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小黄

2018-11-13 06:23李建军
连云港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黄刘姐土狗

李建军

大黄和小黄,都是流浪狗,都长着一身黄毛,官称中华田园犬,更多地被唤着土狗或草狗。

最早见到大黄,大约是在前年秋天。那是一天深夜,我在小区里遛狗。——晚上不管什么时候回到家,我都要把宠物狗小白带到小区里遛一圈,即便是深更半夜。小白有个习惯,从来不在家里大小便,所以早上要遛一趟,晚上还得遛一趟,要不它会憋出毛病的。

突然,小白“汪汪”叫起来,猛得往前跑。我追过去一看,原来它是遇到同类了,一条中等个头的黄狗,难怪它这么兴奋。这个时候,没有人跟着、牵着,一条土狗,还在外面游荡,我马上想到,这是一条流浪狗。我怕它身上不干净,会有跳蚤、虱子之类,便连忙吆喝小白离开它。小白却不以为然,在家圈了一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碰到个同类,当然要打个招呼。它摇着尾巴,跟黄狗又嗅又蹭,甚是亲热。黄狗翘着一条腿撒尿,也是条公狗,个头较之比熊犬小白要大许多,但对同为雄性的小白,显得包容而友善。

后来早晚遛狗时,常碰见这条黄狗。在我家前排楼东侧的路边或南侧的冬青树丛旁边,它要么不声不响地趴在那里,要么夹着尾巴游荡。小白看到它,还是很兴奋,朝它身上跳。它躲闪不及,任由小白闹腾。

在小区里遛狗,线路固定,小白又是温顺的小型犬,我一般不用绳子牵着。两狗纠缠时,我把小白抱走,才能将它们分开。黄狗会跟着我们走一段路,目送着我们走远。但仅此而已,它从不主动靠近我们,似乎有些胆怯和自卑。

小区里养狗的人,常在早晚遛狗时碰到一起,以狗会友,自称狗友,彼此不知姓甚名谁,但都能唤出各自狗的名字。于是,在狗友圈里,我被唤作小白爸。我因此也结识了皮皮爸妈、大白爸妈、豆丁妈、布什妈和豆豆、球球的爸妈。实际上我们已经把家里的小狗视为家庭的一员,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所以对这样的称呼,没有谁觉得不妥。

皮皮是一条养了七八年的京巴串串。皮皮爸妈的年龄与我相仿,也年届半百,家住小区最南边的一排楼。我们碰到一起,经常会交流一些“狗事”。有天皮皮妈告诉我,这条黄狗实际上是有主的狗,狗主人就住在我家前排东边那幢楼。此人三十多岁,在本市的电力系统上班,他老婆在南京做酒店高管,有个孩子上初中。黄狗原是流浪狗,常在一家饭馆门口找食吃,被他带了回来,平时就关在他家楼底的自行车库里。车库只有三四个平方,没有窗户,狗关在里面如同坐牢。此人每天早出晚归,从不遛狗,偶尔抓一把狗粮、倒一碗水给狗。狗在车库里大小便,他也懒得去清理,后来干脆弄块石头支在门口,留一个能让狗进出的缝隙,黄狗这才得以自由进出,经常出现在这附近。

狗仗人势,这话不假。黄狗虽然有主,但主人对它不管不问,形同虚设,它何来仗倚?所以在别的狗面前,它显得孤独、自卑,甚至胆怯。

我心里纳闷,此人对狗几乎不管不问,当初为什么收养它呢?

去年春天,我发现在黄狗的身边,又多了一只小黄狗。两狗出入同行,形同父子。我自然而然地把原来那条唤作大黄,把后来这条体形小的唤作小黄。

起初,我以为小黄也是那人收养的。后来听狗友说,小黄是流浪狗,可能是流浪到小区里,遇到了大黄,便从此傍上了大黄,滞留在小区里不走了。有时,它在大黄家的车库里过夜,与大黄相互取暖,但可能大黄的主人并不喜欢它,也没打算收留它,常把它赶出车库,所以多数时候,它在皮皮家那幢楼的某个楼洞里过夜。皮皮妈等狗友会拿些狗粮或剩菜剩饭喂它。时间长了,皮皮家楼下,就成了它的栖身之地。

小黄也是公狗,大约一岁狗龄,相当于人类的十六七岁。不知什么原因,自从碰到“少年狗”小黄,小白就见异思迁,不再理会大黄。每次看见小黄,离得老远,它就撒腿跑过去,扑到它身上,且兴奋得大声吠叫,似乎把小黄当成一条发情期的母狗。

我追过去,赶紧把小白抱开。但离了一二百米,只要一放手,它还是扭头往小黄跟前跑,害得我只好追回来,再次强行把它抱走。反复几次,我不再迁就,好一顿呵斥,小白才有所收敛。

我觉得好笑,小黄是条公狗,体形比小白略小,哪点吸引了小白?莫非小白是狗中异类,似人类中的双性恋者?

我在上海工作,离家五百多公里,一般半个月坐大巴回家一趟,单程需六七个小时,多是周五夜里到家,周日下午返沪。平常,每天都由妻子去遛狗,我回到家,遛狗这项任务自然落到我身上。不管回家多晚,只要没有下雨下雪,我都要把小白带下楼遛一圈。狗是特别有规律的动物,一旦形成规律,就很难改变。我每次回家,小白似有先知先觉,早趴在门口等着。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它欢叫不已,门一开,便直朝我怀里蹦。我要是不把它抱在怀里安抚一下,它就会一个劲地蹦个不停。此后,我在家里不管走到哪,它都会跟到哪,一直要等我把它带下楼,让它撒个欢,才会安静下来。

一个周五的深夜,我带小白下楼,它撒腿就跑。我紧跟着,果然见它朝最南边那幢楼跑去。我用手电一照,看到小黄正蜷缩在楼下的一间自行车库门旁,身下有块红色的塑胶垫子,边上有两只小碗,一只盛了水,另一只空着。我猜想,这一定是哪位狗友拿来垫子,让小黄有了个窝。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抓了几把狗粮,又用饮料瓶灌满水,准备带给小黄。经过东边的小路时,我看到大黄,感觉大黄明显瘦了,精神也不如从前。小白不似原先那样亲近它,站下来摇了摇尾巴,便径直朝小黄那儿跑。我从兜里掏了把狗粮,放到路边,唤大黄来吃。大黄有些迟疑地走过来,吃得小心翼翼。剩下的狗粮,我掏到小黄的碗里,小家伙吃相生猛,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光了。

此后,我遛狗时,经常给大黄小黄带点狗粮和水。大黄不常碰面,小黄却常见。接触多了,小黄显得非常友好,我摸摸它的头,它就高兴地直摇尾巴;跟小白玩耍,它也渐渐变得主动且活泼。

去年六月中旬,我从网上看到一个信息:为了创建全国卫生城市,家乡公安部门部署了为期十五天的城区养犬管理集中整治行动,并列出二十二种城区禁养犬种,首当其冲的竟然是中华田园犬(土狗),另外还有秋田犬、德国牧羊犬等;所有养犬户要在六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六天内将自家的狗带到指定地点注射狂犬疫苗,再领证发牌。

我感到莫名其妙,伴随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土狗招谁了惹谁了?凭什么要禁养?“忠犬八公”秋田犬,那么忠诚恋主,憨态温和,凭什么要禁养?

我最担心的是大黄和小黄,它们是土狗,在禁养之列;它们又是流浪狗,依照通告,凡未在公安机关登记,未获得犬只免疫证明并在公共场所不采取装袋、装笼、束链、戴嘴套等安全防范措施的犬只,视为野犬,一律予以捕杀。

我当即将信息转发给豆豆妈。豆豆妈四十来岁,漂亮、开朗、善良。她家养了四条狗,除了豆豆外,还有乐乐、球球和小黑,只有球球是品种狗,其余三条是土狗和串串。听说她家的狗都是别人丢弃被她收养的,为此,她跟反对养狗的丈夫多次争吵,甚至闹过离婚,但还是坚持住了,丈夫也被她改造成功,基本接近于“爱狗人士”了。前年冬天,她看中小白穿的一件狗衣服,托我帮她在网上买两件同款的,我才知道她姓夏,还留了电话,加了微信。遛狗的时候,只要碰上,小白跟她家的四条狗尚能和平相处,我们总要站在一旁聊上几句。我知道她对大黄小黄很关心,也经常给它们喂食。

豆豆妈很快回复我,说“禁狗令”她已知道了,她和豆丁妈、布什妈、皮皮妈几个人都很着急,都在想办法如何去安置大黄和小黄。她还告诉我,大黄最近受伤了,可能是被人打的,躲在冬青树丛下面,不能走了,被刘姐(布什妈)看到。她和刘姐一起把它送到宠物医院,打了两针,又送回车库。现在它的后腿仍然站不起来,喂它狗粮也不肯吃,看来伤得很重。

我问,大黄的主人不带它去看病吗?刚把这行字发出去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果然,豆豆妈说,它的主人根本就不问事,刘姐专门上楼找到他家,那人说他忙,没工夫带狗去看病,还说什么“猪皮狗骨头”(意思是说猪皮和狗骨头最经得起折腾),狗受点伤算什么,自然会好的。唉,这样的主人,你拿他咋办?他能让大黄睡在车库里,给它点吃的,就阿弥陀佛了。我说,只要他给大黄有个住处,我们来养吧!尽它吃,能吃多少呢?

周末,我从上海回家,遛狗时看见小黄,给它喂了狗粮。它吃得挺欢,浑然不知危险将至。

豆豆妈和刘姐不约而至。她们告诉我,大黄和小黄的处境堪忧,得赶快给它们办狗证和狗牌。当然,最好给小黄找个主家,先看看小区里常碰面的这几个狗友能不能收养它。

我们合计了一下,感觉颇有难处:小夏(豆豆妈)家四条狗,都养在四楼的家中,已经“狗满为患”,不能再扩大队伍了;豆丁家有两条狗,豆丁妈还要帮女儿照看花店,不想再增加负担;皮皮妈刚添了孙女,儿媳妇正在家坐月子,最近连皮皮都照顾不过来;我家,除了小白,还有年初收养的一条泰迪幼犬,名叫汉斯,另有一条串串小贝,体型较大,送在我父母那里好几年了……

只有刘姐家条件尚好。刘姐家的京巴狗布什,是小布什当选美国总统那年(2001年)抱养的。此时“布什”这名字十分火爆,她家便随口把京巴狗取了此名,到上年底,已养了十五个年头,合狗龄近八十岁。年底的一天,年迈的布什突然口鼻出血,送到宠物医院抢救,没有救活。刘姐伤心地哭了好几天,至今过去半年,只要一提起布什,她仍流泪不止。刘姐家的自行车库比较大,有个朝南的窗户,宽敞明亮,养条狗应该不成问题。但没想到刘姐却一口回绝。她说,布什死后,她伤心异常,至今难以自拔,已经没有心力再养狗了;另外,还有几个月,她就要做奶奶了,要照顾小孩,家人不愿意让她养狗。不过,她可以照看一下大黄小黄,给它们喂食,但没办法给它们一个家。

我说,如果能给小黄办好狗证狗牌,还让它像现在这样待在小区里,行不行?

刘姐和小夏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不行!小黄在小区里流浪,其实很不安全。皮皮家那幢楼上有个女人,每次看到它都要驱赶,甚至说要打110报警,让警察把它逮走。她要真这么做,小黄恐怕很快就要在小区里消失。

我们在议论小黄的时候,它已经把我带来的狗粮吃光了,安静地趴在塑胶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狗的眼睛永远像童眸一样清澈,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眼睛。它一定听出来,我们此刻正在议论的事情与它有关。

随刘姐到车库,看到大黄时,我大吃一惊。半个多月没见,大黄瘦得皮包骨头,脱了形!它身上的黄毛蓬松杂乱,像枯草一样,没有一丝光泽。

刘姐说,大约半个月前的那天下半夜,她突然听到南边的窗外传来几声凄厉的狗叫,还有一个男人的呵斥谩骂声,然后复归平静。她家住在我家的前排楼,南边是一个土丘,上面栽满了花草灌木,再朝南那幢楼的楼下,就是小黄的栖身地。她当时猜想,可能是小黄被人打了,第二天一早就去查看,但见小黄并无异常,不像受伤的样子。那么,深夜惨叫的难道是大黄?就在这时,她隐隐地听见狗的呻吟声,于是四下寻找,在土丘西侧的灌木丛中,果然发现了大黄。她唤了几声,大黄眼巴巴地望着她,还趴着不动。刘姐不敢去抱,找了根木棍捅了几下,才把大黄捅起来。大黄的前腿尚好,后腿直打晃,走几步就趴下了。

刘姐连忙给大黄的主人打电话,想让他带大黄去宠物医院看病。但那人说,他在外面忙着了,没时间带狗去看病!一条草狗,哪有这么娇惯?不管它,死不了!无奈之下,刘姐只好打电话找小夏帮忙。小夏将家里一个便携式狗笼子拎来,把大黄抱到狗笼里,接着回家开来轿车,带上刘姐和大黄一起去了宠物医院。

保祥宠物医院的老板刘保祥,我比较熟悉。前年十月,小白突发后肢无力,沙发跳不上去,楼梯不能爬,在保祥医院治疗了半个多月,终于痊愈。刘姐和小夏家的狗也都在这里看过病。刘老板看过大黄后,说这狗内伤严重,可能还有别的重症,能不能保住命难说,先给它打几天消炎针吧。接着又说,你俩救流浪狗,献爱心,那我也献一点爱心,平常打这一针收费五十,今天只收你们三十!

但是,在保祥医院打了三天的针,大黄的状况并没有明显好转。小夏和刘姐急了,又把它带到另一家宠物医院。该院医生认为,大黄被打致内伤,但主要是关节毛病。这一次治疗和药费,花了二百多元。此后,刘姐一直坚持给大黄喂药,十多天后,大黄的后腿能走动了。但不太吃食,打不起精神,且迅速消瘦。

这间半地下的车库没有窗户,闷热潮湿,常年亮着一盏白炽灯。刘姐在靠着里墙的地上铺了块木板,又找一块纸箱板放在上面,大黄就蜷缩在那里。我见它浑身颤抖,就上去摸摸它的头,又在它身上摸了摸。没想到,只轻轻一摸,大黄身上的毛就掉下来一绺!

大黄一直望着我,就像一个身陷绝境的孩子期盼着拯救,令我心疼不已。

我对刘姐说,看来,大黄的情况非常糟糕,咱们一定要想办法救它!

刘姐为难地说,怎么救呀?它的主人不管不问,小夏家的车被她老公出差开走了,你平常又不在家,让我一个人怎么救?我不敢抱它,没办法送它去医院,只好给它喂点药,听天由命吧。

我说,趁周末这两天,我带它去保祥医院,看它到底什么毛病。如果只是被打伤,应该能看好的。

我开了车过来,把大黄抱上车。它还是蜷着身子,浑身发抖。我抚摸它说,别怕,大黄,这是带你去看病!乖孩子,别怕!

到了保祥医院,刘老板跟我打了个招呼,叫手下人给大黄打针。我连忙过去,请他亲自给大黄看病。

刘老板说,这条狗我查过,估计是内伤和肝脏方面的毛病。我这里没有机器,你可以带到别的地方查一下。不过看这种情况,也有可能是犬瘟。

听说大黄有可能患了犬瘟,我大吃一惊,连忙问:如果是犬瘟,后果会怎样?犬瘟会不会传染,会不会对小区的其他狗有影响?

看来刘老板对此司空见惯,他不慌不忙地说,犬瘟当然会传染,要严禁与其他狗接触!但犬瘟也不是不能治,我这里的治愈率就很高。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谁也没有绝对把握。

我很担心,为自家的狗,小夏家的几条狗以及小黄、皮皮担心,毕竟我和小夏与大黄接触较多,小黄和皮皮常跟它直接接触。但刘老板说,犬瘟并不通过人类传染,你们家的狗只要最近没跟大黄接触,应该没什么问题。

刘老板突然笑了,说看把你紧张得,我这里就可以检查犬瘟和细小病毒,两项检查加起来一百二十。我知道这是条流浪狗,你也是献爱心的。我给你减免,两项收你五十,查不查?

我连声感谢,说查查查!

只等了十几分钟,检查结果就出来了,并没有查出犬瘟和细小病毒感染。我松了口气,正谢天谢地,但刘老板说,这两种病都有潜伏期,现在没检出来,不等于完全排除,还有可能在潜伏期里,最好过几天再来查一遍。

这可咋办?我又慌了神,明天下午我就要回上海,下次检查谁带它来?虽说刘姐一直照看大黄,但从来不碰它,不会单独带它来看病的;小夏家里好几条狗,要是告诉她大黄有犬瘟嫌疑,她会不会很忌讳,从此不再接触大黄?

刘老板见我有些恍惚,拍拍我肩膀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今天给它打两针,如果见好,再来继续打针。

回到小区,我把大黄直接送到车库,但发现车库的门锁上了。我打电话给刘姐,她很快赶了过来。她说大黄的主人有个上初中的儿子,上下学骑的电瓶车要放在车库里,所以车库门不能总敞着了。我说这样大黄不是进出不方便吗,整天关着咋行?刘姐说,主家给她配了把车库钥匙,她得空就把大黄放出来遛遛。

车库没有窗户,关上门便密不透风,有一股呛人的霉味和尿骚味;一盏白炽灯整天亮着,屋顶和四周的墙壁上黑压压一片大蚊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大黄能不生病吗?

我对刘姐说,你能不能跟主人说一下,既然电瓶车白天不放在车库里,还是留条门缝,让大黄自由出入。还有这盏灯,别整天亮着,二十四小时在这灯泡下面,不跟受刑一样吗?免疫力下降,不生病才怪了!

刘姐有些不悦,她说主人要关门我有啥办法,我可不能随便把人家的门大敞,少了东西可说不清。再说土狗也没那么娇嫩,咋亮个灯就会生病?

我本想问她,你每天都开着灯睡觉吗?但转念一想,大黄亏得有她照看,她要是撒手不管,这事就麻烦了。于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我开车到派出所,询问如何给宠物犬办证。派出所的人伸手一指说,出门向左一百米,到那里去办。

我一看,往东不远处的路边,摆着两张桌子,人们排着一个长队,或抱或牵着宠物狗。走过去一问,果然都是来办证的。只要把家里的狗牵过来,填写一张表格,把犬只的品种及主人的身份信息填好,交十五元钱,现场给狗打一针狂犬疫苗,领一份防疫证明,下周就可以到派出所领取狗牌。

我向负责秩序的辅警询问,我家有两条狗,一条幼犬刚打过“犬五联”疫苗,还需要过来打针吗?辅警说,要是刚打过疫苗,就不用再打了,不过表要填,钱也要交;没有交过钱,没盖上戳子,就不发狗牌。

没想到,十五块钱就能把狗证搞定,还真便宜!

这时,我看到排队的人群里,有几个人牵着土狗,也就是明文禁养的中华田园犬,这些狗能办证吗?我没有声张,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不一会,就排到一条土狗。主人坐下来填表,问:我这条狗填什么品种?

工作人员瞅了瞅她手里牵着的狗,答:填“京巴狗”,或者“泰迪”。

狗主人填好表,交了十五元钱,给狗打了针疫苗,顺利领到一张防疫证。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周一,我给小夏打了个电话,先报喜后报忧。先告诉她昨天办狗证的事:“规定”看起来很严,但执行得宽松,土狗可以登记为“京巴”或“泰迪”,大黄小黄完全可以办证!

小夏也很高兴,说这可是好事啊,千万别夜长梦多,我今天就去找刘姐和豆丁妈,赶紧把大黄小黄的证办了。

接着,我把前天带大黄看病的事告诉了她。我说,刘老板怀疑大黄可能得了犬瘟,前天没检出来,要再查一次才能排除……你家狗多,一定要注意!

没想到,小夏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紧张。她说,我家豆豆有一年生病,又呕又拉,血都拉出来了,路也不能走了,刘老板说它得了犬瘟,建议我放弃。我把车开下去几十里,把豆豆丢在了荒郊野外。回到车上,我眼泪哗哗流,哭得岔了气。不行,我过不去!无论如何过不去!我跑下车,又把豆豆抱了回来!我要救它!后来,我天天带它去打针、吃药,花了两三千元,终于救过来了!……是的,就是豆豆呀,我家那条最老的狗!生病那年它七八岁,现在是十几岁的老狗了。

我说这就好,生怕你听说大黄可能患了犬瘟,就不敢接近它了。

小夏说,前天不是没查出什么嘛,没什么可怕的!你放心,这两天我再带它去查查。

我舒了口气,连忙说,给大黄看病的钱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我赞助一点。

小夏说,不用了李大哥,花不了几个钱,等查过再说吧。

我说别客气了,一会儿我发个红包,你一定要收下。

我又想起大黄家车库里昼夜亮灯这件事,觉得让小夏提醒一下刘姐比较合适。我担忧道,这件事虽小,但看出来刘姐对大黄的关心还不够好。关灯!一定要关灯!

小夏叹了口气说,刘姐对大黄比对布什差远了,这大家都能看出来。不过大黄还得指望她,不能急,得好好跟她说。

过了几天,小夏发来微信,说皮皮妈、豆丁妈分别给大黄小黄办了证(小夏自家要为四条狗办证,不能再多办),狗牌也拿到了,已经系在大黄小黄的脖子上。豆丁妈找人把小黄收养了,是她原先的一个工友,在火车站那边开了间小吃铺,前天就把小黄送过去了。大黄的情况还是不好,这几天它的主人不知从哪儿弄了只小泰迪回来,也拴在车库里,又拉又尿,还叫个不停。搞不清这个人是咋回事,土狗都养不好,还想养泰迪?

不管怎么说,小黄有了着落,这是个好消息。

又是一个周末,我遛狗经过皮皮家楼下,看到墙根还放着两只小碗,小白跑过去,嗅了又嗅,然后怅然而去。它是不是在寻思,小伙伴哪里去了?

我惦记着小黄,跟小夏要了豆丁妈的电话,打了过去。豆丁妈说小黄送走十多天了,她也没去看过。今天她仍然没空,我要去的话,她可以告诉我怎么走。

我没费多少工夫,就在火车站西边找到了这家小吃铺。铺子有两排房子,圈在一个小院里,从外面看,不像是个营业场所。临街的院门敞开着,我走进去,感觉空无一人,连喊几声“有人吗”,才从屋里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

妇人疑惑地望着我说,你找谁呀。

我手里拎了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几包狗粮。我扬了扬手说,是豆丁妈告诉我这个地方,我来看小黄的。

“豆丁妈”是狗友之间的称呼,她的尊姓大名还真不知道。出了狗友圈,这么叫她,别人能懂吗?

妇人果然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噢,我知道了,你来看小黄狗的。

我连连点头,你就是老板娘吧?我是豆丁妈一个小区的邻居,跟她一样,家里也养狗。小黄在小区里,大伙都喜欢它,这不是怪想它的,过来看看。

妇人说,小黄在后院,我带你去看。

她一边走一边告诉我,这个小吃铺基本上不营业了,只是每天中午有一帮农民工固定在这吃饭,就等着拆迁了。

说话时,就到了后院,靠院墙砌着一排更低矮的房子,在外面看不出来。有几只鸡在院中走动。小黄被拴在小房子里,用一根米把长的绳子,扣在一台磅秤上。地上有些积水,小黄趴在磅秤上,边上放了只空碗,显得很是凄惶。

我感觉小黄瘦了许多,上去摸了摸它的头。它显然认出我,不叫也不动,身子抖得厉害。

我对老板娘说,这么小的院子,还拴着它干吗?在小区里,它从来不乱跑的。

她说,放它出来,就把院子里的几只鸡追得乱蹦乱跳,鸡食都吃不成。

我问她平时给小黄吃什么,怎么不盛碗水给它喝?狗可以一天不喂食,水却不能断。

她说,还能缺它吃喝?剩菜剩饭多得是。地上不都是水嘛,渴了它就喝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耐着性子说,地上的积水太脏了,你倒碗干净水给它喝。另外,剩菜里盐分太多,狗吃多了不好,我买了狗粮来,平时尽量喂它狗粮。放心,小黄吃的狗粮以后我包了。

老板娘说,她以前没养过狗,给狗吃剩菜剩饭咋就不行呀?大家不都是这样养狗么?

我无言以对。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叮嘱她,磅秤上的铁板又硬又冷,你找个布垫子或者旧衣服铺上,给它弄个窝!

回来的路上,我心里很不舒服,给豆丁妈打了个电话。我说小黄放在这样的人家,或许还不如让它在小区里流浪。

豆丁妈也急了,她本以为这个小吃铺有个院子,适合养狗,而且前工友说过想养条狗,她才把小黄送去。她哪里想到,小黄虽说有了“家”,却仍未脱离苦海!

更让我揪心的,是大黄。

那天,我到车库去看大黄,发现车库门紧闭。我敲了敲门,唤了几声“大黄,大黄”,却没有一丝动静。打电话给刘姐,她说,大黄今天被主人带上楼洗澡了。我说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难道他良心发现呢?刘姐说,指望他良心发现,没门!他不是养了只小泰迪么,昨天不知怎么挣脱了绳子,跑没影了,找不到了,还是小家伙命大,到谁家都比在他家强!这些天车库被小泰迪糟蹋的,到处屎尿,骚臭冲天,大黄身上都被熏得臭烘烘的。我对他说,你把大黄带去洗个澡,我趁这空当把你家车库打扫一下。你说他这么有钱的人,脖子上戴着手指粗的金链子,可带大黄到店里洗个澡都舍不得!这不,他把大黄带上楼了,说自己给它洗。

我又问,大黄最近咋样?刘姐说,小夏带大黄去打过几针,感觉比前段时间好些,最近吃得也多了。我说,看来治疗还是有效果的。刘姐说,是呀,你今天要是有时间,再带它去打两针吧。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黄的主人家住在六层楼的顶层。我按响门铃。里面有人问,谁呀?干什么的?我说是后排楼的邻居,准备把大黄带去打针的。

给我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瘦高男人,皱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脖子上戴了根指头粗的金链子,想必他就是大黄的主人。

客厅里乌烟瘴气,一张麻将桌旁坐了三个人,沙发上还躺着两人,正在呼呼大睡。主人看来刚刚还在“鏖战”,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很不耐烦,指了指餐桌说,狗在桌底,给它洗过澡了,你带走吧!说完便急不可待地回到牌桌上。

大黄趴在餐桌底下,毛发湿漉漉的,显得非常虚弱。靠墙根有一团污物,看来是它刚才呕吐的。

狗洗澡后,身上要尽快吹干,否则容易受凉,也容易得皮肤病,这是常识,况且大黄还在重病中。我看不过去,把大黄抱出来,从厨房找了把扫帚,把呕吐物扫进垃圾袋。

我问主人,家里有电吹风吗?

主人皱着眉头说,有,在卫生间,自己去找。

我把大黄抱进卫生间,蹲在地上帮它吹风。大黄掉毛厉害,小小电吹风,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吹掉了它身上的大半黄毛。卫生间的地板上,盥洗台上,还有我身上,落满了枯黄而无光泽的狗毛。

我把卫生间收拾了一下,将大黄抱下楼。我从心底里厌恶大黄的主人,不愿意与这样的邻居打交道,但为了大黄,就不能计较了!

炎热的夏季过去了,天气变得凉爽,大黄的状况明显好转。保祥医院的刘老板说,它已经从鬼门关闯过来了。但是,大黄似乎变得很忧郁很胆怯,除了跟刘姐亲近,对别的人和它的同类,都敬而远之、退避三舍。连我去摸摸它,它也是夹紧尾巴,浑身发抖。

在小区里,大黄与小黄曾经情同父子,形影不离。小黄被送走后,大黄越发孤单。

这天,我和小夏、刘姐、豆丁妈约好,一起去看看小黄。临走时,刘姐说家里有事,走不开。我忽然想到,把大黄带上,让它跟小黄见个面。小夏和豆丁妈连声叫好。

小黄还被拴在小屋子里。小吃铺后院的地势低洼,前两天下过雨,地面上的积水很多,小黄仍是孤苦伶仃地趴在磅秤上。

大黄和小黄的见面,并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我把大黄抱上磅秤时,小黄站了起来。两条狗都没有叫,也没有去舔舐对方,只是挨得紧紧地站在一起。小黄的身体抖得厉害,禁不住撒了泡尿。可怜的流浪狗,它们屡屡受难,变得胆小而孤僻。这样的情形,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板娘一直跟着我们,显得有些尴尬。我上次叮嘱她的事,她根本没有做。我问她,为啥还把小黄拴在小屋子里,放在院子里不行吗?

她说,前些天放它出来过,小东西鬼精,一会就跑没影了,害得我打着手电筒找了大半夜。后来听到院墙外有狗叫声,跑过去一看,这才找到它!幸亏它没有跑远,这边靠着火车站,人来人往,听说还有狗贩子专门偷狗,要让他们逮去,那就死定了!

老板娘这一说,令我们惶惶不安。小黄看似找了个家,但处境甚差。回来的路上,豆丁妈自责道,我找错了人,不该把小黄送到这里。

一阵沉默之后,我们商定,给小黄重新找家。

只过了几天,我接到小夏的电话。她欣喜地告诉我,豆丁妈把小黄接回来了,就让它住在自家车库里,再也不送人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知道,以豆丁妈的为人,她会善待小黄的。

小黄,从此不流浪!

大黄病愈后,继续在车库栖身。每天早上,刘姐打开车库,给它喂一顿狗粮,有时也喂些剩菜剩饭,然后散放到小区里;傍晚,再唤它回来,关进车库。大黄很是乖巧,虽然行动自由,但从不贸然跑出小区;它的活动范围不大,多在刘姐家的前后楼之间,更多时候,它都趴在刘姐家的楼洞前。实际上,它已经认定刘姐是自己的主人。

刘姐早就跟我说过,她虽然喂养大黄,但总觉得流浪狗不太干净,心理上有所排斥,所以从来不愿去抱大黄,往后帮大黄洗澡之类的事情都要麻烦我。我说,土狗耐脏,大不了一个月洗一次澡,算不得麻烦;另外,大黄的狗粮、打防疫针这些事我也包了。刘姐客气了几句,说这样也好,大黄食量不大,狗粮吃不多少,我再搭配点剩饭剩菜。

大黄小黄都安顿下来。小区里,几乎所有的养狗户及物业公司的保安、保洁人员都认识它们,知道它们已经变成“有主的狗”。小黄比以前精神多了,吠叫起来都底气十足,豆丁家早上把它放出来,晚上关进车库,它总爱跑到皮皮家楼下——它的“老地方”。大黄却还是独来独往,自卑而胆怯,毕竟它的处境没有根本改变。看来每一条狗都很敏感,都有自尊。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刘姐的一条短信:大黄的主人不要它了,好几天不让它进车库住。昨晚下雨,我打电话给他,想让他放大黄进车库,他说坚决不要了,坚决不给进,最后大黄在外面睡了一夜。今早,我对大黄说,你的主人不要你了,往后你就住在我家车库吧。它好像听懂了,乖乖进去了。以前叫它进我家车库,它还不愿意了,主人待它再不好,它都恋着那个窝。往后就我俩照顾它吧,你有时间的话,带它去洗个澡,打个防疫针,我负责喂它。其实我家布什走后,我不想再养狗了,家人也不许我再养狗。唉!谁让我心肠软呀,怕大黄流浪在外,太可怜了。

我回了条短信:太好了!他不养,咱们养!实际上大黄一直都是你在养!

比起大黄原先的主人,刘姐当然要好一百倍。看来,大黄真要过上好日子了。

此后,我每趟回家,对大黄的关注更多了。我说过,要带大黄去洗澡,要给它买狗粮,这些承诺当然要兑现。连妻子都揶揄我,你对大黄比对自家的狗还要好,自家的狗你都从没有带到宠物店洗过澡。我只好将她一军,我把大黄带回家里洗澡,行不?妻子说,拉倒吧,别再给我添乱!

我知道刘姐很忙,很少打扰她,有几次买了狗粮送去,才打电话找她。但每次与刘姐说起大黄,她竟然都是抱怨和懊悔。

刘姐说,自从去年十月添了孙子,她比以前忙多了。儿媳妇休完产假上班,孩子就交给她一个人照看,她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再伺候狗?而且大黄很不省心,每到深更半夜,常常发出瘆人的惨叫声。以前没放在家里的车库,不知道它有这坏毛病。她家住在一楼,楼下就是车库,家里大人小孩半夜里常被它吵醒,实在受不了!大黄在楼下还总爱追人,说不定哪天咬到人了,出了事情,人家肯定要找她,这不是惹火上身、自找麻烦嘛!

我只好安慰她,大黄是土狗,说起来是最省心最好养的,不需要费神去伺候它……平时它见人躲着走,什么时候变得爱追人呢?是不是有内伤,半夜里痛得受不了,才这么惨叫?

我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担忧。

果然,七月下旬的一天,刘姐发来一条短信:你能不能帮大黄找人领养,我实在没法养了。它天天在车库里大叫,夜里叫,白天也叫,太烦人了!前几天,我想请小夏出面,跟它的前主人说一说,还让它回去住,可小夏连个电话也不回!如果实在没人要,我只好把它扔了,扔得远远的!

我赶紧回复:我在上海,容我回去后想办法。大黄给你带来很多烦恼,但它只认你这个主人,只跟你亲近,扔了太可怜啊!

接着,我给她打电话,请她再忍耐一段时间,大家一起想办法。

其实,跟刘姐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是心虚,心里并没有底。养狗不是件轻松的事,养了就要负责它一辈子,不能再让它成为流浪狗。尤其是土狗,很难找到领养的人。我有过一个闪念,想把大黄领回家,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能再给妻子增加负担!

家里现在有三条狗,小白,汉斯,还有今年春收养的一条狐狸犬串串,名叫拉达。拉达是妻兄家一条狐狸犬下的崽,妻兄家住盐城,去年专程将幼犬送给家乡的老友志刚。今年春节后,志刚的八旬老母离世,离异多年的志刚要随胞妹去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生活,由于种种原因,拉达不能带过去,要托付个好人家。他思来想去,想到了我们这个“爱狗人家”,便再三请我妻子帮忙,把拉达送了过来。

我父母那里,倒是一个去处。他们这些年一直住在我家相邻的小区,“一碗汤的距离”,是我购买的一套位于三楼的住宅。但母亲突然中风,腿脚不便,不能爬楼,我只好请人把市郊的老宅子修缮一新,今年初,让他们搬回老宅子颐养天年。养了五年的串串小贝,也随他们回去了。老宅院当然宽敞,再养一条狗不成问题。但父母毕竟年事已高,把大黄送去,他们愿意吗?这样做合适吗?

只过了几天,刘姐又发来短信: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你赶快找个人家把大黄领走吧!大黄在楼下看见人就叫,还追人!今天我孙子从床上掉下来,头上跌了个大包,大哭大闹,正好大黄也在楼下大叫,我家老头子很生气,坚决不让我再养它!

看来,刘姐这次真的狠下心了,不容我再犹豫再推诿再模棱两可了。

我回了条短信:刘姐,再坚持几天,等我回去!大黄的事,我一定会处理好!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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