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强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昆明 650500)
《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是艾恺先生(Guy S.Alitto)用中文写成的著作,艾恺先生毕生致力于中国近现代史研究,在中国近现代思想史和社会文化方面成就卓越。该书以各国、各民族的反现代化思想入手,来分析“现代化”这一问题,可谓是思路独特,也更能剖析出“现代化”的具体内涵;将世界各国、各民族纳入分析框架中,可谓是全面,此种全面分析不仅能够反映“现代化”在世界范围内实践,更有利于剖析“现代化”这一问题的变化脉络和实践逻辑。
现代化一词在刚开始通行时,其含义通常指“正面的”“好的”东西,批评者也不将此作为其攻击的对象。作者分析了现代化的种种历史性解释的共同点,认为:其一是现代化的过程首先发生于欧洲——特别西欧发生;其二是这个过程和结果可以和所有社会过去既有的性质相区别;其三是现代化的发展和西方传统本身包含的一些因素有因果联系;其四是西方传统中那些因素与现代化有关是很困难的;其五是现代化在世界广泛传播的最终原因和其中包含的因果性要素从来没有辨明过。换句话说,关于现代化这一概念的内涵仍旧是迷糊的,没有相对明确的已有定论的陈述。不能否认的是,现代化可以理解为是各种因素的“连接”在一个时间点上。现代化的解释性界定必然包含擅理智(一个结构或过程运用最有效的手段达到经验性的目标)和役自然(对自然的征服和控制)这两层含义,这两种手段使得对任何事物的判断的唯一标准就是效率。因此,作者提出“现代化的理想定义是:一个范围及于社会、经济、政治的过程,其组织与制度的全体朝向以役使自然为目标的系统化的理智运用过程。”也就是说,现代化的社会是一个社会范围内的运用理智化的方式征服自然的过程,在这个社会中判断事物的唯一标准是效率。
作者认为,这种社会变迁不仅仅是单纯的经济条件导致的,人们的思想世界的改变也是这种理智化的社会变迁的另一个必要条件,即启蒙运动。启蒙运动是时代精神的改变,它导致了人们思想世界到达了高度的融贯,即任何事物判断的尺度就是理性,其产生了对“进步”这一概念广泛而含糊的设定。理性成为控制自然和文化环境的方式之一。全部人类唯一真正的普遍共有的价值观都是纯功利的,于是判断行为道德性的程度是以功利的标准为尺度。这一人们思想世界的转变,加上17世纪以来科学发现的应用,引发了资本主义和现代工业,这一现象回过来加速了控制自然的各种力量的扩充——现代化的过程。于此相伴的是“中产阶级功利文化”出现的。随着18世纪中产阶级影响力的增长,功利主义成了权衡社会价值的标准。在功利主义扩张的同时,“非个人化”也在传播。功利主义强调结果的重要性,其注意力的中心自然而逻辑地从道德转向了认知判断,行动本身是否“正确”就无关紧要,这就解释了如何导致道德破产。
“反现代化”思潮最早出现于早期的“社会”和“社会学”意识的启蒙学者。这些人最初对古代宗教、其他文化与风习作研究,强调人类风习的多样性,特别是不同自然条件地不同人类社会所产生的影响——制度、思潮、世界观上不同,这些不同又如何产生信仰和行为上的不同。值得说明的是,不管这种文化相对性观念有多深,他们与启蒙思潮始终维持一个共同的基础,认为全体人类在任何时代其终极目标是一致的;每个人都在追求基本生理、物理性的需要的满足。在随后的发展中,产生了认为各个文化是个体性且独特性的看法,反对启蒙教义中的普遍法则,认为绝对的普遍模式是没有的。这成为日后反现代化思潮的主要来源,也是在腐蚀性的启蒙理性主义的猛烈攻势下,针对历史衍生的诸般文化与道德价值所作的意识性防卫。
作者对世界各国反现代化思潮的分析可谓是精彩丰富、一针见血。其根据现代化的扩张过程,将反现代化思想分为两种,内生型现代化国家的反现代化思想和外来型现代化国家的反现代化思想。前后两种思想的内容基本相同,主要的差别源于其现代化发生的主要动力造成,这体现在其反现代化思想中有无民族主义的成分,即有无文化民族主义的倾向。其原因是,现代化的原则和过程对于内生型现代化国家而言,并不视为外来的东西,而且这种现代化的原则和过程也不与其原来的传统完全对立。这种情况下的社会变迁不会由此在社会中产生认同危机和自卑感,其本身也不需要从文化方面上产生文化民族主义来寻求自我认同。
德国是反现代化批评的最先出现的国家,其早期的反现代化批评属于第二种,因此也预示了日后很多其他非欧洲反现代化批评的主要特征。事实上,许多亚洲的反现代化批评就直接引自于德国的反现代化思想,即与所谓的德国浪漫主义大致上吻合。书中通过对哈曼、谢林、赫得、穆涉地位思想家思想的分析,认为德国浪漫主义思想的主要特征有以下方面:(1)反现代化思想家在人生的早期阶段都是启蒙思想的拥护者,但是在经历了一场深刻的精神危机或情绪危机之后,转变为启蒙思想的强烈反对者即反现代化思想的积极倡导者。(2)反现代化思想的意理当中,几乎没有例外地存在一系列的二元区分的概念,这种二元的概念区分构成了反现代化思想立场的描绘,二分的一端是其向往的价值,即与现代一面相对的传统的一面;另一边不是他反对的,就是他痛恨的,即现代化以及现代化导致的消解传统人们熟悉的生活。(3)所有反现代化批评都认为现代化自18世纪末发展以来,形成了深刻的文化危机——总得来说,批评认为工业化以前诸社会的人和工作的过程有一种自然的关联性,这种关联性被现代化破坏了,现代化形成的文化危机是人群关系改变及社会规范崩溃。(4)所有的反现代化思想家以各种传统形式(或理想化)的社会当作当前社会完善的试金石,这些传统常常是反对政治及经济的自由主义的。(5)在反现代化思想当中,由于强调本身民族文化思想上的特殊的优越性,往往形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文化民族主义”的观点,这种观点使其的文化特殊性具有了承担起人类文化发展引导的责任,从而使本身民族的特殊性文化具有了普遍性的作用,因此也往往在文化上出现殊相和共相之间的矛盾。上述的这些特点具有普遍性特征,在世界范围捏的反现代化思想当中,都有所反映和体现。
英法两国的反现代化思想的基本特征与德国的反现代化思想即德国浪漫主义思想的基本特征相比,基本上相同,只是少了民族主义的成分,即没有文化民族主义的倾向。其原因是现代化的原则和过程对于内生型现代化的英法两国而言,并不视为外来的东西。而且这种现代化的原则和过程也不与英法的传统完全对立。这种情况下的社会变迁不会因此在社会中产生认同危机和自卑感,因此英法两国本身也不需要从文化方面上产生文化民族主义来寻求自我认同。虽然德国的浪漫主义思想家对某些英国反现代化批评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但德国、法国和英国的类似并不是由于影响导致的。作者分析了柏克、科贝特、柯尔律治、英国的浪漫诗人、卡莱尔、法国的“复辟论者”、托克维尔等人的思想,在他们当中,都或多或少地反映了前面德国的反现代化思想的主要特征。
在对斯拉夫主义者的反现代化思想的考察当中,斯拉夫主义者是第一个用“西方世界”来表示非我族类的含义的,“西方世界”作为一个与本土世界相对照的反面存在,使得“两个世界”的界限异常的清晰明了。事实上,斯拉夫主义者就俄罗斯——西方两者关系的处理方式和浪漫派及复辟派的分析全然平行,只不过,斯拉夫主义者用“西方”代替“启蒙”,用“俄罗斯”代替了“中古社会”。这种情况之下,他和西方的关系与浪漫主义兴起时德国与英法的关系是相似的。其唯一例外的是,反现代化思想中强调的是民俗的非国家主义,在南斯拉夫主义者中,因为强调民族主义而发展出极端国家主义的泛斯拉夫主义运动。
欧洲的反现代化思潮中,反现代化批评一个明显的特征是:除了在现代化国家内部进行的思想反思之外,其主要是在非现代化国家和现代化国家的对峙当中发生发展的。在此过程中产生的反现代化思想主要分为两个类型——理想类型和“妥协”类型。理想类型指的是其反现代化思想主张无条件地绝对地排斥所有外国(现代化的国家)文化的成分,包括科学、技术、经济组织方法以及文化思想上的观念等所有方面,认为这些文化是精神和道德上属于次等人产生的次等文化。这种理想类型实际上完完全全的反现代化,反对现代化一起的东西,甘愿牺牲现代化带来的物质上的丰裕和生活上的便利,而保全本身民族文化的道德和精神的完整性。这种类型的反现代化实际上不多见。
“妥协”类型指的是对引进和采用外国的现代文化产生的一种妥协的立场,即将文化分为物质与精神两个领域或两种文化,常常在“物质”领域允许进行文化引借甚至倡导文化引借,而在“精神”领域则将自己的文化视为独特的,不可复制的精髓。这种是源出于民族与现代化的经济、社会、政治现实相分离,这也好像西方反现代化的常用反应。在此种类型中,具有主张反对资本主义,刺激对文学民俗的研究以寻求文化认同,振兴本土文化,将本国文化认作肩负历史的使命,往往容易被吸收进极端民族主义的“泛……运动”当中等特点。此外。这种反现代化思想往往只将自己本民族的文化和西方世界的文化相比较,而忽视两者之外的其他民族的文化。
在世界其他地区的反现代化批评的分析中,主要分析了包括中国、日本和印度在内的亚洲的反现代化思想,也简单说明了中东和非洲以及当代欧美反现代化思想的主要观点。
亚洲的反现代化思想在一战之后才显出其重要性,原因是一战后西方世界本身进入了大战产生的自我怀疑和自我批评的时期。这个时期,亚洲的批评者有一个特殊的特点,即亚洲的批评者在西方获得成功之后(得到西方世界的赞扬)或经过西方的东方主义者(西方世界中认为东方保有了人类文化的优越性,这是反现代化的另一种形式)的鼓舞之后才对自己的亚洲保有一个独特的精神文明的观点产生自信,之后回到东方之后,才产生较大的影响。换句话说,这种认为亚洲保有一个独特的精神文明的观点是来源于西方的观念,也是西方对现代化批评的一部分。
当然,亚洲的反现代化思想也具有德国浪漫主义的基本特征。亚洲的批评者年少时往往献身于本国的“西化”或主张现代化,在经历了情绪或精神危机之后,便投身于一定意义上是反现代化批评的文化民族主义的使命当中,主张保有自己原有的精神文明,并使之发扬光大,甚至赋予其拯救西方败落的精神世界的使命。亚洲的批评同样介于国家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之中。许多的反现代化批评也成了极端国家主义运动的基础,最为典型的是日本的情况,最终发展为“大东亚共荣”的泛东亚主义,导致了军国主义的对外扩张和法西斯主义。
印度的反现代化批评家主要是与宗教相联系的思想家,在他们的主张当中,这与中国、日本有很大的差别,中日两国很少有将反西方的批评和宗教相联系,这也使得印度的反现代化思想无国家主义的因子,也没有产生“泛……运动”,他们大多是和平主义者,他们中的甘地和泰戈尔甚至是属于前文提到的理想类型的反现代化思想,不仅反对精神层面,而且反对物质层面的现代化趋势——可称之为完完全全的反现代化思想家。同样地,印度是反现代化思想当中仍旧存在殊相和共相之间的矛盾,存在文化民族主义倾向,存在二元的概念区分体系等。
日本的反现代化批评家都是高度国家主义者,其思想当中,对官僚国家的批评随后转向了对官僚国家扩张,要求发动东亚战争以重新建立对自身文化的控制。其文化民族主义的倾向最后发展成“泛……运动”即大东亚共荣的对外扩张。日本的反现代化的批评与西方批评更为相似,也更加的精致、复杂和广泛,其批评的焦点是强大的外人即当时西方的列强。最终,日本成为现代化的帝国主义国家,成为原来自己眼中的“西方列强的强大力量”。
相对于日本和印度,中国的情况介于两者之间。中国的反现代化批评家忽多或少是国家主义者,处于日本的对外扩张和印度的和平主义者之间的中间状态。中国的反现代化批评更加明显的具有上述提到的德国浪漫主义思想的基本特征。中国具有明显的“体用”二分的概念区分体系,中国的许多反现代化批评家甚至是“体用”主张改良派的政治上的倡导者和发起者。中国的批评家也经历精神危机之后转向反现代的主张当中。
非洲的反现代思想相对简单许多,非洲过去没有与现代化民族国家的相当的政治单位,因此,非洲未出现文化民族主义意理。非洲产生的是界定出一个属于黑人种属的文化认同对象,即“黑种性”理论——非洲族群保有一种产生社区间愉快的均衡共有主义。认为应该“融和”西方与非洲文化的最佳因子,形成新的“世界文明”。而就中东来说,中东是伊斯兰文化区,文化民族主义者为宗教性人物。他们企望伊斯兰世界的重振,而不再追求本身特定区域的再生,产生了伊斯兰运动。
当代欧美的批评中,“科技”成为攻击的主要对象,它在西方代表了现代化的整体。法国人艾露认为西方诸社会的特征是技术性的,是理性追求的各种方法的整体,现代人对技术的专注超越所追求的目的,即技术本身成为目的。莱克主张“反文化”运动——人们应该注重自觉,服从自然的韵律,将理智搁置。现代化及科技造成了人性的改变,新的人性在今日是必要的,当物质匮乏的问题得到解决,西方文化将演进到另一个新的阶段。艾凯先生认为,“文化革命”“新绿再青”以及“反文化运动”等只是对现代化的批评的发展而已,其真正的性质是个人主义的强化以及个人物质私利为仅有的道德原则。
作者的结论是,一种持续的、世界范围内的对现代化加以批评的思潮,其内容是基本相似的,无论批评者来自于怎样的文化背景或国家,因为反对的“现代化”在任何地方都是理智化。唯一差别是:在现代化的中心地区(西欧与美国)很少采取文化民族主义的形式;非西方地区,反现代理论和国家主义合流,强调本土人民的独特性和文化精神的优越性。
同时,指出以理智化为主要特征的现代化最后导致的结果往往是整体非理性,其悲剧是现代化带来的每个利益都要求人类付出对他们仍然有价值的其他东西作为代价,或者说人类珍惜的事物被他们想要的东西摧毁。
实际上,现代化和持续反现代化并非是二元“传统”和“现代”对立面,而是连续历史过程的两个方面:现代化从传统起,以理智化的高效向前不断推进;持续的反现代化在对现代化的不断批评中,以传统为参照,来辨明现代化过程中的真正本质,也确定了人类在现代化过程中应该付出的代价,同时也不断地修正现代化实践过程。总之,现代化与反现代化并非对立的两极,而是以不同的方向反映历史的连续过程,并共同影响社会的发展。
《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是一部从宏观层面上看待世界现代化和反现代化思想的著作,其分析不仅涵盖了世界范围内主要的反现代化思想,对其总体特征、内部差异及其原因有深刻的分析,而且对于现代化、理智化的社会、人类幸福以及人类的内在状态等有独特而深刻的见解。同时,其主要思想超越了之前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其独特的见解对于理解现代化、对传统文化的保护、社会力量、国家治理等都有深刻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