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珏方
1苏醒过来,脑袋里空荡无物。眼前,黑浓稠,冰冷,潮湿,严丝合缝包裹住我。有呼哧声响着,短促,微弱。
我在残喘。
以前,我常在黑夜中苏醒。那时,扑进眼睛的黑,被电器指示灯晕染,带红沾绿,并不纯粹。我做外贸生意,手机常被地球时差拨响,铃声则把睡梦打断。有客户来电,也有公司员工来电。这时来电,都是要事,不能拒绝。后半夜醒来,口干舌燥,嗓子干涩。一面通着话,一面赤脚下床喝水。酒喝得太多。中餐加晚餐,之后歌厅,均无酒不欢,还有画龙点睛的宵夜,几乎每天沾四顿酒。白酒、红酒、啤酒、洋酒,有时还为客人上地产黄酒、米酒,各种喝。咕咚咕咚下喉入肚,血液、神经与言语,都被酒精烧滚煮开。豪爽啊。情谊啊。借酒放肆闹腾啊。酒的销量与人脉成正比关系,只能喝。下床时,手伸向床头灯,按下按钮。手和按钮,已形成默契,彼此迎合对方。一伸手,手指就落在按钮上。啪,轻脆一响,乳白色灯光亮起。但这次醒来,习惯性将手伸向固定方位,发觉手不能动弹。而且,没有手的反馈。手麻木了,仿佛已脱离身体。总是要懵上一阵,才从恍惚中慢慢清醒,渐渐明白,自己正身处井底。明白过来,一根叫悲哀的荆棘条,劈头盖脸就抽来。自然是悲哀,悲得登峰造极,远胜窦娥,堪比我父亲。
我正倒栽在自家废井里。身体在微微抽搐。这是预告,油枯,灯将灭了。渐渐地,我完整记起,自己为何落进这井。方白薇骗了我。这是命,她是我命中劫数。
方白薇是我母亲,一个即将入土的人。
她中风过两次。第一次中风,一条腿和胳膊不能摆动,右手耷拉在胸口,瑟瑟地抖。那只手,偶尔还会剧烈跳动着抖,像被摁住的小动物在挣扎。第二次中风,她脑袋上下不停点动,与右手呼应。嘴角明显下斜,左高右低,成条斜杠,唾液黏乎乎地,挂在嘴角晃荡。这种状态,竟能置我于死地,谁能相信。
明白过来,就有嗡嗡声在耳朵里响。起初轻微,随即雄浑。两个耳洞里,各有群被惹怒的野蜂在飞。这声音,让我想到给父亲超度时,十二个和尚的诵经声。诵的是《地藏经》。父亲死后整三十年,我去白云寺给他超度。从时间上说,已晚了些。父亲活得窝囊,死得凄惨。按迷信说法,自寻短见的,在阴曹地府要受折磨。若是,父亲受十五年活罪,接着又遭三十年死罪,甚是可怜。为父亲超度,另个原因是愧疚。最近,想到父亲,心就疼。少时浅薄,不懂。活着活着,就把父亲活懂了。疙疙瘩瘩解开,就满腔愧疚。父亲爱我,我却没爱他。在这点上,我与方白薇没甚区别。
我曾想,倘若以前对父亲好些,能成为他的寄托,他就不会绝望,发现虽万路绝径,但儿子那条路畅通。
少不更事,我断了父亲的路。
我读四年级时,父亲在农村接受改造。每月回来一趟。路途,地图上看不远,但来回需几番折腾。翻过一座山到县道,坐汽车到县城,从县城坐火车到省城。回去则颠倒一次,交通工具从火车、汽车到脚。他匆匆来去。回城,不等于回家,要到棉纺厂汇报思想。每次父亲回城,我都觉得他又有新改变。是又,一而再的那种。父亲的新变化,清晰暴露着,白纸黑字般,谁都看得见。每次回来,遇到街坊,父亲脸上的笑,越来越浓。那是讨好献媚,卑躬屈膝。我为之难为情。而且,我看得出,父亲刻意这样,怕别人看不到他的变化。父亲原本皮肤白皙,人看起来干净。后来变了,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手臂、脖子、脸、大腿处的,均红中泛黑。他的肤色看起来粗糙,肮脏,我不想触碰。每次父亲要摸我的头,我会竭力避开。父亲自找台阶下,说,哎,我的小儿都活成了泥鳅。
现在,我还记得父亲进家门的样子。头带黄草帽,肩搭灰毛巾,拎着印有上海字样与外滩图案的皮革包。一进门,他的身子和行李,散发一股味道出来。一家人皱眉。父亲笑着脸,解释说,是庄稼地气息。每次回来,都这样解释。味道可疑,是我躲避他抚摸的原因。他的手干过什么,我知道。听父亲讲过,他刚下农村,第一次蹲露天茅坑,遇到一中年社员。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大粪坑,直径十米左右。里面有动物粪便,猪、牛、羊、狗的——捡狗粪可以秤斤折算工分,自然还有人的。生产队规定,男社员都要去蹲队里粪坑,女社员才可以回家解手。那村人大便完,捡起干硬的土疙瘩,刮屁股。刮一下,放下,又拿起另外一块。父亲在边上看呆了,难以置信。村人边系裤子,边问父亲,你城里来的?父亲点头。那人说,你最好用土疙瘩,省纸不说,还省工,将填土与施肥的事一道做了。见父亲不解,那人又说,这土疙瘩肥,运到地里去,敲碎,不消几日,无论是麦子还是稻子,都乌青油亮。父亲不懂装懂,点头,却极不情愿。村人提醒,也用下嘛,古人用竹片,现在用土疙瘩,都有天理。父亲吃不准此人来路,怕遇上村领导、大队领导,留下坏印象,便爽快地说,成,我也用用。村人指点,先拿晒干的用。父亲低头看脚跟前,十几块土疙瘩,靠坑沿一字摆放。上面,无一例外均有淡黄色痕迹。父亲觉得恶心,还是伸出两指,夹起块土疙瘩,摸索着在屁股上刮。没有经验,用了五块土疙瘩。村人笑了,说,别哆哆嗦嗦,收工后洗把手就行。父亲无法,又拿起土疙瘩。这故事让一家人恶心。父亲却说,用土疙瘩代替草纸,一开始不习惯,但时间久了,真心实意喜欢。那些土疙瘩,被太阳晒得滚烫,用起来有畅快感。此后,父亲喜欢正午时分,去蹲粪坑。我看着父亲,瞪大眼睛。我半信半疑。父亲以前爱干净,甚至被母亲带出点小洁癖。真的。父亲却说,下次你也试试,找不到土疙瘩,就用滚烫的碎瓦片。说罢,父亲伸出手,示范怎样使用。
后来,我从事外贸生意,结识改制后的棉纺厂老板。酒桌上,喝出友谊后,我对老板提了句,我父亲以前是你们厂的,叫沈太良,能否把他的旧材料找出来。这么说,只是想父亲死后,那些材料已没人关心,可能还存在某个角落。想不到三个月后,我得到了父亲写的交代材料。棉纺厂原址要建住宅区,一屋子材料,被搬出来。那些材料,都是几十年积累起来,现在成为废纸。老板给面子,让人清理时,把我父亲的材料找了出来,送给了我。父亲蓝钢笔墨水字迹,在印着棉纺厂革委会的信纸上,被光阴与尘埃侵蚀,已经变淡。读到土疙瘩这段,我内心五味杂陈。那事果然是真的。父亲也果真喜欢。隔几十年,读父亲那些文字,我可以想象得出,父亲写交代材料的样子。样子肯定认真。越认真,越可怜。到了丢命前夕,他还相信,方白薇爱他,会救他,应该继续为她作出牺牲。为此,在父亲笔下,字里行间的方白薇,总是对的好的。
读父亲每个字、每句话的感触,最后沉淀成悲伤,淤积在我心里。不再蔑视,也无法厌恶。看得出,父亲被布头蒙住双眼,被猪油堵塞心窍。不是父亲愚蠢,而是方白薇厉害。换了视角,有了对比,有了新的想法。当年,我夺得两门功课的全省高考状元,算是聪明人。即便如此,也非方白薇对手。如此,父亲更加不是。以前,没体谅父亲苦楚。在从孩童、少年、青年的转变中,对父亲的厌恶始终在,只不过内容在更迭变化。即使在我栽进井底前,还一直觉得,父亲结局悲惨,是咎由自取。父亲当初要是听劝,就没日后麻烦事。呵呵。我想笑,即使我现在这模样,还想笑。我笑自己自大。
方白薇是无法阻挡的。
她就是潘多拉的盒子。外表用金漆描龙画凤,华丽悦目,却是祸端。不折不扣的祸端。父亲经不起诱惑,打开盒子,引火烧身。
2谈对象的经过,父亲在交代材料中,曾先后写过五遍。在他笔下,那场恋爱春光灿烂。后来,听方白薇讲起经过,我感叹,父亲经历的不是恋爱,而是一场谋杀。
和我一样,父亲是方白薇的猎物。
栽在井里的前几天——井口已被方白薇封上,我一直处在黑暗中,加之时常昏迷过去,已不能确定具体时间,或许已有数日,或许还没到一天——想到这事,恨不得将手指戳进历史,阻挡住父亲。
可我没法挡住他。
父亲与方白薇谈对象时,方白薇的漂亮程度,在棉纺厂三千多号女工中,排前三位。的确漂亮,有江南女孩韵味。她五官精致,双眼皮,杏眼,眼睫毛长。身材也高挑,两腿修长。隔着工作服,两只浑圆的乳房依稀可见。她喜欢在厂浴室门口,对着门厅里的镜子,将两根辫子散开,慢慢重新编扎。这让身后多少男人挪不动脚步。父亲没想到能够娶到她。父亲身材中等,一张家族遗传的扁脸,五官平庸。他是棉纺厂机修工,人普通,家境也普通。我爷爷是铁匠铺里的铁匠,解放后成为工具厂工人。铁匠与工人,身份发生变化,劳动内容还是一样,把铁块放进炉内烧红,抡起榔头叮叮当当敲打出火钳、铲刀、锤子。奶奶在煤球店工作。每日运煤、铲煤,腿和手臂粗。爷奶倒是般配。两人手劲都大,所以很少打架。打起来,谁也占不到便宜。解决问题靠嘴巴。奶奶每天与近百人打交道,活多,嘴唇薄,嘴巴利索。爷爷工作时较少言语,长期下来,讲话磕磕巴巴,不利索。爷爷说理不行,但腿快,扔下交战对象就出门。澡堂、饭馆都是去处。出去就花钱、花票,故意让奶奶心疼。两人互相拿捏缠绕,平衡了,家里有了祥和平静。
父亲相信方白薇。自己是机修工,有一门技术,她能看中这点,说明她是要求上进的好纺织女工。
爷爷奶奶已在生活浮沉中,悟出门道。但他们没能挡住父亲。父亲要奶奶托人去提亲,奶奶开始还喜滋滋,到棉纺厂一打听,就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回到家就说,这女的娶不得。怎么了?没少胳膊多腿,怎么就娶不得?父亲吃惊。不般配啊,太良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家门小,容不下她这尊菩萨,奶奶说。父亲一意孤行,道,她愿意跟我,我愿意娶她。牛都拉不住,听不到命运深处,那把捅他心窝的刀,正在磨刀石上,发着刺啦刺啦声响。父亲为此付出了代价。我觉得,十几年后,奶奶心里懂、嘴巴说不完全的道理,父亲躺在铁轨上,等待火车从他身上碾过时,可能才懂。为时已晚。父亲没写遗书。所有语言都枯萎凋零,他对世界已无话可说。我想,倘若硬要父亲留一句话,才能去死,他会重复我奶奶那句,这女的娶不得。
父亲第一次近距离直视方白薇,是二十三岁那年暮春。我想,父亲卧轨时,可能对见面那日,恨之入骨,一如现在的自己。因为,我对听方白薇讲过往的那天,正深恶痛绝。她悲悲戚戚,根本不是在讲历史,是在为实施谋杀作准备。父子同悲。父亲恨自己的理由,我可以揣摩出来。他会觉得,早一脚或者晚一脚下班,就见不到方白薇。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方白薇出现,绝非偶然。父亲遇上她,也是命中劫数。他早一个时辰或者晚一个时辰出厂门,都无法避开,身后注定要响起那个亲切悦耳的声音。
小沈,回家呀?
方白薇在我父亲身后,说。
父亲回头,赫然见方白薇看着自己。她穿件蓝色春秋衫,两根辫子一前一后,眼睛微眯,带着笑意。
父亲脸一热,手足无措起来。
为什么会如此,日后,父亲在材料里说,他做贼心虚。前一晚,他想着方白薇,用手做了那种事。她笑着出现在身后,父亲的心咯噔一下,甚是难堪。虽觉得不可能,内心还是犯疑,以为她感受到了猥琐之事,此刻是要耻笑一番。以往,棉纺厂男工没人能跟方白薇搭上话。她独来独往,拎着布袋低头走,脚步很快,很快就走到复兴路公交车站台,将身影隐藏在候车的人群中。
以前可远观而不可近看的方白薇,突然在身后主动招呼,父亲又怕又喜。
见父亲窘迫,方白薇就笑起来。唇红,齿白,眼亮。有股花露水的香味,一波一波过来,撩搭父亲。父亲满脸通红,汗水从额头渗出。方白薇笑道,看你这头汗,哈哈。稍停又说,小沈,你蛮特别,与别人不一样,挺要求上进的。听她如此评价,父亲张口,却不知道怎么接话。腹中语言胆小如鼠,在嗓子口犹豫、退缩。他不知道方白薇说的上进、特别、与别人不一样,是指什么。他觉得自己就是普通人。方白薇打趣,你不会是哑巴吧。父亲的声音,终于从喉咙口冲出,道,不不……不是哑巴。她道,原来不是哑巴,会说话。方白薇如此亲切,父亲还是害怕说话,怕一开口,让她看到自己浅薄无知,跟厂里男工没甚区别。但不开口不行,会怠慢她。父亲咧嘴,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方白薇道,说什么都成,你是机修工,是我的老师,我还希望做你徒弟。现在你随便说说,我都要领悟好几天。父亲嘿嘿地笑。方白薇伸手往耳朵边撩了下耷拉在脸部的一缕头发,然后道,今天你没准备,就不难为你,咱就扯扯闲话,讲讲这河。
棉纺厂门口,有条内城河。老地图上叫溪河。原本宽有三十米。后来随着汽车代替船只,棉纺厂运输都由卡车完成,这条水路与厂码头一起,逐渐荒废。河岸一点点塌陷,慢慢变窄,杂草野树丛生。现在,这条河已名存实亡,城里多了条叫溪河路的街道。棉纺厂也经历改制、关闭,变成小区。方白薇要我父亲讲河时,那条溪河正真实地活着。我见过这条河活着的样子。河水带着菜叶、枯树枝等杂物,缓缓往江里流淌。机板船泄露的柴油,在水面上荡漾。阳光照在上面,缤纷成一团彩虹。
围绕溪河,他们边走边聊。父亲平静下来。从河道往复兴路拐时,两人各奔西东。方白薇道,小沈,你那里有什么修机器的书,借我看看。父亲赶紧点头,有的有的,明天上班带给你。
我知道,父亲在交代材料中,刻意美化了方白薇。在方白薇的叙说里,她借的是一本小说,而非修机器的书。我判断,方白薇的讲法,才是真实的。
方白薇借书,出乎父亲意料。此后,父亲坐立不安,失魂落魄,异常亢奋,两种状态交替附身。一个多月揣摩,很辛苦,直到亲了方白薇的嘴,他才如释重负。这事发生在夜里。在工人文化宫看完电影,父亲送她回厂。那夜月色明亮。银色月光挤过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叶,碎碎落在街道上。满街道都是月光之斑。随着树叶晃动,那些光斑忽明忽暗。她踩着月光斑点走,显得调皮。走了一段,她拉起父亲的手,跑进一巷子,藏身巷口门牌楼后的阴影里。父亲紧张得脑中空白。无法,她主动抱住父亲。已是夏天,两人穿着的确良短袖衫。父亲清晰地感到她两只乳房贴在自己胸口。她整个身躯在抖动。父亲也开始颤动,两手搂紧她腰肢。后来,她把嘴巴贴向父亲。两只柔软的嘴巴,贴在了一起。父亲脑袋砰的一声炸了,变得无限大,无限空。
须臾,她将嘴巴移开,对我父亲羞涩地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父亲酥了阵,懵了阵,然后欣喜起来。
你可要对我好啊。方白薇担心地说。
我保证,我发誓,会对你好,父亲结结巴巴地说。稍后,又觉得自保证得太轻微,不真诚,又加一句,从今朝起,我的命是你的。
可要当真。她说。
当真当真,父亲忙不迭地说。父亲想当场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他是多么爱她。
过年时,父亲把她从棉纺厂女工宿舍迎娶回来。喜酒办得简单。她的娘家人没来。厂里人都知道,她是孤儿,家人全部死在日军屠城时。
在父亲交代材料里,我读到一段文字。能把隐私全盘托出,我并不惊讶。当时,要父亲一遍一遍写交代材料的,不是别人,正是方白薇。父亲可能也知道。他写的材料,人家当他的面封装进档案袋,拿走。那些文字,说明父亲憨厚,过于单纯。他落在方白薇手掌中,已丧神失智。
喜酒办完,父亲开始了难眠之夜。方白薇愿意给他的,依然是那张好看的嘴巴。她允许父亲把嘴巴贴上来,亲一番。过一会儿,便推开说,行了,早点睡。父亲红着脸,张不开口。虽不熟悉夫妻房事,但多少有了解,暗想都没碰她下身,怎么就行了呢。父亲以为方白薇不懂,过了阵,拉扯她的身体,难为情地说,结婚可不是这个样子。她在父亲耳边咯咯地笑,很低声,然后问,那你说应该是什么样子?父亲道,要……脱光了衣服。
交代材料上,父亲在这句话里,戳了六个点。我知道,父亲对那刻的犹豫,鼓足勇气开口,是难以忘怀的。
方白薇瞬间眼睛睁大,一脸诧异。父亲尴尬起来。她道,你都瞎说些什么呀。父亲心里想,她是孤儿,什么都不懂。方白薇又亲下父亲,柔声道,睡吧,今天太累了。
父亲看着她熄灯。屋外正下着雪。白白的雪光,从窗户外映照进来,方白薇的脸部蒙着层淡淡的光。父亲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方白薇没回应。父亲醒在床上,辗转反侧,慢慢将炽热的火焰熄灭。
婚后很长一时间里,父亲没与她做房事。父亲站在她的立场上,对欲望进行扼杀。
当时,一人在家,读父亲这些材料,我心痛。后来,从方白薇嘴里,我听到新婚之夜的另外一个版本。刹那就悲愤。父亲可怜到无以复加,被她尽情玩弄、欺骗,到死都不认识同床共枕人。现在,我早知道,她一身都是秘密与阴谋,数量之多,心里已搁不下,要动用每根发丝去藏。比如,与父亲结婚时,她熟知男女身体器官。裸露在体外的,耳朵、鼻子、嘴巴以及生殖器,她知道。隐藏在体内的,心肺、肝脾、子宫,她也知道。她娘家开中西医院,人体器官标本,被泡在药水里,搁置在架子上。她都看得熟视无睹了。房事怎么做,清楚得很。再比如她的名字。没人知道,她真名叫方白薇。她以洪孝瑛的名字,躺在父亲身边。在工厂与社会,人们都叫她洪孝瑛。父亲只知道,与他谈对象的是洪孝瑛,娶回家的是洪孝瑛。其实都不是。真正的洪孝瑛在四岁时,给日本人一枪打死,倒毙在方家门口。后来,街头好几群野狗来了。那些狗又惊恐又饥饿,胆小又凶猛地吞噬掉洪孝瑛身躯。
方白薇是躲藏在别人名字中的女人。
3我有过结论,方白薇是世上最可怕的母亲。
栽到井底前,我每天都去看她。她独住在许乌巷。带院子的两间平房,是我爷爷奶奶、父亲叔叔活过的地方。我与沈挺立早已搬出来。沈挺立是我哥哥。我叫沈从容。出门读大学那年,我逃离了老家。只是在方白薇两次中风后,我才每天到许乌巷老家看看。医生已说,方白薇存活时间不多,随时可能离世。每天去,不留宿,不吃饭,也不喝一口水,这是我的习惯。我害怕方白薇。惧意深入骨髓。她每次将眼光投来,我都有阴气扑面的感觉。我暗自期望,死亡能够快点带走她。但她摇摇晃晃地活着。那绝不是苟延残喘。即使她到了这种时刻,我仍不敢轻视。可事实证明,我的防备,已被她攻破。
我一心逃离,想尽早抛弃掉自己的身份。做她儿子,我不想做,也不敢。
年岁在十字头上时,我对她的印象,是凶恶。那时,在许乌巷,有十多个同岁男孩。被母亲责骂,甚至遭母亲毒打,对我们这些孩童来说,时而有之。开始,我也只是认为,自己与哥哥遭母亲打骂,是因为顽劣,她要管束。但总有些异样感觉。别的母亲,会打一棒给把枣。比如那些男孩上午遭母亲打骂,下午他们就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前杠上,快快乐乐地出许乌巷,往工人文化宫、电影院、商场那种地方去。别的母亲,与孩子没有隔夜仇。方白薇不会这样。责骂毒打我时,眼睛里除了有愤怒,还有鄙视。过许久,甚至隔天,眼神还那样锐利,刀子般扎心。
她恨我。在她亲自承认前,我已经有这种看法。
父亲与她结婚第二年,哥哥出生。后来,在那个该死的夏天早晨,她不加掩饰地对我说,在我哥还是她肚子里的一块肉时,她不能容忍,暗自用过多种办法,要让这块肮脏的肉,从肚子里掉下来。但这块肉像蚂蟥,紧紧吸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有了人形,来到世上。父亲满心欢喜,她却不能直视。她觉得,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丑陋不堪。父亲抱着哥哥给她看时,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按在火上烤,冒着青烟,吱吱作响。那时,她笑着对父亲说,好可爱。说完,假装虚弱,闭上眼睛,不再瞧一眼。那时,她听到内心那只野兽嘲笑,奇丑无比,奇丑无比,你的孩子不应这样。她心揪起来疼。这个孩子怎么会是她想要的。她的孩子应该有额头宽阔,皮肤像雪,头发微卷,大眼睛双眼皮,脸上带着自信。她心中尖叫,那个世上可爱的孩子,被沈太良杀死了。
那么,我呢?我出生时你怎么想?我问。
更加失望,觉得自己跌进深渊。她回答道。
果然是。
那天,她当着我的面,叙说以往经历。毫无保留,也没掩盖,把所有藏着的东西倾吐出来。讲述没有让她舒展。瘦小的身躯,越缩越紧,像一堆破旧僵硬的物体,堆在藤椅上。她口里吐出的字句,让我忍不住打战。时不时,浑身一抖,身体底下,凳子发出吱呀声响。好在她没注意,眼光正散散地落在院角那颗树上。我怔怔地看着桌子对面。那张脸,在我人生中已存在四十多年,既熟悉又陌生。我悲凉地想,命与生活,都是在痛苦火焰上的舞蹈。外表看起来像回事,实则底里就是灼痛。
得不到母亲喜欢,是人生遗憾。比起得到诅咒,还是要算幸运。我清楚,她在年近五十时,把对我的厌恶,转变成憎恨。现在已然明白为什么。她躯体里有只野兽,委实恐怖。那是只集胆小、敏感、狡猾、凶残、无情于一身的野兽。那只野兽,以所有人为敌,包括方白薇自己。
我记得,她四十六岁时,发生了巨变,开始喝酒、抽烟。后来变成一个酗酒、烟瘾大、不讲理的泼妇。穿着开始邋遢,头发也不再每天梳理。有时候顶着头乱发上街,丢弃了以往衣着整洁的模样。模样如此,也不吓人,吓人的是她神态。那阴冷仇视的眼神,让周围邻居开始怕。他们觉得,这个女人对他们下毒手,不是说笑,不是猜测,迟早会成为事实。在没能力搬离前,他们在方白薇面前小心翼翼。不当着她面说笑,见到她先热情打招呼。夫妻走进许乌巷后,会一前一后分散着从沈家门口走过。在许乌巷,没人敢惹她。吵架时她放得开,瘫到最低处,什么难听话都吐得出口。现在,自家的邻居全部搬离,留个空宅在那,原因就是她在隔壁住着。连外地来租居的人,都避让三尺,宁可选贵点的地方,也要远离。
她被别人称为泼妇毒妇。她却觉得,我正在伤害她。
她能将目光长久落在我和哥哥身上时,我们都已经读高中。我考试总在年级排前一二名。若不是老师来家访,她不知道我是学校重点生。她以前不关心。一方面,是因为不喜欢我。另一方面,是认为我是沈太良的种,怎么可能成绩好。听到老师夸奖,她脸上浮现出笑,看起来为我高兴。老师走后,她立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夸奖了我。她说,你算是继承了我的聪明,没像你死去的爹。你爹的愚笨,倒被你哥继承去了。那时,哥的学习成绩差,读的是一所普通中学,有一半课程考不及格,考及格的一半课程里,分数停留在六七十分上。
我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我很紧张,眼神带着警惕与恐惧。那时,我不懂得掩饰。我的表情让她吃惊。
后来,她把当时想法,全盘托出。她当时想,这个人果真聪明。她用这个人,指代我名字和身份。我本来处在她亲人行列边缘,若隐若现。那一天,她把我从亲人队伍里踢走。面对老师,她脸上挂着幸福、满足的微笑,如同天下母亲,为儿子高兴。内心却不是这样,阴谋在里面翻滚。最终,她拿定主意,来吧,应该让这个人尝尝绝望、惊吓、痛失的滋味。
她差各种事让我做。她说,你哥要准备高考,成绩又不好,从今天起,家里事全部由你做。
我没拒绝,是不敢。
后来,哥没通过预考,对复读没兴趣,说宁可杀头也不再进教室。不行不行。她跳着脚喊。没用。我哥虽叫挺立,但已名不副实,瘫到底了,成癞皮狗了,任凭她毒打,还是那句杀头也不进教室。她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饭。但发现大儿子根本没来床前看看,而且对她不在面前聒噪高兴。她只好自己爬起来。我哥子承父业,到棉纺厂做工人。后来,又干出让方白薇恼怒之事。他自作主张娶了个外地女人。那个女人,腰身粗壮,说话语速快,要听懂得连蒙带猜。她不能忍受。命运在讽刺她。她的儿子,把沈太良的故事重演一遍。再说,这女子太粗鄙了,与灵秀挨不上边,这女的哪里配得上挺立。但哥哥不知哪来的勇气,与这个女子到民政局领证结婚。悲愤当中,她与我哥断绝往来。两年后,她才到大儿子家中去。登门,明摆着为找茬。但那边情况,看起来不算糟。外地儿媳,听丈夫的话。我哥逍遥快乐,可以在床上躺一整天。我嫂子白天在眼镜厂累死累活,腰都直不起,回家后还是做好饭菜,顺眉顺眼端到床头,给我哥吃。一块馒头搭一块糕,看起来恩爱极了。但每次见大儿媳,她都暴跳如雷,横加指责。肮脏的语言,如瀑布般倾泻。她不仅憎恨这种女子将大儿子拐去,还憎恨这对夫妻的恩爱秀。婆婆面目狰狞,说话难听,嫂子只当没长眼睛耳朵,咧着嘴笑呵呵的。我觉得,哥哥再懒再贪,在娶妻上倒是做得正确。
我哥让她失望。失望至极,也就放下。沈太良的种,能好到哪里。
放过我哥,就专心打击我。
一日三餐,买米买面,买煤买菜,洗衣洗被,交水费电费,家中琐事全由我做。成绩果然下降。老师来访,急着跟她找原因。那时,我是学校重点栽培考北大、清华的重点学生,也是冲刺全省状元的种子选手。一所学校教学质量高不高,家长认同不认同,需要用高考成绩来判断。要在本校比,在本市比,在全省比。比考取北大、清华人数,比考取重点大学人数,比本科录取率。还要比本市、全省文理状元,其中又分总分状元、单科状元。我被老师寄予厚望。成绩却直线下降。班主任急,说凭沈从容现在成绩,考本二都成问题。方白薇一脸歉意,道,孩子不要好,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做家长的有责任。
我知道,她嘴上如此,心里得意。
高考结束,我让她惊出冷汗。她骗术再高超,我还是成功骗了她。数学、物理两门课,我考了全省第一,总分超过往年北大、清华分数钱。她震惊我工于伪装,水准不比她差,便后悔得以头抢地。若不是上了我当,她原本有机会在我高考那日,往我早饭里下药。她准备了药。那天看到我蔫蔫的模样,放弃了计划。她冷笑,毕竟是沈太良的种。她只要一点泻药,就可让我前功尽弃。
她很少犯错。不能容忍犯错。在我身上,她罕见地错了一次,只能看着我离开,无法阻止。
我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后,分到省城一家国营单位上班。过了三年,托政策的福,辞职开办了外贸公司。
她从我哥嘴里,一点点探听我的消息。在内心那只野兽的挑唆下,她时常暴怒,站在老家院子里,诅咒我。因为她陷在深渊里,无法动弹。而我自由自在,还能够把她抛弃掉。此后,我做什么都不合她意。给她找帮佣,给她钞票,给她买这买那,在她看来,都是在羞辱她。
她越活越悲哀,越悲哀越恶毒。为打击我,她全力以赴。两次中风后,在生死边缘徘徊,始终不肯向命运举手投降。拖着残躯,在八十三岁上,快要咽气前,把我骗进枯井。
4栽进废井这天,阳光很好。天,晴朗朗的,很久没这样通透了。早晨,阳光暖暖照在街道两侧嫩绿的梧桐树叶上。驾车往老家去,仿佛行驶在一杯清明新茶里。四十分钟后,到许乌巷口。这条巷子的历史,我小时就听得滚瓜烂熟。巷子,建在明朝时期。它像条飘带,系在福元路上。从巷口往福元路西头走,在毗卢寺右转,百多米开外,就是原来的皇宫后门。那时,许乌巷里的住户,大都与宫廷内务府有关联。有些是商人,往宫里提供珍贵的胭脂花粉、锦衣绸缎,从宫里得些物品在民间卖。有些则是在内务府营生的人。这些人,没多大实权,但能在上司面前陪着笑脸说上一句话,属于吃不到肉能喝一小口汤的主。他们从与宫廷生意往来的商人那里得点实惠。有经济利益支撑,许乌巷显得热闹、阔绰。来往其中的,都是肉食者,衣着光鲜,面色红润,带有福相。这巷子,虽盛极一时,现在来看,它窄,两米宽不到,汽车开不进。也破。一踏进巷子,被遗忘感扑面而来,毫无遮掩。巷子已老,不再在乎什么,如同老妇,可以在酷热夏夜脱掉上衣,露出干瘪乳房,无所顾忌。巷子路面上,青石板已残破,大多数已裂开,鲜有完整。两侧墙面,一处处砖头在时光里掉落。两侧门洞里,木板门已腐朽,灰黑着。墙头杂草滋生,其间还立着棵桑树。三根电线杆戳在巷子里,拉扯着电线、电话线、有线电视线。巷子已鲜有孩童与年轻人出现,与我小时生活情境完全不同。那时,满巷子小孩在疯,推着铁圈,扔着弹子,在晾晒的衣物下,在煤炉、自行车、桌椅板凳之间跑着叫着。大人忙碌,赶着生火做饭,让声音蹿出去找自家孩子。他们扯着嗓子,吩咐孩子赶紧去商店、回家吃饭、赶紧写作业。赶紧的,迟一脚有你好看。许乌巷的大人只要有了孩子,就会说这巷子流行语。天气好,巷子里的女人——妇女和女孩,一个传染一个,在家门口洗头。脸盆搁在骨牌凳上,女人弯腰低头,露着雪白脖颈。头发湿漉漉贴合在一起,凝固着,从脑袋前垂下,遮住面孔。她们不时让自家丈夫或孩子帮着换水。洗完,母亲或姐姐会拉住顽皮、泥鳅一样的男孩,将男孩的头摁在脸盆里。常有脸盆落地,水洒一地,女人呵斥声、惋惜声便在巷子里响起。俱往矣。现在,巷子冷清。住着的,是上年纪的和外地人。年轻人已住到小区住宅楼。
万事万物,与人一样,都有命。但命这东西,注定忽东忽西。
如同往常,我将车歇在福元路停车场,步行往巷子里走。在车上,我给沈挺立打过电话。话筒那头,传来嘟嘟长音。信号畅通着。他没接电话。这在意料之中。反过来,倘若电话一响,就接通,他就不是沈挺立,那身肥大皮囊,可能正被妖怪附着体。我始终觉得,哥有妖的气质。妖,不同于人,想问题奇特。我相信我的哥哥,脑组织全部颠倒着,与常人不一。
事不涉及方白薇,我不会打电话给他。我惹不起,躲得起。但现在事关方白薇。我出钱,他出力,我俩商量过。好处他占了,力气却没出,只是嘴上答应,还是隔三差五过来瞄一眼就走。说起来很忙,忙得不可开交,经常过家门而不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忙。忙睡觉?不就是忙着把觉困得夜梦颠倒。我实在想不通,他凭什么理直气壮把我当傻子看待。不给他脸面,就问他忙什么。被戳到痛处,打了脸,他会跳起来,挥着两只手叫,平头百姓的忙你懂?刨土觅食你懂?你自己吃饱喝足,有钱有房有车,哪管家人死活。谁害我成这样?谁害我的?是你,不是你还有谁。他叫喊,表情竟然是真实的。叫嚷中,眉毛还紧锁,鼻翼在翕动,眼光怒得像把刀,朝我一刀刀捅。呵呵,仿佛真有那么回事。我笑笑,歇事。跟他讲理,较真,是弱智行为。
我收起手机,快步往巷子里走。
巷口,有座教堂,残破,已废弃。屋顶十字架还在。一点一点的,从十字形变成T字形,后来变成了竖着的一字形。有只黑鸟,喜欢歇在上面,看着巷子,不时大声聒噪。每每见到这只鸟,我就不舒服。那鸟叫声,好像有什么意思在里面。一只鸟对世人发表意见,有点吓人。原因其实不是鸟,而是教堂。我惧怕这座教堂。那种惧怕深邃,就像小时候害怕地震,以为地震会让地面塌陷,城市落进沸水,人被活活煮死。小时候,夜里经过黑漆漆的教堂门前,我都是飞跑。读初中时,我对这教堂有过疑惑,它竟能写进历史。清光绪年间,法国传教士在这里开办了育婴堂,后被发现虐杀婴儿,屋后埋了许多孩童尸骨。民众将教堂付之一炬。这是反洋教中的一个典型事件。教堂重建、衰败过几回。我不能将教堂模样,与历史风云统一起来。这教堂看起来如此之小,不起眼。后来才明白,屋子只是人活动的工具,是思想的固态痕迹。
我正快步走过教堂,一人转身对我说,这位道友,请留步。我早已看到那人站在那里,以为是在打量教堂的游客,没注意是位道士。道士身穿褪色青布袍,一张脸清瘦。城市里,从茅山那边过来的道士多,真假都有。但道士站在教堂门口,这情景让我觉得荒诞,认定多半是假道士,就说,我不信道,什么都不信。态度明摆着了。道士愣下,然后说,其实,我们有道缘,不然我们不会在这时刻这地方相遇。这话讲得玄妙,暗指命中注定。呵呵。我笑一声,不加理睬,快步走去。
院门虚掩。推开,我看到方白薇坐在藤椅上。侧旁骨牌凳上,立着收音机,喇叭声有些大。响着的是地方戏。小生在咿咿呀呀唱,尾音婉转悠长。我看出,她与平时有不同之处。细看,是眼神不正常。以往眼里装的是浑浊,像淘过米洗过衣的水。现在那眼神染了些明亮与透彻。我想,也许她真的要死了。便问张阿姨在哪。张阿姨是我为她请的保姆,一个五十多岁寡妇,话不多,但一旦开口便停不下来,总絮叨些老公活着时的阔绰时光。听我问张阿姨,她摇头。她摇头的方式,是不断点着头摇头,矛盾又统一。她左手缓慢离开藤椅扶手,抬起,伸出手指,指指院外。
她将手落回藤椅。须臾,那只手握住扶手,一点点将瘦小身躯撑离椅子。我以为她要进屋。却没有,她往屋旁挪动。那身影僵硬,缓慢,像世界上一滴快要凝固的胶水。我跟在后面,有过短暂犹豫,考虑是否要去搀扶她。这种念头,我以前想都不敢想。可见,我在那个夏天早晨,中了她的毒。好在那犹豫没力道,我还没做出决定时,就识趣地主动消失掉。我还是不想接触她的身体。其实是不想被她触碰到。
她挪到屋旁老井前,停步,垂首向井底看。老井已经干枯,死了。我小时候,这井在生活中占据要位。后来,接通自来水,再后来,城市地下水位降低,井慢慢废弃。过程很长,但结果还显突兀,让人觉得突然。井口,原来有道井圈。井圈上面,一道道绳印很深。作为古董,井圈已被我哥拆除,拿去卖了。我奇怪,她为什么对废井感兴趣。走过去往井底看。看不清楚,井底一团模糊。我对她大声说,并没什么。她耳朵不好,跟她讲话已要大声。她慢慢将身躯挺直,看着我,一面点着头摇头。她又弯下身躯,左手指着井底,含糊说着,看,看。
我曾有过疑心,又觉得她不能拿我怎样。这是后来我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为看清井底状况,我蹲下身,低头查看。井底似乎清晰了些,但依然看不到要紧物件。
她对我说,电话,电话,给老大。语音模糊,却带着不耐烦和失望。我只好再次迷眼盯着井底看,确定看不到什么,才说,我打过挺立电话了,他没接。她不满,口气倔,打,打。我蹲在井口,只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沈挺立电话。电话通着,仍然没接。我抬头对她道,不接电话。她左手伸过来,手掌慢慢展开。我知道,她要亲自听听,犹豫片刻,将手机递过去。她接过手机,举起放在耳边。我注视着她颤巍巍点着头摇头。我哥肯接电话才怪。她拿着手机,又问我,你……没看见?我又探下身,脑袋钻进井口,仍没能看到下面有什么。便大声说,没,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有。我的声音,在井里产生闷闷的回声。背后她哦了声。接着,感到她把左手搭在了我背上。这种接触,让我很不舒服。我判断,她这样做,是为了俯下身,指点我。那只手很快从我背上离开。随后,事情忽然发生。有什么东西顶到我臀部。我身体失去平衡,两手匆忙去抓井沿。什么都没抓牢。我带着井口些许泥块,朝井底那团黑里坠去。耳边的风声,扑鼻的腐朽气息,告诉我大事不妙。双手依旧想在井壁上抓住些什么,一块突出的砖,一道缝,可什么也没抓到。感觉快要撞上井底,慌乱用手去抵抗。晚了,井身狭小,容不得我抱住头。脑袋重重撞在井底。
没感觉到疼,仿佛井底那团黑无边无垠,我一头撞进去。那团黑,毫无迟疑吞没掉我。
5方白薇给我七天时间,自生自灭。
我已失去时间概念。井底,没计时工具,也没判断参照,如太阳在天空位置,如人们的生活规律。欧米茄表没了嚓嚓的走动声。它毁在坠落时,与井壁剧烈的碰撞中。手机在方白薇那里。我觉得醒着,是有感觉。我能看到黑,听到死寂,感到疼痛。但不能判断,为何如此之黑。可能是深夜井底的自然黑,也可能是视网膜脱落后的生理黑。眨动眼睛,面前,黑没一丝变化,像有层黑漆,涂抹在我眼球上。
在这种黑中醒来,每次我都忘记自己的处境,想不出在哪里,怎么不能动弹。后来,记忆复位才想起为什么。
痛楚紧紧捉住了我。若我是小鸡,痛则是老鹰。没法反抗。那痛,精神和肉体上皆有。一旦醒来,疼痛迅速蔓延。天哪,那么锋利,那么粗暴,在剥皮抽筋、剔骨挖肉。身体像马达那样震动,牙齿咔咔乱碰。冷汗直冒,流淌到面部、头发,最后渗进井底腐土。难以忍受,便昏死过去,沉到另一层黑里。这是两种黑,像张纸,两面是不同的黑。我慢慢陷进黑纸,从一面黑中塌落到另一面黑。这就是死去活来。
害怕苏醒,又怕不能醒来。
我不知道能否活到第七天。
一醒过来,羞愧就严严实实包裹住我。自己太自大了呀,才忽视了这场谋害中的细节,栽在方白薇手里。是的,从栽进井里,我对生养自己的女人就直呼其名了。再喊她母亲,是剥自己脸皮。不要指望她是无心撞到我。她没有无心的时候。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如何老谋深算。七点多钟,她起床。她在床上时,把要做的事推演了一遍。细枝末节琢磨得严密周全。花半个小时吃罢张阿姨做的早饭。吃罢早饭,她让阿姨把藤椅搬到院子里。那张藤椅,还是我一年前买给她的。待她坐到藤椅上,就把张阿姨支出门。张阿姨出门时,肯定会一脸不快。那张脸好像是电脑显示屏,有什么想法,全在上面显示。因为,方白薇要让她去办好多事。这些事繁琐,是方白薇专门选定,作为阴谋的一部分。待张阿姨发着牢骚出门,方白薇慢慢立起身,挪到西墙边的井口,往下张望一眼。那时,她就依稀看到我倒栽下去的样子。她慢慢挪回,坐在藤椅上,等待我上门。这次上门,也就是自投罗网。如她所愿,我来了。她没有留出一点时间犹豫,直接把我领向目的地。她指着井底含糊不清地说着。含糊不清本是她的病症,现在成了她谋害我的工具。她成功地引诱我蹲下身子,往井底看。到了这时,她已经达到一半目的,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我推下井去。她很有耐心,让我给沈挺立打电话,骗取了手机。她把事情中的瑕疵一一处理掉,然后伸手推我后背。事情进展到那时出了差错。我应该当即掉落下去。她发现自己力气太小,推不动我。她没有慌乱,把手从我背上拿开,慢慢伸出脚,在我臀部微微顶一下。她找准了支点,如她所愿,我倒栽进枯井。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有机会发现这个阴谋。但我愚蠢透顶。我羞愧,觉得以前恨不得把手指戳进历史,去改变父亲的命运,太自大自狂。
疼痛让躯体一次次裂开。从未有过的疼感,让我面部扭曲。另一方面,我自己竭力去扭曲脸。那样,的确好受些。但疼如海啸,一波胜一波。觉得已经遭受最大痛楚,可下一波的痛,才是真痛。永远有下一波袭来,没有尽头。波与波的时间距离,在一分钟之内。疼痛消退,我惊呼救命,因为下一波实在经受不起。一波胜一波,我无计可施,往痛苦巅峰荡漾而去。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痛哭、尖叫。然后,我昏迷过去。
我在轮回着苏醒与昏迷。在两层黑中沉浮,我更多的是沉在昏死的黑寂里。苏醒时间短暂,因为痛楚难以忍受。因为难忍,那短暂又显得漫长。疼痛不堪,我希望自己快点昏迷。
更要命的是,倒栽井底,我被自己身躯重量压迫着。下巴抵着前胸,脖子弯曲。我没法呼救。井底狭窄,容不得翻转身躯。我曾多次用双手摸索着,扣住井壁上的砖缝,收缩双肩,期望能翻转身体。但都是无用之举。这口上百年的老井,其直径像是为我量身打造。
这处境如此可怕,我无应对经验,脑袋在巨大的疼痛中,嗡嗡作响。有时,在巨大惊悸中,人的脑袋会空白。我此时脑袋空白,有另外一层意思。即使我恢复神智,脑袋仍是一片空白。因为无法可想。天降大任,必先苦吾心志,劳吾筋骨,饿吾体肤,空乏吾身。为有点念想,我好几次这么念叨。去吾父,失吾母,绝吾路,无计使,行拂乱吾所为。意志难以聚拢。宿命般,冥冥中,我把身躯吃得滚圆,好像就是为填进这口井。身体与井壁,虽没严丝合缝,但只有一二厘米空隙。我期盼快速消瘦,成皮包骨头,能将身躯翻转过来。但又知道,活不到那时。
井的存在,与我的存在,潜在的因果,在这刻相遇。
曾短暂地见到一缕光线,从上方撒下。光线微弱。再微弱,对我来说,显得足够亮。我看清了周遭。额头压着自己的头发。井底有一层枯叶枯草。一截暗红色布条,像我读小学时戴的红领巾。井壁底端,有深青色苔藓。后来,我想去摘苔藓充饥,但手不能动弹。那缕光线,让我知道了一个事实。我知道眼睛没坏。眼前总是漆黑,是方白薇将井口密封起来,透不进光线,透不出声音。她还会在覆盖物上,放置各式杂物。那些杂物让张阿姨心烦,视而不见。以往,张阿姨不到井这边来。除非额外加钱,才嘟囔着,过来粗粗收拾下。我不能确定,忽然出现的光有何用意。希望张阿姨觉出异常,或者是公司有人来找。又觉得希望不大。他们都非方白薇对手。我咬着嘴唇,屏住呼吸,等待上面动静。久久没有声响。立即失望、惧怕。我感到,方白薇正探身看着我。我不敢吱声,更不敢求饶,假装已死在井底。但方白薇过分聪明、恶毒,将一块坚硬物体从井口掷下。像是半截砖头,正砸在我张开的两腿间。我惨叫一声。
然后,我听到了方白薇阴森森的声音,沉向井底。她说,你以为了解我,怨恨我恶毒,贪生怕死。现在,你在下面自己尝尝生死都不能的滋味。七天时间,你还活着就上来,死了就怪自己狂妄。
那缕光线,从此消失掉。
倘若我的双手能动,我想扇自己一万个嘴巴。在那个夏天早晨,在方白薇面前,我简单又愚蠢,像个年幼无知的小孩。
6方白薇早疯掉了。
她气疯了。在七十岁上,第一次中风前,跑到公安部门自首。
在派出所接警窗口,她说,我真名叫方白薇,是汉奸方再佗的女儿,一直隐藏到现在,政府必须要处理。如此自我介绍,让派出所民警怔了片刻。看着这个老人,认定她不是在开玩笑,民警道,历史已经是历史,你现在只要没犯案,就没事。她不服,道,怎么没事,你们应该把我抓起来,铐起来,五花大绑。民警解释,你没危害社会和他人嘛,怎么抓你。方白薇道,我其实已经害了许多人。民警道,具体讲。她说,我以前,参与杀了个连长。民警问,解放军的?她不吱声。又问,哪一年的事?她只好答,47年的。民警说,那么是国民党军官喽,你这可算厉害了,为解放战争立过功。但要功劳,必须去民政部门。她失望,明白全盘托出,无甚用处。不甘心,做人家工作,道,同志,我的事是大事,汉奸、反革命,是大事啊,以前要命,现在怎么就比芝麻粒还小呢?不能看我老成这样,就无动于衷,你们不能这样。她挥动拐杖,发脾气。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让我立刻去接人。我还想推辞,让沈挺立去,或者让派出所把她收押起来。稍一迟疑,电话那头口气不好起来,说,看好自家老人呀,多陪陪,谈谈心,是你的责任。被教训,我笑了。被气笑。那笑一下就浮现在嘴角。听口气,电话里的民警,摊上了良母,不知道方白薇深浅。知道了,或许就不会这么讲。那些事漫长、复杂,一言难尽,只好说,成,马上来接。
到了派出所,在协警帮助下,把方白薇抬上车。车子一开动,剧烈挣扎的方白薇没了声响。我从后视镜看,她面色铁青,倚靠后座,一动不动,死了一般。过掉两个红绿灯,她才活过来,忽然对我道,其实呢,我真名叫方白薇。我嗯了声。我知道她在等我追问。但我眼睛看着车前,嘴里没说一个字。
这时,我早已知道,她真名叫方白薇。洪孝瑛,曾让她活命的名字,现在成为绳索,将她严严实实捆绑、禁锢起来。
她做不回方白薇。
公开邋遢蛮横前,她曾到马来西亚槟城,找我舅舅方白前。舅舅是她做回自己的通道。找到了,没结果。发生的事,绝妙讽刺,对应以往。俗称之为报应。面对妹妹,舅舅说得冷酷,我姓方,你姓洪,我不是你哥。她眼泪早就准备好了,将手绢掏出来,痛哭,哀求。没用。舅舅有他的做人原则。舅舅说,洪孝瑛,你真的认错人了。讽刺绝妙,抛弃冰冷。她继续掩面哭泣,道,哥,你保证过,永远对我好。她把舅舅遥远的承诺搬出来。舅舅沉默,面色渐渐铁青。那次见面,舅舅坐在椅子上,没起身为她泡茶,也没邀她吃饭。她继续争辩,我的确做错许多事,可是没有办法的呀。舅舅说,记着,我是井水,你是河水。说着,按下桌上电铃。前台人员进来,将她请出。分别,这对兄妹没有拥抱。她重回方家,这辈子已无可能。回来后,她的头发花白得厉害,一夜白似一夜。眼神也不好使,老花难聚焦,身躯松垮起来。
在妹妹面前,舅舅逃离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是猫,没九条命,不敢做她兄长。
得知马来西亚有个舅舅,是在去读大学时。方白薇暴怒时,露了口风。读过父亲的交代材料后,我才到槟城去找他。姓方,开中医馆,凭这两点信息,很快打听到诊所。
舅舅没为难外甥,我们有话可讲。
方白薇隐藏的东西,暴露出来。
四岁时,方白薇长得像个洋娃娃,漂亮,天资聪慧,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三岁能边跳边唱洋歌。金钩摆,金钩摆,金钩摆个尾。唱得神气十足。她的父亲,我外公,叫方再佗,开一家诊所,被街坊称作方医生。说是诊所,其实是家小医院。诊所前身是方家中医馆,叫仁慈堂,在城市里有名望。方家祖上靠中医谋生,从清朝开始,代代都出好中医,一直将名医头衔保持了近百年。外地都有人赶到来,取了号牌,住在小旅馆里,等方家名医就诊。来人中,有达官贵人,也有乡野农夫。仁慈堂中医不出诊,要看病得上门,这是祖传规矩,雷打不动。这规矩在别家医馆行不通,但仁慈堂就能如此。达官贵人与平头百姓,均坐在医馆木椅上,一起等,没有怨言。大家信任方家医术,拿什么方子,吃什么药,都以方家所说为准。有一段时间,城市里有人生重病,别人安慰会说,别急,方家还没说没得治呢。到我曾外祖父坐诊仁慈堂时,西医随着洋人来到城市。生病,看中医还是西医,在上流社会中有了争议。曾外祖父暗自到西医处去看。测量温度、听筒听声、血管注射、显微镜看血、吃白色药丸,老爷子觉得新鲜,认定西医有可取之处,回来便对我外公说,西医中医之论,喋喋不休,不能断了。暂且不论孰输孰赢,不如中医加西医,一并运用,保方家医术长传。外公便去留洋学医。五年过后,回来接管了仁慈堂,将中医馆改成诊所。中医设在一楼,西医设在二楼。看中医还是西医,病人自行选择。
白薇、白前,兄妹俩名字,都是药名。两味好药。白前,泻肺降气,下痰止嗽。白薇,清热凉血,解毒疗疮。方家有女孩子宠着养、男孩子苦着养的传统。加之舅舅是方家诊所的接班人,外公对舅舅不拘言笑,处处严格。对方白薇亲切、随和,视之为公主。自小方白薇有很多新衣服。中式的、西式的,各种面料的。报纸上曾刊登方白薇三岁时穿洋服的照片。照片中,方白薇穿西装,打领带,下面是一条短裙,脚上穿着搭扣小牛皮鞋。方白薇身后,是仁慈堂诊所的大门,中西医结合的招牌清晰可见。报纸刊登这样一张照片,并非无缘无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背景下,报社总编刻意安排拍摄了这张照片。那时,胡适、刘半农等白话文派,与黄侃、章士钊等旧文体派,开展的争论还没停歇。报纸只是暗喻,应该像方家中西医都接纳那样,海纳百川,方是平息争论之良药,文化发展之佳径。照片一经在副刊刊登,引来社会热议。方白薇不懂自己照片刊登在报纸上的用意,但高兴自己能成为城市里时髦的小明星。她的那身打扮,太太圈中的小女孩纷纷效仿。
日本人占领申城,沿长江攻打过来时,曾外祖父知道时局凶险,提出将诊所迁往香港。外公没答应,觉得该赌一把,趁战乱将诊所做大。况且唐将军都已说,国都不会容易失掉,五个军团兵力正在集结,要打第二个淞沪战役。再说,有几家使馆在,关系好,有后路走。但战争超出想象,十天时间唐将军就逃到了江北。日军攻进城时,使馆竟然已撤离,方家要转移已没机会。日本兵开始在城市里屠杀、抢劫、放火。城市陷入灾难,尸体充斥大街小巷。外公关闭诊所,藏身家中。那场战争中,没有一户人家能够安全藏身。城市沦陷第二日,一队日本兵来到了方家。举止很有礼貌,将外公带上了汽车。他被日本人请去,医治伤员。其中有一个日军旅长,叫田中贵二,胸部中弹。摆在外公的路有两条,医治好日军,全家不死;不医治,全家枪决。
外公医治好了田中。此后越陷越深。在次启崎松拍摄的掩盖大屠杀罪行的纪录片中,有外公医治田中的镜头。战争结束后,田中受到审判。刑满出狱,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创办了一家企业,起始资金是藏在家中的金银珠宝,还有一幅中国宋代画家沈士雷的画。后来,田中公司越做越大,在半导体领域占有一席之地,中方有企业想与之技术合作。晚年,田中曾寻访过方家后人。那时他病重缠身,访遍世界名医,不见成效,想重新让方家治病续命。舅舅在马来西亚槟城开诊所,继承着祖辈事业。面对田中,舅舅冷面以对,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田中回到日本不久,死在家中榻榻米上。死时八十一岁。
外公让田中活到八十一岁,自己在三十七上寿终。没得好死。日本人投降那年,方家门口来了队国民党宪兵,将外公请上汽车。半年之后,八月的一天,报纸登载了一篇报道,大意是为虎作伥罪无可逭,警备司令部明日枪决大批汉奸。其中,外公被点名,是影响恶劣的汉奸。第二日,方家兄妹被母亲带着,往白云寺赶。人山人海,三人立在人群里,看不到外公身影。只见到一排被反绑着双手的汉奸,后插高牌接受宣判。两刻钟后,汉奸被押往刑场。押送汉奸的是黄包车,沿街一溜排。街道两边,骂声不绝于耳。有人挤上去,伸手扇汉奸耳光。石头、烂菜从人群中飞出。行刑队走了。三人在人群中追赶。妇孺之辈,哪里赶得上。越走越乏力,心悸。等他们跌跌撞撞赶到刑场,行刑早已经结束。山坡上,十几具汉奸的尸体脸朝下趴在草地上。三人只敢装作看客,隐藏在还没散去的人群中。等市民散去,有家属开始上去收尸。暮色很快四合,山坡沉浸在傍晚的阴暗里。山林上空,鸟黑色的身影在盘旋,发出嘎嘎叫声。外婆脚步踉跄,趟着野草,走在前边。舅舅拉着方白薇跟随。都失魂落魄,都惧意与羞愧缠身。外婆看尸体身上插着的牌子。昏暗,光线不好。她要俯身翻看那些牌子。看了七八个后,她弯着的腰一动不动,身体定住。兄妹俩走过去,站在母亲身后。舅舅伸手将方白薇抱住,探头去看。外公被枪决后的那张脸,血肉模糊。也许是有过挣扎,一枪打偏,脑袋被轰出豁口。
见到那张脸,兄妹的视线都被那张可怕的脸黏住,挣脱不掉。魂魄一层层脱离身体。身躯成为一张空皮囊。舅舅感到,一个黑影扑进眼帘,跳进心里。这感觉,又虚幻,又真实。这时,方白薇昏死过去。
方白薇把血淋淋的故事,藏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舅舅讲述,我绝对不会知道。
7从派出所接方白薇那次,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绝望之色。她疲倦而绝望,不加掩饰了,就那么晾着。我可以想见,她心如何失落和悲愤。她是方白薇还是洪孝瑛,派出所根本不管。自首这种最蹩脚的办法,都无法让她做回方白薇,那么其它办法早已没用。世上的人们,包括她的亲弟弟,她的亲儿子,不在乎她是谁。方白薇这个名字,连同她这个人、经历的事,成张废纸。
她第一次对我开口,承认真实身份时,我只是嗯了一声,没有下文。她的故事,是残忍的。我不想再听。可后来还是听了。
每一个故事都带血。
外婆,是被她吞噬掉的第一人。
外公死时,方家财产已被宪兵队抄走。银元纸币,金器珠宝,玉石古董,花梨木、檀香木家具,都被抄走。家里徒剩数只凳子,以及帮佣吃饭的榆木桌。整个屋子空荡。帮佣走后,外婆接手家务。生活,得有钞票去买米面。为了孩子能有口饭吃,她穿上帮佣留下的旧衣服,到外面寻工觅食。没有经验,没有体力,开始一段时间一无所获。外婆以往为人不嚣张,不用的衣物,常给点街坊邻居,现在落难,得到别人提醒,就在街角摆个针线摊,给人家缝缝补补。她手巧,针脚缝得平整、整齐,且有过见识,拿出手的活质量上等,渐渐在街上有了名声。这招来别的缝补女人嫉恨。三个女人敞着嗓门,前来掀摊。外婆缩在墙角,不敢反抗。两个女人将外婆捉住,另外一个妇人抓起外婆长长短短的缝衣针,一根根插进她手臂。方白薇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咬牙忍泪,从胳膊上拔针的样子。她身体颤抖,紧贴在外婆身上。
隔年四月,解放军占领长春,笼罩在方家人四周冰冷又坚硬的东西,出现松动。城市里,对汉奸的议论与口诛笔讨渐渐平静,国共内战成了热门话题。战争还在北方冰天雪地里进行,离长江南岸有不少距离,城市只是稍微有点紧张气氛。后来国都从重庆迁回,城市又呈现安然无事的样子。在那个春天,一个国民党军官登门拜访。外婆不认识那个连长。连长姓许,国字脸,鼻孔与嘴唇都很宽大。许连长自报家门,说是为来感谢方医生的救命之恩。搁在以前,这样一个兵营之人,身带血气,外婆不会显身相见。但已非从前,顶在前面的外公已死。能带着好心上门的客人,十分罕见。外婆识趣,早不去太太圈。那群太太如今又开始了打麻将、逛商场、做头发等等以前的生活。谁也不会再让司机将车停下,下车袅袅婷婷朝方家大门走来。许连长登门,算贵客了。
有过头次,许连长登门次数频繁起来。他会带吃食来。各式小点心,麻糕、小笼包、蒸饺、五香牛肉等。这些东西,方家哪有钱买。方白薇觉得许连长人其实蛮好,有情有义。外婆对许连长也有了丝笑意,说,愿意就留下来,吃顿饭。家境窘迫,其实没什么好吃的。但许连长愿意留下来喝稀粥。吃罢,方白薇让哥哥陪着,到楼上睡觉,留母亲与许连长在厨房里聊天。
那时,方白薇十二岁,但有了小心思。她希望漂亮的母亲把做阔太太时的气质、模样摆出来,勾住许连长的魂。她看出母亲对许连长客气、克制,害怕母亲这种表现,让许连长望而却步。母亲与许连长讲话,她盯着看许连长脸上表情,生怕那张脸生出厌恶、不耐烦的情绪。有时在许连长脸上看到些蛛丝马迹,会用孩童般的天真,过去讨好,弥补母亲的错误。她将许连长与自家的关系捆住,不断开。吃罢晚饭,方白薇之所以让我舅舅带她上楼,是为许连长行方便。男人在外勾三搭四,她在太太圈里听得多。她明白,许连长上门,是看在母亲漂亮的份上,要报答救命之恩是说辞。虽不懂男女勾搭的好处,她知道那种好处存在。不然,张生不会跳墙,潘金莲不会毒翻武大郎。她希望许连长能成功,也指望自己的母亲放开一点,让许连长尝些好处。上楼前,她跟许叔叔吻别,然后跟自己母亲道晚安。母亲吻她额头,轻轻拍打她后背道,那么……你们上去睡吧。她听出,母亲有犹豫。她朝母亲欢快地笑下,道,姆妈,没事的,我们都长大了,懂事的。许连长听了,看着她们呵呵笑。方白薇拉着我舅的手,轻快地跑上楼梯。到楼上,关房门前,她放慢脚步,侧耳听着楼下动静。
某个深夜,她被楼下发出的尖叫惊醒。那接二连三、带着克制的叫声,从木楼板的缝隙里,一声一声往上捅。她想下床,身体却定住。她以为此刻许连长正在做好事。细听,楼下传来我舅的咆哮,慌忙赤脚跳下床,跑下楼梯。她看到,我舅站在厨房里,穿着短裤,胸口在起伏。哥有多蠢,坏了好事,她对我舅生出气来。她走进厨房,见我外婆捂着脸,坐在凳子上哭。接着,她看到桌子底下,有两只腿在缓慢爬动。许连长在干什么?她弯腰,看到餐桌下,许连长裸着下身的身躯。看清了。眼睛睁大了。两腿开始抖了。她看到,许连长背上,插着一把刀子。刀插得深,仿佛将许连长身躯钉在了地板上。许连长的脸死灰,嘴张着,没声音出来,手脚爬动,只是徒劳,身躯还滞留在原地。身体下急速涌出黑色的水。黑水在地板上积聚、流淌。那其实是血。
许连长要死了。
她脑袋嗡地一响,头皮发麻。她对死亡恐惧,敏感。她忽然听到身躯里面的野兽嚎叫一声。咚的一声,她昏迷过去。
方白薇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我舅舅的背上。风里,有零星小雨飘落。
哥,姆妈呢?
姆妈不能出来了。
姆妈为什么不能出来?
因为姆妈不能出来。
她将双手箍着我舅脖子,侧脸贴在我舅后背上。她多么聪明,知道自己的母亲被糟糕的事缠住了。
哥。
嗯。
我们到哪里去?
到外公家去。
嗯。
方白薇开始想到外公家后的情景。
哥。
嗯。
外公还会对我好吗?
也许会。
不是肯定会?
说不清。哥哥叹气。
哥。
嗯。
你会一直对我好?
会。
嗯。
要保证。
保证。
兄妹俩流落街道时,他们的母亲,我未见过的外婆,穿一套有蕾丝裙边的绛色天鹅绒裙自尽。她站在骨牌凳上,头伸进绳套,踩翻凳子。她肯定没敢让自己多想,怕自己反悔,遭日后大罪。
命呐!舅舅对我感叹。
8舅与方白薇一起生活的最后日子,是在他们的外公家。
他们的外公住东城门外歇马庄。
那时,从城里到歇马庄,要坐船。从船上下来,爬上五十多级石台阶,歇马庄就横亘在眼前。有气势的村庄。大村落,有大巷、二巷、后巷三条道。巷子铺着两米宽的青石板,青石板两段被马车、独轮车压出深深的辙。与许乌巷一样,歇马庄也兴起于明朝。村里许多人家祖辈,不是与朝廷做生意,就是与朝廷官员联络靠打点通融,获得财富。许乌巷与歇马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歇马庄离城只有三里多地。从这里,商贾进城方便,可以坐船,可以骑马。这似城非城的独特位置,让歇马庄在短时间兴旺起来。村庄辉煌史很短,朝廷北迁之后,歇马庄失去了在权力财富场上的地理优势。但余威仍在。村庄蹲在田野里,太阳普照,整齐高大的房舍,依旧大气。外公家在村庄前面,白墙青瓦格外清晰。房舍很大。大门进去是前院,院两侧是长工住处。往内院要跨过一道垂花门。水磨石墙面,正中一块刻着福字。内院,东西都是厢房,与正房连通。正房后面,有个带水池的小园。水是活水,由暗沟连着外面河道。
方白薇与哥哥到外公家时,外公一家人刚从四川返回。他们的舅舅正请了人收拾房子。房子住过日本兵,占了兵气、血气,请茅山道士作了法事。
到外公家后,方白薇很少出门。
她住正屋楼上,她母亲以前的房间。方白前与表哥住。外公、舅舅带着哥哥进城操办母亲丧事,她不曾跟去。后来听哥哥说,家被人烧成灰烬。她抿着嘴,不作声。
她的外公已六十开外,不拘言笑,看她时目光平淡。她失望,认为外公应该安慰她。外婆常进房间看她,说到过往,动情了两手不断抹眼泪。看到外婆神情落寞,她将嘴巴贴在外婆耳边,悄声说,外婆,我妈其实是被哥害死的。她相信哥哥没对外公外婆坦白这事。那时,哥哥与表哥一道,跟着舅舅忙里忙外。外婆听她如此言语,连忙嘱咐道,这是麻烦事,你不要跟别人提,再说,白前这孩子其实很伤心的。
她点头。
外公家日子粗糙,不是以往母亲带她来作客的样子。在这里生活,穿只求干净,不求漂亮。她穿上了粗布衣。棉衣裤发硬,穿起来肢体僵直。吃的是粗茶淡饭。没水果、点心,只能饱肚。有时将萝卜、山芋、荸荠当水果用。说起来好听,水灵,有营养,不比奇珍异果差。她不以为然。水果吃的是情调与气质。这是她从太太生活圈里学来的。什么是情调,什么是气质,知道。概念不抽象,活生生的。像城里女人,喜欢将头发卷起来,但这样未必好看,甚至适得其反。只有那些太太,穿裘皮衣,脸扑薄粉,唇染胭脂,耳垂珍珠,那头卷发才真真迷人。再比如一碗莲子羹,盛在精美的薄骨瓷盅里,配把银汤匙,由帮佣放在朱漆托盘中送进屋,才显出情调与质感。这些,自然放在肚子里不说。
也有她满意的地方。安全,不用揪心吃饭。
一日,我舅上楼问她,住外公家害怕不?她摇头。我舅神秘一笑,指指后院道,你往后面看。她走到后窗户往下看。后院子里一池水,几株树,没什么奇怪。我舅说道,你没瞧出古怪?村上人都说这后院闹鬼。闹鬼?她不满地说,你也跟父亲学过医,还相信闹鬼?我舅摇头,道,村上人如此传言,外公他们对后院也很忌讳,我才有了好奇。昨天深夜,我偷偷到回廊转角,从墙壁上的那扇八角小窗往后院看。月亮光被房屋遮住,院子里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但奇怪,总觉得那团没有黑成乌漆的模糊,像江上的漩涡那样在转动。里面有什么东西是活着的。听我舅这么讲,她打了个颤。她的脑中,立刻浮现自己父亲被枪毙的情景。鸟在昏暗天空里盘旋,叫声暗哑。我舅放开她,急匆匆去搀扶要昏倒的外婆。头顶传来一声鸟叫,一只大鸟低低飞来,翅膀扑闪带动的风,把她额头的刘海吹动。她低下头,越过母亲那团卷曲的头发,视线落在那张死人的脸上,被黏住,挣脱不掉。天地在那刻飞转起来。
那团神秘旋转的东西,又来到了身边。她惧怕,叫道,哥,干嘛要吓唬我。但没能让我舅闭嘴。我舅讲了一则更可怕故事。舅压低声说,听人讲,这里死过很多人。好多人,有国民党、共产党的,有游击队员、军团军官,他们被日本人从前门被押进来,带到楼下客厅,对就是我们脚底下,日本人坐在椅子上,身边站着一个汉……翻译。人进来,日本人就问。也就是三四个问题,然后日本人手一挥,日本兵就将人往后院押。到了后院,让人在池子边站住,日本兵在后面朝人的心窝子开枪。砰的一声,像是放了个鞭炮。被打死的人一头栽进池子里。枪窟窿里流出的血,将池子里水染红,这些血水通过暗渠,流到外面的水沟里。日本人在的时候,后院每天都响起枪声。不一会儿,村里的人就看到一沟血水。到了夜里,日本兵将尸体运走。那些人死在这里,魂魄不散,常常在夜里出来游荡。有一个村上人,深夜为了赶近路,硬着头皮从后院外的小路走。走过时,听到院子里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又像是叹气,又像是哭声。那个村上人,吓得飞奔,两只鞋甩脱,都没胆捡。
她用双手将耳朵堵住,不想听我舅讲。但字字不落,钻进心里。
那天下午,她的身体起了温度,整个人头重脚轻。上了床后,迷迷糊糊睡。她外婆喊都没下楼吃夜饭。睡得很浅,时常醒来。到了楼下、院外没有人声时,她醒来,恐怖至极。眼睛不能自控地看后窗。后窗被一块窗帘遮着,看不到外面。又在床上躺了会,她下床,踮着脚尖,朝后窗户走去。内心十分骇然。她根本不想去做可怕的事,但身体不由自主,往后窗一步一步移动。她想发出喊声,叫哥哥、外婆他们,却张不开嘴。想闭上眼睛,但眼睛反而睁得更大。在那个夜里,她发现,自己没法控制身体。她被无形东西捏着,一步一步向窗户逼近。
她恐惧到极点,以为被鬼附体。忽然觉得世上的人全部死了。外公、哥哥他们,都张大嘴巴,两眼直瞪瞪、空落落地看着天空,七窍流血死在地板上。
她颤动着身子,在窗前站定。莫名其妙。我怎么这样,我不能这样。她挣脱,她咆哮,她哭泣,她哀求。什么都没做成,只是坐着瑟瑟抖动。一只手伸向窗帘。她看出了这只手的意图。它将撩开窗帘,让她看外面的深夜,下面的院子。她哀求,尖叫。没用。她看到自己的手,慢慢撩开窗帘。窗外的夜一点点扩大,扩大。压迫感扑面而来。窗外的世界,完全进入她双眼。天呐,果然如哥哥所言,屋后的黑在流淌,像江水那样流淌,打着漩涡。有许多死人面孔,在漩涡里浮沉。这些脸上的眼睛,都在看着窗户里边的她,嘴巴在无声张合。忽然有一丝微亮火光出现,将一张人脸勾勒出来。那张脸,有硕大的嘴巴,黑黑的鼻子连着黑黑的眼洞。一瞬间,从张脸上,有只野兽窜出,朝后窗扑来。她脑袋里白了一下,白得耀眼,像电影院银幕上忽然出现的白,起先是菲林烧焦的一个小白点,那白点迅速蔓延开来,将整个画面吞没掉。
她清晰感到,被什么东西一口吞没掉了。浑身发痒。每一寸肌肤上,都有蚂蚁在爬动。
那一晚,她圆睁双眼,紧咬牙关,脸色铁青,脑中空空荡荡,在窗前站到天明。清晨鸟鸣、鸡叫,才一点点苏醒,垂下手臂。手臂已没知觉。
早晨,她的外婆看到她眼眶泛青,两眼布满红丝,伸手搭在她额头上。外婆道,你怕是要生病了。她点头,觉得自己要大病一场。如同见到父亲死后惨状,一病三月。那不是普通的病,她不想吃不想睡,又想吃又想睡。这一次,大约也是如此,她想。但始终没有病倒。胃口反而好了些,下楼出门次数增多起来,与村庄同龄女孩有了交往,立刻像变了个人。
她显示出过人之处。一个月时间,学会了纺棉花。左手拿捏棉花团,跟、扬、拉几个动作显得老练,右手摇纺车,不急不缓,摇出的棉线匀称、结实。学会纺棉花,她便不再碰纺车,转身学做针线活。扎鞋底是村庄妇女的必学技能,平日缝缝补补不说,每到春分、冬至两个时节,为家里大大小小做双单鞋、棉鞋是必须的。针线活也是耐心活,与摇棉花一样,但又比摇棉花多了份决断的勇气。食指带着顶箍,将长长的钢针一针针穿透厚实鞋底料。用顶箍顶针是技术活,用力不正,顶偏便折针,扎一手血。她分寸把握得很好。学会扎鞋底,又学给鞋底、鞋面放样,用浆糊将一层层布刷在一起,照着鞋样剪裁。过年时,她脚上穿上了自己做的鞋子。面料是花格子棉布。乡村粗朴的棉鞋式样,但有了些城市里的时髦感。外公外婆夸了她。之后,她学绣花。刺绣、乱针绣、沈绣,她准备一一学会。
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她主动学了许多东西。在后窗站了一宿,外婆说她要病倒。结果没病,她反而担心。她不懂自己了,更害怕自己了。因为,她清晰感到,那只野兽在身躯里咆哮。
一年后,她外公让她表哥与哥哥一道,到南洋去读书。
她没注意世事变化,直到某个早晨才发现端倪。她问外婆,舅舅怎么不来吃饭。外婆说,他们到南洋去了,照顾一阵子你的两个哥哥。她生出一些小失望。吃罢早饭,回楼上刺绣。忽听村庄里一群小孩发出欢叫声。转到前廊往外看,见一群小孩往码头跑。像是有大事。她下楼,走出大巷,还没在田野里走几步,就看到码头那边,有一队背枪的士兵。她立刻停住脚。这时,有小孩见她停住,叫道,赶紧去看,来抓反革命、特务呢。她吓得一哆嗦。
返回家,见外公外婆在堂屋里坐着,她道,外面在抓反革命。外公抬起头道,抓就抓。得到这句话,她更加不安。也许外公是说,抓反革命,应该的,有什么大惊小怪。也许外公是说,现在没退路,要被抓去,也没办法。她要问明白,便挑明道,你们会不会被抓去?外婆道,别瞎紧张,抓我们干嘛。她嗯了声。心里不踏实,有种要出大事的感觉。舅舅舅妈为什么去南洋,且早不去晚不去,说不定是闻风逃跑。生了这个念头,安稳不下来。这时,河岸那边传来枪声。外公、外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面面相觑。她心里一凉。
一下午,她都心神不宁,呆呆坐着,望着绣框里绷紧的绣布走神。终于熬到晚上。一早就睡。睡得迷糊,又梦到后院里,死人的面孔在旋转。终于揪心地听到了黎明时分的各种声响。她盯着床顶,怔怔地想,活人其实与死人一样可怕。
吃过早饭,该来的很快到来。
进来的是三个新政府的人,门口站着两个解放军战士。外公迎上去,往屋里请。外公道,长官,请进请进。走在前头的是中年人,精瘦,两眼有神。那人道,现在是人民政府,人民当家作主,哪里还有国民党时的长官。外公连连点头称是。旁边有人介绍道,这是区大队袁队长。外公说,袁队长同志说得对。袁队长笑道,我们之间,能否称得上同志,还要看你表现。外公点头。袁队长举目打量房子,叹道,你这房子呀,可曾是助纣为虐,多少爱国人士牺牲在这里。外公点头道,是,没想到日本鬼子在这里干出丧天害理之事。袁队长说,你也知道那些是丧天害理之事。你女婿就是个臭名昭著的汉奸吧?外公点头,低声道,惭愧,惭愧,识人不周、嫁女不慎。袁队长道,别立刻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近墨者黑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外公点头称是,要反省。袁队长道,现在,说说你的问题。你两年前还是土豪劣绅,现在怎就成破落户?外公低头,看着脚尖道,儿子没教育好,在城里吃喝嫖赌,把百来亩地输光。袁队长道,我们了解的情况可不是这样。坊间传言说,你暗地里将田亩低价贱卖。外公跳起来,连连摆手,长官……队长同志,可不是这样,我可不敢这样。袁队长笑道,敢与不敢,可不是只听嘴上说。现在政府给你将功赎罪机会。主动,记功。查出,算罪。
她低头站在边上,认真听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听出了外公背地里干的事,更听出袁队长话里的利害关系。现在牵扯到命,她期望外公能听队长同志的话。但她失望地听到外公说,外面都是谣言,我家这破落样,哪里还有钱财。小儿赌债没清,躲到外地去了。剩下我们,老老小小,混日子。
经常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袁队长说。
她抬起头,紧张地看着外公。外公垂首,没言语。她心跳加剧。袁队长这架势登门,不会轻易离开。外公,你老看在外婆和我的命上,要讲实话。世上最要紧的,是命。
外公沉默。她看到袁队长手扬起,马上要挥下去,下令查找。心立刻跳到嗓子眼。在屋子、地面即将旋转前,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屋子里响起。队长同志,我知道在哪。
这是一个女声。谁呢,谁在说话。她四处看,见外婆惊讶且慌张地看着她。再看外公,外公一脸惊愕,两眼睁得滚圆看她。她才知道,这句话是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这个时刻,自己怎会讲这句话?外公藏的东西,她压根不知道。这时,袁队长将扬起的手落下,看着她点头道,你现在带我们去。
她脑袋里轰隆一响。这声炸雷,把她脑袋劈成两半。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的身躯开始移动,走向后院。她被自己的身躯带着向前。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躯想干什么。无名无形的东西,让她恐惧。她看到自己的手打开了后院门,脚迈进后院,踏在铺满枯叶的泥地上,走到池塘边停住,她的一只手抬起、伸出,用食指指着池塘,嘴巴吐出一句话,同志,在这里,在这池子里。这声音,洪亮,有力,一点也不像她的。外公被这声音吓住,半张着嘴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知道外公在想什么。她想大声悲哭,告诉外公,这都不是我干的,你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出卖你。
士兵来到外公的身后。外公眼光仍旧直着看她。他身体前倾时,眼光还是直着,凝固着,仿佛是两根透明冰柱插在眼眶里。外公直挺挺倒进池子里。咚的一声,溅起一池水花。
池底藏宝被揭发,反动劣绅旋即惊恐而死。这是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报道。这消息,说的就是方白薇的外公。
七十多年后,方白薇对我讲这段往事,浑浊的眼泪流淌出来,在眼角、面颊上的皱纹里漫延。那些皱纹,沟壑交错般。
9方白薇那场眼泪,欺骗了我,让我要死不能、要活不得。
在井底,我能动弹的是手指、脚,还有眼珠。嘴已经难开启。有时,我用手撑着井底,减轻躯体重压。下巴正顶在自己胸口上,呼吸困难。一个姿势凝固久了,会气短。用双手撑地,将身体往上提,脖子能短暂伸直。这是冒险的体力活。在井外,我体重有两百斤。倒撑起身体,不能每次都成功。我虚弱不堪,手只要一晃悠,下压的重量就会折断脖子。
这么做,又加速机能衰弱。
除了能喝点自己的尿液,已很久没吃东西。井底的青苔,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没法拿来充饥。身体机能下降。耳朵里有嗡嗡的声音。肚子发出咕噜声。只有汉代戚夫人知道我的感受。她被吕雉砍断了腿脚、挖掉了眼珠、熏聋了耳朵、毒哑了喉咙,成为茅厕里的人彘,心思还好好地转动着。这存在,多么恐怖。无知无觉死掉也就算了。
我可怜地苏醒着。井外的世界,已显得恍惚,像场梦。
井外,谁正在惦记我?
方白薇是一个,但只惦记着我死了没有。
沈挺立不会想着我。
我读大学那年,方白薇收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没有声张,藏起来。学校告诉我喜讯,已被大学录取。我回家找、要通知书,方白薇都说一句,没,哪里有,你拿给我看看。好在知道被哪个学校哪个系录取,在学校帮助下,开学时直接赶到大学。在新生报到处,我见到了肥胖的沈挺立。他正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喘气,汗衫湿透。其实是沈挺立先见到我,喊我的名字。我觉得意外,问你怎么来了?但立刻明白了,他为何要出现在这里。绝不是给我送行李。果然,他说,妈不是说,让你用我的名去上补习班,再考一次嘛。我被气笑,道,你们可真会异想天开,那可能吗?结果他回家,我读了大学。方白薇大怒,让沈挺立写信过来,诅咒我的自私与冷漠。每周一封。同学收到家书,欣欣然读。唯我,见到家里来信,根本不敢拆开看。怕里面的诅咒,会成真。可笑的是,这种龌龊之事,沈挺立说忘就忘了。后来怎么提醒,都是想不起来的样子。还倒泼脏水,说我诬陷。诬陷的目的和原因,一目了然。人一阔就变脸,他对我说,你要断绝兄弟关系,就明着说,我也不想巴结你,看你脸色。
读大学那次出了门,我便与家告别,没再回去住。读大学期间,方白薇没有给我一分钱。大学四年很艰难。做家教,断断续续跟高中时班主任、同学借,一个月一个月地熬。也享受过一些方白薇的好处。她给沈挺立准备的读大学的行李很好,被褥、席条、蚊帐,木箱、水瓶、毛巾,都被我拿到。当我跟沈挺立说要自己读大学时,他很气愤,满脸不痛快,将行李物品扔在地上,红着脸喊,你怎能这样对我。我惊呆,觉得他话中之意,自己刚做了件十恶不赦之事,让他饱受莫大侮辱。他气呼呼回家了,我得到了那些行李,还有木箱中的录取通知书。从他的叫喊中,我彻底看透了哥哥。他的气愤,有一大半是佯装出来的。那时他已被方白薇豢养得像只猪,热衷幻想,惧怕现实。也许,他跑到大学时已经后悔,知道读大学不比睡在床上,不然他不会愁苦着脸,坐在报到处台阶上,看到我出现,两眼放出光,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响亮,带着些惊喜。
倘若要给我哥找一个字作标签,毫无疑问是懒字。父亲曾给我们讲过一则故事。说一个父亲养了个懒儿。他要出远门,知道儿懒,就做了一张足够大的饼,套在懒儿脖子上。出门回来,还是发现懒儿饿死在家。套在懒儿脖子上的饼,只在靠近懒儿嘴巴的地方被啃掉一些些。这个懒儿,该有多懒。那时,父亲的故事把我们逗得狂笑。没想到,哥哥的人生轨迹,往故事中的懒儿急速靠近。
也许,他已经坐在我办公室里,像占有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样。方白薇会骗他说,老二赚厌了钱,出去过逍遥日子,把公司留给你了。我可以想象他听到这话的表情。绝对会厌烦,眼睛眯缝,眉头紧锁。因为他吃得好、睡得好,还能从我这里搞到钱。在他看来,这挺好的,干嘛要去劳累、找麻烦。甚至还会恶毒地骂,拿了他点小钱,就要报复。方白薇会说这样一句话:老二公司有许多钱,敞开来尽你用、尽你花,你赶紧去,别让老二反悔。对我哥来讲,这些话很受用。如果是这种状况,我可以预料,凭我哥的能力,我的公司撑不过半年。业务会被手下人带走,最后公司关闭。我哥不会为公司倒闭不倒闭操心,只要账户上有钱就行。这样的哥哥,不可能在惦记我。
侄儿也不会想我。
侄儿眉目,有我父亲的模样。想到父亲的遭遇,以及对父亲的愧疚,我真心希望侄儿能快乐。侄儿的成绩,像他父亲一样糟糕。我出钱请了家教,语文、数学、英语三门课各请一个。家教老师看在钱以及我与学校领导的交情上,按住性子,坐在侄儿面前,忍受难熬时光。他们无法将知识放进侄儿的脑子。
侄儿对我友好,眼神真诚,不躲不闪,亮晶晶地,带着些小调皮和小特意。有一次,侄儿问我有多少钱。我说,这个问题难回答。侄儿追问,能有很多吗?我笑着答,大概能有些。侄儿说,那我以后就很有钱了。我问为什么。侄儿说,奶奶和爸爸都说了,你死了后,你的钱就都归我。这孩子,说这种话,带着高傲,幸亏还有感激在里面。我笑着说,大概……是这样。
侄儿为何这么说,原因我知道。我已年过四十,还没妻儿。曾尝试过谈恋爱,但很快终止。对生活中妻子这个角色,感到惧怕。方白薇影响了我。我想,等方白薇死掉,就娶妻生子。方白薇活不长这个消息,让我兴奋。医生说到方白薇病情,还安慰我,让我想开点。我藏着内心惊喜,感谢医生劝慰。一心等方白薇死。只有她死掉,生活才能豁然开朗。为此,在我哥看来,我有绝后的倾向。只要我不结婚、不生子,我的财产就是侄儿的。
侄儿年幼,不可能从我消失中嗅到危险。也许会抱怨,出去玩,怎么不带上我。
奥黛丽会不会想着我?
奥黛丽不是真名,是艺名,与她黄色卷发很配,显得洋气。奥黛丽是个小姐,与费雯丽、玛丽莲等几个女孩,像群蟑螂一样,藏身在商务酒店。过了晚上九点半,这群不知给客人踩死过几回的蟑螂,在酒店满血复活。洗澡、化妆、换衣、洒香水,这一套程序已熟练。然后用手机拨打房间号。开工时,客人正经,她们便正经,捏脚、按摩。客人不正经,她们便放肆,脱衣速度奇快,好像行业规矩是这样,看到她们的乳房了,就要按相应级别付钱。她们动作迅速,轻易就把客人的犹豫、忸怩、羞涩腐蚀掉,客人裤衩脱下来,露出私处,这单就成了。
我遇到的不是费雯丽,不是玛丽莲,是奥黛丽。奥黛丽比我小十多岁。她差不多在下午三点的时候,会打我手机。总是那一套,她说,哥,想你啦。我开她玩笑,说,哥不姓钱。她嗤嗤笑,你不来找我,我可去陪别人了。陪别人,就是找别的男人上床。
有一晚,我与客户吃饭。酒喝多了,多到自己都不知道怎样进了宾馆。睡到半夜醒来,才知道自己睡在地毯上,没注意有个女人睡在床上。那个女人就是奥黛丽。那时,我还不知她叫奥黛丽。她看到我站起,从床上坐起来道,哥,你要喝水不?我吓了一跳。我看到了她上半身裸着。再一看自己,也裸着。我知道了,她是只鸡,不知哪个热心客户给我安排的。我捂住私处,对她道,快走快走。这口气不好。我对主动的有想法的女人,口气都不怎么样。方白薇影响到了我,让我潜意识里对这种女人有厌恶感。她听出我的恶感,叫道,啊呀,这么快就不认人了?才多长工夫,翻脸比翻书快。我问,给过钱了?她说,给了呀。我说,既然拿了钱,你可以走了。她说,大半夜,外面冰天雪地,我可不走。说着,钻进被窝。房间里虽打着空调,我还是觉得冷,暂不与她口舌,到卫生间开了热水冲澡。她猫一样走进来,我连忙叫道,出去出去。她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不说话。我说,你想多拿点钱?她摇头道,一个人挺无聊,回去干嘛。奥黛丽那句话中,有某个地方让我心软起来。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无聊,或许是不想回去。往日回到空荡荡的房中,我常有这三种想法。心一软,就被她缠住。与她交往一阵后,我产生了隐秘想法,觉得自己就该娶她为妻。她人漂亮,不算贪心,脸皮厚,不在乎廉耻。只有她这样的,才能去对抗方白薇。我觉得,可以先不娶她,等她为我生个孩子再说。有了孩子后,结不结婚看情况定。为此,有一段时间我把她全包下来,在床上不戴套子。她没反对,说,想清楚,到时就黏住你了。我半真半假地说,黏吧,欢迎着呢。我失踪的那天下午,她应该拨打过我的手机。她以为我故意没接,会每隔十五分钟打一个,到后来实施短信轰炸。她无聊,又感到不痛快,发短信是她排泄无聊与不痛快的手段。她习惯坐在马桶上,给人发短信、发微信、聊QQ。她的两个手指,像是手机上长出来的。按虚拟键盘,那个速度让我咋舌。这是她的职业病。她找不到我,并不会急,包养期还没有结束,而我已把尾款全部付清。看在钱的份上,她不会骂我死王八蛋。
10困在井底,我彻底懂得了父亲。在方白薇面前,他卧轨自杀,迟早会发生。看起来是自杀,其实事情本质是,他被方白薇捆上手脚,放在铁路上。
因为,他爱方白薇,而方白薇恨他。
父亲是强行占有方白薇的。这与父亲听到一种说法有关。那种说法隐秘,却在棉纺厂流传得很广。大意是方白薇真正喜欢的男人,是厂政治部卢主任,父亲只是方白薇干某种事的护身符。从后来事实看,这个说法,并不正确。后知后觉的父亲,差不多是厂里最后知道那种说法的人。那种说法难听,其合理之处在于,合理解释了父亲为什么能吃上天鹅肉。父亲暴怒,但迁怒的不是方白薇,是棉纺厂嚼舌头的工人。
夜里,父亲捉住方白薇双手。她立刻意识到父亲要干什么了,极力挣扎,连声叫,弄疼我了。父亲用动作代替语言。他骑在她身上,将她双手紧紧摁住。她拼命滑动身体,想将父亲抖落下去。父亲身躯左摇右摆,用臀部死死压着她腰肢。她挣扎一阵,渐渐乏力。父亲抓起她双手,合在一处,单手抓住,另一只手空闲出来。见状,她知道大势已去,低声哀求,不可以,不可以,我会死的。她眼神绝望,脸色惨白,双唇在抖。父亲的脚尖,像一把锐利的犁地锹,将她两腿分离开来。之后,父亲紧紧箍住她腰肢,像条蚂蝗叮在她身躯上。她在床上翻滚,也不能将父亲滚落。她的两手暴风骤雨般落在我父亲脸上。无果,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将父亲砸得头破血流。
父亲冷静下来,看到满身血污的方白薇死了一般。待父亲下来,她撑起身体,目无表情,坐起。歇阵,她傻笑了。手抬起,要去空气中抓什么东西,又跌落到床上,喃喃道,命,命。她的上半身向后倾,又挺住,只是数秒钟,还是直直倾倒,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床框上,继而脑袋咚地撞在墙上。人斜倒下去。父亲跳起身,去扶她。她双目紧闭,嘴唇紧抿,已昏死过去。父亲摇动她肩膀,大声呼喊她名字。她毫无反应。父亲傻了,跳下床,开门向父母求助。老人披衣起来,见儿子一身血污,大急,动刀了?没,没。父亲答。这一身血哪里来的?奶奶问。这个问题破费口舌,父亲指着自己房间道,她、她不行了。爷爷奶奶赶过去。见方白薇那副样子,爷爷低头退出,从自己房间里拿了件衣服,站在房门口将衣服扔给我父亲遮掩下身。奶奶将方白薇平躺好,掐她人中。过了阵,方白薇醒来,眼神却呆滞,直勾勾地看着婆婆。奶奶站起身,对儿子道,没事,注意点就行。说罢,退出。
父亲小心翼翼靠近,抓起方白薇的手。那手冰凉。他将那双手捂在自己胸口,心疼地看着方白薇的脸。那张脸已经苍白,额头还有细小汗珠浮现,在电灯光下亮闪着。父亲暗自责怪自己鲁莽,心急。
那时,他不知自己犯的错,有多大。
方白薇眼睛直勾勾看着屋顶,好长一段时间后慢慢转向父亲。眼神依旧是直勾,里面东西都给掏空。她内心那只野兽,开始兴风作浪。那只野兽,面目血肉模糊。她见过它,从她父亲脸上。皮开肉绽的模样,狰狞,可怕。脑袋右侧上有很深的豁口,露着白色头骨、新鲜殷红的肉,挂着凝滞的乌黑的血。耳朵被炸裂,只剩一点残体。右眼框已经不在。圆溜溜的白色眼珠还在,被几根血筋拉住,落在嘴唇边。嘴长得很大,门牙缺了两颗。这只野兽,当初在一瞬间闯进她眼帘。她仿佛被一道闪电从头顶处击中,七魂六魄尖叫出来,身体生出焦感。护城河边的薄薄秋雾中,响起她尖细的声音。她没有能够很快昏死过去,视线死死黏在那团血污上,挪不走。天空忽地变暗,她的瞳孔放大,野兽跳了起来,钻进她的瞳孔,往她躯体里钻。她无法抗拒,昏死过去。
勾引我父亲,她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这次失去,即使事前知道,她也难以接受。她愤懑的是,连我父亲这样的人都能欺凌她,而她毫无办法。
从十多岁走到现在,她每走一步都踏在得与失上。
那年,她把自己的外公吓死后,跟外婆进城,投靠外婆娘家。两人无语。天飘着蒙蒙细雨,外婆打着油纸伞,挽着包裹在前面走。方白薇跟随。
那所房子已被充公,里面住进三家农户。这些农户,是城市被日军烧杀抢掠之后,从外地举家迁移来的,没祖传根基。战争过后,与日军交锋激烈的长江岸边数座城市,城市人口大量流失。人口真空,吸引了众多外地移民。这些移民带来异地的文化风俗,与城市里的文化进行了复杂交媾。后来,这座院落连同歇马庄所有房舍全被夷为平地,房地产商在原址盖了一百套高档别墅。歇马庄地理优势在商业上再一次显露出来。
在那个下着蒙蒙细雨的秋天,两人离开歇马庄后,再没回去。
那时,寄人篱下,她活得不舒畅。没有独立房间,睡觉跟外婆挤一张阁楼上的小床。她的外婆都要看娘家媳妇脸色,何况她。她就是一个外人。她们是侵入那个家庭肌体内的异物。那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没人愿意她们到来。她看得出,人们嘴里不说,一些话在眼神里摆着,明晃晃。她要逃离,再住下去会郁闷而死。
她躲进了孤儿院。那里,生活着日军屠城后的孤儿。并开始用洪孝瑛的名字。小时作邻居,她知道洪孝瑛的家事。父母叫什么,做什么工作,在孤儿院盘问时,能大概说到眉目上。她感谢上天早做好准备,让洪孝瑛成为童年玩伴。
三年后,她参加工作,住进棉纺厂宿舍。厂宿舍很挤,十人一间。但有张独睡的床。
她的聪明,展现出来。跟着师傅做了一个月学徒,就胜任了工作。再过三个月,她的织布机前就挂上优秀生产者的三角红旗。那时,同批学徒还在挨师傅训斥。进厂后,她只去看过外婆一次。她借外出的时候,带点外婆还能还吃得动的副食品,去看望。在阁楼上,两人面对面坐着。两人都不说话。对以往,她们都有一肚子想法,但始终没有进行过交流。当初同睡一张床,话就在嘴边,两人都没有说,万言千语浓缩为沉默,风干成坚硬的隔阂。最后,她留下些钱,下楼走了。此后再没去。多年后,她睡在宿舍的木床上,才想起,外婆也许已经离开世界。
工厂的日子虽苦,但平静。她迫切需要的平静,在棉纺厂拥有了。平静却短暂。一天,车间主任拿着一叠纸进来分发。她朝纸上看了一眼,顿觉天昏地暗。那张纸片,是一张棉纺厂工人政治审查表。名字、家庭出生、出生年月日、家庭住址、配偶情况、父亲名字及成分、母亲名字及成分、其他家庭成员,这七项需要填写的栏目。车间主任发完表格,高声道,表格明天要交政治部审查,家庭成分都在另一张纸上列着,共有99种,大家对照准了再填写,不要将工人填成地主富农。有些女工发出了笑声。她笑不出来,脑袋乱了,魂魄不在身上,也不知怎么熬到下班。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就回到宿舍坐在床头。她拿出纸头看。她想为方白薇从99种家庭成分里找条生路。白纸黑字,来来回回看数遍,没能找到。即使能够沾边、能够含糊的身份,也没有。她不敢想象填写出的表格,多么触目惊心。父亲,汉奸。母亲,汉奸之妻。哥哥,杀人犯,畏罪潜逃。外公,反动地主。外婆,反动地主婆。这样一张表格,会狼吞虎咽地将方白薇消灭掉。她为自己变作洪孝瑛而庆幸。洪孝瑛是个真实存在过的人,在日军屠城前住在方家的隔壁。当初,方家站在窗户前,看着隔壁洪家惊叫着,被日本人赶到街头,乱枪打死。大家呆若木鸡。那些尸体里,还有洪孝瑛外公一家。他们进城躲避战争,选错了地方。日本兵处决完洪家,往方家走来,带走她的父亲。看过杀鸡儆猴后,她的父亲没有拒绝。要么一家死在街头,要么顺从合作。日本人用洪家十几口人的尸体,警告她的父亲做好选择。
当初她不爱搭理的女孩,现在成了避难所。洪孝瑛的审查表好填。亲人全亡,孤儿,家庭成分工人。这份表格,已死无对证。但她如坐针毡。被政治审查吓到了。恐惧、不安,怀疑自己会不会露出马脚,或遭人举报。政治这东西可怕,它眼光锐利,思维清晰,精力旺盛。当初玲珑八面的父亲,还是被它枪决掉。她觉得,不要说审查,单是政治部的人拿眼睛看着自己,时间一长,身上骨头都能给看穿。她断定,自己不是厂政治部的对手。此刻,继续冒充洪孝瑛,她觉得自己处在了外公抉择的境地上。政府给过改过自新的机会,外公心存侥幸,负隅顽抗。这就是外公的教训。政治审查需要如实填写,这也是政府给的一次机会。她的选择,却与她外公一样,铁了心去蒙混。
世事变化,让她越加惶恐。觉得仅凭洪孝瑛的身份,并不保险,她要往更隐秘处躲藏。
她决定嫁人。对于嫁人,她平时不去想。嫁给谁是个两难问题。她不想嫁给相貌平平、毫无气质的男人。她所愿的,是家庭成分好、长相出众、富有气质的男人。比如厂里的、区里的领导干部。但又怕得不偿失。进入领导干部之家,在政审上会更严格,会引火烧身。嫁给厂里工人,低调稳妥,可以得到安全。但放眼棉纺厂,她看不到一个值得嫁的工人。那些男工,举止粗俗,言语庸俗。对男工得出这种评价,她生出惊恐。自己中资产阶级阔太太的毒太深了。把自己一层一层剥开来看,自己邪恶、反动,骨子里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这足够让她被拉去枪决掉。心凉。要活下去,必须嫁给相貌、气质平凡普通的工人,潜伏进革命家庭。这样,就有两层伪装。
我父亲在这个名单里。他排在第六个。方白薇在棉纺厂的河边,与前五个男工搭讪失败后,对我父亲下手。这点,父亲到死前,才有人告诉他。知道后,就失魂落魄。
方白薇第一次搭讪我父亲便成功,如同搭讪前五个男人。两人沿着溪河走到街拐角,各自走去。道别后,微笑在父亲脸上荡漾。而分手后的方白薇,用无比恶毒的语言痛骂他。猪狗不如,癞蛤蟆,满身脓包的货色,不要脸天下第一号,要遭天打雷劈。一搭讪就上钩,让她生气,也失望。低着头,她眼露凶光,反反复复骂。
其实,前五个男人,也是一勾便迷,全被她在痛骂中否决掉。我父亲也曾被否决。阴差阳错的是,她感觉事情不能再拖,要回到现实。想了阵,觉得选谁都一样,牛粪狗屎,一块臭似一块,决定当机立断,选我父亲这块狗屎。
隔天,等我父亲出现在面前时,她接过书,心里恶骂,脸上表情却生动,对我父亲灿烂一笑。这笑蕴含她的功力,带着暧昧、亲切、暗示,是她小时候在太太群里所学。那群太太,要紧事是讨好、黏住丈夫。会笑很重要。父亲享受了女人顶级层次的笑。他脑中一空,里面春花怒放,一团粉色雾霭弥漫开来。
与我父亲谈对象,她身心割裂。矛盾最激烈的一次,是在工人文化宫看完电影,她拉着我父亲的手,跑进巷子亲嘴。那一次,她差点杀了我父亲。她的手已在门楼上扣下半块砖头。砸下去,将沈太良脑袋砸烂,是找死,她清楚。可就这样嫁人,也是找死。她被矛盾拉扯,痛苦得浑身颤抖。
彷徨犹豫中,她带着失望的心情与微笑的脸庞,嫁给我父亲。
喜酒办过,她与我父亲睡在一个被窝里,心里踏实,过一会儿又郁闷,不能忍受自己就这样让这种男人糟蹋。父亲喜滋滋脱衣上床。她一动不动侧身睡着,装作太疲倦,不知不觉睡着。父亲在她身边躺下。手不敢动,合拢着放在胸口。但她已感到,我父亲胯间的东西,火烧火燎。过了阵,父亲伸手慢慢触摸她后背。她没给出反应。她闭着眼睛,警惕我父亲下一步的举动,父亲可能会把沉默当作允许。果然,父亲的手向她前胸爬来。她嗯了一声醒来。她知道,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按捺不住了。她羞涩地笑道,呀,我自顾自睡着了,都没注意你上床。这句话效果很好,她让我父亲的手退了回去。父亲笑着低声道,你今天肯定会累。她想,这个人蛮恶心的,给出这种暗示,便嗯了一声,道,我们结婚了,你现在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做那件事了。父亲的脸荡漾起红潮,醉酒一般。见我父亲这模样,她深感恶心,便俯身将嘴巴伸过去,在我父亲嘴上亲了下。她的胃一阵抽搐,心里在叫,果真,那嘴巴恶心。她却在我父亲耳边小声道,能够每天跟你亲嘴,我真的感到幸福、踏实。好了,睡吧。父亲怔了下,对她说,结婚不是这样的。她内心冷笑,要看这个痴呆货怎么赚她便宜,便说,不这样,还能怎样?我父亲的脸更加红起来,道,还可以做些别的事。她问,不是亲过嘴了吗?父亲说,不是嘴巴,是……下面。她想,这货果然龟头充血,便装出吃惊的样子,下面?什么下面?我父亲支支吾吾起来。过了阵,才说,我摸你下面?他以为她真的不知下面是指什么,没等她说话,一只手试探着摸索过去。她猛地将我父亲的手打掉。那一刻,她愠怒,这个男人太粗俗太无耻。她将我父亲的手打掉,捂住自己的脸,害羞道,你要做什么呀?你再做羞死人的事,我去告诉咱爸咱妈了。父亲怔住,只能硬生生将一团火熄灭。新婚之夜,她睡得警醒,时刻防备我父亲暗自动手。但一夜无事。早晨,她穿衣起床,进到灶披间做早饭。白天,她要演好新媳妇的角色。
与公婆吃罢早饭,她到棉纺厂去。新婚,厂里有三天假。但她急着要到厂里办一件事情。她找到政治部,向卢主任提出要修改政治审查表。她对卢主任说,我有了新家庭,要及时报告给组织。卢主任看着她,笑了下道,那就填吧。卢主任拿出张新表。她心安了些。重新填写了表格。在配偶一栏上,她写下丈夫沈太良的名字及家庭成分。在其他家属栏中,将公婆以及小叔子名字填上。她没见过小叔子沈二良。沈二良在抗美援朝中牺牲,沈家是革命英烈之家。这就是我父亲能够娶她的原因。填完,她将表格细细看一遍。战争孤儿与革命烈士家庭,这张表格让她踏实,为自己能够享受两个死者的恩泽而庆幸。
此后,她常去卢主任那里。她始终觉得,自己总有一日会被卢主任捏在手心里。要过卢主任这一关,与其害怕躲着,不如主动接触。于是厂里传出闲话。父亲差不多是厂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个闲话的人。一天,他蹲在地上修机器,两个女工没看到他,靠着窗讲方白薇如何如何。那些话难听不堪,年轻的父亲臊得没敢立起身,默默蹲在地上。父亲回家就强行将她睡了。厂里人的闲话,其实都错了。她根本没想把身体给卢主任。卢主任非长相英俊、风度翩翩的男人,也是粗鄙至极。对她来讲,给一只猪糟蹋后,再给一条狗去糟践,是不可能、不被允许的事。
11作为一个母亲,她向儿子讲述以往,泪眼婆娑,不加掩饰,动机是什么?那次,坐在方白薇两米开外,我冷静想过这个问题。我认为,方白薇最终认命了,投降了。她看清楚,她已成为一堆死灰。
我忘记了舅舅的警告。舅舅说,防备她,即使她表现出善意。
舅舅见识过妹妹的兽性。
在六十多年前,有次出厂门,方白薇听到有男人喊,白薇,白薇。她暗自一惊。白薇这个名字,已经锈迹斑斑,十多年时间没人喊了。她不理睬,低头加快脚步。声音跟了过来。她抬头,见父亲方再佗正站在河沿那边。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但阳光正打在溪河边的树木上,风也真实地往脸上扑。我舅加快步伐跟过来。这下,她看得更加清楚,那人就是父亲年轻模样。我舅低声简短道,白薇,我,白前。方白薇一惊,是哥哥回来了。她的心一暖。哥哥现在长成父亲模样了。穿一套格子淡青西装,头发很明显抹着发胶。她不动声色,对我舅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方白薇,方白薇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听她这么说,我舅舅怔了下,道,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她跟着我舅舅往复兴路公交站台走。登上七路公交,两人隔着数人站立。五站路后我舅舅下车,她也跟着下来。她跟着进了一家饭店。我舅将她带上楼,打开房间,待她进屋后关上门。舅说,听到了这边许多事,不放心你,偷偷回来看看。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真心,心里暖,想抱住哥哥哭一下,嘴里却道,我就一个安分守己的工人,有什么怕不怕的,倒是你,不怕回来了就走不掉?舅说,这次回来,我没用方白前的名字,一名普通的侨胞,回来一趟不会有事。舅说着,沏杯茶给她。她端着白瓷茶杯,看到碧绿的茶叶在杯中浮沉,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复苏。舅问,妹妹,你现在没有牵连进去?她迟疑下,摇头笑道,方白前,你也许太惦记你妹妹了,才将我看错。我真的不是你妹妹,我是洪孝瑛,你小时候的邻居。舅怔怔地看着她。方白薇笑下,说,你在外面过得还好?舅道,也难,在马来西亚槟城经营诊所,但没根基,生意一般。说着,拿出张相片给她。看看,我结婚了,这是我太太淑珍,这俩是我孩子。
她接过照片。照片上,四个人对着她微笑。细细看一阵,她将照片还给我舅道,恭喜你成家立业,方家后继有人。我舅收好照片,说,我回来有一个多礼拜了,各种方式打听你。她笑,是吗,你还蛮关心你妹妹的。
当然关心,我答应要照顾她,对她好的。我舅说,我想让我妹跟我走,送我到香港,我想办法,带我妹去马来西亚。
她一惊,想欢跳起来。但忍住,笑着说,我要是你妹子,就去了。你要还没结婚,我也就去了。话说得调皮,让舅看她许久。他看不懂自己的妹妹了。舅沉默片刻,从行李箱拿出白色信封,递给她道,里面有些金器,你结婚时用。
她鼻子发酸,但没接,拒绝道,你还是顽固地把我当你妹妹,我最后申明,我真的不是方白薇。舅叹口气,将信封塞进她口袋。舅道,回来一次不易,你结婚时,我怕是回不来,先给你娘家人的祝福。她沉默会儿,没将信封掏出来。
又聊了些日常,我舅带她下楼,往餐厅吃饭。面前都是久违的东西。小笼包子,糖醋鲤鱼,狮子头。这家饭店的菜肴,口味是城市里最出色的。以前,她曾经与父母、哥哥一起来品尝过这里的特色菜肴。后来在梦中来过吃过,那些梦在外公家、外婆娘家、棉纺厂宿舍的床上都做过。现在,梦中菜肴摆在眼前,她却没了胃口。
吃完饭,又说了阵话,两人告别。
她乘车回厂。
进厂门,习惯往政治部那边看一眼。那是她最讨厌的地方,也是最害怕的地方。但每次进厂,她都要往那边看一眼。有一次,她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被两个束着皮带的男人架着,往里面拖。那女人扭转头看她,脸上带着诡异笑容。她看清,那个女人竟然是自己。她惊出一身汗。虽是幻觉,但她把这当做警告。她躲在洪孝瑛的皮囊里,活得太久,毫无作为。如此,终有一天她会被人剥掉伪装,架进政治部,架进监狱,架到刑场。以往,看政治部的那一眼短暂,目光一触及那间屋子便离开。这一次,她的目光被政治部黏住了,挣脱不掉。如同被她父亲那张可怕的脸黏住。她呆了阵,脚步朝那间屋子移动起来,越走越快。要干什么?干什么?她问自己。得不到答案。身体已快速到了门前,她看到自己的手抬起,将门推开。政治部卢主任刚进入视线,她嘴巴便吐出一句话,卢主任,我要立功,举报小时候的邻居,现在潜回大陆的反革命、杀人犯,汉奸之子方白前。这句话出口,她自己都吃惊、着急。自己再次失控。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但嘴巴不受她控制。在卢主任迟疑间,她的嘴巴高声喊道,快,别让他逃了。
卢主任起身,叫上两个保安科同志出门。她的身躯紧跟着卢主任,上了吉普车。车子朝我舅住的饭店驶去。车上,她有一种大哭的欲望。
她一时理不清为什么要哭。
也许是我舅那张照片让她想哭。我舅带着妻儿,在一楼梯拐角处拍摄了那张照片。照片上,木楼梯弯曲而上,楼梯口有张电唱机。前排两个孩子,男孩贴着母亲,女孩在自己的父亲前站着,父亲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她责怪,我舅为什么拍这张照片给她看。这张照片,那么熟悉,小时候家里也有张全家福。全家福上,她与父母、哥哥四个人,与哥哥一家四人站位一样,照片里的楼梯与唱机也一样。看到我舅的照片,她的心异常疼了下,妒忌和仇恨即刻生出来。她认为,我舅导致家破人散,他没资格活得这么好。
另一种想法也在浮现。想为摆脱困境的艰难而哭。她怀疑,她的亲哥已经出卖了她。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不会无缘无故。哥哥或许已经投降,跟政府合作,专门来捉拿她,戴罪立功。哥哥的房间、身上、皮包里,都藏着窃听器。只要她开口承认自己是方白薇,就会有一群人,从隐藏之地冲出来,把她摁住,铐起来,五花大绑,送上刑场。不然,凭哥一人,怎么能够找到她,站在她的面前。自己已经被组织上怀疑了呀。这判断,让她绝望。
脑中很乱。她看到自己的身躯,透着急切的欲望,把卢主任他们带到哥哥住的房间。她把这当作一次表演,让自己演成无懈可击的洪孝瑛。到了饭店房间,卢主任敲门,屋里没反应。卢主任让人叫来服务员,打开门,屋里空无一人。她却又生出惊喜和轻松,哥哥不在房间里,暂时躲过了劫难。她却听到自己的嘴巴说,快,问问服务台,人到哪里去了。她觉得,自己在这一天散掉了,身躯散得七零八落,落在楼道里。她不知道究竟要什么。手、脚、心、眼睛、嘴巴各自有着想法。想法混乱不堪。她希望哥哥没事,这愿望是真实的。她希望卢主任能够抓到哥哥,这想法也是真实的。两个念头竟然全都是真实的,都是想要的。她跟着卢主任往楼下跑,脚踏在地板上,发出有力的咚咚声响。四人迅速下楼,问服务台情况。服务台女人看记录,不紧不慢说,客人已退房,可能乘船去了上海。服务员这话让卢主任迟疑。她再次听到自己嘴巴高喊,现在赶到码头,还来得及,我能认出他。
四人又往江边码头赶。她身体瑟瑟发抖。她知道,将永远失去哥哥。哥哥被抓住,她就没了哥哥。哥哥没被抓住,她也失去。她明白,哥哥知道逃跑,是因为看懂了她。哥哥竟然如此聪明,他在逃跑中,会换掉西装,扔掉眼镜,讲一口本地话。这样的哥哥,藏在人群中,很难被捉住。
果然,在码头一无所获。四个人看着轮船鸣笛起航。
回厂后,她陷在某种情绪里。她猜错了自己哥哥用意。哥哥出逃,证明哥哥没出卖她,没藏着录音设备,没想要将她从洪孝瑛皮囊里引诱出来,交给政府处理。在饭店前跟哥哥告别,哥哥拥抱了她。哥哥有了异感,仍旧用以往的拥抱方式,真诚拥抱、安慰、祝福了她。
这个故事,舅舅讲过部分。方白薇讲过部分。合在一起看,方白薇的身体里,那只野兽清晰可见。舅舅说,我后来看不到自己的亲妹妹了,眼前只有一只野兽,露着獠牙,张着血盆大口。
12父亲被那只野兽吞掉,毫不奇怪。方白薇潜伏在洪孝瑛身份里,野兽潜伏在她的躯体里,两者潜伏在革命家庭中,随波逐流。她备感煎熬。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日子都过得艰难,比在外婆的娘家还要不堪。难在心累。真累,她不想看到的三个人,日日夜夜在面前晃悠。时不时,还要被我父亲压在身体下。她发觉,我父亲越来越大胆了,谄媚着就往她身上爬,那张脸异常难看。这种人不配有交配权、繁衍权,绝种了世界才美好。她脸上保持笑容,心里匕首,时隐时现。她还要面对我们,两个顽劣儿子。一个叫挺立,一个叫从容。都是什么鬼名字。长得都是烧饼脸,脸上雀斑像烧饼上的芝麻。她不能长久看两个孩子,听不得孩子叫她妈。眼睛、耳朵会疼,像进了硫酸。能将视线离开就离开,不能离开,就收拾一番,让两个孩子长记性,别在她面前晃悠。她有对两个孩子大打出手的理由。
怎这么调皮?
不学好哇,叫你不学好!
为什么这么脏?为什么?
她用鸡毛掸子抽打两个孩子,力气不大,过程却绵长,打起来没完没了。
如果爷爷奶奶还在,我们兄弟还有保护。爷爷奶奶经历三年自然灾害,坏了身体,先后离世。我记得爷爷让我听肚子里声响的情景。爷爷说,听听,里面在开火车。我却听不到什么。但爷爷坚持说里面日夜响着轰轰的声响。爷爷说,垮了,崩溃了。没多久,爷爷就死了。随后,奶奶跟了去。
一家四口的生活,随着光阴往前流淌。
棉纺厂举办批斗会时,缓慢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一批牛鬼蛇神出现在棉纺厂,危险之感又盘踞在方白薇身上。但又不仅仅是惧怕。她感到惊喜交加。以往高高在上的厂长,低头一声不吭被普通车间职工批斗。批斗会气吞万里的气势,让她身体里的野兽为之一振。她感到躁动,想,自己该有所行动,在这场革命里,不是被别人斗,就是去批斗别人。她立即到棉纺厂革委会举报了我父亲。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人选。妻子揭发丈夫,这革命自觉性,棉纺厂那群女工,何人能比,哪个不服。借革命的手,可以让我父亲从她身边滚远。
我要大公无私,举报反动分子。方白薇对革委会卢主任道。
谁?卢主任问。
我老公沈太良,他骨子里是反动知识分子。
他算知识分子吗?
算,怎么不算,机修工能算知识分子。她将我父亲摁在知识分子位置上。
他反动,有什么证据?卢主任问。
有,当然有。我会向组织揭发。只不过,我本人请求组织能将我这种行为,作为大公无私的革命证据,写进我的革命档案。
卢主任看着她笑笑,道,我们会实事求是记录你的革命功绩。
方白薇回到工具室,趴在一只木箱上,写揭发材料。她想了阵,决定采用细水长流的方式,不把我父亲全盘托出。父亲等同于一块肥沃土地,可以慢慢播种,开革命之花。在纸上,我父亲成了“那个人”。那个人革命思想肮脏,私下没人时,常讲些不健康的反动故事,做些破坏革命生产的事。与我父亲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她掌握了足够多线索。比如我父亲将厂里的薄铁皮拿回家做井桶,将厂里的螺帽用在自行车上。厂里维修机器时,我父亲如何装病。如何对她非议领导。
写罢,她细细读遍,暗想,沈太良,这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写好检举揭发材料,她没立刻去厂革委会。这事重大,是第一次对工人阶级下手,不能急。坐在工具室昏暗的屋里,她发了阵呆。一时又厌烦这种无止无尽的伪装。活在世上真难,要装到何时才能脱身?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垮开来。便由着思绪往过去时光里飘。父母、外公、哥哥,这些亲人的脸,在记忆里浮沉。恍若隔世。自己才三十多岁,竟然经历如此多凶险之事。待厂大喇叭里播放下班时的歌曲,她惊醒过来,将材料锁在工具箱里,骑自行车回家。
回家,就看到三张烧饼脸在嬉闹。她不快,没大没小,缺少家规。三人一见她,恢复正常。父亲挺着张笑脸,去给她自行车擦油。我们兄弟坐到八仙桌前写作业。她冷脸下厨做晚饭。那时,她擀着面条,恶毒地想,权当做沈太良的送别宴。吃了面条,父亲来了劲,晚上强行往她身上爬。她冷笑,这货色果真容不得,嘴里却道,你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火急火燎干嘛,可要保重身体。
第二天,她上交了举报材料。
如愿以偿,她把最讨厌的那个男人弄走,也用实际行动,表达出革命热情。虽然没彻底让我父亲消失,但父亲此后要参加学习班。厂里的,区里的,都要带着行李去。一去就是数月。学习结束,父亲到农村去接受改造,难得有回城的机会。她希望这个男人陷在农村。但父亲学会用土疙瘩刮屁眼,真心接受革命改造。她失望,决定再下狠手。父亲被厂造反派从农村带回,戴上反动分子高帽,成为厂批斗会上常客。
父亲成为反动分子时,她成为厂里风云人物。她进入厂革委会,后来成为革委会副主任,再后来成功地把卢主任揪成反革命分子。她身体里的那只野兽,肆无忌惮跑了出来。一时间,不再害怕什么。没什么可怕。以前让她心惊胆战的卢主任,现在他的眼睛不再毒辣,在她面前低头,不敢看她。她一喊名字,他就抖。棉纺厂里曾令她害怕的一切,都被她打碎。接着,她勇斗丈夫的事迹后,又增添一件名声大噪之事。她从厂五车间,凭借政审表,挖出一个隐藏很深的反革命分子。这个男工,其父是国民党军官,手上沾满了共产党人鲜血,后跑到了台湾。这个男工,上船前与家里人走散。变化了名字,一直隐藏着。
哥曾经带我去看过棉纺厂的批斗会。我们挤在台前,看十多个批斗分子被押上台。我们的母亲——那时我喊她妈、想取悦讨好她,是批斗台上最有权威的人。母亲的声音,高亢尖利,通过高音喇叭刺向四面八方。她手一举起,台下人群振臂高喊。她手向下一压,人群鸦雀无声。然后,她手臂一挥,一队批斗对象被押上台。他们头上戴着又尖又高的帽子,帽子上写着反动走资派、反动右派,还有一个是反革命分子。一上台,被批斗分子被人从身后拿捏住手臂,身体往前倾,头颅低垂。我看到了父亲。父亲脸上有一块青肿,下巴上,胡须茂盛。整个人更加肮脏。我已好久看不到他了。要不是胸口挂着有他名字的牌子,几乎认不出他。我趴在台前沿小声喊,爸,爸。我想提醒父亲,坚强点,不要让别人一看就是坏人。父亲将头微抬,看到了我和我哥。一瞬间,他脸上有尴尬神情,还抿嘴笑了下。我看见父亲嘴巴动了下,好像是问,你们还好?我没听清,但点了头。父亲那模样,让我难堪。
半年后,父亲卧轨自杀。他用尿将裤子淋湿,然后用裤管绞弯两根窗户枝。拖着残腿,从看押点后窗跑出。右腿已被打残。没回家,直奔穿城而过的铁路而去。仰面躺在铁轨上时,面对的是漫天星星。父亲静静躺着,等待火车到来。在与方白薇谈对象时,他曾夸海口,要带她坐火车,天南海北去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每次看到通向远方的铁轨,父亲心里会涌出热腾腾的激情。父亲曾对我说过,铁轨连接远方,远方有美好事物。那些美好事物,都被铮亮的铁轨串联。结果,他没机会坐火车去远方,只能躺在最喜欢的铁轨上等死。每天写交代材料,已把所有的话说尽。父亲不相信方白薇不爱他,会把他往死里整。结果他扛不住了。有人把方白薇写的揭发材料,给他看。有人跟他讲了方白薇的初恋故事。父亲一下沉默,没再说一个字。一失俱失,他的世界崩塌掉。
父亲以四分五裂的方式,结束了人生之旅。这是一趟糟糕的旅程,死时他还不知自己的妻子不叫洪孝瑛,叫方白薇。
他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他从棉纺厂看押点逃离,看守立刻报告给方白薇。方白薇带了三个厂民兵在后面追赶。他们看到我父亲爬上铁路,躺在铁轨上。父亲毕竟是方白薇的丈夫,有民兵想过去将他拉起。方白薇制止,道,他这人就不怕死?未必,等着看好戏。火车一来,他会鬼哭狼嚎地跳起来。四个人躲在阴暗处看。过了一阵,火车轰隆隆驶来。二十多秒后,火车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停住。父亲已被车轮碾过。方白薇沉默片刻,道,懦夫,果真是懦夫,竟然畏罪自杀。
方白薇的怀疑,有一半是真的。她不相信父亲这个又愚笨又普通的人,会有勇气去死。
她震惊,但还有些兴奋。刚才,她立在暗处,焦急地等火车过来,将我父亲轧死。父亲死了,她感到一阵轻松。
这一点,她当着我的面,默认了。
13在去年那个该死的夏日早晨,我去看过方白薇,临走时,她用哀求口吻说,我想与你谈一次。她看着我,手在抖着,头在摇晃。见我不作声,又道,我是个随时要死的人。一死,这些事就没了。
我说,没时间。
她说,你听听吧。我感觉身体不行了,但有些事,特别是你父亲的事,总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抓住了我为数不多的弱点,让我停留下来。
给公司打完电话,我说,要不叫挺立也来听听?
我其实还保持着警觉。
她摇头,道,他那智商,不适合听这些事。
她坐在藤椅上,我坐在两米开外的骨牌凳上。我们中间,搁着一张四方桌。一坐下,老宅里的往事在心里弥漫,有股锈铁与柠檬混合的味道。眼前的院子,还是旧日模样。墙下端裸露着青砖,上沿处,石灰还没剥落净,呈淡青色。墙角,有棵齐墙高的扇子树。那是爷爷栽下的。地面上,从院门到屋子正门是青石板,其余地方,由铺着青砖,是青苔孜孜不倦要占领的地方。如果院子有生命,那么它现在看起来已很苍老,暮气沉沉。它缺乏生长营养。院子的营养,是人气。现在方白薇独住,院子生出阴气。我想起,小时候,夏天傍晚,一家人围聚在院子里吃饭。父母加我们兄弟坐在矮桌四周吃,爷爷奶奶端着饭碗,坐在边上吃。院子里,生气十足。
往事,我已从父亲材料中,从舅舅讲述中,得到三分之二。加上方白薇的视角,历经八十年的故事,完整起来。
她断断续续,从父母之死,举报哥哥,讲到我父亲之死。她怎么卑劣地嫁给父亲,她怎样对我父亲和我哥俩恨之入骨。她如何被身体里的野兽驱使。我没想到,她讲得那么诚恳,坦白,没有保留。连隐晦的细节,并不适合给我讲的内容,都慢慢道出。
她当着我的面承认,以前的确恨我。我出生时,她恨,因为我是她的耻辱,也是另一根钉子,与哥哥一样,将她钉在她噩梦里。还有,她不喜欢我聪明。怕我识破她。她的教训是,人太聪明不好,会惹出麻烦,如她自己。因此,硬要矮子里面选高个,她选择了沈挺立,而非我。她也曾想给我父亲生机。在厂革委会时,她要求父亲写交代材料,把与她认识、生活的经过写详细。父亲那些材料,她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但始终没有感觉。为此,在父亲写了五遍材料后,她放弃掉父亲,让人把自己当初揭发材料,送到父亲手中。然后,她站在铁路边,冷静地看着父亲走上绝路。在她四十六岁那年,受到打击后,其实是绝望的。她找不到对手,对手全部消失。空洞,带来惧意。她怕空洞。最终,她发现了我这个对手。
如此复杂,阴暗。我沉默,静静听。内心,巨雷不时炸响。
那年,大革命被喊停。如鱼得水的生活,风消云散,方白薇遭当头棒喝。她收起革命时期的面貌,穿上棉纺厂工作服,积极撰写反思材料,对自己的狂热行为进行自我批判。
她回到纺织车间,继续当纺织女工。声名已狼藉。说到她,人们就说,那个女人毒,虽模样漂亮,却心狠手辣,连老公都不放过。这坏名声,让她被诸多事物抛弃。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丈夫。我父亲被方白薇批斗的凄惨场景,人们记忆犹新。那些死了妻子的男人,再穷再丑,也没胆把她娶回家。听到这种议论,她感到可笑,她不会重踏覆辙,好不容易摆脱我父亲,不会再入火坑,随便把身体给男人糟践。
日子简单起来。她不用隐藏。虽落寞,但不痛苦,觉得自己参加革命,本意为了保命。被人们抛弃,不妨碍保命,为何要痛苦。
但痛苦源源不断。
改革开放,让她懵住。社会上不讲家庭成分,跑到台湾的国民党人也可以回来看看。这让她很失望。花了那么大代价,才成功活下来,这代价转眼作废,毫无价值与用处。她还没缓过气,世间在她眼前发生巨大变化。下海经商、万元户成为社会热门词。后来,社会上出现了一批富起来的人群。作为棉纺厂改制后的一名普通工人,她看到了四岁前的生活。但那幸福生活是别人的,与她毫无关系。棉纺厂有群妇人,辞职经商,再过一段时间遇见,她们居然身着名贵服饰,开着名牌汽车,住进宽敞住宅。她异常失落,心生不甘,富贵生活,竟然让那群原本不起眼、资质平平的妇人过上了。她们那么粗俗,没有修养,没一丝气质,竟然一身珠光宝气。
她仿佛忽然才发现,年纪已四十六岁,还是个寡妇,独自带着两个儿子,过着紧巴巴的生活。顿时大惊。惊得不敢看镜子。那个穿着洋装的小女孩还在心里,脸却变得丑陋不堪。匆匆行来,年轻美貌都丢掉了。丢掉的是自己要的,得到的是自己不要的。
社会不会回到以往。她死心,试图回到真实身份中去。她去找我舅,未果。她夜夜哭泣,泪湿枕巾。现实很柔软,包裹她时又坚硬无比,不让她脱身。她渐渐活成邋里邋遢模样。脸浮肿,头发稀少,脸皮似蛤蟆皮般粗糙,两眼暗淡无光。作为最后的挣扎,她到派出所去自首,也未果。她永远陷在洪孝瑛的壳里,挣脱不出。一生都不可能了。
她说,活到如今,我最难以接受的,是活到反面去了。竟然什么都活到了反面,把漂亮活成丑陋,把优雅活成猥琐,把相爱活成折磨。
她当着我的面呜咽,脸上老泪纵横。
当时,我认为方白薇认命了。她也以为自己认命,向命运投降,放下一切,不再反抗。这也许是真的。只是,我激怒了她。
我说,你把过去讲一遍,就算了结?就可以让我同情你,拥抱你?
她说,我只想走得轻松些。
她的话,我懂。很自我的方白薇,终于低声下气向我举手投降,认同我这个儿子,把我的成就,作为她的荣耀。
我站起来。
她急了,说,你要理解我,同情我。
我怎么能同情她。父亲答应吗?我说,别人的命,是别人的命。
她不再说话,怔怔地看着我。
可能就在那刻,她把丢弃的东西,重新捡起来。
如果我沉默地离开老家,离开许乌巷,现在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是我把一场告别,变成谋害。
很后悔。
现在,在黑暗中,我想,无法逃脱,也不要相信七天之约。这口黑漆漆的废井,就是告别人生之地。我觉得可笑。太好笑了。我为方白薇花了笔钱,预备好墓穴,而自己倒要躺在这井底,不知何时才会给人发现。
在巨大的疼痛中,脑袋连续空白、断片。我知道,又要落进死寂中去了。能否醒来,是个问题。命这东西,真的忽东忽西。我哀叹。
14以前,我一直不理解,为何沈挺立是我亲兄弟。我和他完全是河水与井水,不搭道。除了老家,我们没共同语言。平时,我懒得理他,他也懒得理我,各活各的。我懒得理他,是他对我的工作生活无益。他懒得理我,是觉得我帮他,给他钱,理所应当,不需要多说话,多动脑子。
在我落进枯井的第三天,他到方白薇那儿去。
方白薇已经在等他。
方白薇对他说,你弟的公司,现在归你。
他一惊,不信,说,弟那么精明,会把公司给我?
方白薇说,不想给也不成,现在他已无法拒绝。
怎么会?他问。
是这样。方白薇声音高起来,他现在已被我封在井底。
他再吃一惊,这这……公安不会找麻烦?
罪由我顶,没你事,放心。方白薇说。
那公司我真的可以拿来?
你弟死后,公司还能给谁?方白薇说。好多钱呐,你一辈子都花不完。
他说,是吗?太好了。什么时候能够去公司?
快了快了,你别急。方白薇说。
成,我赶紧去吃顿好酒。他喜滋滋地走了。
我猜测,方白薇这番话,出乎她自己意料。她又不能控制自己。身躯里那只野兽,成功把我封进枯井,信心倍增。它跳出来,在操纵她。她要死了,马上,很快,朝不保夕,那只野兽要重新找个身躯安家。它选择了沈挺立。
沈挺立踏着许乌巷的青石板走。越走越慢。走到巷口教堂那里,掏出手机报警。他对接警人说,我弟可能快要死了,赶紧来救他。
就这样,奄奄一息的我被救出来。方白薇坐在那把藤椅上,眼睁睁看着院子里的警察、医务人员。这时,她没了呼吸。
后来,我谢沈挺立。他说,我当然要报警了。我知道,经营一个公司很难很难的。我睡得好吃得好,受那个苦干嘛。
万事皆有因。这就是他做我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