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畜笔记

2018-11-13 08:25张行健临汾
娘子关 2018年4期
关键词:儿们张姓大公

● 张行健(临汾)

在北方的乡村里,人们依照千百年来的传统总是把狗马牛羊猪鸡并称六畜。当然严格说起来鸡儿应当归于家禽,它的生理特征与前五种有质的区别,应属于鸟类的。卵生,嘴内无齿,全身有羽毛,胸部有龙骨突出。因为都属于乡村家户的饲养,与农人与家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便约定俗成,叫作乡村六畜了。

鸡(上)

在乡村,鸡是最寻常不过的家禽,你随意走进某一条村巷胡同里,首先目击到的是三只五只三群两群的鸡儿们。它们常常被人忽略,视而不见,它们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游走着、松散着、寻觅着、刨扒着,叩头般地用喙啄着。粪堆边、场院里,房前屋后的旮旯里,也散布着它们勤奋的身影儿。因为双翅的尚未完全退化,故而还能飞到低矮的土墙上,或砖墙上,叼啄土缝砖缝里的土牛蝎虫之类。

少时对鸡儿们的认识流于肤浅,认为不过是一只只一群群自私贪吃的家伙,走到哪里扒拉到哪里,且把可恶的鸡屎粪便洒落一地。儿时顽劣的张姓娃儿手里常常有一把弹弓,石头子的弹丸儿,除了袭击树上的麻雀儿便是对付无辜的鸡儿们。一只雪里红或一只花花鸡儿,正专注于叼啄粪堆里的小虫或场院遗失的谷粒时,忽地就有一颗不明飞行物直击羽毛或击中脖嗉。疼痛自不必说,仅那一个惊吓便让鸡儿们咯咯咯飞跑起来,扇动着翅膀零碎羽毛儿也散落一地。恶作剧的张姓少年收获到的是损鸡不利己的快慰。

对鸡儿的好感最早始于母鸡儿。

是特定时间特定环境里,意外收获或叫贪污的一枚热烘烘的鸡蛋之后。

那是春季的一个半前晌,一直固守在家做饭洗衣收拾家务的奶奶不知有什么事儿到邻家去了,恰巧张姓少年从学校回家拿东西,一入院门,房西侧的鸡窝上方一只老母鸡执着而亢奋地叫着——

咯咯咯咯,咯嗒……咯咯咯咯,咯嗒……

农家鸡窝一般分为两层,一层宽敞高大,是公鸡母鸡们栖身过夜的窝儿;二层小巧狭窄砖瓦土坯们隔成几个小单间,三个四个不等,里面铺一层绵软的麦秸或其他细碎草类,自然是母鸡儿们下蛋的产房。

大凡鸡儿们生下蛋,无论资深老母鸡或是资历浅显的小草鸡儿,大都会抒情一番,炫耀一番的,表白它产蛋的痛苦,告知它产蛋的不易。

平时,奶奶听见这节奏明快的宣言,便喜悦地颠着她的一对粽子脚,三步小跑两步快走地踱到鸡窝边上,慎重地收了那枚新蛋,并且给产蛋的母鸡犒劳一把谷半把棒子的……母鸡啄着主人赐予它的食物,叫声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这天这只产了蛋的母鸡遇到了蛮不讲理的张姓少年,非但不理会它撒娇的叫唤,还异常粗暴地驱赶了它,且偷儿一样,盗走了那枚带有母鸡体温的白花花鸡蛋。

少年没有把鸡蛋收回家里的鸡蛋罐里,没有,那是奶奶的做派,少年会把侥幸收到的鸡蛋卖到供销社里,换得五分或七分钱,买一把糖块或几枚糖枣儿的。

那糖枣儿后来才知道是伊拉克进口的美食儿,那种甜呐,一直甜到少年的骨头里和神经里去了。

为了昂贵的糖枣儿,张姓少年得在母鸡儿和鸡蛋身上动脑筋了。

靠在家里侥幸收蛋是万万不可以的。那次心细的奶奶没收到鸡蛋,颇感蹊跷,细眯的老眼窝一次次狐疑地打量着少年,少年顿觉得奶奶的眼光是审视小偷儿的刀子,把他的脸蛋切割得条条道道,一片生疼。

心野且饥饿的少年便在村落的荒芜无人处游荡。

少年却意外而欣喜地在好几处园子里收到了遗失的鸡蛋。

那是荒弃的园子,有树、有草、有破败的旧屋,却无人居住。

树多草多虫子就多,许多个性母鸡儿们便离开群体,索性大着胆儿在荒园里觅食。

到了产蛋的时辰,憋不住的母鸡儿便会在草丛里择一松软处产下蛋来。

母鸡儿不是心野了不愿在家产蛋,它是误不起这来来回回跑路的功夫,在觅食和产蛋之前,前者要远远重要于后者。

这是那些年里,个性母鸡的价值观。

个性母鸡们的特立独行给张姓少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喜人收获。

少年经过再三思忖,他在母鸡们经常下蛋的草丛的较固定处,不显山不露水地搭建了一个个草窝儿,就地取材,把蒿草野花们铺垫其中,让母鸡有一个宽松舒适的下蛋地方。

这是少年的秘密,少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享受着这个秘密带来的幸福。

自那会儿起,张姓少年看母鸡儿的眼光是那种喜欢的爱怜的水水的眼光,在白的黑的花儿的母鸡儿身上,少年嗅到了生蛋的腥香,尝到了糖枣的甘甜,吃到了饼干的美味,体会到了艰难日子里一个饥饿少年的美好时光。

在那两三个年头里,少年的个头猛长了一大截儿,少年认为,是在荒园里捡拾的一枚枚鸡蛋,促进了他个头的增长和身板的发育……

少年哪里知道,在奶奶妈妈姑姑婶子们的眼里,母鸡们是孩娃儿们上学的学费;是灶台上盐罐醋瓶酱坛油壶里不断充实的内容;是二叔三叔们烟包里的烟叶儿和爷爷酒瓶里一月打一次的散白老烧……

一颗鸡蛋七分钱,两颗鸡蛋一斤盐,顶事啦!

奶奶这样说:

鸡儿蛋,粮食换!虫虫草草是补垫;

妈妈婶婶这样说:

难怪乡人们把母鸡儿叫作鸡屁股银行。

难怪会过光景的乡村女人们对鸡儿们有着别样的情感。

妈妈婶子们中午或下午从生产队收工之后,再苦再累,也要在大田的地垅上或沟畔里悬崖边,挑拣拽拔出鸡儿们最爱吃的野菜野草,背回家里洗净切碎和麦麸一起拌给鸡儿吃。

奶奶说,母鸡们吃了这些野菜,会勤快地下蛋,产下的蛋呢,又大又光亮。

平常的农家户,如果因了意外如误食毒物死了一两只母鸡儿,那可是让家人很伤心的事情,可以说是一场小小的天灾人祸。

张姓少年目睹了三叔宰杀家里那只花花鸡的过程。

花花鸡无病无怏,也正在下蛋的兴旺时段儿,可是,经全家人商量,还是决定宰杀它。

全家人笼罩在静默和压抑里。

缘由很简单,家里要招待乡村学校的校长和依然在读书的小叔的班主任吃派饭。

小叔是出了名的笨学生,因幼时生病,影响了身体和智力的发育,上学总是跟不上班,一个年级别人上一年,他得上两年,同龄人上了四年级了,他还在二年级里坐底儿。

小叔却是少有的听话而善良的人,与世无争老实本分,这就加剧了他性格悲情的一面。

那些年乡村学校教师根据学生座位轮流吃派饭,一年少有能轮到一两次。这回,轮到我家了。

信息自然是小叔带回来的,他喏喏着对奶奶说,明儿个,校长和班主任要在咱家吃饭呢。

正值家人一起吃饭时,气氛一下就凝重了。

奶奶妈妈和婶子们在紧张地筹划着饭桌上盘子里的内容——

一盘土豆片;

一盘炒白菜;

一盘茄子炒洋柿子;

一盘小葱炒鸡蛋。

四盘炒菜最后让爷爷定夺时,爷爷许久沉默无语,终了说道:全是素菜太小气了吧,咋说也得有一个荤菜的。

荤菜?那得上集去割猪肉的,哪来的钱哩?

全家人把疑问的眼光扫向了爷爷。

爷爷铁青着脸吐了口烟雾说道,那就杀只鸡哇,那只花花鸡圆滚滚的还有一些肉的。

哦——家人大惊;无语。

花花鸡是它身上匀称的黑白两种鸡毛儿,黑黑白白两种鸡毛儿很漂亮很自然地长在它身上,像黑白交织的一大朵特别的花儿一样,家人便叫它花花鸡……

三叔直性子,反驳道:小娃子(小叔乳名)上学成了全校的笑话儿,还值得给先生杀母鸡?

爷爷的脸一下子铁青,他愤怒地把烟袋锅子朝窗台的青砖上砸去,随了啪——的一声,他也砸出一句狠话:越是这样,越要好好款待先生,懂什么?!

奶奶和妈妈婶子们最喜欢的花花鸡在爷爷的指令下让三叔宰杀了。

爷爷何尝不心疼母鸡儿呢,为了这个穷光景,七十多岁的老人半月二十天舍不得吃一颗鸡蛋。

三叔是在老屋外的墙旮旯里宰杀花花鸡儿的,张姓少年自然充当了三叔的帮手。

不知深浅的张姓少年亢奋无比,根本无视大人们脸上忧愁和内心的痛惜,他如同过年一般,要目睹杀鸡的刺激,更期待着鸡肉的美味儿……

三叔冷着一张脸,先吸了一袋烟以平复情绪。花花鸡早已被捉被缚,睁着一对无辜的鸡儿眼,等待命运摆布。

张姓少年早已备好了攘子刀子剪子,盆子罐子盔子,他还想再多拿些什么,被三叔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抽过烟的三叔咽了口吐沫,一把抓过花花鸡,把脖子上细毛拔了几把……他原本想着用短刀割开鸡脖子,让鸡儿慢慢淌血而死,犹豫了一下,索性扔了短刀掂起砍柴的斧头,斧头落到木案上时,鸡头便飞离了身子蹦向墙角,便倒提了鸡身,提着脖颈处,让鸡血慢慢滴到放了盐水的碗里。

事后三叔说,用短刀割刺,母鸡儿遭罪,疼的时间太长,一斧头砍掉脑袋,母鸡愣一下就晕了,就没知觉了,就死了,就不知疼痛咧……

花花鸡的脑袋是张姓少年从墙角拣到的,无知的少年细细端详鸡头鸡喙,才第一次知道,鸡儿这东西压根就没有牙齿呀,就那么一张扁扁长长的壳子,壳子里夹着一条薄薄的舌头,怎么可以吃掉那些硬硬的黄豆儿黑豆儿呀,怎么能咽下那些可怕的蝎子蜈蚣呀,那些在大缸里放了大半年的麦粒儿玉米粒坚硬如石头籽儿的,母鸡们用长喙只一啄,就吃进嗉子里了……难道母鸡儿的嗉囊母鸡儿的肠胃都是铁打钢铸的不成?张姓少年带着疑问看着三叔时,三叔此时却有了惊人的发现,就在三叔给花花鸡煺罢了鸡毛儿,就要从鸡屁眼儿开刀的时候,一个白白的东西渐渐地从鸡屁股里露出了一个椭圆形的尖头,光光滑滑,它慢慢地撑开了鸡屁股,一颗完整的花白的鸡蛋,带着几缕血丝儿居然就产在三叔张开着的宽大手掌里……

三叔一时惊讶不已,少许他捧起了鸡蛋,交给了仍伤心忧愁的奶奶,并如此这般汇报了一番。

奶奶接了那颗颇有几分蹊跷又有几份顽强的鸡蛋,带了几分小心几分仔细地珍存在方桌下面的鸡蛋罐里了……

少年终于看到开膛破肚后的鸡内腔,三叔特意剖开鸡的嗉囊和鸡的胃部,那是两坨圆鼓鼓的囊袋儿,特别是嗉子,那是母鸡儿们咽下吃食儿后的暂时装食物的膨大的袋子。要和其他鸡儿们抢食儿吃,要抓紧吃食物的大好机会,要在属于归属不明确的地盘上吃食儿,就得以快速为主粗略地去抢吃,去占有,去吞咽……等清闲时,或夜晚时,再慢慢地输送到胃囊里一点一点去消化……

剖开那一块圆嘟嘟的嗉子,三叔和少年都惊悚得合不拢嘴巴,嗉子里仅有少量的麸糠和玉米粒,大多是小石头子,黑黑的煤渣,小木头屑子,草蒿还有黑黑的类似泥土一类的混合物……那年头人都没饭吃,鸡儿们打野食儿哪能有正儿八经的食物,吃不饱就胡乱吃些能啄进嘴里的东西,然后把嗉子填充得满满的……

鸡儿有一副好肠胃,什么硬东西都能消化得了……

三叔悠悠地说。

杀完花花鸡的三叔多了个心眼儿,他把鸡儿的内脏心肝肺和鸡的胃(鸡内金)悄悄留下了,留给了年迈的爷爷,好让他一二日当下酒菜。

奶奶却感伤了很多日子,她那几天不住地唠叨着,可惜啦,那么好的花花鸡儿,吃着石头子儿煤渣子,还一天一颗蛋地下,就不知道它那蛋是怎么下出来的……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还撩起围巾擦了一擦。

没过多久,鸡群里就有一只资深母鸡,不好好吃食儿也不好好下蛋了,浑身的毛儿时常奓着,整天张着喙,咯儿——咯儿——叫唤不停。

妈——那只老母鸡不吃不喝,却叫个不停,不知有啥病了?尚在上中学的姑姑担忧地把这一状况汇报给奶奶。

奶奶却不慌不忙地在院子里看一会儿鸡群,看一会儿鸡群里那只行为怪异的母鸡儿,喜悦像这春末夏初土院里那棵老石榴树上的石榴花一样,开放在奶奶的老脸上。

哪里是病?是要落窝哩,嘻嘻……

落窝?

落窝!

家人听罢,都被奶奶石榴花一样的饱满情绪感染得兴奋了。

落窝是乡村土语,专指母鸡们在想要孵小鸡儿之前的一些行为和状态,母鸡儿表现得情绪烦躁,了无食欲,易暴易怒,体瘦毛长,并且咯儿——咯儿——啼唤不止——那么,这就是这只母鸡准备“落窝”了。

落窝又叫卧窝,是母鸡将要在摆满鸡蛋的草窝里,伏在鸡蛋上的孵化繁殖二十一天的伏卧。在这漫长的孵化日子里,老母鸡不离不弃,固守草窝,用它热烘烘的体温,用它两扇丰厚的翅膀,用它每一根多情的羽毛,用一颗老母鸡儿天然的母爱和育儿迫切的心……

当然,在草鸡落窝之前,奶奶会在放鸡蛋的瓷罐里一只一只选择个儿大光洁并且受过精的鸡蛋作为孵化的鸡子的。她坐个马扎,一只只拿在手上,在太阳光下又照又耀把她以为合格的鸡蛋挑到草窝里。谁也没留意,奶奶还是悉心地把那颗从花花鸡屁股里掏出的蛋放进了草窝……

孵化中的母鸡儿绝不会擅自离开草窝儿的,哪怕仅有一小会儿,它要大便了万不得已要拉屎了,才匆匆拉在外面又赶紧钻回窝里。在草窝里,它也会微微地轻巧地挪动身体的,那是为了让翅膀下的每一颗鸡子们接收到它身体的均衡温度……

奶奶在那二十天的日子里忙碌而紧张。她用两只小粗瓷碗儿替换着侍候老母鸡,一只碗里盛了清水,让母鸡解渴,孵化中的母鸡是不能缺了水的;另一只碗里放一些熟食,玉米面与麦麸拌一块儿的糊糊,红薯皮儿,在温水里泡软的小块窝头……

说也怪,孵鸡的草窝边只有奶奶一人可以靠近,其他人或其他鸡儿们是决不可以靠近半步的,老母鸡在窝里一旦观察到外边有了陌生面孔和其他同类,脖毛立刻会抖动起来,小而圆的两簇眼窝也燃烧得火红,喷着愤怒的火星,一条尖尖的坚硬的喙,随时可以作为刀子,对付外来的干扰者……

三七二十一,贫苦的日子有晴有阴,有喜有悲,像村里那条黄鹿泉一样,有急有缓地涌动着,带着乡下人多元心情。二十一天后,随着奶奶脸上的老榴花开放的炸裂,草窝里也炸裂开一群有黑有白有黄有橙的毛茸茸的小鸡崽儿,如一团儿又一团儿毛乎乎的绒球儿,在土院里滚动。老母鸡显然是头领和女王,它激动地照护着这一群小东西,咯儿——咯儿——的啼唤充满了母亲的无限爱怜和亲情。

老母鸡更有它威严厉害的另一面,它的同类母鸡儿们如果走近了它的小鸡儿,或者和它的小鸡儿们争吃一下米粒儿,老母鸡便如一头暴怒的母狮子,扇起翅膀抖动脖毛,红着鸡冠瞪起小眼,就扑打过去了,就猛啄过去了。

调皮的张姓少年出于好奇,出于对小鸡崽儿的爱怜,某一次便伸出两只肮脏的爪子欲把一只小鸡儿逮在手掌上观摩和玩耍,哪料得两手还未捉住小鸡儿,就被赶来保护的老母鸡一阵狠啄,手心手背被啄得生疼不说,吓得少年仓皇逃窜,许久许久了还心跳冬冬,绝对影响他那一阵的生理与心理的发育……

当然,老母鸡也会识人识物确认对象的,它从来不去啄给它喂食给小鸡崽喂米粒的奶奶,从不去啄给它以保护给小鸡们儿以关照的家里那只红冠大公鸡……

那一段奶奶也如一只殷勤的老母鸡,她把早已备好的金黄的小米儿在水里泡好,放在平展宽敞的土盘里,这样便于小鸡蛋儿们的啄食;她把妈妈婶子们在地里割回来的野菜切好煮好,为的是给老母鸡增加营养;她还把平时闲置的仅放些家具的小南屋腾出来,让那些笨重的家具让位于她心爱的老母鸡和小鸡娃儿。南屋里宽敞,小鸡儿们有走动的空间;她还把家里那只忠诚又听话的花狗儿拴在南屋门口,防止一些狐猫鼠辈们溜进去伤害小鸡儿……

小鸡儿们一天天大起来,就像奶奶一天天老下去;小鸡儿们的绒毛一天天密实坚硬起来,正如奶奶曾经的一头青丝一天天稀疏花白起来一样,日子就零零碎碎过去了三个月。这三月的时辰,小鸡儿们各自有了属性和种类的定位,如早已界定了公鸡儿草鸡儿,长相毛色也归属了黑鸡白鸡珍珠鸡乌嘴鸡杏黄鸡儿……每只鸡儿的身材呢,也是少年鸡儿向成熟的青年鸡儿的短暂过渡。它们的活动面积渐大起来,早已跳出南屋在宽敞的土院里寻寻觅觅走走停停刨刨扒扒。而老母鸡对它渐大起来的鸡仔们也一改以前的态度,不像以前寸步不离地呵护它们了,鸡仔们跟它紧了,它会转过头来啄一下小鸡娃,让它们远远离开,自己独自去觅食儿去……这是老母鸡的良苦用心,它是让孩子们早些长大,不要一直依赖它……上中学的姑姑某一天对着鸡群发了一会呆,若有所思地叹道:这一群小东西,老母鸡悉心地照料它们,可真正和老母鸡有血缘关系的能有几只啊!叹毕一脸的困惑和茫然。

奶奶说:老母鸡就像咱女人家,抱来的和亲生的娃娃一样亲,一样疼,再说还都是老母鸡二十多天孵出来的,不比你说的那个血缘强?

妈妈和婶子们某一天突然在鸡群里发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花花鸡儿,酷似春天里宰杀了的那只花花草鸡儿,那鸡毛儿,那长相,那步态,神像神像的,家人就惊讶一阵儿,兴奋一阵儿……奶奶就欣喜若狂地说,是那只花花鸡儿的魂魄,附在这只小花花鸡儿身上咧!说罢老脸笑成一朵秋天的老菊花。

笑罢奶奶怅怅地意味深长地叹道:女人一辈子就和草鸡儿一样样的,年轻时光短得像一个盹儿,接着就生娃娃下蛋,下蛋生娃娃,还得不停地在土里扒挖吃食,等生不动蛋了,也刨挖不动吃食了,就老咧,就老咧……

鸡(下)

在张姓少年的记忆里,家里鸡群中那个首领红冠大公是威武英俊雄霸村巷的。

作为母鸡群里唯一的一只公鸡,它长有一副高大雄壮的身躯,遒劲的力感分布在淡黄色的粗大的腿爪里,全身是雪白的羽毛儿,尾巴长长地卷上去又弯弯地搭下来,勾勒出优美的线条。最为动人的是公鸡头顶的鸡冠,硕大而奇红,它比同类的公鸡要大出一倍也要红得泛紫,远远看,如同雪地里开一朵坚强的红牡丹。少年无知,不知道这是作为一个公鸡的雄性象征和威武标志。这是一只典型的北方黄土高原上的传统式的公鸡,爷爷亲昵地叫它红冠大公。

爷爷这样叫,家人就跟着一口声地叫了。

爷爷喜欢红冠大公,不是因为它长得高大威猛,更不是它的红冠和白毛儿,爷爷喜欢它是因为这只公鸡多年来报时啼鸣的准时诚信和从不间断的固守。

说来有意思,爷爷是村里出名儿的勤快人,无论风和日丽或是刮风下雨,爷爷是村里巷里最早起炕的一个人。整个一辈子他不会因为天气变化而多睡一袋烟的功夫,也不会因为是农闲时节大冷的冬天而迟起片刻,爷爷起床准确的那个点儿,就是红冠大公的破晓打鸣,公鸡嘹亮高亢的声响就是爷爷多年一贯制的忠实的钟表。

响应鸡鸣的是爷爷的一串咳嗽,表明他听见了,听真切了,就准备起炕下地咧。

家人便惊奇,圈在鸡窝里的红冠大公怎么会有那么洪亮的嗓门?

家人听到看到的,是大白天红冠大公的偶尔鸣啼,常常见它悠闲地迈着步子,从草垛走到墙根,忽地扇了扇两片翅膀,便噗地飞上了高高的院墙,那是作为与邻家分界线的土墙,或是与村巷相隔的墙头。红冠大公高高地昂起头,仿佛整个村落都在它的足爪之下,步态充盈着自信和矜夸。忽地,它脖颈朝前一伸,脑袋低下去又向上一扬,在空中划一道短促弧线,喔——喔——喔——发出啼鸣,这声音悠长动听,富有穿透力,在土院和村巷里久久萦绕。

爷爷最敏感的是天麻亮时分的公鸡打鸣,那是鸡窝砖与土坯的缝隙里强硬挤出来的责任担当和义务的啼唤。爷爷闻鸡披衣起身,踩踏着浓郁夜雾顶着微薄天光,走向通往田野的土路上,把一个老农民朴素而执着的咳嗽留在村巷里……大白天里的任何一次公鸡打鸣对爷爷都是充耳不闻,他像听到乡村其他狗狺猫嚎驴吼娃娃哭一样于他无任何干系……

奶奶妈妈婶子们对红冠大公的喜爱,是缘于红冠大公的家长风范和领袖做派的。每天,只要它咯咯咯一招呼,母鸡们都顺从乖巧地朝柴门走来……在这个组织松散,行动拖拉的二十多只鸡儿们的群体里,一个一夫多妻制成员复杂的大家庭有红冠大公做组织领袖和理所当然的丈夫,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和谐一致了。鸡婆们因有出色的丈夫做靠山和保镖,便能心安理得地在草丛捉虫,在田间觅食,在村巷里不卑不亢地路过……

红冠大公能感动奶奶和婶子们的镜头很多——在久积的粪堆的一角,它用有力而硕大的双爪和一只橙黄色尖长锐利的喙刨扒巴拉出一大窝白嫩肥实的核桃虫来,那一大窝子不断蠕动的白虫是草鸡儿们的美味,当然也是红冠大公的佳肴。它居然舍不得吃一口啄一条儿,而是用鸡类最急切也是殷切的语言召唤着它的母鸡们快快前来分享。母鸡们最听从它的呼唤,颠着碎碎的步子,一只只前来啄食,七只八只,十多只了……红冠大公咯咯咯轻柔地叫着,把啄食的最佳位置让给母鸡们,它自个则在外围看着它们吃食,并且警惕着四周……

在拆过的旧墙根下,红冠大公和几只母鸡儿们发现了一窝蝎子,大大小小黑黑黄黄一只只蝎子们因为被扰乱了生活的宁静,愤怒地高扬起带剧毒的尾巴,那一根毒刺在一戳一戳,防范触刺着身边的入侵者……红冠大公仅用一只翅膀一扇,让其他母鸡们靠后边去,母鸡们便惧怯地朝后退去。红冠大公上前两步,杏黄色的带钩的坚硬长喙,几乎是朝了蠕动的蝎子连啄带砸,一伸一叼,再一换口,又啄又砸……那一只只蝎子便不再动弹……红冠大公咯儿——唤一声,叼两只扔给母鸡们,母鸡便一拥而上,一窝八九只蝎子便被八九只鸡儿们瓜分了,母鸡们先是把蝎子再狠劲啄两啄,确定蝎子已晕死,便将蝎子叼在喙里,脖子一伸一伸,一只完整的蝎子就吞咽了下去……

红冠大公此时只是惬意地看它们啄,看它们吃,它扇了双翅,颇有一些小小的成就感。

看母鸡儿们吃食儿,特别是自己发现和刨扒下的食物,红冠大公感到一种莫大的快慰。

读中学的姑姑喜欢红冠大公,缘由和奶奶婶子们不大一样,她说,红冠大公的闪光点正在于它的火红而硕大的鸡冠子。那一团儿火红,正是鸡群里的一面旗帜,是它们整天刨刨扒扒忙忙碌碌生活的一簇希望……姑姑不管家人能否听明白,继续用她的学生腔说道,红冠大公的冠子那可是古时文官的官帽哪,你们想想,头戴官帽,那是多尊贵的派头呀!为了证实自己的见解,她居然给不识字的奶奶背诵了一首她以前背过的古诗——

头上红冠不用裁,

满身雪白走将来;

半生不敢轻言语,

一叫千门万户开。

姑姑还一句一句给家人讲解……

见奶奶妈妈婶子们听得入神,眼神里有对红冠大公的敬慕,也有了对家里这个中学生小妮子的刮目相看。善于察言观色的姑姑心中喜悦自不必说,久久压抑的表现欲就犹如她所赞颂的红冠大公的火红鸡冠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她趁着火候索性又背了一首——

血染冠头锦做翎,

昂昂气象羽毛新;

大明门外朝天客,

立马先听第一声。

……

两首赞颂公鸡的古诗背诵过后,姑姑在家里的地位倏忽间拔高了许多,就仿佛红冠大公在鸡群里的地位一样了。

多年之后张姓少年成了张姓青年张姓中年,即将成为张姓老年的时段里,他在相关资料里读到了有关“公鸡”的内容,知道了“鸡”是吉和谐音,而吉祥如意大吉大利正符合国人的审美趋向和纯朴的向往。古人曾把鸡称为“五德之禽”。汉代文学家韩婴所著的《韩诗外传》中写道:“君独不见鸡乎?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

多么全面、具体又形象的概括!短短几句话,把鸡(公鸡)的五德展示出来,有文人雅士的气度,有武将善战的装备,有拼死对敌的英勇,有礼让同类的仁义,有守夜报明的诚信。

曾当过兵摸过枪杆子的三叔,见识过红冠大公的英武拼搏和同仇敌忾。他喜欢当然也钦佩红冠大公的忠勇和异于常鸡的雄霸。

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刨扒了一天粪土寻觅了一天食物的草鸡儿们都已经饱和与慵倦了,一只只懒懒散散地朝鸡窝的位置步去……红冠大公则咯儿——咯儿——叫着,前前后后照护着它的这群大小鸡婆们。

那时候三叔正感冒初愈坐在自己居住的小南屋的窗台下,窗外几步远的地方便是鸡窝,三叔透过窗玻璃有些无聊地看着鸡群们在一只只进窝儿……

忽地,三叔听见红冠大公异于往常的几声尖叫,他细看时,只见红冠大公跳了几跳,扇动着一只翅膀示意鸡婆们赶快进窝,而它则抖动着脖毛儿,圆瞪了双眼,全力以赴对付砖墙根下的一团儿灰乎乎的东西。

当过兵的三叔眼神特好使唤,即使傍晚时分也看得清院里的一草一木,他惊讶地发现墙根下蹲着一只土灰色黄鼠狼——

是黄鼠狼——

这个贼鬼遛猾的东西,它想趁着傍黑时分鸡儿们落窝的空子偷偷钻进鸡儿窝,好在夜里吸食鸡血一只一只咬死鸡儿们。黄鼠狼一直是村人眼里的一个谜,它身材细长行为诡异,聚了狼的凶残和鼠的贪婪,还有二者合一的奸诈狡猾,防不胜防。乡人鸡窝的修建肯定有通风的考虑,在某几处砖与砖的衔接里便留有仅供空气对流的窄小缝隙。据说神秘的黄鼠狼便能缩骨术一般从这个缝隙里不可思议地进出。进去还可理解,它是饿肚瘪腹进去的,当它咬死鸡儿们,吸了那么多只鸡血之后,腹肚肯定鼓胀了,它又是如何出来的?这个谜一直笼罩在乡人的脑袋里。

是红冠大公截住了它通往鸡窝的路!

三叔本想下得炕去提了木棍赶跑黄鼠狼的,但他放弃了。一是大病初愈浑身无力,二则他想看一看红冠大公到底如何对付它的天敌?

黄鼠狼没料到在天色傍黑时分,鸡儿们特别是公鸡会发觉它,因为这时分鸡儿们的眼睛是模糊的,朦胧的、昏花的,黄鼠狼大多是利用这个时段溜进鸡窝的。黄鼠狼更没想到的是,这只公鸡居然拦截了它。以往即使鸡们发觉了它,惊叫一气慌乱一气便慌忙钻窝儿了,任是厉害的大公鸡也难以掌控局面。今天例外了,红冠大公摆出了搏斗的架势,挡在黄鼠狼前面,进不得,退不得,红冠大公压根就不让它逃脱。

当然黄鼠狼也不是吃素的,可能出于心理作用吧,它还是没把公鸡放在眼里,这家伙不知伤害咬死吸食过多少农家的鸡儿了,也算是经见过世面与阵势的,它想只要把公鸡吓一吓唬一唬,便趋势开逃算了,再到另一家去碰碰运气。

哧——哧——

黄鼠狼尖尖的小脑袋忽然朝前一探,龇牙咧嘴似乎叫了一下,它的叫声极像老鼠的叫声,同它脑袋一样尖尖细细。屋里的三叔好像听见了吱吱的声音,他看见了黄鼠狼牙齿的细长尖厉,如同野狼发威哼叫的那一瞬。红冠大公并没被吓退,相反它抖动起一圈儿脖毛,探抻出坚硬的啄,直朝对手啄去,一啄,二啄,黄鼠狼紧缩了脑袋,一缩,二缩,公鸡只啄在它多毛的脖颈处。

红冠大公并不甘心,它发力的猛啄并未收到应有效果,在后来的暴雨般地击啄里,无一例外地都落在对手厚厚的绒毛儿上。

平时,公鸡儿们之间的打斗对殴时,双方的武器都是各自的硬喙,而双方的位置又几乎是平行的,要跃起时,大家一同跃起,这就凭了各自的英武和勇气,力量与技巧。今儿不同,对手是黄鼠狼,这家伙灰乎乎软塌塌一条,就缩在墙根下,使红冠大公的硬喙不能尽情发挥作用……困惑了一下的红冠大公立时改变了策略,它动用了那硕大而遒劲的爪子,且替换着用两只爪子去对付它的天敌。

三叔当然不知道,今天的鸡儿们是上古时代恐龙的后裔吧,是的,张姓少年后来成了张姓青年之后查阅相关资料发现这一点的。不仅仅是鸡,整个鸟类,都是由恐龙进化而来的,这是由它们的骨骼结构研究出来的。具体到鸡,鸡爪便是一大特征,它让人想到远古时翼龙那两只可怕的大爪。

红冠大公的鸡爪便是翼龙基因的蜕变和传承。

红冠大公见喙啄效果甚微,便金鸡独立用一只腿爪支撑着身体,另一只爪子舞起来挥起来,如同钢叉铁股直向黄鼠狼没头没脑杵去挠去挖去扒去。这只爪子是无数次踩踏蝎子蜈蚣害虫毒虫的爪子,一爪下去,直捣要害,一爪下去,毒虫毙命……红冠大公如此这般替换了十几爪之后,院门忽然开了,风风火火的姑姑放学回来蹦蹦跳跳,吓了红冠大公一跳,在它愣神儿之际,受伤的黄鼠狼趁机开溜了……

张姓少年对红冠大公的敬佩乃至敬畏,是他目睹了红冠大公与邻居家贸然侵犯的一只叫澳洲黑的公鸡的殊死相搏……

那是一只浑身黑毛的高个子公鸡,它是村巷里隔壁的邻家从亲戚家刚抓来不久。因为刚抓来,它可以带着好奇,带着试探,带着不懂规矩的粗野,也带着新来乍到的称霸和占有欲……

澳洲黑居然大摇大摆晃悠进了张姓少年的院落,这可是红冠大公的地盘。

那时候红冠大公正照护着其他鸡婆们在粪堆下刨挖吃食,等它听到有异样的响动和草鸡的叫声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那是在大门旁边,一只洁白的小母鸡被澳洲黑压在了身下。

刚进了陌生农家大门的澳洲黑,一眼就看见了一只年轻漂亮的小白鸡,小草鸡的俏丽漂亮深深刺激了它,野性一旦发作,便化为凶猛暴力。澳洲黑用贼亮的满含淫欲的眼珠儿盯住小白鸡儿,且展开一扇油油黑翅,做出了能让对方领会的表示,急切的怪叫一声后,重重地落压在小白鸡儿身上,铁样硬的喙壳狠劲叼住小白鸡的小肉冠……就这样,澳洲黑残忍地强行占有了吓得瘫软的小白鸡儿……

红冠大公警觉时,小白鸡委屈地抖抖浑身的白毛儿蹒跚着步子顺着墙根而去,它几乎被压晕了……而发泄了情欲的澳洲黑不知是没看见红冠大公,还是压根就不屑一顾,居然傲横地迈开步子,宛若群鸡主宰,吓得鸡婆们直朝一边避去……

自尊,是衡量一条汉子的标尺,在鸡类的红冠大公,将自尊同生命等同起来,护卫自己的鸡群一直是它义不容辞的职责,哪容得外来者肆意践踏?

红冠大公毫不迟疑地发出了反击的信息,抖起雪样儿双翅迎了上去,它的冠,因了愤怒而燃烧成一团儿火。

澳洲黑压根没把红冠大公放在眼里。的确,红冠大公在这尊黑神面前显得矮小单薄,这家伙是个外来种,说不准还是个杂交的混血鸡儿,块大,肥硕,力大无穷。

红冠大公离澳洲黑尺把左右,它停住了,一圈儿脖毛儿威武地奓起,圆而焦黄的眼珠如两颗冒火的星子,死盯住对方。澳洲黑似乎不屑于作此预备动作,它轻蔑地瞄瞄红冠大公,便猛扑过来,它想三啄两啄打跑对方,它不愿多作无谓的纠缠。

来势过于猛烈,夹带一股黑风。红冠大公似乎惊了一下,它一个虚晃,避开那刀子一般黑喙的一击,正定神之际,澳洲黑已掉转身来,抖起双翅,缩住脖颈,伸一条铁喙直扑过来——

那架势如老鹰欲擒小鸟儿,似野狗猛追兔子。此时的红冠大公早已镇定下来,说实在,这阵势它经历过无数次了。村巷里的公鸡们,哪一只没有交锋打斗过呀,只不过今儿需要分外慎重,它遇到了一个力气远超于自己的劲敌,一个蛮横粗鲁的外来种……红冠大公先稳住自己,它让对手再扑腾一阵,等它消耗一会气力再变被动为主动……就在一张粗硬带弯勾的长喙将啄到头部的一瞬,它朝右旁一跃,这动作明智迅疾,那一啄只碰到它的尾稍子,巨大的惯性使澳洲黑狠狠撞在粪堆上,喙壳深深插入粪泥中,惊得粪土边观阵的鸡婆们尖叫着飞向两旁……

受到捉弄的澳洲黑把粘有粪土的尖喙紧贴地皮,左右开弓划了两划,吱——吱——它不能轻敌了,它得用十二分勇猛斗败红冠大公,必要的时候,可啄死对手。

澳洲黑的眼珠儿如秋日田野里两粒闪亮的大黑豆,而脑袋上的乌冠,是一条敦厚肥硕的肉团儿,随着浑身肥肉和厚重羽毛的抖动,一顶乌冠便顽固地竖起,显示出凶猛本能。它不愿意再放长线了,它要凭借高壮身躯和无穷勇猛与对手展开近距离相搏……

打斗战术的倏忽改变,大大有利于澳洲黑了,而红冠大公的每一次跳起和冲击都须费很大力气……一个急侧转,红冠大公叼住澳洲黑的喙下冠,几片黑毛儿飞扬的时候,红冠大公的头上冠子却挨了重重几啄……一阵剧痛,小土院开始了旋转,朦胧晕眩中,它斜依在平时吃食儿的铁盆边上,殷红的血,从血红的鸡冠上流下来,拉下来,染红了洁白羽毛,渗入光洁土院……

得胜的澳洲黑扬了扬那颗鸡脑袋,它的脖子下居然也有血滴溅出。刚才红冠大公那几啄委实不轻,它感觉到了脖颈处火烧一般的疼痛。

澳洲黑居然有些摇摇摆摆……

咯儿——

母鸡们一片惊叫,小院一时笼罩在血色恐怖里。

短暂晕迷过后,红冠大公见有一团黑影儿又朝另一只年轻的母鸡儿逼去了。

耻辱,假如在鸡儿的价值观念里,也能领悟这一词语含义的话,红冠大公就应当深感羞愧难当了。外来者入院,自己的鸡婆惨遭蹂躏,初战告败,入侵者持续为非作歹……这一切不都在表明自己的统治无方和软弱无能么?!它倏然间清醒了,清醒过来的它被复仇的火焰烧去了剧痛,燃旺了一颗激愤的心。忽——一下,红冠大公站立起来,抖掉血渍,脖毛直竖,拦住了向年轻母鸡逼去的澳洲黑。

公鸡喙,不是专为掘食吃虫而长的,不是专为刨扒粪堆而生的,必要的时候,公鸡的喙是一把捍卫自尊守护鸡群的锋利的刀子。

澳洲黑一偏脑袋,红冠大公看到它脖子下的伤口,因滴血而殷红,它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啄的分量和作用。这一眼,添了斗的勇气,看到胜的红光。没等澳洲黑回过神来,又猛地朝那伤口再啄下去……一阵撕打滚爬,难分难解,小小院落因四只翅膀的扑腾而扬起团团尘雾。八九个回合,澳洲黑因身躯笨重和伤口出血,力气渐小下去,居然退到了小院墙根下的水洞。那是下雨天院里的水朝墙外土巷流泻的小洞,它想从小洞钻出溜之大吉呢。气红眼珠的红冠大公哪肯放过它,从柴门腾飞过去拦截住它,逼着它,打斗着,且一步步从院门口斗到村巷里……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红冠大公的尖利长喙深深刺进澳洲黑的眼眶,只一钩一拽,一整块眼珠儿眼仁连带着血糊糊肉丝悬吊在眼眶下。红冠大公只觉嘴里腥涩,血与泪的混合体又激溅在雪白的羽毛儿上……瞎掉一只眼的澳洲黑盲目又绝望地撞来,红冠大公轻轻一闪,一只硕大黑鸡头便猛烈地碰撞在一根槐木桩子上——

噗——一声闷响,脖颈已被折断,彻底崩溃的澳洲黑歪吊着一颗脑袋,挣扎着朝村巷尽头的山谷沟涧里胡乱颠去……

红冠大公周身羽毛已被鸡血染得殷红,这次轮到它洗嘴了,贴地左右一划,一个壮美造型,再抖动双翅,飞跃上高大土墙,在晚阳残照里,威仪雄奇,它高昂起尚在淌血的头颅,眼中满含两颗激战之后激烈感情混合的泪珠儿,遥视着苍茫广袤的乡野……

张姓少年自始至终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对红冠大公钦佩得五体投地了,特别是红冠大公的一只尖利长喙,他且敬且怕。曾在一篇作文里激情书写,惹得师生们嘲笑。张姓少年成为张姓青年后的许多生活磨砺和人生旅程中的攻克困境,红冠大公和它的刀子长喙是他力量和勇气的源泉。

他在心底里感激红冠大公。

两三年之后,红冠大公被家族里另一只更年轻威武的公鸡斗败且让出了鸡群之首的位置。这是张姓少年听说的,此时他已到了外地求学。他听后并未有大的惊讶,觉得新老交替改朝换代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张姓少年朝小青年转型期的脸上,显出了一些些成熟的淡漠。

(未完待续)

猜你喜欢
儿们张姓大公
俄罗斯弗拉基米尔大公号核潜艇
最勇敢的狮子(下)
寻找快乐(下)
张姓的猜想
请大公鸡帮忙
崛起,莫斯科大公园
美味城堡
最快和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