,而成为生产沉浸式自我幻想的绝佳环境。
镜头拉远,从环状的演讲空间扩展出来,原来这个演讲的房间属于一个庞大建筑的一部分。被拆除的“摇滚公园”改建成了一个形似吉他的庞大建筑,看起来完全是商业利益和摇滚“梦想”融合的产物——一个拥有“梦想”外形的地产商业空间。这个庞大的建筑取代了曾经突兀地耸立在现代城市空间中的“大吉他”塑像,更加有机地与城市商业景观结合在一起。如果说曾经的“大吉他”塑像还有暴露“实在”的可能性,现在的“吉他建筑”不仅重塑了幻想,还把关于幻想的主体也一起包裹在建筑体之内。“大吉他”塑像用“梦想”符号容纳钢筋水泥的实在内容,而“吉他建筑”则让“梦想”的主体自身成为象征符号的一部分。于是,“梦想”从召唤主体的象征符号变成了主体在其间行动的象征结构,符号可以被“实在”穿透,结构却天然地留有“实在”游弋其间的缝隙,而不必担心遭遇实在冲击后的瞬间崩溃,“吉他建筑”成为完美载体,再一次完成了幻想对主体的彻底征服。
除了影片在内容、人物、剧情方面呈现出来的关于“梦想”的种种吊诡意象,《缝纫机乐队》在整体形式上也充满了对表面叙事的暗中抵抗。在演员阵容上,董成鹏和乔杉尽管颜值有限,不能像众多“鲜肉”一样靠颜值赚钱,但是也已经通过小人物的“刻板印象”有了一定知名度和拥护者。古力娜扎和李鸿其自然是针对“颜值控”观众群体的设置,韩童生、于谦、岳云鹏、周冬雨的加入与客串无疑又赚取了浏览明星脸的快感流量。尽管影片的票房似乎低于制片方的期望,但是可以看出导演在票房上的野心,针对不同群体,将演员阵容当做一个调色盘,力求尽可能地迎合各类观影需求。
既然是一部向“梦想”、向“摇滚”致敬的作品,自然不能缺少音乐元素。有影评批评《缝纫机乐队》,说:“一群喊着摇滚不死的人,愿意用生命去捍卫摇滚的人,最终唱出了一首和摇滚毫无瓜葛的歌,这或许是对这部电影最微妙的反讽。”也许,影评人才是真正被“梦想”召唤了的人,而导演、制片方则是清醒地生存在现实秩序中:他们懂得票房才是电影的现实价值,“梦想”不过是一个用以实现价值的符号。
在影片结尾处,“摇滚公园”空荡的施工地上,脚手架上的施工用灯和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的“大吉他”塑像将“缝纫机乐队”的首场也是最后一场演唱会映照得格外悲壮,想象中人山人海的摇滚场面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鼻青脸肿、断胳膊瘸腿的乐队和台下空荡凄清的满地狼藉。几人在台上留下眼泪,面对一片荒凉坚持唱出对“摇滚”的执着,这本是一个冰冷现实中理想主义的典型场景,却在几段乐曲后被轰然涌入的数千观众戛然打断。这些忽然闯入的观众打着旗帜,上面写着“工人先锋队”“安全施工人人有责”,这些与“摇滚”看似完全不搭界的口号,在这一刻和“摇滚”共同分有了那个逝去“梦想”的光辉,显得既魔幻又悲情,仿佛一场早已被证明无法实现的梦境,展现绝望的最后爆破。
如果影片到这里为止还维持着“梦想”的光辉幻觉,那么接下来一曲千人伴奏的《不再犹豫》则彻底戳穿了表层叙事营造的幻觉。场地中忽然出现的架子鼓方阵,以及前呼后拥的吉他、贝斯队列和疯狂喝彩的观众,影片用一种显然是想象性的图景来取代了现实中“摇滚梦想”的悲情遭遇。也许是为了营造“梦想”的真实感,或是为了彰显“梦想”带给人的希望,导演让Beyond乐队曾经的乐手出现在演奏的人群中。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样的形式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当黄贯中与叶世荣耸然出现在镜头中,沧桑的面容镌刻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没有Beyond乐队时期的风华正茂,这是很容易接受和理解的,可是当二人饱受时间打磨后的姿态不是愤怒依旧或淡泊从容,而是一种饱尝无奈之后的自我激励时,“梦想”的光环瞬间散去,向我们露出了理想的真实“下场”。
这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湖南卫视的音乐真人秀“我是歌手”。无论是第一季舞台上的黄贯中和第四季舞台上的赵传,都让我们正面遭遇不容否认的现实——“摇滚”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正像那个充满理想主义冲动的时代一样。当黄贯中将吉他横置舞台中央黯然淘汰,而赵传在唱着“不再追寻风的线条”转身离开,观众在唏嘘不已的同时,内心里悄然感叹“果然如此”。这才是当下消费文化中关于“梦想”的潜在逻辑:以展现自身的幻灭作为自身出场的前提。无论是黄贯中、赵传的现身说法,还是另一档音乐选秀“中国好声音”(中国新歌声)中那些动辄“梦想”当先、却常常被爆出各种魔幻“前史”、粉碎之前“追梦”人设的“学员”,都可以视为同一种逻辑的不同呈现:前者展现幻灭,后者表明虚伪。
《缝纫机乐队》无意中用一种貌似致敬的方式把关于理想主义的激情幻想破除得一丝不剩。在正片结束后,导演董成鹏与Beyond乐队英年早逝的黄家驹在Remix技术的支持下共同演唱《再见梦想》,而与之相伴随的画面是特别出演的名单。当我们看到一个个曾经辉煌的乐队名字(唐朝、鲍家街43号、痛仰、眼镜蛇、黑豹……)和一张张已经无法辨认过往模样的摇滚面孔时(也有可能是从未熟悉过),当我们看到“集安小学女主持”“主刀医生”“仓库管理员”“建筑工人”“钉子户老邓”“出租车司机”等等影片中这些摇滚人的角色时,一种最魔幻、最诡异的表面意图与潜在效果之间的分裂悄然出现——那些路人甲乙,就是曾经引领时代理想,或者说把理想主义付诸行动的“叛逆者”们,最终难逃活成路人甲乙的“宿命”。在这个看起来情怀爆棚、仪式感满满的片尾中,我们遭遇了“实在”的理想。如果人们在正片中被“象征”的“梦想”召唤所蛊惑,那么在片尾中就会被“实在”的理想“下场”所惊醒,也正是在这里,《缝纫机乐队》集中凸显了当代大众文化想象中理想主义叙事的“变形记”。
不知道哪一个时刻开始,人们开始用“梦想”取代“理想”。知乎上有网友这样解读二者的差别:梦想——以现在自己的能力,即使很努力和有很好的规划,也很难实现的一种想法;理想——以现在自己的能力,很努力和有很好的规划,可以实现的一种想法。简言之,二者的差别在于能否实现,而这种实现是以现实秩序为基本框架的。这个答案的吊诡之处在于,以“实现”为判断参照,这既是对“理想”的正解也是对它的误解:正解在于,“理想”是一种指向行动的观念,也就是说,对于理想而言,关于现实的“更改”是可以完成的;而误解在于这种“实现”被限定在一个“现在”的秩序框架里,丧失了未来的维度。同样,关于“梦想”,这个答案强调了它的“很难实现”,算是正解,但是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内涵——“梦想”是一种对努力与规划的否定。
这也恰恰是当下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将“理想”与“梦想”在使用上混淆互换,却在潜意识里泾渭分明的内在逻辑。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激发人们的“梦想”冲动,却从不给予这种“梦想”落地的机会,一旦它开始落地,向着“理想”的模式演进,其结果就是“实在”创伤的出场。正像《缝纫机乐队》一样,“大吉他”必须被拆掉,阻止这一事件发生的行为才能保住“梦想”的逻辑,而当千人摇滚在废墟中皎然露出“理想”的面目,前Beyond乐队成员的沧桑面孔就呈现为一种“实在”的创伤性体验。在这里,“梦想”的大众文化叙事征用了理想主义的情感召唤结构,却剔除了“理想”的行为内涵及其朝向未来的维度,于是“梦想”反而更加光芒万丈——充满情绪的快感,却无须承担现实的代价。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格外青睐于讲述“梦想”被压抑的过程,而这种被压抑的过程乃是“理想”的范畴,一旦这一过程成为被讲述和被观赏的内容,“理想”就变成了“梦想”,真实的行为就变成了象征的情感。正如齐泽克一语中的的描述——“幸福本质上都是虚伪的:幸福就是对某些东西梦寐以求,但又并不真想得到它们。”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中的“梦想”就是人们在其间投入情感和欲望的东西,它不能被“实现”,人们也并不是真的想得到它们。而“理想”恰恰相反。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相比于胡亮或是丁建国,希希的妈妈和丁建国的爸爸反而更符合“理想”的逻辑。胡亮选择“阻止市政建设规划”这样绝不会被“实现”的方式,向程宫与乐队成员讲述摇滚“梦想”,丁建国则用对抗自己父亲的姿态,向自己讲述叛逆“梦想”。反倒是希希妈妈和丁建国爸爸在遭遇“实在”的坚硬内核后,并没有沉浸在情感的自我催眠里,前者以肉身权力(跆拳道黑带)努力将女儿“钉”在自己所理解的成功路径上,后者以资本权力(房地产商)为女儿的离经叛道搭建温室大棚。有意思的是,影片通过将这两个形象与现实秩序紧密捆绑,成功地湮灭了二者身上的理想主义因素。
弗洛伊德早就说过:“快乐的人从不产生幻想,只有愿望没有得到满足的人才产生幻想。”作为对欲望的想象性满足,“梦想”之“梦”呈现出语言暗渡陈仓的智慧——“梦”就是对欲望的改造与伪装,是对没有得到满足的愿望的想象性满足。反之,“理想”之“理”在于强调这是一种可以用“理性”(在这个词语所代表的一切积极意义上)完成其规划,并通过行为将之作为“更改”现实的动力所在。“梦想”满足人们的欲望与情感需求,却既不用付出真实的代价也不用担心欲望真正被“实现”;而“理想”则是通过付出真实代价,来面对欲望实现所带来的一切未知乃至不可控的后果。“梦想”是飞翔的姿态,“理想”是暗含死亡冲动的危险,所以当代大众文化热衷于提供种种“梦想”,却隐秘地将“理想”死死按住。正像《缝纫机乐队》里,拥有“梦想”的人悲壮而崇高,践行“理想”的人却世俗而丑陋。
从《老男孩》到《缝纫机乐队》,从《中国好声音》到《跨界歌王》,摇滚、音乐作为“梦想”最显眼的符号被频繁地讲述,为什么偏偏是“摇滚”?也许这个问题应该被换成“为什么只能是摇滚”。正如周志强在其研究“声音政治”的文章中所提出的:“摇滚的噪音具有吊诡的双重性:抵制遏制主义与顺从声音技术政治。摇滚破坏声音,却无法破坏声音技术所创造的政治图景。摇滚创造破坏既定的同质化生活的幻觉,却无法破坏声音生产和制作的单一化趋势。这形成了摇滚乐身上总是存在的那种莫名的焦虑和沮丧不安的感觉。……在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中,革命变成了遥远的20世纪的激情记忆,而留给摇滚的却是永远存在的那种抵抗的幻觉与没有对手的不服输精神。”还有比这样的“摇滚”更符合需求的“梦想”代言吗?人们早已不再需要真实的对抗行为,却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抵抗的幻觉。
为什么今天我们需要“梦想”,而拒斥“理想”?简单来说,“梦想”乃是一种主体化方式,通过分有“梦想”的光辉,人们体验到自身作为统一“主体”的存在。“梦想”赋予拉康意义上“分裂的主体”以统一的“镜像”,通过错认这一“镜像”,主体得以获得象征的意义。而“理想”则对应一种齐泽克所描述的“正宗禅宗”:“禅宗的真正伟大之处在于,我们无法把它简化为进入‘真正自我’的‘内心之旅’;恰恰相反,禅宗冥想的目的在于彻底掏空自我,在于认可一个道理——根本没有什么自我,根本没有什么’内在真相’(inner truth)等待我们发现。……人的解放在于失去自我,在于直接与原初空白(primodial Void)合一;禅宗的基本信息与军队的绝对忠诚没有差异,与直接服从命令、履行自己的义务而不考察自我及自我的利益等做法完全一致。”
按照齐泽克的说法,“理想”所携带的这种述行特质,完全可以被视为一种破除“主体”意识形态幻觉的“除幻剂”,尽管同时也冒着陷入法西斯主义或是恐怖主义的危险。所以在“梦想”的主体幻觉和“理想”的述行危险之间,作为现实秩序的一部分,当代大众文化想象自然会高扬“梦想”,而拒斥“理想”。然而,正像“梦想”在塑造主体的同时也在取消主体生存现实关于“未来”的可能性一样,“理想”的述行在面临滑向毁灭现实之危险时也在打开获取“未来”的可能性。
从“理想”到“梦想”,不妨说当下大众文化想象中的“理想”之殇,乃是一种对未来的可能性的排除,是一种解除本雅明意义上的“紧急状态”意识的努力。如果现实秩序已经足够容纳对于自身的“抵抗幻觉”,为什么还要冒着毁灭现实的危险去实现“理想”?“梦想”就是绝对安全的“理想”,它提供关于“理想”的一切主体性的想象,却将其内在的危险隔绝在主体之外,这不正是人们在观看“英雄受难”时同构式的快感吗?正如《缝纫机乐队》展现给我们的——向“梦想”全力出发吧!除了在现实秩序中体验一下“囧”境,并由此获得主体感之外,你将什么也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