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政 晓 华
在评说刘醒龙上一部长篇小说《蟠虺》的时候,我们就说过,刘醒龙越来越进入一种从心所欲的创作境界,十分自在,自由放松。说放松,说自然,并不是说没有自己立场和方向,有时恰恰相反,刘醒龙尊重的是作者的本性,不为外在的流俗所影响,也不被流行的立场所左右,更不为一些所谓的正确的规矩而裹挟,他表露出来的可能是一种进击的姿态和刚性的存在。比如他的长篇新作《黄冈秘卷》就是一部“反潮流”的作品。
如果用一句话去概括《黄冈秘卷》的话,那它是一部向父亲、向祖辈的致敬之作。在这几十年的潮流当中,这样的主题显然是有“复古”之嫌的。上推到五四时期的文学,审父、弑父已经是那个时代的重大主题,反叛父亲、反叛传统早已成为近百年来中国文学不容置疑的写作方向,而且,这样的写作方向受到了来自理论和实践的强烈支持。当今的文化已经基本上完成了青年文化的转型与建构,注重当下,注重未来,注重创新,早已不只是文学的主题,而是一种政治正确的时代潮流与社会属性。新时期的文学曾经将弗洛伊德的学说引进过来并奉为圭臬,它使得审父、弑父具有了历史与人性的双重合法性,再加上社会学和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的《代沟》的流行,更使得这一思潮变得不可置疑。父亲已经成为权力、专制、守旧、压迫等等负面的符号。在这个已经约定俗成的文学场域里,刘醒龙的《黄冈秘卷》旗帜鲜明地打出为父亲写传的旗号,无疑可以称得上一种勇敢的行为。他说我们“必然会无法抗拒地继续接纳维系父辈的生命过程,那些由物质变成的精神,以及由精神变成的物质。父亲是如此,父亲的父亲也是如此,透过小说回到生活中的我们,无论相信还是不相信,也终将是如此。”这里的“回到生活中”非常重要,回到生活,就是回到常识,回到事实。我们不得不说,审判父亲,反抗父亲是我们的一种文化,但学习父亲,继承父亲,也是我们的一种文化,而常识告诉我们,后一种文化可能更是人类文明的主流。人与自然界的生物不一样,自然界的生物只生活在它们的个体与当下之中,它们对于上一代的继承是以不自觉的基因方式完成的,而人类不一样,人类不但以自己不可知的方式继承着祖先的生物基因,更以自觉的方式向祖先学习,继承着几乎是人类诞生之时形成的族类的一整套传统和遗产。自然界的生物只生活在当下,而人类永远生活在自己族类的历史当中。所以,审判父辈与接纳父辈应该是构成我们人类文化的共生的矛盾体。否定一方都将带来人类文化的偏废和缺陷。事实已经证明,几十年来一味地反抗传统,拒绝父辈,已经使我们的文化呈现出病态。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刘醒龙的写作无疑具有了超越这一写作具体本身的意义,用他自己的话说“真诚地继承比勇敢地抛弃更为紧要”。
《黄冈秘卷》可以看成是一部家庭史诗,五代人的家庭,呈现的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生命的延续,更重要的是精神的传承。父亲无疑是作品的主要人物,他一生命运多舛,道路曲折,但面对心中的信仰,他从来没有动摇过、怀疑过,一直保持着至纯至洁的形象。如果要明确父亲的身份,那他无疑是一个革命者,一个共产党人,但是刘醒龙在刻画人物时并没有将这一形象简单化,也没有将共产主义理想作为父亲形象的单一意义。细数父亲人生理想的价值谱系,可能连父亲自己本人也不是十分自觉,因为他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就是那一句“我是组织上的人”,但是他的行动,他的命运的每一个关键的转折点,都显示出传统价值对他的滋养,成为他人格形成的重要因素。比如祖父对父亲的帮助。祖父虽然不是主角,但是在作品的情节推进,儿孙们人生道路和人格理想形成的过程中祖父都功不可没,他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包括在儿孙们生活遇到困难、生存难以为继甚至生命遇到威胁的时候,也是祖父庇护了他们。而祖父善良的天性,忍辱负重的精神,世事洞明的远见卓识,以及令人惊讶的生存智慧,又都来源于曾祖母。这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靠乞讨养活了自己的儿女,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坚持要让儿孙们知书识礼,学会生存的本领,也就是因为曾祖母的操持,才使得刘氏家族逐渐人丁兴旺。父亲的理想显然还来自于乡村教书先生王先生的教诲,父亲有限的文化大部分都是王先生当年启蒙教育的结果,但就是那么几年的私塾学习,使得父亲能够识文断字,为以后的学习与进步奠定了基础。更要说到父亲在狱中遇到的国教授,正是国教授让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但是,父亲从即将走上刑场的国教授的手里接过来的是一封先贤的《诀别书》,这封《诀别书》的蓝本是晚清志士林觉民的《与妻书》,因此,在父亲的性格当中,他的耿直与敢于牺牲显然承继了中国历史上许多仁人志士的精神气质。而且情形可能比我们梳理的这些还要复杂。比如当年王先生就曾给父亲讲过苏东坡,客居黄州的苏东坡对这个地方的影响怎么夸张都不过分,父亲性格里面的那种旷达与苏东坡有没有关系?再比如父亲的执拗与不妥协,是不是黄冈所赐?所以,说到最后,从文化上来讲,父亲是一个典型的黄冈人。黄冈的历史、民风、山水,都如钟灵毓秀一般内化在父亲的性格当中。不仅仅是父亲,包括父亲的世交和战友王朤也同样是典型的黄冈人。实际上,写父亲就是写家族,就是写历史,即如父亲这样的革命者也是历史形成的结果。从这个角度说,刘醒龙在刻画人物形象的时候,在诠释人物的形象意义的时候,无疑进行了很大的拓展,他是在更宏阔的时空背景下展开,他对“典型环境”显然有更新理解。
对此还可以进一步深化。父亲、王朤乃至于祖父是不是都可以看成是“英雄”?我们估计将英雄冠之于父亲这类形象读者会有些怀疑,因为作品中父亲这一类形象与我们对英雄的习惯性理解,以及以往历史文本与文学文本所塑造的英雄形象确实存在着很大的差距。父亲以及王朤无疑是革命者,但是刘醒龙是把他们放在日常生活当中进行描写的。与其说刘醒龙是要塑造出一些英雄形象,倒不如说他试图挖掘一种英雄气质。如果细数父亲的壮举的话,大概也就三四次:第一次是他在无意当中阻止了一场对革命者的暗杀;第二次是他在革命与爱情发生冲突的时候坚定地选择了前者;第三次是在大堤即将溃决之时跳进激流,排除险情;再有就是运用智慧避免了森林火灾的发生。所有这些与文学作品英雄画廊中的任何人物比起来似乎都显得平常。不是父亲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而是刘醒龙没有让父亲走那样的英雄之路。刘醒龙没有给父亲提供一个成为传统英雄的环境。父亲偶然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解放不久,他就被分配到基层工作,因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许多偶然因素,当然也因了父亲的性格,使他一直未能得到重用。这个解放前就从事革命工作的老干部,最终的结局不过是享受副处级的离休待遇。与其说父亲是一个英雄,不如说他是一个不得志的人,但是在不得志前面,没有“郁郁”二字。刘醒龙写了一个英雄,他的英雄意义就在于他虽然不得志,但他从不“郁郁”,父亲一生心底坦荡,无怨无悔,相信组织,从未有过二心甚至丝毫的怀疑。父亲是一位英雄,这种英雄不在于他的业绩,不在于他的功勋,不在于他的影响,他身上毫无光环,但是他金玉其内。这个金玉用刘醒龙自己的解释就是“贤良方正”。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这部家族史诗从曾祖母开始写起,但是叙述的重点却放在了父亲已经离休的岁月。父亲离休以后是这部小说的重点和主体,诸如上面的“英雄业绩”都是在回忆与穿插中交代的。刘醒龙就是要写出一个人在最平常的岁月里面,在一个已经从社会退回到家庭的老人身上,如何依然保持了一种英雄的气质,这种气质使得父亲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都能够坚持自己一以贯之的理想和情怀。他虽然已经不在其位,但总是关心着地方建设,关心着地方的政治生态,如果地方建设与自己的利益产生冲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利益。地方财政紧张,爱人工资发不出,他会暗暗地把自己的工资贴进去,以维护“组织”的形象,他对子女的要求近乎苛刻,连搭个顺风车探亲都不允许……刘醒龙将一个英雄叙事非常自然地并线到日常生活叙事,弥合了英雄叙事与日常叙事的界限,但是其内在价值理念并没有变化,刘醒龙并不是用日常叙事代替英雄叙事,而是将英雄的气质精神自然地流淌到日常生活当中。事实上,就当代生活而言,当社会处于正常有序发展的时候,当历史并不处于剧烈动荡的时候,我们如何进行英雄叙事?刘醒龙英雄叙事的文学理念对于社会生活的意义在于:当没有传统的造就英雄的“时世”的时候,我们如何成为英雄?
由此,我们还发现了《黄冈秘卷》所体现出来的刘醒龙赞美的能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丧失了赞美的能力,当赞美的能力丧失之后,连同赞美也不再理直气壮。如前所述,学习和继承是构成人类文明延续的前提,而肯定与赞美又是学习与赞美的前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赞美与肯定应被理解成人的本性和人类文明延续的首要的态度和本领。然而,作为对照的是,我们当下的文化与社会精神基本上都笼罩在否定的氛围当中,质疑、批判、否定、排斥造成了我们思想的暴力与精神的戾气,而且,这种暴力与戾气已经延续到我们的社会实践与日常行为当中,否定与屏蔽了许多正面的价值观,造成了这个世界内心的空洞与负面情结的集聚。其实,真的不能设想一个社会能完全利用否定的力量向前推进,更不能想象我们的个体能够不接受正面的价值观,而只依靠批判成长。当这样的社会氛围侵入到文学领域的时候,使得我们的创作除了廉价的心灵鸡汤之外,已经很长时间缺乏赞美之作,甚至现在的读者已经产生这样的误解,以为我们的文学史都是由否定与批判构成的,人们不再提及东西方文学真善美的传统,不再温习那些给人们力量与鼓舞的史诗,许多正面的美好而崇高的形象退出了我们的视野。而从写作实践而言,如何塑造一个正面的形象成了一道几乎无解的难题。从这个角度来讲,刘醒龙的《黄冈秘卷》又是一部逆潮流之作,是为解决这道难题给出了解决方案的成功之作。他清醒地认识到了古典英雄与当代英雄的区别,他更知道英雄史诗所提供的笔墨无法在庸常的当代生活中塑造英雄。我们必须拥有自己的美学主张,必须设计出一套与当下时代与社会相适应的赞美的艺术方法,必须回到真实,回到人性。而更重要的是超越于这种文学之外的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人文情怀。让我们的作品自然地嵌入到当下的生活当中,唤起我们内心贤良方正的初心,接通传统人文思想与当代精神生活,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跟过去一样,有美好、善良、正义、勇敢和坚守。
我们说《黄冈秘卷》写得从心所欲,自在放松,文理自然。其实,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它的结构非常谨严,比如说它全书采用第一人称的视角,这种有限视角对叙述本身就构成了极大的限制。再比如说作为引子的黄冈秘卷的第一难题一直到结尾才得以解开,而作为“我”的若即若离的异性好友少川的真实身份也是一直到最后才知晓。如果仔细分析,这部小说实际上有好几条线索,最主要的线索应该是两条,一条是“我”的父亲刘声智的故事,另一条是作为反衬和对比的十一伯刘声志的故事。王朤这条线是父亲刘声智线索的补充与加强。另外还有“我”与少川的线索,以及作为背景的若隐若现的林家大院的线索。除此之外,小说还运用了元叙事的手法,作品文本中套着文本。换句话说,这部作品可以看作是由三部文本构成的,一个是《黄冈秘卷》,一个是《刘氏家志》,另一个是《组织史》,这是非常典型的复调。视角的一以贯之也好,线索交叉也好,文本的叠加也好,将这些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没有精密的构思、通盘的布局是做不到的。但是,整部小说读下来,却毫无斧凿痕迹,节奏舒缓,如语家常。这样的效果除了刘醒龙对长篇叙事极为娴熟的驾驭能力之外,还与他这部作品对多种叙事体式的尝试有关。我们说《黄冈秘卷》是一部对父辈致敬的作品,是一部礼赞英雄的作品,但同时它也是一部向地方致敬的作品。刘醒龙是在为父亲作传,也是在给地方作传,给家乡作传。中国一向有地方书写的传统,中国更有民间写史的传统,《黄冈秘卷》之“秘”就在于它在“大历史”之外另辟了“小历史”的书写路径。如果说大历史侧重于重大的历史事件与国家重要力量与人物的故事,那么小历史则是作为大历史的补充,描述与记载的是地方的人物与事件,是大历史的余波、影响和尾声,是地方风俗的变迁,以及不见经传的传说。不过,刘醒龙很少像现在流行的地方性写作那样,对地方进行知识考古,更没有猎奇炫怪,而是将地方的沿革,地理的变迁、独具的风物与人物的命运相结合,将地方人文与人物的精神成长结合在一起。他挖掘的是地方的性格、精神气质、价值信仰。我们特别注意到刘醒龙对黄冈方言的强调和运用。由于语言的疏隔,我们还不能领略黄冈方言的精神和魅力,但是对刘醒龙的这一写作策略和语言观是理解的。如果要说到地方文化、地方精神与地方性格,大概没有什么比方言更能说明问题的了。在《黄冈秘卷》中,至少父辈以上的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方言中。在作品中,说不说黄冈方言,听得懂与听不懂黄冈方言,几乎成了不同人群划分的标准。回顾刘醒龙此前的创作,还少有对方言这么看重的。与中国当代许多作家的方言写作不同,刘醒龙是从语言哲学的层面来理解方言与人的关系,同时又在叙事艺术上从方言借力。正是将人、地方和方言融为一体,才在完成了他的父辈叙事的同时完成了他为家乡立传的理想。
从叙事体式上讲,小历史并无固定的叙事体例,它们的叙事文本从来是多种多样的,不但大小长短不一,甚至包括了口头文本和书面文本、日常文本与艺术文本。因此,它不可能是系统的,而是片断的、易变的和不断被改写的。这些丰富的叙事体式给了刘醒龙许多的启发,《黄冈秘卷》对它们的借鉴使其获得了众多的叙事可能与叙事张力。我们看到,《黄冈秘卷》虽然有复杂的线索,众多的人物,有文本间的重置、互文与衍生,但它们都是断续的,不可确证的,许多是传说式的、多解的甚至是无解的。作为小说的主体线索与主要人物,他们的主要行动都是在他人的转述中完成的,自己的叙述和呈现与他人的转述形成了对话关系。可以说,整部作品都是在这种对话、甚至是在辩驳与探疑中完成的。《黄冈秘卷》没有大规模的整饬的叙事,而是在中断、穿插和接续中自由组合,灵活前行。但这样的结构又不是我们现在已经习以为常的现代主义小说包括先锋实验小说的结构模式。在《黄冈秘卷》中,接踵而至的传说与故事,相反相成的叙事话语构成众多的叙事单元,它们来自不同的角度和叙事人,它们或者言说着同一个故事和人物,或者另起炉灶,开始另一场讲述。这种叙事风格与叙事智慧让我们想到了中国小说的叙事传统,甚至联想到了中国小说叙事的源头。说《黄冈秘卷》是在现代小说体制下对小说民族化的探索实在不为过。刘醒龙的这次尝试让我们想起了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产生的中西小说体式的争论,直到八十年代,小说的民族化,或者如何在现代小说中复活中国小说的民族传统都曾经是热点话题。现在,刘醒龙的《黄冈秘卷》在这个话题不热的时候倒是给出了一个不错的选项。不知刘醒龙是有意抑或是无意?就我们所知,不要说长期的积累和思考,起码从《蟠虺》开始,刘醒龙就在古典文本上花了惊人的功夫。在谈到《黄冈秘卷》时刘醒龙说:“我喜欢翻阅地方志,也经常搜集地方史料。中国太大,各个地方的文化又太不相同,哪怕不是为了写小说,读一读这类文字,偶尔从中发现某种藏在历史背后的秘密,也可以在丰富文化储备的同时丰富自己的人生。”小历史与中国传统小说本来就是一家,刘醒龙这次的文体实验应该是事出有因吧?
这篇仓促的札记远不能表达我们对《黄冈秘卷》的阅读感受,但最后还是想重复一句话,连同说话与书写,我们都生活在历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