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翼(彝族)
虽居云南,但我所在滇之东北,与滇之南相距遥远,风色、风光、风情也大相径庭。到版纳看古茶树,喝上好的茶,还是第一次。看那些古老的茶树,在深冬时节、在数百年后、在野岭幽谷,还焕发勃勃生机,还真有些心惊肉跳。这世间,命最短的,恐怕是人了。上天让我这个时候遇上茶树,有些晚了。那些满身掐痕的精灵们,其励志的故事,在无声地告诉我——你所遭遇的,和这些茶树相比,真不知渺小多少!不过我得庆幸的是,今生给遇上了这古茶树,没有推在下一世,我就由衷的感激。人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该来的,自然会来,应走的,自然不留。多年来,我少有外出,上班下班,读书写作,在工作中体会家国冷暖,在阅读里感受爱恨情仇,在迷茫中虚度时光。生活中或者缩手缩脚、固步自封,或者一叶遮障、南辕北辙,还真不知这块沃土上,还存留着这样惊心动魄的东西,真还不知会有这样诚恳、忍辱、有极强耐心的草木。这个时节,滇东北已雪凌满山,寒风萧瑟,高原仿佛一个白胡子老头,满面冷酷,一言不发。可版纳不一样,秋冬的版纳是少妇,成熟了,丰满了,举手投足,春情荡漾。有朋友来过多次,他说起春天的版纳,像少女,嫩、薄、透、亮,还有些见到生人的羞怯。我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觉,我只知道,一个人看一眼就会喜欢的地方,除了外表,骨子里肯定还隐藏着别样的东西。
版纳以神奇的热带雨林自然景观和少数民族风情而闻名。几天时间里,我看到了野象谷沉稳而有涵养的野象、机灵而蹦跳的山猴、天空飞翔的不知名的鸟、蝴蝶,丛林里仪态万千的花、地上爬来爬去的虫。在有朝露的早晨,我们坐上很大的客车,走弯弯曲曲的山路,去看了贺开和南糯山的古茶树。贺开古茶山位于勐海县东南部,山峦起伏,沟壑纵横,路途坎坷,远远近近是绿,天空的脸保养得干干净净。那些古茶树因山而生,参差起伏。高高矮矮、没有规则的古茶树,生长在村民的房前屋后,生长在与山寨相连的山谷间。冬天了,深绿的叶片里,居然星星点点地开着白萼黄蕊的茶花。灰白的枝隙里,居然寄开着红色的花朵。在南糯山,我们看到了更为大片的野茶林,看到了经历了八百多年风雨依然蓬勃生长的古茶树。那些古老的茶树,一棵接着一棵,树干粗壮,叶片健硕。这人类茶文化历史的活化石,地偏树远,以其静,它便活得比人久远。茶树因为舍得,它就会得到人类的呵护。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它的身上在不断地蜕去无数指甲的掐痕。它长出的叶,它开出的花,均一一让欲望的指甲掐掉。掐了好,掐了它还能生,第二年的春风一吹,它饱吸了这块土地的营养之后,又抽芽了,又绿了。生命不可谓不强。在“六大茶山”茶厂里,我终于看到茶叶制作的整个过程,还亲自体验了茶叶制作的快乐与辛苦,品尝了一回无施肥、无污染、味道正、有相当年份的茶,一一区别,果然口舌生香,令人难忘。这古树茶黑亮紧凑、条索伸展舒张,汤色明亮饱满,有些苦,有些涩,又有些甜,带有强烈的山野气息。茶喝了,杯里茶香居然还在。
同行采风的作家张志华,是个五十多岁的基诺族汉子,他给我讲了很多。他讲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傣族、哈尼族、彝族、拉祜族、布朗族、基诺族的故事,说他们既受茶的恩赐,又是茶树的卫士,说这里民族与民族之间,民族与茶之间,茶与茶之间,相互依存,世世繁衍。他说他感恩汉族老师的教诲,因读书而改变了命运,参了军,提了干,学习写作,成了基诺族书面作家第一人,成为本民族中国作家协会第一人。在这里,我是第三次遇见了张志华。他脸又黑又大,腰又粗又壮,目光深邃,身体健壮。初次见他,是云南省作协组织编纂《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他是基诺族卷的主要负责人,而我也参与了彝族卷的部分编纂工作。第二次是2015年5月,中国作协组织56个民族作家江西赣州采风。某天夜里,他硬是拉着我到了勐勒大佛寺前的烧烤摊前说话,一口酒一个故事,旁边有澜沧江在静静流淌。
几十年里,志华兄为本民族、也为云南民族文化做出过不少的贡献,同时他对茶颇有研究。他的若干的作品,直来直去,意象高拔,不装腔作势,不故弄虚,基本上都来自于他的记忆和田野调查。有历史,有真象,有传说,有描写,有数据。用文学的笔法记录那片山河,真是有趣。他的基诺族名叫洛克曼沙,据说“洛克”代表着他是基诺人,基诺山又被称为基诺洛克公社;“沙”呢,是他将自己视作一粒沙子的意思。由此,志华兄的情怀可见一斑。基诺族是1979年由国务院批准认定的我国第55个少数民族中最后一个单一民族。“基诺”二字,“基”是舅父,“诺”是后代,意为“尊重舅舅的民族”。这个民族,或者云南众多民族,都历经磨难,九死而后生。浴火之后,泥土成陶,铁炼成钢,凤凰涅槃,便大有作为。事实上,他们都很谦虚,每走到一个地方,基诺族的兄弟们都很诚恳,让人心生喜爱。他们不仅尊重舅舅,还尊重每一个与他们交往的人。不过志华兄也有他的个性,曾几次和我耳语:某某很骄傲,不想理他。与他坦诚相待的人,他便视若兄弟,敞开心扉。民族兄弟就是这样,其骨髓里的很多东西,与这山山岭岭上的古茶树,极为相似。他说他取网名为雨林呼唤,想表达的就是对版纳生态的呐喊。当然,他也有自信满满的时候:我最高兴的是,女儿也成了作家……这我知道,他的女儿张杨,年轻漂亮,写过不少文章,更重要的是,把基诺族的茶文化,做到了北京,甚至更远。
上天才是大师,给人间安排了爱恨情仇,却给我们安排了茶。因为茶,让我认识了更多的人;因为茶,让我无聊的生活变得有趣;因为茶,很多梦想得到了延长。说着茶,我就无端的踏实,也更多的感激。因为我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茶,尽管它是那样的廉价,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茶陪着我,解过我疲劳过度的乏,烫过我多言的口舌,沤灭过我冲动的火,平静过我烦躁的心。而这些,得感谢版纳,感谢这山山岭岭里蓬勃生长的古茶树。他在我一生里,占据过相当的地位。
沸水注入,茶突然醒了,它伸伸腰,舒展四肢,十分惬意的样子,杯里的色彩便丰富起来。那一片片茶突然抬起头,和我对视:我们基诺族人,我们这个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