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昌
1
在一张方凳上放上一张更小的方凳。罗安这样做时唯恐发出一点点声音,生怕打扰到楼上像老鼠咬啮花生皮似的说话声。他站在小方凳上,半弯着身子,尽可能地向那缠绵的声音靠拢。为了保持平衡,他又找了晾衣竿做拐杖,这让他更像个踩高跷的人。他精心于每一步,整个过程更像是个庄重不容轻慢的仪式。这种仪式感似乎让他忘记了他为什么这么做。有时,他会觉得这是种无声的反抗,是对白天那个沉默恭顺一口一个夫人的罗安的不屑。他更喜欢这时候的自己,摇摇欲坠又激动不已。
他迷上了她的说话声、哽咽声,还有呻吟声。这么说也不确切,他只是迷上了这一刻的所有声音。那是一通漫长的电话,是她打给一个叫小嘎的人。有时罗安会感觉她不是打给那个莫须有的小嘎,而是打给他的。她自说自话,是为了让他听到。可她又没任何理由这么做。她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小嘎,小嘎怎么会不存在呢?这只能是罗安毫无依据的臆想。
她会一直说下去,慢吞吞地,没完没了,声音甜腻,带着一丝犹豫和疲倦。怪不得罗安也会猜测她有可能是自说自话。她说了那么多话,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她说的都是一些极琐碎的日常,没话找话。她有时也会停下来,在这个沉默的间隙里,罗安渐渐证实小嘎确有其人。她正在倾听,听电话那头的小嘎说话,她有时还会附和一声。这样的沉默也能让罗安放松下来,不用努力分辨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也许慵懒地半躺着,想怎么躺就怎么躺,或者像少女似的俯着身子,双腿弯曲顽皮地上翘,和白天的她大相径庭。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打坐,双腿交叠,活脱脱一尊菩萨。罗安想象不出晚上的她会像撒娇的少女那样,越是难以想象,罗安越是难以自已。她比他妈妈还大一岁,不过她看上去并没那么老,也许是那双灰眼睛的缘故,水汪汪的,有一抹深邃的幽蓝。有人传言说她有超异的移情能力,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正在经历什么。她吃斋念佛多年,那些传言极可能是真的。罗安深信不疑,不过他不是因为这个才对她言听计从的。他由衷地感激她,是她把他从生活的深渊里救了出来,不过他不愿提起那些往事。
罗安对她忠心耿耿的另一个原因是,其他人对她也忠心耿耿。
房子是木质结构的,她不可能不知道罗安能听到她每晚十一点必打的这通电话。除非她出门了,不在这里住。不过她很少出门。即使这样,罗安也很少在白天看见她。她终日在三楼的佛堂里。佛堂的门终日紧闭,没人知道她躲在其中都干些什么。佛堂还连通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天台,从天台上放眼望去可以看见那片海。罗安来这里有一个多月了,只去过一次。站在天台上遥望那片海,感觉那片海更像是一小块脏抹布,不是他想象中应该有的样子。不过那个不大不小的佛堂倒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惊讶于世界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蹲坐在她旁边,看她默默读经,这让他体验到从未有过的释然。即使他只是她雇来的一个男保姆,他也感觉他和她是一起的,不分贵贱。那一刻,他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不过这感觉倏忽而逝,从佛堂中走出来,那种由心底升起的美妙就荡然无存了。他还是他,是她雇来照顾那个老人的。他只属于那个老人,他要帮他洗澡穿衣,要将手伸向他的大腿深处擦拭,这时候他会假装在给一条狗洗澡。他想,很多时候人是连条狗也不如的。
她又和小嘎说起了那只鸟。她叫它越鸟,越鸟的意思大概是越南的鸟,这里离越南那么近,这只鸟很可能和越南有关,这只是罗安的猜测。那通电话里是不能没有越鸟的。它是只黑色的鹩哥,说到它,她和小嘎似乎就心领神会,像是在说他们共同的老朋友。那只黑色的鹩哥于她别具意义,甚至会将之等同于那个老人。罗安第一天走进这栋木房子时,她就说过,要像照顾他一样照顾它。当时她指着那只尖叫着恭喜发财的黑色鹩哥,罗安紧张不安,对那只鸟频频点头。鹩哥也和他一样旋转脑袋。那是只聪明的鸟,双目传神,似乎猜得出别人在想什么。她郑重地说,我把他们交给你了。
越鸟似乎很老了,像那老头一样老,也许更老一点。脖子上的毛被它自己啄光了。它也许感觉到了时间的漫长,实在无事可做,才会一根根啄光自己的毛。这让它显得更加丑陋,不过也更像人了。它看着罗安,就像是有个人在凝视他。罗安不太敢看那只鸟。相比于那只鸟,那个总嚷着要去船上开工的怪老头似乎更好对付一些。他得了脑萎缩,记忆正在一点点丧失,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可他还记得要去船上。他总是说,我们一定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离开。从哪里离开,要去哪里,永远是个谜。他喊罗安满仔。大多时候,这栋木房子里只有他俩。罗安会故意模仿一个叫满仔的人逗他开心,尽管他根本不知道满仔究竟是谁。到最后,那老头也许连满仔都忘了。什么样的满仔根本不重要,这让罗安感到人生虚妄。他有时会摸罗安的脑袋,像父亲的爱抚。罗安竟体验到了作为满仔的幸福感。
她说到那些漂亮的羽毛是被它自己啄光的,看上去像个老头子。她开始哽咽,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每天晚上都会哭上一阵子,只要打那通电话她总是会找到理由哭上一场的,哭的理由千奇百怪,这次她哭的是那只越鸟。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叫人心碎。罗安很好奇她伤心的模样,白天的她那么端庄大气,到了晚上彻底变了,和罗安一样,他们都有个不一样的自己,在这夜凉如水的深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罗安也怀疑,她是否真的在意那只鸟,也许这只是她想哭一场的借口。那只鸟的自残是能将她和小嘎的对话持续下去的救命稻草。这么说,罗安是有根据的,这么多天他从没见过她逗过那只鸟,甚至都懒得看它一眼。那只鸟只属于他和那个怪老头。她哭的不是那只鸟,是她自己,是她每天不得不打的这通电话。
她哭着哭着声音就变了,罗安屏息凝听。最让他激动不已的一刻终于来临了。手中的晾衣竿也随着他手臂的颤动而抖个不停。那声音从哀伤转至缠绵,她渐渐开始享受那哽咽的哭腔。他惊奇于她对声音的把控能力,像是那缠绵就是从哀伤中生发出来的。为了接近那声音,他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正在向上生长。她嘴上开始说着,我要我要。她想要小嘎,想得发疯。她说,我想吃了你,连皮带骨头。电话那头的小嘎也许正像罗安似的沉醉其中。他能感觉自己像灌满风的帆,膨胀,膨胀,直至那声音渐渐小了、没了。
这栋房子毗邻那片海湾,海涛声会让罗安平静下来,也宣告着这一天就要结束了。他仿佛从来就属于这里,尽管他才来了一个多月。他想,她可能知道他在偷听,可她似乎无所谓。对于她而言,罗安这个人有什么要紧呢?除了会说“好的夫人”,似乎是个哑巴。他傻乎乎的一张马脸,让人感觉他什么都不在意,在意了也不理解,像他这样的人到了十一点早就呼呼大睡了。有时罗安也会感觉到自己的一无是处。他会对着镜子里那张毫无生气的马脸吐唾沫。
2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罗安早早起床,就要帮那老人穿衣洗漱。他喊他巴叔,是她让他这么叫的。不过他很少这么叫那老人。听她说喊他巴叔是为了让他想起那些过往,想起他曾经在大海之上威风凛凛的年月。
巴叔一大早就会喊,我们一定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离开。他什么都会忘,就这句忘不了。罗安重复一句,我们一定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离开。他说,满仔你这个卵仔,学老豆说话。老豆是老爸的意思,罗安是知道的。巴叔是从马来西亚来的,汉语说得不错,不过也夹杂着岭南的海边方言。罗安恍然大悟,满仔果然是他儿子。他看着巴叔的脸,那张脸一片空白,面无表情。他除了将罗安误以为是满仔之外,像是什么都知道。罗安牵着他颤抖的右手去晒太阳。路过那只越鸟,鸟叫了一句,早上好。巴叔也附和一句,早上好。
她穿了条浅绿色的新裙子,从楼梯上走下来,因疾走而线条凸显,胸脯、瘦腰、若隐若现的小腿,罗安透过余光早就看见了。她像是从空中飘下来的。罗安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翩然落下。她今天很不一样,像是着意修饰了一番,她从不这样。她从来都是一身素朴又素面朝天的。罗安发现她还涂了口红,只是一点点,可他确定她涂了。罗安开始想象夜晚那一声声缠绵的轻轻呻吟,他激灵了一下。
她大声叫住罗安,说今天有人来访,让他给巴叔换件新衬衫,打上领带,让他精精神神的。他们这栋木房子从来没有过访客,不过罗安也才来没多久,他并没感到诧异。罗安说,好的夫人。他喊她夫人是有些古怪的,这是她的司机嘱咐他这么说的。她说,喊我詹姐,或者詹姨,你喊我夫人,就像是在嘲笑我。罗安急于辩白,说,没有人敢嘲笑您,詹姐,我更不会。他喊了詹姐,语速很快,“詹姐”更像是一个叹词。这句话说得如此之快,也是在说他从来不是个唯唯诺诺的人,即使别人都这么以为。
巴叔究竟和詹姐是什么关系,一直是个谜。不过罗安似乎并不以为意,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的。詹姐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将他留在身边的。她给他的报酬不菲,罗安求之不得。像他这样没文凭又没什么特别技能的外地人还能干什么呢?他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在工厂里干过磨床,在幼儿园里当过保安,还学过理发,因剪发时走神戳破了别人耳朵,而被痛揍了一顿。他在老家真的是走投无路,是传销让他突然血脉偾张,感觉时来运转迎来了新生,没想到又给他当头一棒。
这个海边小城传销猖獗,不少怀揣着发财梦的人聚集到这里,罗安也是其中之一。当时他们所在的团伙被打击传销的突击队端了窝,这群人被赶到了沙滩上,双手交叠抱着脑袋呈半蹲的姿势,一个个接受询问盘查。罗安走在人群中,突然大声号啕起来,哭得撕心裂肺。那天詹姐也去了,本来是承一个远方朋友所托,去找那个落魄的女画家的。她没找到她想找的那个人,却看见了罗安,他在缓慢行进的队伍中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詹姐和他四目相对,或许是突然想到离家出走的儿子也和他一样,她和那些人说这年轻人是她的亲戚。詹姐有个表哥是这打击传销突击队的副队长,他们很给她面子,她签字画押就将罗安领了回去。从此他就跟定了詹姐,詹姐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他是被骗来的,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异域他乡,不过詹姐说,骗来的也终究是个缘分。他像相信那片海似的相信詹姐。
詹姐走过来了,满面含笑,看来她心情不错。也许是来访的人让她感觉这是美好的一天。三个人站在太阳下,这似乎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詹姐为巴叔系领带,老是系不好。巴叔表现得极其不耐烦,眼神直勾勾盯着额头上冒汗的女人,满含敌意。他像是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想要让她早点走开。他喊着,满仔,满仔。罗安说,我来。詹姐退后,向罗安歉意地一笑,说,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没用?说到没用,她神色忧伤。这句话不是玩笑话,她似乎真的感觉自己无用。
罗安并不愿意将昨天晚上那个女人的声音和詹姐联系在一起。可她说自己没用的时候,她们分明就是一个人。想到这里,他有点胃痉挛。
詹姐让他们去天台上吹吹风。罗安领着巴叔上楼。巴叔很听满仔的话。他似乎有点怕满仔。他们一起上楼梯,罗安还在想昨天晚上那女人的声音,对他来说那更像是一场梦。他回头看了一眼,詹姐正望着他们的背影发呆。她似乎没想到他会回头,猛地一惊,像是瞬间想起什么来。詹姐说,让越鸟也去透透气吧。她转而疾走几步面向那只鸟。她很少这么慌里慌张,罗安早就看出来了,她是在掩饰什么。她盯着他们的背影大概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过去,而那段过去又让她难以面对。罗安说,詹姐,你先忙你的吧,我等会就下来带它上去。罗安说到那只鸟就像在说一个人。詹姐对他笑了笑,似乎是在感激他。
他们必须穿过那个佛堂才能到达天台。佛堂的门是洞开的。他们走进佛堂,巴叔说了一句,她是谁?罗安知道她问的是詹姐。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哪个她?巴叔时好时坏,今天的他不像得了脑萎缩。罗安想那个病真是个怪病,要是他罗安得上了,就去找辆火车撞死。为什么会找辆火车?罗安只觉得那种死法很酷。可气的是,听说一旦得上这个病连把自己弄死的想法也想不起来。罗安说,她是詹姐。巴叔说,詹姐是谁?罗安知道这么说下去,会是个死循环。他不说话了,故意不理他。他们穿过了佛堂,罗安让他坐在椅子上,说,别动。他下去拎那只鸟上来。
木楼梯被他踩得咚咚响。到了一楼客厅,他发现詹姐仍在面对着那只鸟。那只鸟叫着,小嘎,小嘎。这是头几天罗安教它的。他以为这只笨鸟学不会的,没想到它却突然对着詹姐一声声急促地喊着小嘎。罗安木在那里,僵在詹姐身后。那只鸟似乎看见它了,要向他邀功似的,仍叫个不停。这栋房子里除了他罗安也许没人知道小嘎的秘密。詹姐回过头来,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对他笑笑。她说,它在说什么?罗安说,我也不知道,听着像是叫小嘎。詹姐说,你教它的?罗安说,没有,我没教过它。他第一次对詹姐撒了谎。詹姐没再说什么,坐在那张红木椅子上开始念经。手里的念珠像条蛇地游走。
罗安提着鸟笼又咚咚地上楼了。
3
有辆越野车远远地蜿蜒而来。罗安远眺,突然意识到这栋木房子也许是为了巴叔才依山而建的。他的好奇心陡增,迫切地想知道有时连厕所也忘记在哪里的怪老头究竟是詹姐什么人。他们很少单独在一起,詹姐好像有意躲着巴叔。她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他不像是她的长辈,更不像是她家的先生。听赵姨说,詹姐的先生还在马来西亚做生意,开了家很大的公司,是个挺大的老板。据罗安猜测,他可能是詹姐先生家的亲戚,如果是这样的话,晚上十一点时的那通电话很可能是詹姐的先生打来的,是詹姐的先生叫小嘎。不过他倒更希望小嘎另有其人,而不是让他倍感失望的詹姐的先生。
罗安回头问正在发呆的巴叔,詹红英是谁?詹姐就叫詹红英。那老头面向他,说,詹红英就是詹红英呀。罗安又想继续问,那老头却颤颤巍巍站起来,说,满仔,快到船上去。罗安看了看那片海,那些渔船小得像越飞越远的海鸟。
越野车里钻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罗安向下张望,想要看清他们是谁。他不可能认识他们。他只是想知道来的人中有没有个叫小嘎的。他想发现另外一种可能。那一对男女似乎正在热恋中。女的挽着那个男的,还彼此凝望了一眼。罗安有些失望,感觉那个男的不可能是小嘎。
詹姐的朋友从未来这里看望过她。这里是她的秘密之境。她在另外一个世界突然消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罗安未曾想过詹姐的那个世界,据给他们做饭的赵姨说,她去过詹姐的另一个家。当然,赵姨也有可能是在吹牛。她总试图说明她和詹姐更亲近一些。
这也让罗安想到自己,他是离家出走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他写过一封信,就是为了证明他还活着。知道他还活着,他们就放心了。有时罗安甚至想,他死了,他们会更放心。不过当他想到妈妈在他生父坟头大哭的时候,他就觉得还是要写一封信。那封信写得很短,他在信里告诉他妈妈说,他已经十八岁了,想走自己的路,他也祝他们幸福。罗安其实很想家,想那一望无际的北方田野,蜿蜒得像秤钩似的小河,他想知道那里发生的一切,比如他的妈妈嫁给那个杀狗的男人后究竟过得怎么样。这也是他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他又有了另一个父亲,这让他感到羞耻。那个中年男人身穿露着棉絮的破旧军大衣四处游荡,佝偻着身子,像一条癞皮狗。他一只手揣在大衣兜里,会对着汪汪叫的狗扔出吃食,不用多久,那条狗就会一脑袋栽在地上一命呜呼,罗安能想象得出这个男人龇牙咧嘴的兴奋表情。接下来他会想到他妈妈和这个野蛮的杀手围在一张小圆桌上一起啃食煮熟的狗肉的愉快场景,想到这里他就会胃痉挛,像是有人不停地冲他的肚子出重拳。那个男人就是以偷狗杀狗为生。
不过他死也不会回去的。
那一男一女和詹姐相继拥抱,他们彼此之间很亲密,似乎是手牵着手向木房子走去。三个人消失在罗安的视线里。罗安回头去逗弄那只鸟。越鸟又一次叫着,小嘎,小嘎。这只鸟的脖子光秃秃的,很像个小老头。他也跟着越鸟重复,小嘎,小嘎。詹姐也许真如那些人所说的有超异的移情能力,她早就知晓了罗安的窃听,可她面对越鸟时又表现出一无所知的迷惘。他正想着,他们三个人已穿过佛堂,来到这天台之上了。赵姨在后面跟着,搬了一张藤椅。
罗安表现出他那惯常的羞怯不安。他知道,他这样做反倒让那些人放松下来。那个男的体型偏瘦,面色忧郁,又想尽力表现出喜悦来。他说,詹姐,这就是你说的罗安?罗安,你好。罗安根本不知道詹姐还和别人说起过他,他一直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他也宁愿如此。詹姐会怎么说起他呢?他倒很想知道。
那人走过来要和他握手。罗安局促不安,忙擦了擦手,说了一句,你好。坐在藤椅上的巴叔张口说话了,你们好。他这么一说,把那个男的吓了一跳。他说,你还记得我们。巴叔眯缝着眼,像是在思考。他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巴叔的过去该是他喜欢的样子,直率爽朗,可能还喜欢捉弄人。巴叔回答,我当然记得你们。那男的说,我是谁?巴叔说,你们这些人呀,别把我当成傻子,谁不知道你就是小嘎呀?罗安心头一紧,瞥了一眼詹姐。詹姐也回看了他一眼。她并没表现出他以为该有的那种慌乱。詹姐说,他是小嘎,你是谁呀?巴叔被詹姐的气势吓到了,说,我是,我是,我是谁呀?他哆哆嗦嗦地要站起来。那男的忙上前安慰说,您老好好坐着。等他复又坐下,所有人不再说话。越鸟突然打破了沉默,尖叫着,恭喜发财。
那男的似乎对罗安很有好感,老偷偷打量他。这让罗安心怀不安,总想找机会溜走。他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后来罗安得知他是对他的那段传销经历极为好奇,想知道他们那些人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詹姐说他是个诗人,正在写当地人的故事,而传销又是最引人瞩目的。他的笔名叫不安,人都喊他安哥。詹姐这么告诉罗安的时候,才突然发现罗安也有个“安”字。詹姐说,你们真是有缘。
詹姐喊他安哥,安哥喊她詹姐,两个人相视一笑,被罗安发现了。罗安想他们这些人总是能特别机警地处理一切,那么游刃有余。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拥有这种能力。
他们说到那天的沙滩,所有人排着长队迎候检查。安哥说,难以想象。他竟有一张诗人的脸,会突然拧着眉头,陷入忧郁之中。他坐在藤椅上,跷着二郎腿,望着那片像块旧抹布似的大海,接着说,那你为什么哭呢?罗安,不就是被人驱逐出境吗?又不用坐牢,根本不值得那样哭。罗安一直站着。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和他们坐在一起。他早就想溜走了。詹姐不让他走,他背靠远处的大海,斜着身子倚在半人多高的墙上。
能找到罗安这样的人照顾巴叔,让詹姐颇为满意。她想让他们知道他。
罗安说,我一无所有,我不想回老家。詹姐说,你当时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安哥问,他当时说啥?詹姐说,他说就像一朵花还没开就枯萎了。罗安,你是不是这样说的?安哥激动不已,说,罗安,你真是这么说的?罗安低着头,轻描淡写地说,我忘了。安哥的女朋友一直不说话,突然笑起来,说,你也是个诗人呀。
安哥的女朋友叫越小越,也就比詹姐小几岁,但看上去要比詹姐小好多。她扎着马尾,脸色苍白,嘴唇很薄,搽着橘黄色的口红,亮晶晶的。也许是她说话的样子让她显得年轻,她一说话就眉飞色舞。不过她倒是很少开口,一直托着腮听他们说话。罗安疑惑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姓越的人,估计也是个笔名。詹姐没说,像是她叫越小越天经地义,无须解释。
詹姐想拿一本旧画册上来,说他们的话让她想起过往的年月,她想让他们看看三十年前的大海。安哥说他也下去,去车里拿一本书来,是他的诗集,想送给罗安。他们一前一后离了天台。天台上只剩下巴叔、越小越还有罗安,当然还有老是在倒空翻的越鸟。天台上骤然变得很安静,他们很长时间没说话。罗安扭头看海,用来掩饰无话可说的尴尬。越小越起身走过来,紧挨着罗安,和他一起远眺那片海。越小越突然说,安哥头两天来过吗?罗安摇摇头。越小越接着说,之前来过吗?罗安说,之前不知道,我才来一个多月。越小越说,你不要骗我。罗安不说话。越小越又说,詹姐常住在这里吗?罗安说,我不知道。涉及詹姐,他不想多说话,他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对于詹姐来说,不少话都是不该说的,这一点他罗安是知道的。越小越说,那你知道什么?这句话是在谴责他,已经充满敌意了。罗安歪过头,回看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的巴叔。巴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了,转瞬又忘了。他的脸阴晴不定,罗安很难感同身受,难以弄懂这个老头正在经历什么。他说,请您不要为难我。他们不再说话,风吹着帐篷噗嗒噗嗒响。
罗安想去看看詹姐怎么还没上来。也许他们正如越小越猜测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想到这里,他开始同情越小越。她那么瘦,趴在那堵墙上,正向远处看。罗安说,詹姐不常在这里住的。越小越侧身凝视他,冲他挤眼睛,惊奇于他的态度转变之快。她腰肢柔软,长发顺滑,侧过头来的样子很迷人。她很有女人味,罗安想那夜晚诱人的低语应该出自她口,而不是厚嘴唇高颧骨素面朝天的詹姐。詹姐没法和她比,她们也没得比。罗安是不相信那个叫不安的诗人会背着越小越去找詹姐的。
越小越问,罗安,你有女朋友吗?她也许在挑逗他。罗安说,没有,没有过。越小越说,从来没有过?罗安点头。他开始咬拇指,这也是他的老毛病。她说,你多大了?罗安说,二十。他虚岁才二十。他想说二十三的,他不想让她看扁他。越小越说,我二十岁的时候,交了好几个男朋友了。罗安没说话。接着她问起了罗安是哪里人,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到这天涯海角。罗安没撒谎,他实话实说,说他离家出走。他没告诉过詹姐,不过詹姐也没问过他。说到这里,越小越也叹了口气,说,我还不如你呢,我是个孤儿。
4
午饭过后,罗安搀着巴叔回房休息。巴叔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罗安说,去您的房间。巴叔说,哪里有我的房间?罗安没说话,回头看他们三个人。安哥说,等你回来。他是对罗安说的。他想和他聊聊。
巴叔的房间在二楼,就在罗安的隔壁。巴叔颤颤巍巍走进去,不知置身何处,惊讶地环顾四周,问罗安,这是哪里?但他对自己好像没有丝毫的怀疑,罗安想象他的脑袋正在一点点缩小,被弥漫的白色物质一点点侵吞。
罗安帮他解领带,说,你喜欢这条领带吗?这是上一个护工教给罗安的办法,当巴叔执着于纠缠一个问题的时候,就顾左右而言他,他的注意力像一岁半的孩子,轻而易举就被转移了。罗安这么一说,巴叔低头开始观察那条仍旧挂在脖子上的领带,说,好看。他早就忘了他在哪里了,更忘了他还问过他在哪里这样的问题。有时候,罗安会很羡慕他,说忘就忘。那些忘不了的往事总在折磨着他,等他差不多再也想不起来的时候,又会在梦里闯进来,捉弄他。
巴叔已经躺在床上了,一躺下就显得更加苍老,双颊凹陷,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罗安嘱咐他,让他好好睡觉。罗安转身想走。巴叔说,别走,我怕。他像个孩子。罗安回头看他凄楚的表情,很难想象他曾做过一阵子海盗,在这片南海之上横行无忌。
这一个多月,对于罗安来说极其漫长,除了漫长就是不可思议,他就像是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他从前的世界毫无瓜葛。不过他并不觉得难熬,反倒喜欢这里。他从前感觉有钱人是无所不能的,这也是他离家出走又误入传销的动力,他想变得有钱,更有钱,无比有钱。可看到像詹姐这么有钱人的日子,他感到灰心丧气,就像是一朵花还没开就枯萎了。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一个英雄的衰老,这个英雄正一副可怜相地求他别离开。罗安的视线转移到那张照片上,那似乎是罗安目力所及的巴叔的唯一一张照片了。照片里的巴叔叼着大雪茄,斜倚在船舷上,一脸困惑,像是有什么人正惹他不高兴。罗安突然感觉人生就是黄粱一梦,转而对巴叔说,乖,闭上眼睛。他会对他说乖,估计詹姐也想不到。不过这声乖很管用,巴叔闭上了眼睛,不多久就鼾声大作。罗安起身,想到诗人还在等他,感觉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活着,就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着,罗安像是换了个人,主动和安哥攀谈,说他其实很想念那段干传销的日子,其乐融融,人人互相鼓励,每天都精神振奋。像是这么说还不够,罗安低头沉思,接着说,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安哥听罗安说出这些话,难掩激动,像是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了。他喜形于色,说今天真是没白来。詹姐说,还以为你们是来看我的呢,没想到是来看罗安的。越小越一只手搭上了罗安的肩膀,没人发现她在暗暗用力,只有罗安明白,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他不曾注意她是怎么一步步溜到他身后的。
越小越问罗安,要不要詹姐再把你送进去?他们知道是詹姐把他签领回来的,是她救了他。安哥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了,指着罗安说,你们没发现他像谁吗?詹姐说,像谁?詹姐一直盯着安哥。安哥说,总觉得他像一个人,又想不起来是谁。
越小越出去接了个电话。她走路的样子妖娆极了,就像是故意让他们看她扭扭捏捏的背影。詹姐手心里的念珠一直在滚动,和他们聊天的时候,她也不忘做日常功课。罗安不知道詹姐所说的功课是什么,据他猜测就是每天必须要念诵多少经书。白天的她让他感到恍惚,一脸虔诚和慈祥,又像是对什么都不在意。越小越接完电话,招手示意让詹姐出去。她有话和詹姐说。詹姐起身。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素服,那条浅绿色的裙子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罗安怀疑早晨见到的那条裙子只是他的错觉而已。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没想到越小越会来,那条裙子是为诗人不安准备的。这是最大的可能了,罗安想到这里感到兴奋。安哥很可能就是詹姐夜里叫个不停的小嘎。小嘎,小嘎,我要你,我要吃了你,连皮带骨头。这些话想来仍让罗安脸红,除了脸红,还有一股激流自上而下在他胸腹内蹿涌。
詹姐出去了。安哥说,你知道你像谁吗?罗安说,我不知道。安哥说,你像詹姐从前的男朋友,太像了,你们都有一张马脸。说完诡异地一笑。罗安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句话。他想走了,感觉继续待下去,他会发疯的。他起身想走。安哥呵斥一声,你别走。他复又坐下。罗安没想到他变脸这么快。诗人是难以想象的一种人,罗安从没想过诗人还是一种职业。他讨厌这一类游手好闲的人。他说,你想干啥?他这句话硬生生的,他只是想表达他也不是好惹的。这是他面对那些欺负他的人时的一贯反应。他小时候没少被人欺负,见人变脸后,他总是习惯性地这么说。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耳膜都能感到那种冲击。所有的恶意到最后都有可能变成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其实他已经害怕了。他只是硬撑着。
安哥说,詹姐是我的。他这句没头脑的话,让罗安想作呕。罗安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其实安哥根本不关心他说的那段传销经历。他接着说,你不要装了,我知道你就是小嘎。罗安说,你才是小嘎呢,我叫罗安,罗安。他又重复一句罗安,以示他只是罗安,谁也不是。他也只想做他的罗安。安哥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别想从我手里抢走詹姐。罗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回了一句,你不是有她吗?越小越猜得没错,他和詹姐有见不得人的私情。那他是小嘎吗?罗安还不敢断定。
詹姐和越小越回来了,一前一后,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异样。越小越又站在了罗安身后,一只手自然地落在罗安的肩膀上。看上去她喜欢他。罗安身子缩着,詹姐意识到他的别扭。詹姐说,罗安,放你半天假,你出去转转吧。每周六他被允许休息半天多,可以出外走走。詹姐说过,回来得晚一点也没关系。不过他总是会提前回来。可今天根本不是周六,罗安没有说话,起身向外走。越小越侧身闪开,罗安和她擦身而过。越小越似乎看出了罗安的情绪变化,问安哥,你们在聊什么?安哥说,罗安,我们在聊什么呢?罗安仍旧不说话,急匆匆往外走。安哥接着说,我们说詹姐是我们所有人的活菩萨。詹姐满面含羞,说,你们又在嘲笑我。罗安看了詹姐一眼,心想詹姐对他真是宽容。这让他突然有了和那家伙一较长短的想法。
5
罗安出去了,把那栋海边的白房子甩在了身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再也不回来了。这种假装的诀别让他开始重新思考詹姐和这座白房子究竟有何意义。他很少这样看这里的一切,对于他而言,他仿佛从来就属于这里,尽管他才搬来一个月而已。他对于詹姐最初说过的那些话仍记忆犹新。詹姐说,我相信你。她说得很慢很轻,就像是可说可不说,现在想来罗安还会记起听到这句话时的惊心动魄。极平常的话在詹姐的口中说出就变得字字千钧。詹姐是在给他信心,当然更是警示,她是在说这里的一切不准告诉任何人,他该把听到的看到的一股脑儿烂到肚子里。除了惊慌,罗安也觉得兴奋,詹姐将他当成了自己人。他会为了这份信任,一丝不苟地干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不聪明的人就该更认真。
他无处可去。这个城市除了詹姐他不再认识其他人了。那些曾经和他住在一起的志同道合的传销圈里的朋友大部分被驱逐了,就是能留下来的,也走散了。他一点不想找他们。他说给安哥的那些话,是为了气他,不过后来感觉像是在讨好他。那一张张因想要发展下线而亢奋的脸让他感到悲哀和厌倦。他去到沙滩上,近距离面对那片海。那么多人为这片海着迷,他走在那里却一直在想詹姐为什么支走他。那个叫不安的怪诗人,也正如他的笔名,总处在焦虑不安的状态里。他怀疑罗安是小嘎,这就说明他不可能是小嘎。詹姐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似乎在证明她和安哥不可能有什么私情。再说了,詹姐也正如安哥所说,她就是一尊活菩萨。这并不是玩笑话,比如像巴叔这样的老年痴呆,和她并非亲属关系,她竟然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当然不只如此,她对好多人都有求必应。
不过罗安还是弄不明白活菩萨到底为了啥。
罗安突然想到给巴叔洗澡的场景来了。他不愿想下去,可还是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个人的赤身裸体以及他那令人作呕的私处。其实罗安可以不必这么做的,或者说不必这么认真。可能是他信了那些人的鬼话,说詹姐通灵。也许詹姐正附在那老头身上,正疑惑地望着他罗安呢。看詹姐双眼低垂,嘴唇像鱼似的张张合合,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念什么咒语。那栋白房子只住着他和那个老头,可罗安感觉詹姐的目光随时都在注视着那里的一切。
被猝然一阵叫喊声吸引,罗安转身看见一群人乌泱泱向他斜后方跑去,大喊着救命。人越来越多,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罗安很瘦,不顾一切地向前挤。他站在了一个袒胸露背的女孩背后,目睹了那一幕惨状,因紧张地颤抖不小心贴上了她的后背。那女孩白了他一眼,趁势躲开了,离他远远的,避之唯恐不及。
滑翔机撞在椰子树上,撞了个七零八落,一男一女像滑翔机零件似的散落在其中。男的穿沙滩裤,不过已经褪下去一截子,私处袒露;女的脸部朝下,屁股光裸向上撅着,让人不由起疑,他们在滑翔机上是否正如旁人所言,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才致使滑翔机操作失灵一脑袋栽了下来。有人还在嬉笑,说做鬼也风流。还有人说他们肯定是一对野鸳鸯,家里人很快就会知道,可有热闹好瞧了。后来急救医生和警察都慌忙赶来,人群被驱散。罗安一直向天上看,想象那个男的是如何在滑翔机上进入那个女人身体的。他并没有对那二人的死有丝毫动容,这很不像他。海风吹拂着他,像是在吹着一面风帆。
罗安离开沙滩,漫无目的地走。他没等到太阳落山就回去了。快到那栋白房子的时候,他远远看见了安哥和越小越在树林里争吵,你推我搡。他们没看到罗安。罗安也不愿被他们发现,躲在一株榕树后面偷看。距离有些远,他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越小越给了他一巴掌,扭头要走,又被安哥一把抓住。罗安猛地想到詹姐,就顾不上看他们吵架了,忙跑向白房子。一走进房门,只见詹姐和巴叔正坐在一起。他们彼此对坐,像是已经沉默了很久,很久。是罗安的突然闯入,让他们在这死一样的沉默中缓了口气。詹姐缓缓地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说完叹息一声,仿佛松了口气。她的嗔怪是责难,责难罗安怎么才回来,不过这责难也有见到罗安的欣喜,他终于回来了。她缓缓起身,想要离开这半明半暗的屋子。每周六的后半天詹姐也许就是这么度过的。她得替出外走走的罗安照顾巴叔,监视他,让他不要乱走。
罗安急不可耐地想要和詹姐说那架天外坠物,说到那一男一女的惨死。他因为过于激动而吞吞吐吐。他想要说的其实不是他们的惨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后来他只准确表达了那对男女死于非命。
他这么快回来,在詹姐看来,也许只是因为恐惧。可罗安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他一点也不害怕。他是想告诉詹姐,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活着。
詹姐连说阿弥陀佛。这是她的习惯。她对很多事的评论不过就是一句阿弥陀佛,像是这样可以应付一切。阿弥陀佛也许真的能够应付一切。
罗安又想起在树下吵架的安哥和越小越,就说,我看到他们了。詹姐说,他们看见你了吗?罗安说,没看见。詹姐似乎还停留在那一对男女惨死的哀伤情绪中,或者说她因此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他接着说,他们究竟是谁?他问的不是那对惨死的男女,而是不安和越小越。詹姐知道他在问谁,慢吞吞地说,我也想问他们是谁呢。罗安笑了,詹姐有时会说一些怪话,赵姨说修行的人都这样,和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的。她也想跟詹姐念佛,早晚念一通经,心神安宁。不过听詹姐说她们不一样,赵姨是真信,她是假信。她信了这么多年,连她自己都迷惑了,自己有没有在信,在信什么。她说她不信的时候,让罗安感到惊恐。詹姐说完那句话又随之一笑,罗安这才释然,他知道她在开玩笑。
罗安感觉詹姐是向着他的,他才这么说。他想把他知道的全部告诉她。他说,那个安哥说詹姐是他的。说出来他又后悔了。他以为詹姐会大惊失色。没想到她像是早就猜出来他会说什么似的。詹姐笑着说,你们都把我当成活菩萨了,抢着供起来。罗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的意思其实不是想告诉詹姐真相,是想探究真相,想知道詹姐怎么看他们俩。他没能得逞。詹姐接着说,这是在嘲笑我,你们所有人都喜欢这样,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你不用担心我。罗安感到惭愧,他是想看热闹的。他还想说什么,被詹姐打断了。詹姐让他去问问赵姨,饭做好了没有。
巴叔喊着,我要吃饭。他茫然地看着罗安,一双眼睛像两个空洞。
6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越小越哭了。她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哽咽不止。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及所有人从惊慌转而想要安慰她的时候,她又摆摆手笑了。她说,我想我爸爸了。她从没见过她的爸爸,说竟然毫无来由地想他,还因此想到他的模样和神态,栩栩如生。海风吹进来,窗帘摇曳,似有人影。罗安感觉气氛悚然,像是越小越正在言说的那个战斗英雄真的随海风闯进来了。她爸爸是个烈士,死在那潮湿酷热的南方森林里了。他们家得了一笔抚恤金,他爸爸的名字也刻在了烈士陵园的墓碑上。越小越成了烈士遗孤,她这个名字是她成年后给自己起的,用来纪念那场战争以及在战争中死去的像她爸爸一样的人。战争结束后,她妈妈跟随一个北方人去了北方,再也没回来过。她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对妈妈的离家出走毫无感知,她都不记得生命中还有过这么一个女人。这都是爷爷奶奶后来说给她听的,他们恨她,那个女人在他们的叙述里是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也许这只是他们哄人的把戏。她不知道命运对那一对曾经的年轻人做过什么,随着爷爷奶奶的相继离世,她再也无从得知了。
说到这里,罗安突然问,你妈妈再也没回来过吗?越小越似乎预料到他有这么一问,说,她也许被人贩子给害了,死在荒郊野岭了,我老是做这样的梦,梦见我妈妈从一个很小的山洞里爬出来,一身脏兮兮的,满脸无辜地望着我,像是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罗安扭过头,去看那扇半开的窗户,窗外墨黑。他胸腹剧烈起伏,正极力制止自己的悲伤情绪。他竟然强烈想念自己的妈妈,那个被人贩子拐来的女人,也是来自这南方之南。他知道,他妈妈和越小越说的那个女人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在他的感觉里,她们就是一个人。他妈妈总是想要走,想要离开,可从没离开过那个北方村庄。他就在这一刻,突然弄懂了那个嫁给杀狗男人的南方女人。他想听到她的声音,接着会告诉她他有多么想她。罗安做了深呼吸,又转头凝视正在说话的越小越。
那个叫不安的诗人,有些坐不住了。他说到他和越小越的相识也是因为她的一场痛哭。那是在老兵联谊会上,他也去了,那时候他还不叫不安。越小越说,他叫黄永强。他们因为这个平凡而普通的名字不约而同地笑了。黄永强继续追忆他们的相识。他说,她哭得停不下来,我就一直拍她的背,那是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越小越打断了他,说,我那次哭,根本就不是哭我的爸爸,阿弥陀佛。她也说阿弥陀佛。她像是在学詹姐,詹姐被她逗笑了。黄永强说,那你在哭谁?她说,我失恋了,我在哭我怎么会这么惨,那个甩掉我的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和你一样,说完她面向黄永强,耸了耸肩。黄永强大叫一声,他妈的。詹姐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越小越说,那天我才突然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孤儿。
她沉吟了很久,猛地抬头说,我爸爸不是死于他们说的榴弹袭击,而是死于自己的同情心。这是我爸的战友亲口告诉我的,他救了那个陌生女人,她却趁他不注意,开枪击中了他。她说不下去,泣不成声。她又摆摆手,说,对不起,是罗安说到那架滑翔机的事,才让我想起他,可恶的同情心。她不想再说下去了,托着腮陷入沉思中。
巴叔也为这个故事动容了,他竟然在流泪,泪光闪闪。他说,囡囡,快点跟我上船,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他对着詹姐说的,那么詹姐就是他眼里的囡囡。她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罗安就坐在正对面,能感觉到詹姐的慌乱,她的嘴角一直在颤动。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詹姐的惊慌失色。他不想放过她表情的丝毫变化,他正在期待着什么。詹姐逼视着正在盯住她看的巴叔,像是不相信他会叫她囡囡。她终于伸出手,猛地搭在巴叔的手上,轻轻抚摸,充满爱意。她说,好的,我听你的,小嘎,我这就跟你上船。她的小名竟然真的叫囡囡,他认出了她。他还记得她。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她口口声声叫的小嘎竟然是巴叔。
巴叔说,囡囡我等你。詹姐说,小嘎,你要去哪里?巴叔说,我要回船上去,满仔,跟我走。罗安慌忙起身,绕过那个大餐桌,站在巴叔旁边,搀他起身。他走到楼梯处的时候,问罗安,你知道这条路怎么走吗?罗安点头。巴叔说,我已经忘了,可我知道他们都在等我。他嘴角的哈喇子落在了罗安的手臂上,像条毛毛虫似的一直在耸动。罗安又犯胃痉挛,他想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
詹姐跟过来了。罗安回头看,她像个小女孩似的步步生莲。她抓住罗安的手臂说,他竟然认出我了,他还记得我,阿弥陀佛。罗安不相信面前的詹姐会像个小女孩似的,摇晃他的胳膊。罗安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惊诧于自己会这么说。他在安慰她,他竟然在安慰她。詹姐点头,略带哭腔地说,好好照顾他。他们向楼上走。那哽咽的低语又一次在罗安脑海里回荡。
回到巴叔的房间,巴叔又把这一切给忘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回去。罗安让他吃药,让他早点睡。他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似的不住张望。罗安拿着玩具枪,对着他,说,再不好好睡觉,我就开枪了。这招屡试不爽。他怕死,下巴一直颤抖着。他闭上了眼。罗安嫉妒他,像他这么老了,还有詹姐这样的女人深爱着他,把他从马来西亚接过来亲自服侍他。除了嫉妒巴叔,罗安还滋生了对詹姐的崇敬之情。詹姐不仅慷慨仁慈,更重要的是她懂得爱,不求回报的爱。想到这里,他丝毫不愿把那个一到晚上十一点就绵绵低语的女人和詹姐等同。可他知道,她就是她。
罗安想回到那个餐桌上,听听他们在聊什么。等巴叔睡着了,他急不可耐地下了楼。他们仍旧像原来那样坐着,只是谁也没说话,一片沉默。他们在听音乐。那音乐时而低沉,时而铿锵,像是描述战争年月。罗安虽然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音乐里的气势,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扛着枪正奔赴战场。他走路没声,他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们的沉默,让越小越惊呼,说他怎么像鬼一样。詹姐轻声细语地问罗安,他睡着了吗?她就像在问一个婴孩。罗安回应,睡着了。
罗安不知道他走后这些人说过什么。也许詹姐将她和巴叔的旷世绝恋已经说给他们听了,罗安错过了。巴叔才是詹姐的小嘎,真正的小嘎。他惋惜不已,不过仍尽量表现得漫不经心,只是远远靠着冰箱看着他们三个人。詹姐说,不如去天台吧。他们悄无声息地从一楼爬到了三楼,接着推开佛堂的门,一阵风穿堂而过。
天台之上,他们谈到了詹姐的修行,食素多年为什么又酒肉穿肠过了。罗安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这根本不重要。詹姐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她低眉沉思,不再言语,她的样子就是一尊菩萨,却轻而易举地否定了自己二十余年青灯古佛的生活。越小越揪住不放,说,詹姐,你吃素这么多年,突然又吃肉,是什么感觉?詹姐正在远眺,海岸线的那条白边像是一动不动。罗安知道那是海浪,一浪又一浪,消逝又出现,仿佛从没有过消逝,也没有过出现。詹姐回头和他们说,有一天我突然想吃肉了。她这么说,没能让他们满意。罗安想,越小越就是想让詹姐出丑,他开始讨厌这个女人了。
詹姐说,不如我们跳舞吧。这更是他们想象不到的,不过纷纷赞成。罗安听了詹姐的吩咐,去佛堂搬音响。
天台上乐声四起, 詹姐说,来,罗安。罗安说,我不会。詹姐说,我来教你。詹姐扑面而来。他和詹姐从未这么亲近过。詹姐的腰很软,罗安的手轻轻搭着。她身上的佛香味悠悠而来,罗安微仰着头,想要避开那种气息。他瘦高,比詹姐高整整一头。詹姐的脸面对他的脖颈,他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罗安的屁股向后撅着,不敢向前。
一曲终了,他们换了舞伴。越小越和罗安在一起跳,罗安踩了越小越的脚,她嗔怪了一声。越小越跳开了,说不跟罗安跳了,要和詹姐跳。她不会跳男步,詹姐会。她们在天台上转圈,罗安站着看,黄永强坐着抽烟。越小越说,我们完蛋了。罗安离得近,他听到了。她们转过来了,罗安能听得更清楚了。她们像是故意让他听到。詹姐说,为什么?你们那么好。越小越说,我打算和你一样准备出家。詹姐说,别和我开玩笑了,我可不想出家。越小越说,你撒谎,你这么说,对得起佛祖吗?她们又转到另一侧去了。罗安没听到后来她们说什么,反正是一起笑了,就像出家是个笑话。黄永强喊罗安过去,罗安便过去了。黄永强递烟过来。罗安说不会,黄永强执意让他抽。他就接过来点上。他像是抽过多年烟的老手,像模像样。
黄永强说,我和詹姐认识十几年了,你知道吗?罗安说,我不知道。他接着说,我发现她变了,她从前不这样。罗安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他不想卷进去。他猜得出这群人关系混乱。他从小就学会了置身事外,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好自己免受其害。罗安不想和他聊下去,转而去关注跳舞的女人们了。她们搂抱在一起,轻轻摇摆旋转。黄永强没放过他,接着说,咱们不能让詹姐这样。罗安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别忘了,他是个诗人,罗安这么劝自己。
越小越下楼上厕所,詹姐让罗安陪她跳。罗安说,还是别跳了,老踩你的脚。黄永强说,我来。詹姐和黄永强一起跳。黄永强说,没有我,你就这样自甘堕落吗?詹姐说,过好你的日子就好了。黄永强说,我当初拒绝你,不是因为越小越,是因为你,你怎么就不明白?詹姐说,阿弥陀佛,再也不要提那些旧事了。黄永强仍不罢休,猛地紧紧搂住詹姐,说,我不让你跟这个小混蛋在一起。罗安估计就是他说的小混蛋。詹姐说,你放心好了,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的。黄永强说,我的活菩萨。说完就放手了。越小越上来了,坐在佛堂正中央,喊了声,罗安。罗安走过去。她把剪刀递过去,让罗安把她长发剪了。罗安摇头。越小越趁着酒劲,大喊一声。罗安不知所措。越小越说,求求你。罗安在佛堂里把她的长发给剪了。她对罗安说,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叫越小越了。她们到了天台上,继续跳舞。黄永强和詹姐对她的长发变短发并没感到惊诧,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詹姐说,短发好看。
这时候,巴叔端着冲锋枪冲过来了。那把玩具枪在他手里哆哆嗦嗦的。他说,你们这对狗男女,还不快滚,再不滚我就开枪了。巴叔的突然出现,让他们三个人惊慌失措。明知道那是把玩具枪,罗安还是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巴叔嚷道,你们给我滚。他气势汹汹的样子,让罗安想到了他的过去。詹姐过来了,抓住巴叔的手臂说,小嘎,别这样。巴叔一把搂住詹姐,说,囡囡跟我走,他们都是吸血鬼。詹姐真的跟他走了,穿过佛堂,又接着下楼。罗安也跟着下去了。过了没多久,楼下那辆车就开走了。
7
到了后半夜,罗安醒了,他以为天色已经大明,没想到窗外仍是一片墨黑。他听到了楼上的响动,詹姐可能还在打那通没完没了的电话。似乎又不像,他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难道是黄永强又回来了?他像往常似的把小方凳放在大方凳上,对那个天花板探头探脑。他已经知道怎么做更能听清楚楼上的声音。他不想放过任何一句话。
詹姐说,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
那个男声说,我怕你吃亏,你这个人一直在吃亏。听上去声音扁扁的,像是刚过变声期,看来是个年轻人。
詹姐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吃亏,也从没想过,好多事都有它的前因后果,不是我们能算计的。
那个男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想要什么。难道你就是想让别人说你是活菩萨吗?还是你真的相信那西天的佛祖?
詹姐说,我说过,不想让你来这里找我。
那个男声说,我是来看他的,我想他了。
詹姐说,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你不是一直想撵他走吗?
那个男声说,我说过了,我不是想撵他走,我的意思是那些人太不要脸了。
詹姐说,你是不是缺钱了?
那个男声说,没有,你怎么总把我往坏里想?
詹姐说,我给你钱花天经地义,我没把你往坏里想。
那个男声说,我讨厌你对人这么好。
詹姐说,你也讨厌我对你这么好吗?
那个男声说,他们把你抢走了。
詹姐说,没人能从你手里抢走我。
那个男声切了一声说,从我手里抢走你的人就是他,他是个废物,你知道吗?他连你都不认识,那群人得逞了,他们就是欺负你,我一想到这里,我就恨他,更恨你。
詹姐说,你不会明白的。
他们沉默了很久,罗安一直在想这个男的究竟是谁。他和詹姐似乎很亲密。
那个男声突然说,她怀了我的孩子。
詹姐说,那是你的事。
那个男声哭着说,黄永强的事是你的事,越小越的事是你的事,甚至罗安的事也是你的事,就我的事不是你的事,我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他们都说你是活菩萨,你真的是吗?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对人有求必应,事实上你比谁都冷漠。
罗安一惊,这人原来就是詹姐那个离家出走的儿子。他回来了,而且是半夜回来了。记得詹姐说过他叫乐乐,和罗安同岁。
詹姐说,你把别人老婆的肚子搞大了,还有脸说我,我可从没哭着找过父母,你根本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
乐乐说,你不要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家室。
詹姐说,你打算怎么办?
乐乐说,我不知道。
詹姐说,要是你够胆量,那你就去当着她老公的面,说那孩子是你的。
乐乐说,二十年前,你怎么不当着他老婆的面,说孩子是他的?你的胆量呢?
詹姐不说话了。罗安知道乐乐口口声声说的他正是巴叔。
乐乐接着说,我感到吃惊的是,你听到她怀孕的消息怎么一点也不吃惊,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詹姐说,我不知道。
乐乐说,我回来就是想告诉你,你马上要当奶奶了。
詹姐说,乐乐,你想让我怎么做?我听你的。
乐乐说,我想带她走,远走高飞。
詹姐说,她愿意跟你走吗?
乐乐说,她肯定愿意跟我走的,她很爱我。
詹姐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没去马来西亚找他吗?没当着他老婆的面承认你就是他的孩子吗?我来告诉你原因,如果他爱我,我就觉得那是勇气;他要是不爱我,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无理取闹,是个泼妇,你懂吗?
乐乐说,你是怎么知道他不爱你的?
詹姐说,那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也不爱他,我对他在马来西亚的生活毫无兴趣,他究竟有没有家庭,我根本不在乎,就像他对我那样,他丝毫不关心我在这里的一切。
乐乐说,那你还对他那么好,满仔送他来的时候,你应该拒绝的,他们要了他的一切,你却只得到一个老废物。
詹姐说,你能不能别老是一口一个废物?他是你爸爸。
乐乐说,他知道有我这个儿子吗?他根本不是我的爸爸,我还想问你呢,你确定我是他的儿子吗?是不是连你都无法确定?
詹姐说,我在机场见到他的时候,他向我走过来,和原来一样,他和我打招呼,只不过他再也不知道我是谁了。我想扭头就走。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想让你知道父亲是谁,你应该知道他,了解他,即使他现在连我也不认识了。这样一想,我就觉得他特别亲切,他是我的亲人,更是你的亲人,他昨天认出我来了,你知道吗?
乐乐说,我见到满仔了,他假装不认识我,他这个混蛋,来了也不过来看看他爸爸。
詹姐说,你们都觉得他只是个废物,是个累赘,可我以为他是我的佛,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多么像佛呀,我从来没觉得他这么好过。随你们怎么想,我就是要养着他。
乐乐说,你这个活菩萨。
詹姐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魔头?
乐乐说,妈妈,她让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是从她那里跑回来的,她让我问问你,问问你,这孩子要不要。
詹姐说,乐乐,你先去睡觉吧,好好睡一觉。
接着罗安就什么也听不到了。詹姐和乐乐也许睡在一张床上了,这让他想起和自己妈妈睡在一起时的场景来。窗外天色发白,天就要亮了。
一大早,罗安搀着巴叔出去遛鸟。那只鹩哥显得很兴奋,在笼子里空翻个不停。詹姐和乐乐都在房间里睡觉,也许詹姐已经起床了,在佛堂念经。他们到了海边,面对海上初升的太阳,巴叔又一次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也许连想说的话都忘了吧。阳光将巴叔的脸映得绯红,罗安打量着眼前的怪老头,猛然意识到他竟是詹姐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乐乐的亲生爸爸。他开始想象巴叔皱瘪的下体如何进入詹姐的身体,詹姐又会怎样迎合地呻吟。
巴叔叫喊着向大海冲去。他常有匪夷所思的举动,让罗安措手不及。巴叔已经走进海里了,浪头劈面而来,打湿了他的衣服。他拍打着海里的水,说着罗安听不懂的海边话。罗安起初是站在岸上无动于衷,他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巴叔向大海深处移动。海水已经没胸了,罗安还在岸上等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等待,只是觉得有些事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正在期待转机。巴叔消失在茫茫大海里了,罗安才意识到他正在谋杀。他慌了,不过他仍站在原地。他现在想的是放了笼子里的那只越鸟,自己一个人沿着海岸线一直跑下去。
大海还是一如既往,既平静又疯狂。也许是詹姐那句他是她的佛,才让他有了杀机。他一屁股蹲下来,盯着巴叔消失的地方。
巴叔又从海里钻出来了,像一个海妖。他一步步从海里走出来,变得焕然一新,罗安感觉他像是从过去穿越而来。他曾是个水手,伟大的水手,詹姐说起过,他曾驾驶着一艘渔船救了那个小岛上的所有人。那里的人正躲在岩洞里避难,是越小越说过的那场战争让他们流离失所。
巴叔上了岸,发现了仍旧蹲在地上的罗安,像是发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陌生人。他惊奇于岸上竟有一个年轻人坐在那里。他向他挥了挥手,意思是等也没用,别等了。巴叔神情沮丧,嘴上不停嘟囔着,船呢?船呢?船呢?他想离开,他想回家。罗安说,我们回家。巴叔说,没有船我们怎么回家?
8
罗安正给那只越鸟洗澡,这也是罗安最开心的时候。他看着越鸟跳进水盆里抖动翅膀,又很快飞出来,落在高处张望,尖叫着,小嘎小嘎。那只鸟起初是紧张兮兮的,它其实很怕水,可似乎又极其渴望,它尖叫着小嘎,一次次掠过水面,后来慢慢放松下来,停在水中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只鸟在水里张开翅膀,小脑袋转向罗安,双眼凝视。罗安感觉不可思议,也许果真如詹姐所说万物有灵。
他被人猛拍了一下,肩膀随之一沉。在这个地方从没人会这么粗暴地对待他。他怒火中烧,回头一看,有个像熊一样的年轻人已经站在眼前了。罗安知道他就是乐乐,詹姐和巴叔的儿子。他并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给人感觉恶狠狠的,丢下一句“跟我来”,扭头就走了。他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不会把罗安这个人放在心上的。
罗安弓腰驼背跟着乐乐向外走,像个犯过错的人。这让他想起从前上初中的时候,也有一些人总欺负他,那些人就是乐乐这样的人,身上花花绿绿的,文满了奇怪的符号,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罗安似乎比他更像是詹姐的儿子。走到木房子的门口,乐乐停住了,回头勾住了罗安的肩膀,向他脸上吐着热气,说,想和你聊聊。乐乐胳膊粗壮,曾跟人学过摔跤,孔武有力。罗安被紧紧箍着,像是被绑架了,心脏狂跳不止,手脚也跟着颤抖。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不可能对我怎么样的,罗安这么劝自己。
他们出了门,乐乐松开了他,让他上车。那是辆灰色的越野车,像辆坦克。乐乐说,车上聊。罗安不得不上车。他坐在后排,一直在观察乐乐右胳膊上到底文了什么。他对文身的人感到费解。
乐乐车技非凡,快速驶向海岸大道,一路疾驶下去。罗安说,我们要去哪里?乐乐说,带你去兜兜风。罗安说,巴叔没人照顾,我们还是回去吧,有话你就直说。乐乐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罗安说,不知道。他想说他为什么要知道呢。罗安坐在后排,乐乐回头看他一眼。乐乐说,你到底是谁?罗安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说,我是罗安。乐乐说,我知道你是罗安,那你他妈的到底是谁?罗安明白了他要问什么,他也像黄永强似的在问他是不是小嘎。乐乐说,我妈说她已经把那栋房子留给了你,等我爸死了,那栋木房子就是你的了,你说你是谁?罗安不敢相信,他瞠目结舌,惶惑地说,我不知道。乐乐说,我带你来这里,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他妈的不配。
车子拐进了一个荒废的船厂里,猛地停住了。乐乐让他下来,罗安还在想詹姐竟然把房子留给了他,他是不能要的,也是不会要的。
眼前有艘巨大的船搁浅了。罗安从没想过一艘船竟然这样巨大。他向上张望。乐乐站在旁边说,我妈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是干什么的?罗安说,我不知道。乐乐说,你他妈的除了不知道你还会说什么?你这个窝囊废,不知道我妈看上你哪一点了。乐乐像是要对罗安挥拳头。
罗安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装可怜,他讨厌自己装可怜,可装可怜已经是他的条件反射了。他面对乐乐,很想和他干一架,让他知道他才是个杂种。不过罗安仍旧是那个罗安,唯唯诺诺,低头哈腰,接着说,我不会要那栋房子的,你放心,我觉得她在开玩笑。乐乐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说,你比我想象的要讨人喜欢,跟我来。
船体上垂下来一根晃动的扶梯,自上而下。乐乐向上爬,让罗安也跟着爬。他们一上一下,罗安很担心他会一脚把他踹下去。
罗安从没登上过这么巨大的轮船,大得让人沮丧。他们靠着船舷向远处眺望,似乎可以看见远处的那栋木房子。它小得像个飞虫。乐乐说,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就在这艘船上。他说的他们毋庸置疑是詹姐和巴叔。乐乐说,这是他的船,他凭着这艘船救了很多人,当然也赚了很多钱,他把那些难民运到香港,我妈妈就是其中之一。罗安根本不知道那段历史,不过他假装知道,不想让乐乐洞悉他的好奇心。罗安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也发现乐乐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他只是假装恶狠狠的,其实内心温柔善良,这一点很像他的妈妈。
乐乐从他兜里掏出一个怪东西,说那是罗盘,是他爸爸用了多年的罗盘。他打算送给罗安。罗安说,我不能要。不过他还是接了过来。这个泛旧的罗盘究竟意味着什么,罗安不知道,可他还是清楚这对乐乐很重要,他必须接过来。乐乐说,他把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送到了香港,又给送了回来。你别看我妈慈眉善目像个活菩萨,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那时我爸爸可是个海盗,名副其实的海盗,她却一点也不怕他,后来又和他交上了朋友。罗安兴致渐浓,问乐乐那时候究竟怎么回事。乐乐说,战争来了,海上到处都是流窜的小渔船,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人心惶惶,不过我妈不是因为这个才上那艘船的,你知道因为什么她才离家出走的吗?乐乐还没说完就扑哧笑了,这还是罗安第一次看见他笑。乐乐说,她想去见邓丽君。说完猛拍罗安的肩膀,他笑得前摇后晃,罗安也跟着他笑了。罗安很少笑,几乎不会真的笑,所有的笑都显得假惺惺的。乐乐接着说,你说好笑不好笑,她为了去见邓丽君,就上了那艘运送难民的渔船。她假装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难民,其实她出身于干部家庭,我外公是接待并安置那些难民的领导,不过要不是她的出身,她也不可能知道还有渔船能去香港。罗安开始想象三十岁的巴叔听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说要去香港见邓丽君该是什么样子,做何表情,这让他想到巴叔床头柜上的那张照片。
乐乐又说到十五年后两个人的戏剧性相逢,也是在轮船上。那是一艘从海城开往三亚的客轮,詹姐竟然认出了巴叔,那个十五年前的水手。乐乐说,他们中任何一个倘若一念之差没上那艘船,就不会有我了。那时巴叔已经是个马来西亚人了,他告诉詹姐仍旧单身,事实上他已经育有一子一女,那个儿子就是巴叔口口声声说的满仔。詹姐并不在乎他是否单身。乐乐说,我妈就是那种义无反顾的人,那时候她刚跟一个叫小嘎的人分手。罗安听到小嘎这个名字心头一惊,世界上又多出一个叫小嘎的男人。他很想问那个小嘎究竟是谁,不过他还是没说出口。这一切和他无关,也不该和他有关。
后来詹姐和巴叔就在一起了,乐乐很快出生了,不过他们仍是两地分居,隔海相望。乐乐说,他们每年只见一次,我小时候对我爸没印象。罗安说,为什么?乐乐说,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想这样活着,谁也不管谁,不过他们又很相爱,我爸原来信上帝,后来就跟着我妈信佛了。罗安想起乐乐和詹姐的对话,说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似乎和乐乐现在告诉他的稍有出入。乐乐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说,我们该走了。他们一起望着那栋白房子,久久没说话。
他们下了船,罗安不知道乐乐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并说了詹姐和巴叔的历史。难道他只是想警告他不要接受那栋房子吗?上了车,乐乐若有所思,说,罗安,谢谢你帮我们照顾他。罗安觉得羞愧,没说话,看着车窗外破败的船厂。他从没来过这里,这些渔船让他开始想象乐乐所说的海上飘荡的生活,乐乐说过,有的人一辈子都没下过船。
他们很快回到了家,乐乐并没打算下车。他说,别和我妈说,我带你出去了,她不想我去船厂。罗安点头。四目相对,像是还有不少话没说。乐乐又说了句,本来我以为你是他的野仔呢。乐乐竟以为他是巴叔的另一个私生子,而詹姐又独揽过来养在身边。罗安知道,假设乐乐的话是真的,詹姐会这么做的,这很像她的行事作风。
罗安下了车,乐乐猛打方向盘,说了声再见,一溜烟就消失了。罗安看见了巴叔,他正在房前晒太阳。他一坐就是大半天,面对着那片林子和远方的大海。他像是一直在沉思。罗安有时候会觉得他是个智者,大智若愚。他坐在房前仿佛等鱼儿上钩。
罗安在他旁边坐下来,紧挨着他,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条狗。夕阳西下,海风吹着树叶簌簌作响,他觉得一切都变了。他比任何时刻都想家,想他妈妈吃狗肉的样子。那个来自南方之南的小女人究竟经历过什么,他也许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了。他将脑袋塞进了臂弯里,轻声抽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哭能让他舒服。这时,一只大手竟在抚摸他的后脑勺。罗安知道那一定是巴叔的大手,大手张开就是个铁锚。罗安想它曾经多么结实有力。巴叔嘟囔着,满仔别哭。他还在惦记那个已经将他弃之不顾的儿子呢。
罗安擦干眼泪,去找詹姐。在厨房的赵姨走出来告诉罗安詹姐出去了。赵姨说,她让你好好照顾巴叔和那只越鸟。罗安问,还有别的话吗?赵姨甩甩手,说,没有了。詹姐出去从不让别人给他传话。罗安问,难道她不回来了吗?赵姨说,她没说,我也不知道。见不到詹姐,让他感觉失魂落魄。他跑上三楼,竟发现佛堂的门开着。他冲进佛堂,看到一个光头的尼姑正在坐禅。那人抬起头来看罗安,双眼空洞,嘴角漾着嘲弄的微笑。没错,她是越小越。
9
越小越说出家,真的就剃光了头。不过光头的她怎么看都不像个出家人,长发如瀑的詹姐倒更像一些。不过越小越说,你这个笨蛋,那是假发。她说詹姐的头发是假的,这让罗安大惊失色,连说不可能。他这么惊讶,倒让越小越放下心来。可能她意识到詹姐和罗安之间并没有黄永强以为的那种瓜葛。
越小越着一身麻黄的素袍,别有一番韵味。她更楚楚动人了。罗安想象楼上打电话的女人该是她这副样子,慵懒地半倚着,漫不经心地说话。她问,罗安,你知道詹姐去哪里了吗?罗安说,不知道。越小越说,那我就在这里等她。罗安问,你等她干什么?越小越说,追随她,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罗安看了一眼她的光头,没说话。越小越接着说,好多人都说出家是走投无路,他们都错了。
天台上的光黯淡下来,天马上就要黑了,罗安该伺候巴叔吃晚饭了。罗安下了楼,在下楼之前又看了一眼越小越,他很想回转身疾跑过去,紧紧抱住她。她像只受伤的小羊。罗安别过头来,咚咚咚下楼了。
吃完饭,巴叔早早睡了。罗安无事可做,又去了三楼佛堂,发现越小越还像原来那样坐着。她似乎一直没动。罗安看着灯光下的光头,难以想象詹姐也和她一样。罗安说,她要是再也不回来了呢?越小越说,不可能。罗安说,她告诉我让我好好照顾巴叔,她的意思是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越小越说,她要不回来,我就一直在这里坐着。罗安说,你让我想起传销圈里那些人。
佛堂里香气弥漫,罗安那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能听到天台之上草虫的叫声。
罗安问,你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他想问她说过的那场战争,还有她死于同情心的父亲,更重要的是他想问她那个一走了之并一去不回的母亲。越小越说,我也希望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你说的故事而已。罗安接着就说到他的妈妈。他不知道妈妈的故乡,很可能就是广西某个偏远的小山村,和越小越的妈妈一样,也经历过很多。罗安说完后问越小越,她们不会是一个人吧?他知道自己这么问很幼稚。越小越笑了,说,也许就是一个人,如果这样,我就有了你这个亲弟弟。罗安不说话了。越小越说,阿弥陀佛。
越小越接着问,你给詹姐打电话了吗?罗安说,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我也不能问,詹姐嘱咐过我,和我无关的什么都不要问。越小越沉默下来,过了好久,她说,黄永强说你很像詹姐曾经的男朋友,听他说,她为那个男的生过一个孩子,不过那孩子没活下来。她忙捂住嘴,佛门清净,她觉得不该在这样的地方说这些话。她不再说了。罗安说,然后呢?越小越说,没有然后了。
这时,天台外一道光一闪而过。罗安冲到天台上,发现有辆车开过来了。起初他以为是詹姐,没想到是黄永强。黄永强在楼下喊越小越,让她回家。越小越置之不理,后来他就上了楼。他扯住她,拼命撕扯她,说她真是丢人现眼。越小越却不顾他的撕扯,死死盯着佛堂廊檐下的那只越鸟。她对罗安说,我告诉你,它就是那孩子的转世。她说的就是那只越鸟。詹姐信佛,信轮回。罗安一下子醒悟过来。那只鸟似乎知道是在说它,尖叫着恭喜发财。罗安说,该说晚安,晚安,晚安。越鸟很快附和,晚安,晚安。
黄永强连拉带拽把越小越拖下了楼,并将她拖上了车。他自始至终都没看罗安一眼。黄永强的粗鲁还是让罗安感到吃惊,他和之前见过那个叫不安的诗人判若两人。罗安感觉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人。
他们开着车离开了。罗安回了屋,周围突然死寂得可怕。仰躺在床上的罗安手里摆弄着那只泛旧的罗盘,脑子里一直想着那只双目炯炯的越鸟,小脑袋会旋转着看罗安。罗安弄懂了,这鸟就是小嘎和詹姐死掉的那个孩子的转世。想到这里,他感觉芒刺在背,第一次感觉到詹姐的可怕。他极力摆脱这样的想象,猛地意识到这栋木房子也许就是那艘风浪中的船,詹姐和巴叔曾经相识又相逢的那艘船。他将自己置身在大海之上,周围全是黑压压的水。他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踏上那艘周围全是陌生人的大船,甲板上到处都是人,她在人群里穿梭,后来她就见到了那个三十多岁的水手,倚在船舷上,满脸困惑地望着她。
终于挨到晚上十一点了,楼上仍旧没有任何声响。不过要是倾耳细听,就会听到巴叔的鼾声。那鼾声和远处的波涛声混杂在一起。罗安似乎一直在期待那通电话。他感觉这也许是他来这里照顾一个老年痴呆患者的全部意义。那些声音抚慰了他,他多么需要这种抚慰。没有那些声音,他一刻也待不下去。
罗安仍像往常似的,在一张方凳上放上一张更小的方凳,一步步爬上去,站在小方凳上,歪着脑袋侧耳倾听。他这么做似乎不是为了听到什么,而是在回想他曾经听到的。就在他还停留在对往昔的怀恋中时,电话铃猝然响起,慌得他从凳子上一跃而下。
罗安复又躺在床上,听铃声尖叫。没人接,铃声又再度响起。铃声回荡让那栋木房子尤为可怖。罗安猜测,小嘎是真有其人,这电话应该是他打来的,詹姐的另一个小嘎。罗安对打电话过来的小嘎极度好奇。他在想象那个人。后来铃声戛然而止,楼上一片静默,不过感觉静默背后有乱糟糟的窃窃私语。罗安想这大概是他的幻觉,他太想听到那一声声缠绵的低语了。
第二天生活如常,巴叔半躺在房前晒太阳,一躺就是半天多。巴叔似乎有意注视着那蜿蜒而上的柏油小道。他也许正在等他的囡囡回家呢。罗安像条看门狗似的蹲坐在他旁边。鸟笼子被挂在廊檐的铁丝上,鹩哥似乎更活跃了,偶尔会说几句恭喜发财,或者小嘎你好。罗安还意外地发现它脖子上的毛又长出来了。他不再把它当成一只鸟。他怕它,怕得要命,给它洗澡的时候,罗安一直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它会像个小孩子似的望着罗安。
第三天、第四天也是一样。对罗安来说,日子平淡如水,他有时会想到黄永强和越小越,还有给过他警告的乐乐,他渴望见到他们,可他们也和詹姐一样消失了。只有夜里十一点准时响起的电话铃声能给罗安一丝安慰,让他感觉他和巴叔没有被遗弃。
到了第五天,电话仍旧顽固地在夜晚十一点响起。罗安按捺不住,决定接听这个电话。他爬上了二楼,推开了詹姐卧室的房门。他从没进过詹姐的卧室。一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佛香味。他拿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卧室里的光景令人意外,并没罗安想象的那样奢华。在他看来,像詹姐这样的有钱人该是不惜重金地铺张自己那张床,从詹姐四散家财不把钱当回事的行事作风可见一斑。恰恰相反,卧室里的布置比罗安的房间更为简陋,只是一张小床,小小的床头柜上的那部红色的电话一直在响。罗安去摸电话的手一直在颤抖。
罗安拿起电话,轻声说了句,你好,请问你找谁?他期待着一个叫小嘎的男人用圆润的男低音说一句,我找詹红英。电话那头没人说话。罗安又问了一句,你找谁?还是没人说话。他猜测那人见不是詹姐,就不想说话了,或者没必要说。他刚想挂电话。听筒那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罗安,是你吗?罗安忘不了这熟悉得让他发狂的声音,漫不经心又极富感染力。罗安的心脏怦怦直跳,说,夫人,是我。他又说了夫人。詹姐慢悠悠地说,别喊我夫人,你怎么老是记不住呢?你这个小家伙。她从没这么叫过他,竟叫他小家伙,他感到头皮发麻。罗安说,詹姐,你去哪里了?詹姐说,别问我在哪里,我就想问你,有没有想我?罗安惊慌失措,感觉詹姐可能弄错人了,可她分明知道他是罗安呀。詹姐见他不说话,说,你不想我,我可想你,他们都还好吧?他们指的是巴叔和那只越鸟。罗安说,他们都好,巴叔盼着你回来。詹姐说,撒谎。罗安说,我没有,他一直看着那条路,我知道他在等你。詹姐说,越鸟呢?罗安说,脖子上长了新毛。詹姐似乎哽咽了两声,说,你怎么才接电话?她在埋怨他头几天为什么没接电话。
罗安猛地一惊,詹姐找的是小嘎,而她要找的小嘎,不是别人却是他罗安。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并没感到害怕,他是她的小嘎这个新发现,反而让他莫名亢奋。那一声声撩人的情话竟是说给他听的,自始至终都是。他想哭,放声大哭,并想让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到,在他想来,那个人根本不是詹姐,也不可能是她。他感觉那个慵懒半躺给他打电话的女人应该是一身麻黄衣服的越小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