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门响双鱼钥,车喧百子铃。冕旒当翠殿,幢戟满彤庭。
——唐·司空曙《和耿拾遗元日观早朝》
张勇军双脚不自觉地抖动。手上的塑料袋随之发出窸窸窣窣响声。他听到声音,下意识地挺直脚杆。马路上行人已经稀少。对面黑弄堂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挖出手机看一眼,约定时间过了五分钟。他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再加了个震动,这才放进裤兜。
一辆红色跑车怪叫掠过,喷起一片水雾。他瞥到里面一对年轻男女,恨恨地朝车屁股骂了句脏话。脑子里一根棒把他双眼又敲回对街黑弄堂。
时间缓缓而坚决地朝午夜行走。气温降得很快,蓝色薄工作服变成冰冷铁块。车在他背后两三百米街边蛰伏。但他不想去车上取大衣。手开始僵硬。再最后坚持五分钟!
二十三点十分到一刻之间,他不再直勾勾地盯一个地方,而是前后左右张望。这回,除了风吹落叶声,什么都没有。
他按下遥控器,车子夸张地应答两声“嘎嘎”。
他右脚已经插进方向盘与座位之间,正想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副驾驶座上。
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喂!东西呢?”
他连忙回头,那女人身后一根路灯杆,从身体剪影上看,女人长发披肩,穿了件长黑风衣,腰带束起。灯光从她腰际与插口袋的手臂间隙凉凉投射过来。
“呃?”
“东西带了吗?”
他顺势把塑料袋悄悄塞进副驾驶座右侧被掏空的暗格里,转手夸张地把自己的挎包往座位上重重一扔。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把右脚重新踏回地面,后脑勺就被重重一击。他身子软下去,趴倒在方向盘上。
张勇军似乎做了好多梦。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惊心动魄的。每个梦结束,都留给他创伤。他带着创伤开始下一个梦。梦里套着梦,把他推向痛苦深渊。
他记得在街上闲逛,看见车子被几个小孩胡乱用小刀刮着。他奔过去大声叫嚷阻止。突然从车后转出一群人,每人手里都拿砍刀,哇呀呀向他冲过来。他转身就逃。尽管拼足力气,却还是很慢,背后似乎有东西在牵扯他。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已经把手都用上了,奔跑变成爬行。“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满街聒噪,持续不停。
然后他像是被吵醒了。手机无节制地播放着《小苹果》。手碰到手机,在音乐和震动当中,把屏幕拿到眼前,陌生来电。他直起身子,引来哗啦啦一片响。一座碎玻璃堆成的小山。他被放置在最顶上。《小苹果》又响起,震动不紧不慢催促着他。他往下张望,寻找下去的路。只看一眼就绝望了。
“喂。”
“你好!张勇军先生吗?”
这个女声似乎让他想起点什么来。
“呃!我是。你是?”
“东西带了吗?”
借着星光和玻璃的反射微光,他瞥见有个塑料袋半埋在离他两个身子远的玻璃屑里。他不能确定是不是送货的那个。
女声又开了口:“你在哪里?我们在弄堂口已经站了半小时了。”
“我?”他不敢摸头,只能抓抓鼻子。对了!时间。他把手机拿开点,时间显示十一点五十。时间明朗。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出来。
他决定“下山”。之前,他曾试图把塑料袋拉过来,结果除了把一根带子拉断,什么也没得到。
稍稍一滑动,碎玻璃就像刀一样无情地割着裤子、袜子和肉。
其实在一步一步缓慢移动下山的时候,他就望见那个人影了。可注意力必须完全集中到脚底心,全身往下沉,他才走下玻璃山。回头一看,似乎并没有从顶上感觉的那么高、那么危险。
人影没了。他开启定位,打开地图。好长时间,老是在打圈,无法识别他位置。他四下寻找标志性建筑,却只有一座接一座玻璃山。
突然,模糊人影出现在两座山之间。他连忙跑过去,人影不见了。过一会,又出现在稍远的玻璃山旁。
吊胃口的是,他越追越近,可就是追不上。那个人影像小女孩,特别是两条辫子清晰可辨。“喂!孩子,慢点啊!”他高声喊叫,却没有一点声息。
“嘭”的一声,张勇军惊出一身冷汗。他睡着了!正午十二点,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车像滑翔机般巡航。他记得失去知觉前,自己想起了少年时代自制的滑板车,滑轮声音既嘈杂又单调,“哗啦啦、哗啦啦”,朝街尾扫过去。
他猛地踩住刹车,深深吐纳。打开车门的手是抖的,脚落在地上是抖的。但是他看到一只粉红色书包时,突然就不抖了。他迅速捡起书包。没人没车。翻建道路监控没有探头。
离车头三四米的人行道边,一个穿绿色校服的小姑娘合扑躺着。他围着她转了三圈,没有动静,没有血迹。如果不是两条辫子微微动了一下,他就瘫坐地上了。
他轻轻地把她翻过身。一张年轻的圆脸,让他模模糊糊记起女儿模样。喊了几声,她醒过来。在他的鼓励下,几分钟后,她站了起来。一辆黑色奥迪驶过,他一眼认出是公家车,黑膜贴满全部车窗。
一阵悲凉。在阳光下,他打了几个冷颤。小姑娘一双特别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周边隐约可见擦伤痕迹。他问话,拐着弯。
“姑娘,你没事吧?”
“嗯,嗯,没事。”她声音小,几乎在对自己说。
“不用上医院检查吧?”
“不,不用了吧。”
“要不我送你回家?坐我的车。”
“我自己走。”
他从反光镜里看到她的身影和那只书包,缓缓移动。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上一阵凉意,都被汗湿了。
那么多年,他都是江湖里的一条小渔舟,虽然破旧肮脏,却从未沉没。
他加了一脚油门,再次看了一眼后视镜。女孩不见了。他刹住车,又回了头。撑住椅背用职业司机的眼光搜索街面。
她趴在地面,像一片薄薄树叶。
他脑子不知转过了几个弯,却只在刹那间。
他回转身。咬咬牙,一脚油门,车惊恐地往前窜出去。
张勇军不敢再盯女孩身影了,他绕过一座座玻璃山,自找出路。说也奇怪,从山上下来,并没有割破皮肉,走在平地上,却接连被跳起的玻璃屑划得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淋。
《小苹果》的声音在静夜里让他手足无措。
“张先生,你到底在哪里?生意不要做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好像迷路了。”
“我们再等十分钟。”
他对断线电话一通怒骂。猛一抬头,小姑娘不远不近地站着他正前方。
“请、请带我出去,行吗?”
“你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啊。”
“不用上医院吧?”
“不……”不字刚出口,他感觉全身被绳子一下子绑紧,呼吸急促,快要窒息。
小姑娘笑了,清脆声音在玻璃上滑动,尖锐地刺破他肌肤,血喷涌出来。他用手去堵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一点痛感,恐惧钻进他的神经深处。
“来吧,跟我走。”
他注意到两条辫子晃动的幅度不太一致。跟紧点,才发现小姑娘前面还有一个小姑娘,前面的孩子瘦小点,被后面的孩子罩住了。他意识开始模糊,到底是他眼花,还是孩子走得摇晃,他感觉地平线在左右摆动。眼泪憋不住地往下掉。
他使了个心眼,往前一扑,倒地就喊。
小姑娘们回身。他伸出手。她俩手牵手冷冷看他。虽然面目还是看不真切,但是他内心已经绝望。
也不知她们抄的哪条近路,转过两个弯,穿过两三条不长却逼仄的弄堂,就来到他车边。驾驶室门敞开着。他紧走几步,眼看就要搭住车门,一阵风来,门又往前开直了。几次三番,他竟然都摸不着自己的车。
全黑的车子突然起了变化,颜色泛红,接着竟然在他眼前渐渐融化。
空中回荡起小姑娘们的笑声,像一片片玻璃扎到他心上。
“叭……”汽车喇叭声彻底把张勇军唤醒。他把沉重的头从方向盘喇叭上挪开。头痛欲裂。摸摸后脑勺,触电般弹回。他从驾驶室慢慢钻出来。点了一根烟。
除了头部被袭击,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可以认为实际发生的事情:一是车厢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挎包被撕碎,却几乎没有财物损失。二是暗格里的塑料袋完好无缺,他再往深处一探手,一个小包仍静静躺在原处。三是手机显示,确有过来电,并且呈接听状态。于是他判断,自己应该站到一小时前的位置上,继续等待。
他拎着塑料袋,再次站到马路边,眼睛盯着对过的黑弄堂。手机显示时间快到午夜。风打着圈扫落叶。他脑子高速运转,对抗着一波又一波不知从何而来的敌人。
十二小时前,他刚想关手机,眯一会,一条要车信息跳出来。人在附近,要去机场,还给了加急费。
他吐掉最后一块糖醋排骨,扔掉快餐饭盒。虽然害怕在这个时段睡过去,但他还是咬咬牙,按下接单,飞快地朝客人所在宾馆驶去。
机场高速,他曾为领导服务无数次,每个路段限速额、拥堵时间、应急小道、贵宾通道等等,他都牢牢保存在脑子里。开专车后,他不用导航就能及时迅速到目的地。客人都叹服这个与众不同的专车司机。
他手心有点出汗,车开得晕晕乎乎,这是很难得的。越是不敢看后视镜,越是利用一切机会偷窥。
女子即使闭目养神,浑身也散发出不可抗拒的力量。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在推波助澜。
终于,他和她眼神在镜子里对个正着。车子晃了晃。
女子说了几条语音,接了几条语音。显得有事没来得及处理。
“师傅!”
“哎!”
“快到了吧?”
“是的。高速下来正往二号航站楼。”
“呦!”
他望见她嘴嘟了起来。
“您有事尽管吩咐。”
“您不用停止计费,请把这个带到海豚宾馆总台。就说302黎小姐来取。可以吗?”
他听出“可以吗”三个字浓郁的海外华人腔。就故意哼哼唧唧起来。直到背后带着香味的玉手递上来几张百元票子。
回去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把票子拿起,嗅吸香味。或许是弥散整个车厢里的气味,但一拿起钱,似乎浓了不少。
那是一个小小的双G金色商标的黑色拎包。他手指慢慢靠近它,过一会儿,搭在上面。在机场高速服务区停下,他快速打开拉链。空包!他翻了至少五遍,一件东西没找到。
他每抚摸一次双G字母的铜片,心里就一阵悸动,随后脸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黑弄堂终于出现动静。远远地,一盏橙色路灯亮了起来。一个穿黑风衣的女人出现在弄堂口。张勇军脑际闪过一些画面,但他不确定是否真实发生。
他连目前的头痛、脚上若隐若现的痛感都不敢归类到“自己”身上。
黑风衣女人过街时,一辆红色跑车飞速驶过。他仍然紧盯着女人。
他被路灯照着。女人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光从她身后探过来。
“张先生,请把东西给我。”
尽管声音熟悉,但还不是熟到一两句就能辨认出的程度。像在路边突然听到一段旋律,就是不知道出处。
那个海豚宾馆前台服务生,瘦高个、细眉细眼的姑娘,又在他眼前闪现。她接待他时,声音很温柔,却藏着坚决。
“302?黎小姐?嗯……对不起,没有黎小姐。是的,302住的男客人。稍等,呃,其他房间也没有姓黎的小姐登记入住。”
他手里的包顿时重了起来。
他突发奇想:“我把包寄在这里,明天这个时候来拿。如果有姓黎的小姐在此期间入住宾馆,请把包给她。”
服务女生惊讶地看着他,坚决不肯收。
他望着黑风衣女人,感到脑袋温度呼啦啦地上升。糊里糊涂地努力思考,想要把这么多事情弄明白。于是,这么多次以来头一回,他下意识地将塑料袋朝身后别过去。
“张先生,你在躲避什么呢?”看到他犹豫,女人又追了一句:“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却一定要去做吗?”
狂热中也有冷静。他也想过自己多事,根本不跟他相干,他只是一个跑腿的,在约定的时间、地点送出约定的东西。送披萨对披萨质量产生怀疑,这是不对的。但他还是拗着。可是,海豚在海洋里游泳时,它们并不靠眼睛和鼻子。忽的,冥冥中有了支撑他的力量。
半步、半步地缓缓退步回车。女人没跟上来,她一直站在指定交接区,一动不动。
突然,四周出现若干个黑衣人,他们围了上来。
他加速后退,幸亏车门没关、钥匙没拔。在他发动、后退、掉头、前进的过程中,只有一个黑衣人扑上来用棍子敲了几下车窗。
他冲出去,在大街上平坦行驶时,忍不住骂自己:“混蛋!你要干嘛?”
七拐八弯,他把午夜远远甩在身后。长长吁口气,找个马路转弯口,他停下车,飞快去掉塑料袋,露出报纸包装,撕掉报纸,一个纸盒。
里面是一个金色双G商标的小黑包。他张大了嘴,“啊”一声半路卡在喉咙口。
他孤独地站在凌晨街角,像失群的鱼在海洋里晃荡。两个G,像极了两条张嘴游泳的鱼。
它们还有伴,自己呢?他无奈地摇摇头。
张勇军拎着黑色小包,出了海豚宾馆,路过自助寄存处,当他瞄到302箱子空着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应该把包放在这里?
关上柜门的一刹那,他觉得,黎小姐也被他关了进去。302!这个遥远而熟悉的号码,“砰”地唤醒他记忆。
即使是一个职业司机,他也总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
好几次,在停车场停好车,领导让他一起进饭店,不熟悉的工作人员把他俩弄反了。领导有些尴尬。他表面手足无措,心里暗自得意,踅进盥洗室左照右照,国字脸,大背头,微微隆起的小肚子。脸一沉,威严有加;一舒展,和蔼亲切。
他的青春岁月终结于交通技校。钻在肮脏的修车道里,师傅让他做这做那,一两小时不让起身,师傅的尿溅在他手上、脸上。
好在毕业后进了外事车队。他方向感特别好,刚上车那会,C市旅游大开放,停车场就像旅游景点的女厕所,收费老头迎来一生中权力巅峰。他染上人生第一个污点。涉外导游通常将与工艺品店老板交易的钱,捆成一卷,塞在背包里。一天,导游背包里跳出一卷钞票,在睡熟的日本人脚边滚来滚去。他的心里装进了个老鼠,上蹿下跳地打方向、回方向,终于在车子抵达目的地的最后一秒钟,那卷票子稳稳地卡在他心目中最佳位置。
“他们的钱来得真容易啊!”那卷钞票花起来快得让他吃惊。他主动与几个工艺品店老板打得火热。
呼朋唤友的日子来得快,去得也快。改制、分流,他流进了事业单位。单位有小车班,小车班司机一般为领导服务。但是他进去时,却做了机动,负责给三位调研员开车。调研员退了二线,公务上的事情少了,他基本上为他们跑私事。他技术好,耳不听,嘴不说,眼不斜视。服务时,一碗水端平。一年半后,他甩掉了机动帽子,专职为一位现职领导开车。
领导专职司机最苦恼的,就是不能离开车子。开会、赴宴、拜访,司机时刻做好领导回车准备。有些司机聪明,自以为是地预测领导公务时间,往往被搞个措手不及。他却从不离车。他从单位图书馆借阅书籍,全部是名家侦探小说,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尔、雷蒙德·钱德勒、达希尔·哈米特、东野圭吾等人的作品使他入迷。他渐渐发现,自己从刚开始追求“到底谁是凶手”,或者“案情到底怎么回事?”,发展到探究案情细节和人文环境。哈米特的一段话让他沉思了相当长时间:“让他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越是努力去合理安排生活中的大小事情,就越与生活的真相格格不入。”
自助寄存处上方有探头,张勇军对探头望了好一会儿。凌晨两点的街道,什么声音都被放到最大,他耳朵里充斥沉重的呼吸声。输入密码,打开302柜门。他把两个小包拿在手上对比很长时间。手倒来倒去,到后来,只能靠闻香水味道辨别哪只是黎小姐的。
302是他唯一的一次,也是改变他命运的一次。当他载着领导,不慌不忙从大门驶出,大院里已经乱作一团。领导疑惑地问了一句:“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哦,听说大楼里一个领导办公室被盗。”
领导兴趣来了:“哦,丢了些什么?”
他很想原原本本一样不漏地告诉领导:一只小手包、六条软中华香烟、两瓶茅台酒。但他微笑着摇摇头:“这我可不清楚。对了!您以后出办公室要勤锁门呐。”
领导笑出声来:“这个单位看上去管得挺严,其实比我们单位松多了。既然小张你提醒了我,我以后不管是开会还是撒尿,都锁门。哈哈哈。”
他的脸微微地,在领导提到撒尿两个字的时候红了红。
302的胖子去上厕所。像侦探书里写的一模一样,他一咬牙钻进302,十秒钟得手。出来望见一个女服务员从女厕所出来,瘦高个、细眉细眼的。他的心跳到喉咙口。全身几乎所有细胞都做出了逃跑指令,但是刚受过侦探小说大师训练的脑细胞异常冷静。做出经典动作:举了举香烟,指了指302的门。女服务员愣了愣。过了几秒钟,他似乎看到她的头微微点了点。他不慌不忙地从楼梯以正常速度下楼。
在领导哈哈声中,他想起埋伏在备用轮胎里的那些东西,也随之哈哈哈起来。
再次进那个单位,他车都没敢下。路过车前的每个人似乎都用怀疑的眼光望望他。后来几次,有熟悉的司机敲敲玻璃窗,他就和他们一起歪在香樟树下抽烟。
没事了。他放松了警惕。
他排在热气腾腾的包子铺的长长队伍里,异常烦躁。趁领导上楼的机会,他鬼使神差地就想跑出去买包子。谁知十一点不到,队伍就长得像蜈蚣。后面两个女的聒噪没完,队伍没有前进一寸。他仰脖张望,被身后突发的尖利笑声逼得缩下来。他回头就撞到了瘦高个、细眉细眼女人的眼神。他心里咯噔一下,迅速转身,刚才的暴戾之气一泻而空。
让他汗毛直竖的是,两个女人轻声交流了几句,就再没有声息。他多希望噪音继续响起。
不能逃!他用最后的意志硬撑着。十几米的队伍,他几厘米几厘米地往前移。突然,手机响。领导救了他。他快速跑回车子的时候,觉得今后不会再碰包子了。
现在,只有烧烤麻辣烫店还往街面喷着浓烟。他突然觉得很饿。他摸摸头,头倒不痛了,就是饿,那是一种可以把生肉、生米都吞下去的饿。他关上302柜门,投币、设密码。
现在,里面锁了两个包。
鱼儿暂时只能在鱼缸里游游。
烧烤店里面人挤人。张勇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墙角位置。
“啤酒和杂串,再加一碗酸辣汤!”小伙计喊得很响,但是仍然淹没在划拳声里。
就在他一低头的时候,左边凳子挤上一个人。一身牛仔服,戴副墨镜。
他警惕地看着墨镜,墨镜与他对望一眼,看不出眼神。
两人自顾自吃喝。墨镜先结账走开,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他松了口气。想到两只包,头隐隐作痛。
他不想回家,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溜达,脑子回放几个小时前的场景。如果时间倒流,他就在街边一直等下去,他很可能就顺利地把塑料袋送了出去。但是,货变得复杂了,他又被袭了,让他不得不思考得更广泛。撕开塑料袋,违反约定,恰恰顺理成章。
梦里的场景,才最让他揪心。两个小姑娘,并肩站在他面前,悔恨海浪般吞没自己。死了拉倒!可是,还不能够。
给领导开最后一次车,领导已经知道他辞职的事情。他们跑一次外市,来回五个小时,没有搭过一句话。
领导的右脚已经踏到地面,突然回了身:“行了,你走吧,有事尽管找我。”他当时挺感动。而在这空寂冰冷的街头,他咀嚼出这句话是最大谎言。
女服务员并没有指认他,但他感觉再不能进任何办公大楼了,这倒也不成大问题,他本来就捧着书坐在驾驶室里。但是后来,街上每个人看上去都像举报他的样子,他极度焦虑。回到冰冷空荡的家,前妻和女儿不时闪出来指责他一番。他吃安眠药,药物使他的梦变成魔幻世界。
辞职后的第一天,他感觉像是一滴水回到了河里。于是,在床上睡足一天,梦里全是变成鱼儿的他,从井里到河里,再到大湖,最后到大海。
自由自在的感觉,他醒来就没了。
他只会开车,开车养活他自己,应该够了。刚开始,他开得轻松自如,渐渐地,他盘算着再过些时日,可以与前妻谈谈了。
但是,如意算盘总要落空。
他去拿左口袋里的香烟,却先摸到一张纸条。
“今天中午十二点,凯悦街101号302室。”
点烟的时候,他判断是墨镜放进去的。
凯悦路他肯定会去,即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闯,但是,去之前他还要见几个人,办几件事情。
“赵天兴”面馆一直是C市最早开门的,张勇军进去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他上厨房看了看那锅水,清澈见底,一根面都还没下过。虽然他不大在意头汤面,但是,有得享受,也是不能放弃。
第一口面下去,再一口姜丝,身上立刻微微发汗。他感觉黑夜存到他体内的暗物质,正缓缓释出。汤汤水水全部下肚,阿三已经坐到他对面。
吃面的时候,阿三比他认真,呼哧呼哧的同时,头上渗出绿豆大的汗珠。
“他们说你昨晚闯祸了?”碗筷被撤下,两人各自点上一支烟后,阿三才开口。
“老板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只是要我带个话。”
店里又进来几个老头,自带茶杯,有个老头还拎一壶黄酒。
“什么话?”
“货是人家的,你要想清楚。你弄出来的事情,自己处理干净,与我们无关。”
一根烟默默抽完。阿三起身。
“还有,我说,有些事情你也犯不着太认真,会毁了你的。”
望着阿三的背影,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九点钟。他熟门熟路地爬到那幢老居民楼的顶层。稍微跳一跳,勾住通往楼顶天窗下的U型铁扶手,身体腾空的一瞬间,他想到了死亡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对面医院天天在判决生死。在每个病区、科室间行走的人们,忧心忡忡。
前妻打来电话时,他正在载客途中。他征求乘客意见后,接通了电话。窗外大朵大朵的洁白梨花垂向车头。刚说了两三句,梨花就成为最悲哀的花。
车子原地调头,一路逆行,直奔医院。乘客是个瘦小伙子,文件夹、手机、眼镜都被甩得满车都是,小伙子紧闭双眼,瘫倒在后座上。
他什么都不管了,前妻电话又来好多个,他只是一路狂飙。他不想知道结果,只想快点到医院。
他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前妻报了警。警察在长长的太平间甬道里跟他说话,他没有听清一个字。他在想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他想着想着,突然笑出声来。后来的三天三夜里,他一直保持时而撞墙跳楼、时而呆坐傻笑的样子。查不出端倪的警察们都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他想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这是一个有天网的世界,在宇宙的什么地方,监视并调剂着每个人的任何一举一动,能量守恒,善恶平衡。这处赚了,那处还了。
所以,撞女儿逃逸的,不是别人,只能是他自己!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半辈子。从那卷蓝色钞票开始,清扫出来的善与恶堆在脑子的两边。脑袋顿时朝右面恶的方向倒了下去。
他坐到楼房边缘,看到排水沟里的烟蒂和矿泉水瓶,他微微一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蹦出来,他每天在“恶”的海洋里游泳,只有此时,才感到“善”真实存在。
九点十分。从正门推进来一张轮椅。中年男人头发白成雪。轮椅里的女孩,安静地往一侧歪着头。
那条走道弯弯曲曲,慢慢走完大约需要三分钟。而他那天闯进医院的时候,虽然走道上的人被他撞到几个,他还是只用了几十秒时间。
有时,他看完这三分钟就走了。今天,他接着抽了好几根烟,等他们从康复中心出来。康复中心治疗的时间一般是半个小时,加上排队什么的,一个小时左右。
果然,十点一刻,他们又出来了。目送他们走出大门。他掐灭烟屁股,下楼。
在拥挤的挂号收费大厅,张勇军找到自费窗口。
“缴多少?”
“一次最多缴多少?”
收费员眼睛都不抬一下,烦躁地快速说:“随便。”
他把十叠钞票推给她:“都存上吧。”
她面无表情地打开点钞机。似乎点钞机一开,病人就有了生存的可能。自费窗口像一个吞噬钱币的老虎机,幸运的才能中奖获救。
她的冷漠更加证实了他心中一直猜测的那样,治疗仅仅是安慰正常人。
“对不起,你要存的那个号,销户了。”
他重新握起方向盘前,觉得已经将女儿的事情放下了,可以重新开始了。但是,发动机一响,他就受不了。他想抛弃车子,可除了开车他什么都不会。他咬牙坚持着,直到又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
很突兀的,一个中年白发男子从街边冲出来拦车子。他是专车,不招手停车。他放慢速度,想绕过男子。男子突然做出鞠躬抱拳求他的动作,并指指身后。一辆轮椅上坐着一个小姑娘,眼紧闭,头歪着,看上去情况很不好。
一阵忙乱后,他从后视镜里观察小姑娘。在男子的不断轻声叫唤下,小姑娘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特别大的,显得有些空洞迷茫的眼。一下子,他感觉心里扎进了一把刀子。
小姑娘看了一下环境,碰到他后视镜的目光,她微微一笑。刀子往心里又捅进去一寸。
“孩子怎么了?”
“被撞了。”
“什么时候?”
“一年前吧。”
“那……司机?”
“跑了。”
“报警了?”
“孩子当时一个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了。脑干受伤。后来我报警的,警察说街道拆迁、路面翻新,什么监控都没了。居民和路人都没有目击者。”
“孩子怎么治疗?”
“用电疗法。每天做,才有康复的希望。但是我没钱,只能每周做一两次,效果不是太好。刚才癫痫又发了,得赶紧去医院。”
他帮着挂号,缴费,送病区。男子感激得很。
走向医院停车场的时候,他做了个决定。
于是,只要有空,他就坐在楼上看白发男子推着小姑娘进医院。
开始,他用“恶”方面来的钱,用着用着,觉得脑袋渐渐在平衡。后来,那些钱全部扔进医院自费窗口,他犹豫了几天,又动用了“善”的那部分积蓄。咀嚼着咸菜萝卜干的日子,心情却是朗朗的。准备留给女儿的钱,现在没有必要了。再后来,他什么都没了,焦虑重新爬进他心里。
阿三给他引了条路。他考虑再三,坚持只送货不碰货。
昨晚,他这条路似乎走到了尽头。自己怎么想的,又怎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始终没搞清,也许有些事情必须了结吧。
事实上,“他们”把小姑娘的号给销了,他将原本选择逃避的策略,作了修正。在把一叠叠钱扔回破挎包的时候,他决定去找他并不想见的几个人。
凯越街101号是一幢商住两用楼。一楼全是店面,大多是五金店。张勇军在一家店买了一把剔骨刀,想想又买了一个中号活络扳手。
上楼的时候,他先看了看电梯,正常运行。然后他走了楼梯。
302的门敲了半天,无人应答。他看看手表,十二点正好。于是他转动球形锁,门没锁。
他从轻声到大声连喊了好几下,再进到屋里。门对着窗,窗的两边分别是一张写字台和一排沙发。他把两个塑料袋并排放在沙发茶几上,在屋里面转了一圈。不仅家具陈设简单,连人的痕迹也几乎观察不到。
他把身子陷入软软的沙发,听着楼下叮叮当当的嘈杂声,脑子里跳出来的一幕幕,居然也带了声音。
房门打开,进来五六个黑衣大汉,不由分说向他猛扑过来,把他按在沙发里。他想喊,却没有声音;他想挣扎,却没法动弹。他绝望地伸出右手,突然感到一丝凉意。
他跳了一跳,惊醒了。一个女人蹲在沙发边看着他,冰冷双手握着他右手。他警惕地抽出手。这个女人蹲着的时候,黑风衣完全拖在了地上,地面光洁如新。
女人站起来的时候,他脑子里立刻对应上一些形象。她一开口,更加证实他判断。
“张先生,我们也算熟人了。”黑风衣女人给他一瓶水,他没接。
房间里空荡荡的,他却感觉到处隐藏着人。女人黑衣黑裤黑鞋,两只眼睛不停地逼视他。
他用手指了指茶几上的两个塑料袋。女人没回头,还是盯着他。
“我说熟人,并不是我们这两天才熟。事实上,你们老板没有告诉你的是,做我们这行的,几乎没有什么得不到的消息。你加入的是我们的合作公司,不仅你老板把你调查得一清二楚,连我们都仔细分析了你的性格特征。”
他静静地听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仿佛看见那些调查、分析数据表在几个肥头肥脑、相貌古怪的老头之间传递着,他心里笑出了声音。
“连公安、单位、街道都没有记录的,我们也完全掌握。”
他对这来了兴趣。他要证实成天想象的那张天网,是否有存在的现实依据。
“你们都查到什么了?”
女人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
类似简历一样的表格,前面几个格子,几几年到几几年,在哪里工作等,没有看头。
最后三格。一是做的善事,一是做的恶事。献血、捐款、救火救人等,有好几次。二是做的恶事。斗殴、偷窃、肇事逃逸,事无巨细,都一一列举清楚。三是他的重大事件记。
他轻轻抚摸纸面,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午后阳光开始倾斜,纸片反光刺痛眼睛。
感觉被剥光!
此时无数双眼睛透过女人的眼球窥探他,而他对“她”和“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黑衣女人见张勇军眼神迷茫,微微一笑,打开两个塑料袋。同样款式的两只黑色小包并排放在茶几上。
“哪只是黎小姐的?”
他其实是做好记号的,但还是犹豫一下,装出闻气味的样子。拿起一只包。
女人忍不住大笑:“你知道吗?我姓黎。”
黎小姐、302房间。前台服务员的样子。时间晚了24个小时。
“既然东西你已经拿到,那我任务也就完成了。再见!”
“等等。”
黎小姐拿起另一只包:“这就是你老板让你送的了?”
他点点头。
她拿出手机,发送了一条信息。等回信的间隙,她在他身边坐下来。
天突然阴了下来,房间暗了不少。从侧面看,黎小姐有不少鱼尾纹。
“你有孩子吗?”
她一愣,想要站起来,撑沙发的手突然一软,身体往沙发更深处靠进去。
“有过。”
“哦,对不起。”
“啊,不是你想的那样。”
“孩子总是无辜的。”他叹了口气。
沉默被五金店叮叮当当声音填充,他觉得此时黎小姐也就是黎小姐。
手机沉闷地震动两声,她忙抓起来看。拇指上下翻动几次,期间还望了望两只包。
他在旁边看。生活都不容易。他把手交叉垫到脑后,五金件的声音有了韵律。
她已经拿起一只包。在双G字的牌子上摸索。不得要领,又低头看手机。抬头,把手伸向包内部,左旋旋、右转转。
他感觉这个动作,很像当初自己在修理厂摸索一个螺丝的样子。
“啪。”轻轻一声,似乎触动了某个机关,双G字牌子跳离包的表面。显然,情况是正确的。她的双肩往下垂了垂。他看到她颈部下方赘肉突了出来。紧张后的放松最致命。
另一个包,她轻松地如法炮制。
她将取到的两个牌子重叠,竟然严丝合缝。他甚至还听到轻轻落榫的“咔嚓”声。
她的声音重新高扬起来:“张先生,你不是喜欢这包吗?为了得到它们,费了这么多功夫。现在,全部归你了。”
她将包扔回茶几。没有商标的两个小黑包,像被剃去毛发的宠物,明知还是它,却怎么也提不起爱它的兴趣。
他坐着没动。她错了,他并不要包。她把商标放进自己包里。他们对望一眼。她先撤回目光,快步走出屋子。
他刚刚喝了三口水。走廊里就热闹起来。先是叫喊声,接着是拳脚声音。后来有了金属声和玻璃碎裂声。想到藏在身上还有两件“武器”,他笑了笑。
大概十分钟光景,声音没了。他开门出去。走廊里没人,景象却触目惊心。一块门板碎了,一面墙被砸出几个洞,墙上劣质广告镜框的玻璃碎了一地,玻璃屑中夹杂着血迹。他不由抬脚看看自己的脚,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干净清爽。
突然,在碎玻璃下面,隐约有金光闪动。他先用脚移开面上的玻璃,然后蹲下身子,慢慢刮开极为细小的玻璃屑,金光闪闪的双G牌子完整展现出来。现在,两块商标紧贴在一起,雌雄扣让它们不能分离。他伸长臂膀,手里两条情侣热带鱼张着嘴一前一后向深海游去。
他呆呆地想象着它们的未来。
副驾驶上坐着两个没有标识的小黑包。关系重大的两条鱼,静静地躺在黑包边上。随着路面的颠簸,这些小东西不时会跳跃几下。
“哎!这路哪有平坦的啊?将就点,快到了。”
张勇军瞥瞥后视镜。后座瞬间浮现两个女孩模糊影子,随即又消失。
“你们放心,我永远为你们服务。”
前看后望,路面空荡无车无人。但他还是把车停在路口,这个路口,通往全省各个方向。然后熄火,等天黑。从这个路口开始,路在修,房屋在拆迁。
天完全黑透时,他已经翻了一座山。
就像玻璃山上下来一样,他希望有人给他引路,但是现在不行。他只能凭记忆摸索。在关键通道口,他用打火机照一照。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
大概半夜时分,天上涌出冷月。月光清朗。他向上天作揖。
果然,不一会儿,他来到了女儿坟前。他跪了下来。眼泪鼻涕一下子流出来,但没有一点声音。
他掏出两条鱼,扒开最贴近墓碑的那棵柏树的根部泥土。放下去之前,用布和塑料纸包裹了好几层。盖上土,轻拍结实后,他想应该可以了。
默默地,他重新站到坟前。他知道,他想的一切,女儿都知道。
“虽然爸爸不知道这究竟派什么用场,但是从大家都要争夺来看,极有可能是所谓的某种 ‘秘钥’。秘钥派什么用场,我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明白。上天给我一个机会来赎罪,我必须紧紧抓住。明天起,爸爸势必成为几方争夺的焦点。什么黎小姐、老板、阿三等等,整天设局、反间、演戏,搞得真假难辨、虚实难分。我现在都明白了,他们也不过是一颗颗棋子。而我的分量马上将超过他们。所以啊,女儿,你要好好看护好这东西。有了它,一切才有谈判筹码。小姐姐才有好起来的可能。”
下山后,他车子没有掉头,直奔海边。在海边,他看到了日出。太阳“突地”一下跳出海平线的一瞬间,他想到了两条急于游向大海的鱼。
但是,现在他身后出现了几个车队,像几条恶龙向他扑来。
他估算过几种结果,这是最糟糕的场面。
他已经回过身,面对咆哮的恶龙,想起刚入行时,师傅跟他说的:“没有最糟糕的路况,只有最糟糕的心情。”
于是,他张开双臂,微笑着迎接将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