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学谦
(营口市人大常委会机关,辽宁 营口 115000)
当代著名学者施蛰存在其《杜甫:吴体七律诗二首》一文中说:“杜甫在夔州的时候,极其讲究诗律,写出了不少调高律细的诗篇,同时又想突破律的束缚,尝试一种新的诗体。有一天,他写了一篇非古非律、亦古亦律的七言诗,题目是《愁》,题下自己注曰:‘强戏为吴体。’接着,他又陆续写了十七八首这样的诗,于是唐诗中开始多了一种‘吴体诗’。‘强’是勉强,‘戏为’是写着玩儿。可知是在无聊的时候,勉强做着玩的,它不是正式的律诗。”施文题目《吴体七律诗二首》中说的另一首,题为《暮归》。两诗都有全文引用。而文中说的“十七八首这样的诗”,则未见具体题目。
愁 强戏为吴体
江草
日日
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盘涡
鹭浴底心性,独树
花发
自分明。十年
戎马暗万国,异域
宾客
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罢病虎纵横。
暮归
霜黄碧梧白
鹤栖,城上
击柝
复乌啼。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
。南渡
桂水
阙舟楫,北归
秦川
多鼓鼙。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两首诗的格律,与通常的七律规则,多有不合。施先生认为两诗“非古非律、亦古亦律”,“不是正式的律诗”,是老杜“在无聊的时候,勉强做着玩的”。本文为醒目起见,将两诗中可议之处用黑体字标出,并加试析。
1.第一首《愁》
题下小字注有“强戏为吴体”五字,十分重要,是“吴体”二字出处的来历,而且各种杜诗版本的编排体例完全一致,排作《愁》诗的题下注,表示这是老杜作的自注。至于为什么叫“吴体”,目前尚无定论。本文亦置而不谈。此诗计有6处“违律”:
首联2处:出句二四字全仄(草日),而近体诗要求此处必须平仄交替,违此规则即为“失替”;对句第二字“峡”是仄声(入声),此处要求用平声,以与上句相对,违者即为“失对”;
颔联2处:出句第二字承上应仄而平(涡),违者即为“失粘”;对句中“树”“发”二字全仄,又失替;
颈联2处:第二字承上应仄而平(年),又失粘;对句二四全仄(域客),失替。
2.第二首《暮归》
题下未注“吴体”。全诗有7处“违律”:
首联3处:出句孤平,且二四字皆平(黄梧),对句二四字皆仄(上柝),均失替;
颔联1处:对句“风凄凄”三字皆平声,违反了近体诗应避免“三平脚”的通例;
颈联3处:出句第二字承上应平而仄(渡),失粘;又,此句二四字皆仄(渡水),对句二四字皆平(归川),两句均失替;
《暮归》一诗最可注意的是首句“霜黄碧梧白鹤栖”,是典型的孤平例证。按律诗一般规则,此种七言句,要求第三、第五两字,必须至少有一个平声字,这样,除韵脚外,就可以至少有两个平声字。如本诗第六、第八两句那样(秦川多鼓鼙、看云还杖藜)。否则,就叫“犯孤平”。本诗首句“霜黄碧梧白鹤栖”的后五字,除韵脚外,只有一个“梧”字是平声,所以叫“孤平”。当代学者王力认为,孤平是近体诗的“第一大忌”,称“避孤平”为“铁律”(《汉语诗律学》)。唐人虽未见此议,亦很重视避免孤平现象,而老杜却公然把“孤平”用在句首。明末清初诗人申凫盟对此不讥反赞曰:“首句黄碧白三字,看他安插顿放之妙。”
清代学者姚鼐主张“例不十,法不立”。意思是,当例证不足一定数目的时候,是不足以另立一种理论的。与之一起说的还有一句,叫做“反不十,法不破”。意思是,当反例不足一定数目的时候,也不足以破除一种已普遍流行的观点。杜甫的其他“十七八首这样的诗”什么样,如果我们不全找出来看一下,仅凭上面两首作分析,难以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杜诗研究专家、著名学者、华东师大教授苏渊雷为岳麓书社1987年5月版《杜工部集》写的前言,提供了新的线索。前言说:“古律拗句或称‘吴体’,杜甫尤优为之。黄山谷以‘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平生得意,实与老杜‘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相类。”“杜甫拗体可举者更多:‘九江落日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皆有啸傲天地、凌铄古今之概。”
“皆有啸傲天地、凌铄古今之概”的评语,比施先生“想突破律的束缚,尝试一种新的诗体”的评论要高得多,令人印象深刻。“古律拗句”或“拗体”,是苏先生对吴体诗的看法,与施基本一致。其前言所引杜诗“拗句”,除“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出自《愁》外,另举出三例“拗句”,说明杜甫的吴体诗至少还有3首。这样,杜甫的吴体诗就增加到5首可供研究。于是我把这3首诗从杜集中找了出来,并将其中的“拗”处也找了出来:
所 思(第11卷)
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樽酒定常开。
九江落日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
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
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
(颔、颈联间失粘,颈、尾联间又失粘)
天畔(第16卷)
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风浪雨冥冥。
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
多病马卿无日起,穷途阮籍几时醒。
未闻细柳散金甲,肠断秦川流浊泾。
(第三句失替)
题省中院壁(第10卷)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溜常阴阴。
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
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
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
(第一、第三句失替,第二、第四、第八句三平脚)
虽然杜甫自注的“吴体”诗只有1首,但我认同施、苏二公另举出的4首也算“吴体”。并认为杜甫七律中的此类诗,均可视为“吴体”。岳麓版的《杜工部集》,以《四库备要》本为底本,参校其他通行本刊印。全集共20卷,另有《补遗》一卷。其中前8卷标为集序和《古诗》;第9至18卷标为《近体诗》,19、20两卷为表赋、碑志等,《补遗》含8首近体诗和一些残句。以上5首“吴体诗”全在后10卷《近体诗》里面。
这一发现,引发了我要找出所有吴体诗的兴趣。根据这部《杜工部集》的提示,杜甫写的“吴体诗”应该全在后十卷及卷后的《补遗》中。查,工部集共有近体诗1057首,包括五言的绝句、律诗、排律,七言的绝句、律诗、排律6种体式。其中七言律诗共144首,占全部近体诗总数的13.5%。这个数量是有限的,就是说,老杜写的吴体诗就在这144首当中,查起来不会太难。
依照施、苏二公对吴体“非古非律、亦古亦律”和“古律拗句”的看法,查杜集中至少有吴体诗41首,占七律总数144首的28.5%。这个数量和比例,应该能够满足“例不十,法不立”的研究要求,可以说明点问题了。
先说一下这41首诗的题目。有兴趣的诗友不妨自己去验证。
卷九2首:《郑驸马宅宴洞中》《崔氏东山草堂》;
卷十3首:《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题省中院壁》《望岳(西岳崚嶒)》;
卷十一3首:《卜居》《有客》《所思》;
卷十二6首:《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黄草》《秋尽》《野望(金华山北)》《九日》《章梓州橘亭饯成都窦少尹》;
卷十三3首:《奉寄章十侍御》、《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五、《至后》;
卷十四8首:《拨闷》、《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二、《立春》、《雨不绝》、《赤甲》、《滟滪》、《白帝城最高楼》;
卷十五2首:《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暮春》;
卷十六10首:《愁》、《昼梦》、《即事(暮春三月)》、《天畔》、《江西有怀郑典役》、《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其二、《简吴郎司法》、《柏学士茅屋》、《季夏送乡弟韶陪黄门从叔朝谒》、《见荧火》;
卷十七1首:《暮归》;
卷十八2首:《长沙送李十一》《晓发公安》;
补遗1首:《阙题(佳城郁郁)》。
此外,尚有3首只在首联有一处平仄失替的现象,依通常认为首句格律相对较宽的观点,未统计在41首之内。如《白帝》的首联:“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的首句:“大家东征逐子回”;《覃山人隐居》的首联:“南极老人自有星,北山移文谁勒铭。”
按一般“律”“拗”的概念来衡量,杜甫的41首吴体诗,大量存在失替、失对、失粘和三平脚的现象,还有2首有“孤平”句(《暮归》、《雨不绝》)。初查,计有失替的句子56个,失对的联句18副,失粘的地方32处,三平脚27处。
各首“违律”的程度,轻重不一。较轻的仅有1句或不超过3句,较重的则因各种情况致使半数以上的句子“违律”。
(1)仅1句违律的有2首:
《秋尽》第5句“雪岭独看西山落,剑门犹阻北人来。”(失替)
《天畔》第3句“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失替)
一首律诗共8句,其中只有1句中的一个字“不合律”,会不会是后人传抄的失误呢?就此二例看,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第一例,“雪岭独看西山落”,是个仄起仄收句。其后五字的格式为“平平平仄仄”,可变格为“平平仄仄仄”,或“平平仄平仄”。“独”字处,可平可仄。“看”字在此句中须读平声。“西山”二字处,或仄仄,或仄平,才符合格律,而诗中作平平,是因为只有“西山落”才合事理,不可能有第二种推敲和选择,因此不可能是误抄。
第二例,如果“鱼”字是个“鲤”字或“鲫”字,就是一首在格律上没有任何“瑕疵”的标准律诗了。但《尚书》中有“武王伐纣,白鱼入舟”的典故,是一种吉兆。此联是说老杜舟途中既无“白鱼入舟”的吉利,也未见黄柑成熟(犹自青嘛)的喜悦,心境同全诗的悲苦基调是一致的。因此,“白鱼”不可能是“白鲤”“白鲫”之误。苏渊雷先生研究杜诗有年,其前言中引此例句,说明他认定老杜写的原本就是个“鱼”字。《容斋随笔》评此诗曰:杜诗中好用“受”字,如“雄姿未受伏枥恩”“能事不受相促迫”“野航恰受两三人”“一双白鱼不受钓”等,“用之虽多,然每字命意不同,又杂于五百篇中,读之惟觉其新工也。”评者举“一双白鱼不受钓”作为“新工”的证明,也说明这是一个著名的佳句,不会误抄。
(2)一联或两句违律的有7首:
《卜居》首联:“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花人失对、三平脚)
《野望》首联:“金华山北涪水西,仲冬风日始凄凄。”(华冬失对,北水失替)
《章梓州橘亭饯成都窦少尹》第2句“玉杯锦席高云凉”(三平脚),第5句“衰老应为难离别”。(为难离失替)
《雨不绝》首联:“鸣雨既过渐细微,映空遥飏如丝飞。”(出句孤平,对句三平脚)
《简吴郎司法》首联:“有客乘舸自忠州,遣骑安置瀼西头。”(客舸失替,忠西失对)
《见萤火》首联:“巫山秋夜萤火飞,帘疏巧入坐人衣。”(山疏失对,夜火失替)
《长沙送李十一》首联:“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子地失替,庭逢又失替,首句三平脚)
(3)虽无拗句,但联与联之间失粘的有8首:
倘在绝句,两联之间失粘,则被称为“折腰体”或“阳关体”,可视为绝句之一体。在律诗,则无此种解释。杜诗中此类七律,不仅多有中间两联失粘的,还有前两联间失粘、后两联间失粘或一首中两处失粘等情况。失替,影响的是一句;失对,影响的是一联;失粘,则影响的是两联。因此,失粘是一种更严重的违律现象。
《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中间两联失粘:“宫草微微承委佩,炉烟细细驻游丝。云近蓬莱常五色,雪残鳷鹊亦多时。”
《有客》中间两联失粘:“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所思》中间两联和后两联间俱失粘:“九江落日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澦堆。”
《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中间两联失粘:“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
《奉寄章十侍御》中间两联失粘:“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湘西少量归关羽,河内犹宜惜寇恂。”
《拨闷》中间两联失粘:“乘舟取醉非难事,下峡消愁定几巡。长年三老遥怜汝,棙舵开头捷有神。”
《咏怀古迹五首》其二的首联、颔联间失粘:“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季夏送乡弟韶陪黄门从叔朝谒》中间两联失粘:“比来相国兼安蜀,归赴朝廷已入秦。舍舟策马论兵地,拖玉腰金报主身。”
(4)上三类“违律”情况,相对较轻,共涉及17首。另外的24首,拗句与违律情况则较重,每首有一半或半数以上的句子可议。如上面提到的《愁强戏为吴体》《暮归》《题省中院壁》。下面再举几例。
《暮春》,4句失替,拗句占一半:
卧病拥塞在峡中,(失替)
潇湘洞庭虚映空。(失替)
楚天不断四时雨,
巫峡常吹千里风。
沙上草阁柳新暗,(失替)
城边野池莲欲红。(失替)
暮春鸳鹭立洲渚,
挟子翻飞还一丛。
《立春》,2联失对,1处失粘,1句失替:
春日春盘细生菜,
忽忆两京梅发时。(日、忆皆仄,首联失对)
盘出高门行白玉,
菜传纤手送青丝。
巫峡寒江那对眼,(峡字仄起,联间失粘)
杜陵远客不胜悲。
此身未知归定处,(失替)
呼儿觅纸一题诗。(身、儿皆平,尾联失对)
《昼梦》,5句失替,2联失对,2处失粘,1处三平脚:
二月饶睡昏昏然,(失替,三平脚)
不独夜短昼分眠。(月、独、短皆仄,失对亦失替)
桃花气暖眼自醉,(花字平起,失粘)
春渚日落梦相牵。(失替)
故乡门巷荆棘底,(乡字平起,失粘)
中原君臣豺虎边。(原、臣皆平,失替又失对)
安得务农息战斗,
普天无吏横索钱。(失替)
历史上,前人也很重视杜甫的吴体诗。如清代学者杨伦在《杜诗镜铨》中对《愁》一诗,在题下杜注“强戏为吴体”之后,又注曰:“戏者,明其非正律也。”接下来又引明末王嗣奭《杜臆》之观点曰:“公胸中有抑郁不平之气,每以拗律发之。”在这首杜诗之后,他又引蔡宽夫《诗话》观点曰:“子美以‘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为吴体……虽若为戏,然不害其格力也。”
“非正律”“拗律”等评语,是古今学者对“吴体诗”的共同看法。然而这种看法未必能获得杜甫的首肯。杜甫只说了“吴体”二字,并未注明其为拗体。下面几首或能给我们更多些启示: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五:
锦官城西生事微,(失替)
乌皮几在还思归。(皮字平起,失对;又三平脚)
昔去为忧乱兵入,(去字仄起,失粘)
今来已恐邻人非。(三平脚)
侧身天地更怀古,
回首风尘甘息机。
共说总戎云鸟阵,
不妨游子送荷衣。
全诗五首,前四首都是常见的“标准”的律诗,其中第四首的颔联最为有名:
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
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
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
只最后这首作吴体。五首诗编在一组,说明两种诗是不必加以区别的。清代诗评家邵子湘曰:“五诗不作奇语高调,而情致圆足,景趣幽新,遂开玉局、剑南门户。”此评价当然包括第五首“吴体”在内。
《十一月二日三首》其一、其二:
今朝腊月春意动,
云安县前江可怜。(安字平起,失对;又失替)
一声何处送书雁,
百丈谁家上水船。
未见梅蕊惊愁眼,(失替)
要取椒花媚远天。(取字仄起,失对)
明光起草人所羡,(光字平起,失粘)
肺病几时朝日边。
轻寒市上山烟碧,
日满楼前江雾黄。
负盐出井此溪女,(盐字平起,失粘)
打鼓发船何郡郎。
新亭举目风景切,(亭字平起,失粘)
茂陵著书消渴长。(陵字平起,失对;且句中失替)
春花不愁不烂漫,(失替)
楚客唯听棹相将。
第三首是常见的那种七律,一并录出:
即看燕子入山扉,岂有黄鹂历翠微。
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
春来准拟开怀久,老去亲知见面稀。
他日一杯难强进,重嗟筋力故山违。
清代诗评家仇沧柱对此诗评曰:杜诗凡数章承接,必有相连章法。首章结出还朝,次章结出下峡,三章又恐终老峡中。这个评价,说明三章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格律上的差别则可忽略。
《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其二:
宓子弹琴邑宰日,
终军弃繻英妙时。(军、繻皆平,失替)
承家节操尚不泯,
为政风流今在兹。
可怜宾客尽倾盖,(怜字平起,失粘)
何处老翁来赋诗。
楚江巫峡半云雨,(江字平起,失粘)
清簟疏帘看奕棋。
其一则是常见的那种七律:
高栋曾轩已自凉,秋风此日洒衣裳。
翛然欲下阴山雪,不去非无汉署香。
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
看君宜着王乔履,真赐还疑出尚方。
李子德评二诗曰:“写水楼可谓一字不移,然自无迫隘之病。”
还有前面举出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二。与上几篇组诗相较,此组诗更是各种选本必选的名篇,赞美之词连篇累牍。此第二首虽一二联间失粘,却从未见评者垢病之。
这几首由吴体七律和一般七律共同组成的组诗说明,不论老杜还是后来的评论家,并不在意二者的区别而一视同仁。对于其他的单首吴体诗,诗评家们也不吝惜高评之语。例如,对《望岳(西岳崚嶒)》一诗,邵子湘评曰:“笔力苍老浑劲。”对《晓发公安》一诗,王右仲评曰:“摇曳脱洒,七律之变,至此而极妙,亦至此而极真,皆山谷所云:不烦绳削而自合者。”对《长沙送李十一》一诗,朱瀚评曰:“别景别情,一语尽之。”对《暮归》一诗,申凫盟评曰:“作拗体诗,须有疏斜之致,不衫不履。……语出天然,欲不拗不可得。而此一首律中带古,倾欹错落,尤为入化。”
众所周知,七律这种近体诗是从初唐开始发展起来,而在盛唐定型,特别是在杜甫手中完善、成熟的。现存《杜工部集》里144首七律,除这41首吴体诗外,大多数是中规中矩的那种体式。老杜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等名句,道出了他探索、完善近体诗格律所付出的艰辛。这种探索、完善,也应包含他对吴体诗的贡献。施蛰存先生说老杜“在夔州的时候,极其讲究诗律,写出了不少调高律细的诗篇,同时又想突破律的束缚,尝试一种新的诗体”,大体上是不错的。但他认为“强戏为吴体”是老杜“在无聊的时候,勉强做着玩的,它不是正式的律诗”的观点,则值得商榷。准确地说,应该象施文标题那样——《杜甫:吴体七律诗二首》,“吴体七律”也是七律。
不错,杜甫在《愁》一诗题下注了“强戏为吴体”五字,“强戏”二字固然可用白话译为“勉强、做着玩儿”,但这种自注也是一种常见的谦词。他总不能说“我现在要探索一种新的诗体”吧?
杜甫是在安史之乱后来到蜀地和夔州的,正值其晚年。晚年作吴体,而且不是偶一为之,这对于“晚节渐于诗律细”的老杜来说,不但不是做着玩儿,而且一定是刻意所为。刻意的结果,就是使吴体这种七律,成为一种新的范本。统观41首吴体诗,其格律符合七律的以下规范:
(1)八句;
(2)押平声韵;
(3)中间两联对仗;
(4)除首句押韵者外,出句落脚于仄声。
这4条是七律最基本的格律,违反了其中任何一条,诗便不能再被称做律诗。坚持此4条,也就保住了律诗与古诗的根本不同点。
然而,我们平素对七律认知的其他规则,在吴体七律中都被打破了:
(1)平仄声两字一交替的规则可以不顾,即可以失替;
(2)出句与对句平仄相对的规则可以不顾,即可以失对;
(3)两联之间平仄相粘的规则可以不顾,即可以失粘;
(4)可以用三平脚;
(5)偶尔可以使用孤平句。
这5条,在一首吴体七律中不必全部出现。而且,如果仅有一句“失替”,且出现在首联,本文也不视为吴体。此外,一首吴体诗,不论有多少处失替、失对、失粘、三平脚,甚至孤平的现象,总还有一两句符合普通七律规范的律句,如《昼梦》等,并不宜全用拗句。
吴体七律的格律,大抵如此。
这就是说,与普通七律相比,吴体七律存在的可议之处,是句拗,而非体拗。句虽拗,体犹律。它保持了一般七律应有的最基本的4条格律。故,吴体七律,仍是七律,不宜称为“拗律”“拗体”“非正律”。吴体就是吴体。
特此说明,本文论吴体七律,不涉及近体诗的其他体式。不宜把五律和绝句、排律中的这种情况,也称为“吴体”。
七律只是近体诗之一体,当代写这种诗的人甚多,几乎成了一种风尚;但对于初学者,往往会形成一种导向,似乎以为写诗必须平仄一字不错,造成人人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风气。长此以往,是不利于诗的发展的。同样的旧体诗词,古体诗则比近体诗自由得多,为什么一写近体诗就这也不许那也不准呢?就拿“避孤平”这一条来说,如果句子好,孤平一下有何不可呢?或者说,写七律,可不可以允许严格“避孤平”和随意“犯孤平”两种体式同时存在呢?如果把“避孤平”“避三平脚 ”,不得“失替”“失对”“失粘”等要求绝对化,谁还敢作诗呢?杜甫“戏为吴体”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此。
1.吴体七律是诗圣提供的又一种范本。
过去认为七律就是那种必须这样、不能那样的七言近体诗,而对一些诗友写仅符合4条基本格律的七言诗,统统认作古体诗,这种态度应该质疑。对杜甫全部吴体诗的分析,颠覆了这种僵化认识。应该重新审视七律的规则,调整、纠正过去对七律的认知内容。完整地掌握、准确地理解七律的规则或格律,应该包括吴体诗在内。虽然有人称其为拗体、拗律、非正律,但这未必符合老杜的本意。老杜只称其为“吴体”。他写了那么多吴体诗,绝不会认为自己是在搞“拗体”。这是诗圣杜甫给我们提供的又一种范本。为区别于吴体七律,以前常见的那种七律,可称之为普通七律或一般七律。这样做,一点也不会造成表述、理解和研究上的障碍。两种七律,都是在诗圣手中成熟的律诗体式。两种体式不存在正宗与旁门之分,更没有高下之分。各种诗体都是平等的,质量高下取决于内容而不取决于格律。吴体诗在七律中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存在,它既可以独立成篇,也可以与普通七律联袂组诗,老杜并没有觉得它有什么“拗”的瑕疵。
2.应注意对诗词格律的探索。
诗词格律是作诗的入门,尽管我们可把它简单地看作一层窗户纸,但也不等于能够轻易地捅破,更不等于我们已经穷尽了诗词格律。在这方面,老杜为我们树立了榜样。终其一生,杜甫都十分重视对诗的格律的探索(不止于吴体)。他有许多这方面的夫子自道。例如《戏为六绝句》中的“王杨卢骆当时体”“别裁伪体亲风雅”。尤其是《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中的“晚节渐于诗律细”,最为人所乐道。七律这种近体诗所以能够在杜甫手中充分成熟,是因为他始终不停地思考、探索诗的格律,常常是“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他留下的两种七律形式,都是为后人提供的样本。可以说,中晚唐以后,直至宋元明清、民国、当代,一代一代的诗人都是按照杜甫提供的两种七律样本来写七律的。
不仅唐代有许多人写过吴体诗,宋代也有许多名家在摹仿。如苏东坡就有《出颖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曰: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见,故人久立烟苍茫。
(首、颔联间,颈、尾联间,失粘;第三、第六两句失替;第四、第六、第八句,三平脚)
又有《寿星院寒碧轩》曰:
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
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
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
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各联间俱失粘;首联失对;竹尺失替,冉雾失替,高蝉失替,静羽失替;第四、第六、第八句,三平脚)
苏渊雷先生为《杜工部集》所写前言中提到的黄山谷平生得意的诗句,出自黄诗《汴岸置酒赠黄十七》,也是一首有意学习诗圣杜甫的吴体诗:
吾宗端居丛百忧,长歌劝之肯出游。
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
初平群羊置莫问,叔度千顷醉即休。
谁倚柁楼吹玉笛,斗杓寒挂屋山头。
(第一、第二、第四、第五、第六句,皆失替;第四句,三平脚)
1958年中央召开的成都会议上,毛主席圈阅选定了唐宋人写的咏四川的一些诗词,作为会议材料发给了与会者。书中选有杜甫诗25首,其中的《白帝城最高楼》就是一首吴体诗: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第一、第二、第五、第六句,失替;第二、第四、第六句,三平脚 ;颈、尾联间,失粘)
对这首诗,清代邵子湘评曰:“奇气奡兀,此种七律,少陵独步。”另一位诗评家邵二泉评曰:“奇横绝人。”毛泽东选择这首诗印发会议,除了因为这首诗与四川有关外,恐怕与前人对这首诗的高评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