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昌 切
大半年前读完刚出版的刘诗伟的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我就打算写篇评论文章,却一直拖着没有动笔。主要是觉得问题还没吃透,若仓促下手,唯恐怠慢了这部经作者数年精研细磨打造出来的好作品。结果我没有写像样的文章,倒是应约为《长江文艺评论》为作者特设的专栏写了“主持人语”。我在“主持人语”中说到,《南方的秘密》是一部以纪人为主线直接书写近几十年中国社会巨大变迁的作品。这部作品题旨宏大,个性鲜明,风姿绰约,在当今中国文坛似乎并不多见。前不久重读这部作品,我感到先前的想法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作者的用意相当明显,就是从作品的主人公农民企业家周大顺盛衰起伏的命运中沿波讨源,探测中国改革开放波谲云诡的历史行程特有的奥秘。
“沿波讨源,其幽必显。”(刘勰语)“幽”为隐即隐秘。作者所要探寻的,岂不正是隐含在“南方”的“秘密”!“南方”是一个隐喻,一个与“跛子”具有同样作用和同等价值的隐喻。这个隐喻的喻义,贯穿在作者的整个叙述过程之中,渗透在整部小说的字里行间。据我所知,这部小说原定的题目就是《跛子》。后来它改称《南方的秘密》,由俗向雅,变得充满蕴藉而意味深长。题目变了而题旨不变,意向意趣一仍其旧。我以为,抓住这个隐喻,就能抓住这部小说的文眼,把握它的命门。
“所有的比喻都是跛脚的。”这是通行的说法,没有问题。任何一个比喻,无论喻体喻示怎样的本体,其间的语义勾连靠的都是相似性。但是,相似而不相同,二者互不相干,各有所指,各司其职,原不是同一种事物,相似只是表面性的,不似才是实质性的。取其似而舍其不似,这是取譬相成必备的一个前提。也许正是这种非实质性或非必然性的随意片面的联系,使得比喻看上去就像一种跛脚的东西。把太阳比作什么什么,既可以取太阳光明温暖的一面,也可以取太阳毒辣酷烈的一面,这取决于取譬者从什么样的角度、持什么样的立场观念对待他所喻示的本体。
在中国,南方是与北方相对的一个概念,一般指的是黄河以南的区域。这个地理名词、方位概念所指明确,与实体相称见义。刘诗伟写的江汉平原是实实在在的南方。但是,作为一个喻体,南方显然被刘诗伟注入至今尚存的古义,突破了它的域限,贯通南北,指向了整个中国。东西南北,如同左右上下,向来就有尊卑贵贱的讲究。所谓紫气东来、坐东朝西、不是东西,所谓南臣北君、北面称臣、南面称孤,无不是为方位取义赋值从而使之逾越域限的说法。实指的方位不虚,喻示的方位不实,作者蹈虚写实,其拓展题旨的意图昭然若揭。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明显不只是他对江汉平原的一个农民企业家人生沉浮的叹惋,更是他对整个中国改革开放的特殊走向的探测。十多年来,中国学界热衷于讨论什么“中国经验”、“中国道路”。我想,作者的探测应该与此有关。
政治在改革开放过程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在中国,离开政治谈经济是不全面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南方不过是与中央相对的地方,实际上是整个中国的一个喻象。就此而言,发生在江汉平原的周大顺的故事,同样可以发生在华北平原或其他什么地方的什么人身上。
第一次读完《南方的秘密》后我曾与作者通话。我说,我最关心的不是周大顺这个人怎么样,而是与他动荡的人生轨迹发生必然联系的那些人和事。且不说“文革”中周大顺戏剧性的命运颠簸与区社以及大小队握有实权的人有着怎样的关联,这不是作品的重心所在,并不重要,重要是“文革”后与周大顺从发迹到落魄的过程发生牵连的那些人和事。那些人是背景不一般的中国残联副主席、省委书记、市委书记、省发改委主任、“红二代”、县(市)乡主政者、村组负责人。周大顺与这些人构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维系这个命运共同体的,是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国策,是改革开放的政治大势。这么说吧,没有这个国策,没有实施这个国策的政治大势,没有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的支持,周大顺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是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来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依形就势发达后的周大顺完全懂得这个道理。
周大顺的确有三头六臂。在作者笔下,周大顺集灵慈狡痞于一身,是乡下出类拔萃的大能人。他能把圆周率用方言灵活地编成朗朗上口的“π诗”,记诵小数点后面的数字竟达百位之多。他自信不缺乏数学的天赋,梦想将来做一个像华罗庚那样的数学家。看禾场,他能发明万国旗吓跑麻雀群;计算工分,他能凭空把分值多算出一分;看西瓜地,他能根据偷瓜人的脚印探明案底,巧布地雷阵……总之,他做什么都能做出点名堂来。他聪慧而仁慈,狡黠而仗义。得知小队长黄二五偷瓜是为了给他的媳妇补血,他主动送上西瓜,黄队长感动得潸然泪下。大队书记李四六和黄二五为使农民不忍饥挨饿“私分公粮”,他挺身而出甘愿替他们背黑锅。他是充满七情六欲的活人,满脑子的“邪念”,一肚子的“坏水”。“文革”中偕两位女同学外出串连,他暗中念叨不已和反复掂量的是她们的乳房。做赤脚医生,有缘接触女人的身体,最让他上心的是女人的屁股,是美人马大菊肚脐眼下的那颗痣。做裁缝,他总是惦念着丈量女人的奶子。不难想象,这样一个又跛又“死不正经”的人精,在“文革”那种以理(阶级理性)制欲的革命秩序中会有着怎样屈辱不堪的遭遇。时运不济,周大顺活该活得委琐窝囊。然而,一旦人欲解禁,得以释放,人的潜在活力就会如喷泉迸发。禁欲与释欲,中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纸,一捅就穿。而从释欲到纵欲,其转换速度之快,实在是令人惊叹。时来运转,像周大顺这种人精,与放开搞活的政策一拍即合,于是顺水推舟,很快就有了发达的迹象。
周大顺发达的光景也就是十多年时间。起初他是为亲人遮羞避耻做裹胸布(胸兜),接下来是在江城(武汉)江正街觅得商机做胸罩,再接下来是有幸得到高人二姐的指点做“罩杯”。生意盘活做大了,扩张的欲望便越来越强烈。在各级领导的支持和帮助下,他盘下家乡村子里的“队屋”与土地,试行村企合一的发展模式,立誓打造“华中第一村”,同时在江城(武汉)开出租车公司,搞房地产开发,进而办钢铁厂、发电厂、水泥厂(三大项目),创办信用社高息揽储,直至入不敷出、资金链断裂破产。这是一个物欲被唤醒并急剧膨胀的过程。生产离不开消费,消费离不开生产,生产与消费相互作用,循环往复,资产如滚雪球般增长,致使周大顺头脑发热、发胀,于是放开手脚、甩开膀子大干,不顾一切、极其粗暴地追逐利益的最大化,最终深陷物欲的泥淖而不能自拔。他也许并不知道,至少并不完全知道,他这样干是在随心所欲地落子,下一盘必输无疑的“政治棋”。他冲破了政治设定的底线,不仅坏了规矩,乱了秩序,而且不合时宜,偏离了经济发展的大方向。
改革对内,开放对外,内外结合,发展经济。发展经济是周大顺发迹时最大的政治,用官方的语言表述,就是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经济,说白了,就是顺应人的天性,满足人皆有之的天然的物质欲望。这个意思,用通行的话来说,即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物欲本来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它是人之为人固有的一种本能。是人就得吃穿住行,这是人类赖以存在的先决条件,也是人类从事其他一切活动的出发点。鲁迅说得好,人一要生存,二要发展。生存先于发展,发展是为了更好地生存。物欲不是罪恶的渊薮,本能无可指责。没有这种本能,一切都不知从何谈起。也只有激发起人的物欲,才能刺激生产,激活消费,促成生产与消费螺旋似上升的循环,促进社会的发展。然而,在“文革”和其他一些时期,物欲却被贬斥为剥削阶级的私欲,被视同洪水猛兽遭到严重甚至无比残酷的压抑。那个时候穷得可怕,生活物资惊人的匮乏,物欲无从谈起,所以要以理制欲,弘扬穷人(无产阶级)的精神,凭借精神的力量来遏制和战胜物质的欲望。现在却不相同了,物欲被唤醒并疾速膨胀,如江河奔流滔滔不绝。欲溢于理,以至于物欲泛滥,一泻千里。
我发现,刘诗伟注意到了理欲关系的这种变化。不仅如此,他还有意识地写出了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和必然性。这是这部作品值得重视的一个地方。刘诗伟的语言很有特点。他用的是“沔普”(沔阳普通话)。非沔非普,又沔又普,土洋结合,文野夹杂,雅俗相缠。雅就雅到底,俗就俗得一塌糊涂。这里插说刘诗伟的语言,不过是想就着在这部作品中大量出现的让正经人不忍直视的“性话语”说说物欲。乳房或奶子,翘臀或大屁股,男人、女人的生殖器,与男女生殖器的功能相关的那些动作(动词),雅词俚语一起上,赤裸裸无所遮拦,一无避讳。他这么做恐怕是有意为之。周大顺刚发迹时就有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搞副业弄杂活就是搞资本主义?为什么资本主义是个坏东西可人人都想搞资本主义……难道照顾了人欲天下就会大乱?可压制人欲人人都不快活,是不是这样的天下本身就是大乱子?”他的学生“思想者”刘半文先他提出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人有穿衣物的需求,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满足呢?”人欲在这里相当于物欲。人欲包含性欲,性欲与物欲难分彼此。请看周大顺的“流氓”问题:“老子做了裁缝后,何以鸡巴翘得那么高?他差点就要骂一句,却改口道:革命啊革命,你革得那么伟大,怎么就没有把这狗屎一样的活法给革掉呢?”“革命”竟与鸡巴搅和到了一起。“革命”既然可以把男人的性器整得蔫头耷脑,当然也可以把人的活法搞得跟狗屎一样。“革命”“革”不掉狗屎样的活法,却“革”得出裹胸布。但是,“革”得出裹胸布,却不可能“革”出胸罩,更不可能“革”出“罩杯”。从做胸罩到做“罩杯”,即从单纯的护胸到额外的求美,清晰地映现了人欲如何从挣脱捆缚到获得解放的演变轨迹。有吃有穿,能住能行,这是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前提,只有满足了这些前提,才有资格讲究吃好穿靓,住好行畅,道理就这么简单。马克思说一部世界史就是人的感官的展开史。火箭是人腿的延伸,望远镜是人眼的延伸,计算机是人脑的延伸,珍馐美味是人舌的延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根据人的需要创造出来的。感官需要无止境,物欲亦无止境。
在我看来,在放开搞活的社会大环境中,像周大顺这种人精,不发达是不可能的;而到了世纪之交,随着新型经济形态的勃兴和政治经济重心的转移,像周大顺这种农民加企业家背景的人,不倒灶同样是不可能的。积弊渐深而势使之然也。
《南方的秘密》中的另一个“思想者”是刘半文的同学别不立。在周大顺得到省委书记的悉心关照成为县政协委员、事业顺风顺水的时候,别不立曾经当着刘半文的面下过一个赌注,断言周大顺要不了多少年就将以失败告终。他坚信,经济应与政治各行其道,办企业跟政治傍得太近,被政治裹挟任其摆布,注定是没有出路的,只有远离政治,一心一意地走市场路线,才有可能保证事业长盛不衰。这是再典型不过的书生之见。后来的事实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没有政治贵人的一再嘉勉和鼎力相助,周大顺必将一事无成。他做“汉江牌”干部服,盘下家乡的土地搞乡企合一的试验,进入江城的出租车行业和房地产市场,跟进华北和东南的农民企业家办钢铁厂、水泥厂和发电厂,哪一步不是得益于搞活经济的政策和各级领导无微不至的关怀指导?且不说那些高官,就是高官之子,也能帮他轻松搞定市委书记和省里的厅长、主任。周大顺门槛渐精,把其中的门道摸得清清楚楚。小说里,在北京出席大会,他略施伎俩就赚得首长的亲切接见和亲密合影;他让神通广大的“红二代”在北京开设办事处(会所)“打通关”;每当遇到过不去的坎,都会有相关的领导及时出来打招呼,帮他消除危机,渡过难关。总之,他搞的是政治经济,走的是政治路线。别不立长期待在政界,常随高官左右,总算悟出其中的奥妙,在周大顺的事业达到巅峰时坦诚地承认,他当初判断有误,下错了赌注。用他本人的话说,“当年,我只信书本……觉得您如果不专心搞企业经营,往政治上靠,迟早会被政治拖下水,您的成功充分证明,在中国搞经济,还得走政治路线,而且我们的政治是垮不了的”。
然而,滑稽的是,别不立承认下错了赌注,他当初的预言却一语成谶,周大顺还是失败了。难道这是应了盛极而衰的规律?不一定,但对于周大顺来说,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走政治路线可以走活,也可以走死。把周大顺庞大的资产巨亏转让给澳籍华裔商人的,不就是上面的主管部门!也只有这些有权有钱的主管部门出面,才能收拾周大顺盲目扩张留下的乱摊子,平息由高息揽储、资金链断裂引发的骚乱。事已至此,谁也救不了他周大顺,智囊刘半文救不了,连一贯支持周大顺的老省委书记也救不了。刘半文能做的,不过是精打细算,与外商讨价还价,尽量少受些损失;老书记能做的,不过是拿出老面子劝慰安抚那些无辜受害的群众。此时政府天大的事情是“维稳”。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大政方针面前,周大顺的成败得失无足轻重、不足挂齿。
周大顺是有原型的。这个原型也姓周,也跛,也精明过人,也头顶各种荣誉光环,也靠做裁缝起家,也搞过多种经营,染指多种业务,也创办过信用社高息揽储,也兴办过三大项目(发电厂、变电站、铝厂),也因摊子铺得过大导致资金链断裂破产,他就是江汉平原的某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周某。周某曾经名噪一时,某集团曾经声闻遐迩。没料想,“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知其然而欲知其所以然,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那些事后诸葛亮探其败因,着眼点主要集中在主观方面。比较常见的一个说法是:周某出身于草根阶层,深知底层生存的艰辛,适逢良机做出点成绩来了,就会野心勃发,贪大求洋,一味扩展基业,把生意做大做强;这样干,既可餍足一己的虚荣心和物欲,又可投政界发展经济之所好,一举两得,何乐不为!殊不知这正是他步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原因。从个人特殊的经历和心理推断其败因,有一定的道理,但并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周某,这是最便利而不负责任的说法。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没有任何一个成就大事业者不受野心物欲的驱使,不尽其所能持续不断地扩展自己的基业。周某是失败者不假,但成功者也不乏其人。周某的失败绝对不限于主观因素,还有客观方面的原因。不妨重复一遍前面说过的话,周某冲破了政治设定的底线,不仅坏了规矩,乱了秩序,而且不合时宜,偏离了经济发展的大方向。主观愿望超越了客观条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失败。现实中周某的败因,也就是作品中周大顺的败因。
一个巴掌拍不响。圆凿方枘,卯榫不合。主观愿望与客观条件相背离,必败无疑。政府可以给他政策上的保障,领导可以给他送温暖,却不可能无条件、无限制地给他放款,代他承担经营的风险。他不得已只好自己办信用社,搞风险极大的非政府行为的民间融资。他兴办的三大项目,水泥厂除外,一向都在国家管控范围之内,民间介入的空间极其有限。更要命的是,如前所说,他是在盲目跟进,上马潜藏危机、前景不可预测的项目。他是短视的,看得见眼前钢材生意的红火,却看不见未来小钢厂遍地开花的恶果。村企合一,以工养农,可以收一时之效,却难以长足发展,何况有悖于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家族管理模式也不可能为其长足发展持续提供强劲的动力。假设周大顺做成了三大项目,可以料定,他会输得更加惨烈,死得更为凄凉。君不见,“周氏帝国”尚在江汉平原建构之中,华北平原大邱庄的“禹氏帝国”已经轰然崩塌。“燕赵悲歌”歌一曲,请君与我侧耳听。我们从中难道听不出的周大顺“蛙步”奔向绝境的声音?相似的身份,相似的发达史,相似的发展模式,相似的产业结构,相似的结局,耐人寻味,启人深思。禹作敏与周大顺的性格不同,禹蛮横霸道,周温良狡黠,但这与他们误入歧途、陷入绝境无关。
“时也,命也。”(孔子)势也,运也。命不顺时,运不应势,禹氏周氏奈若何!他们相继倒在了上世纪90年代。这是“文革”后又一大转捩点。国家经济政策调整,发展重心开始转移,传统产业危机四伏,转型刻不容缓;互联网通信技术的发展异常迅猛,信息时代不期而至。周大顺恰好在此时大搞空间逼仄、前景堪忧的传统工业,可见其不识时务到了什么地步。也恰好在此时,那些如今如雷贯耳的名企的高管,如马云、马化腾、刘强东和张朝阳等等,开始涉足方兴未艾的信息产业领域,试水问路,仿效国外的业界巨头,尝试建立新型的经营业态。这些人的发迹之日,正是周大顺他们趋于没落之时。他们不是乡村的农民,不是农民企业家,他们受过高等教育,自身素质优良,视野开阔,嗅觉敏锐,谋时而动,顺势而为,一路凯歌行进。在“文革”后城乡格局的变动中,周大顺他们如鱼得水,尚能大展拳脚,但在中国汇入“第三次浪潮”(奈斯比特)这个时间节点上,他们则显得英雄气短,徒有一身功夫而无用武之地。他们属于过去,马云他们则属于未来。周大顺他们趋于没落是不可逆的。即使尚存一线生机的,如凭钢铁、化工和水运致富的位于富庶的东南的华西村,不也开始从辉煌走向了平淡?那座矗立在村子中心、上置球形金顶、比埃菲尔铁塔还要高上四米的“镀金的笼子”(英国网民),如今住客稀稀拉拉,厅堂空空荡荡,这莫非是这个一度气壮如牛(这座摩天楼内塑有一头巨型金牛)的“天下第一村”气数难定的象征?企业转型迫在眉睫,但对于同为农民企业家的吴仁宝的继任者来说,又谈何容易!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再来看政府处理周大顺留下的那摊子乱事的方式,就不会感到不可理喻了。导致周大顺无法挽回败局的,不是他与省发改委主任有什么过节,也不是这位手握大权的主任有什么私心,而是他周大顺执意妄为的做法超出了限度。试想,哪怕换上一个主任,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还不是得听从省里统一的安排,照章办事?败局已定,自以为知悉败因,周大顺的心倒是安定了下来。在千禧年的一个午后,在长江左岸的一间茶室里,他对刘半文总结这些年来的得失,说他“最大的得是搞懂了政治,最大的失是被政治放了鸽子”。他真的彻底搞懂了政治?恐怕未必。他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到底是政治放了你周大顺的鸽子,还是你放了政治的鸽子呢?千禧年前后,国企纷纷改制,兼并重组,工人大量下岗,乡镇企业发展势头减缓,进入瓶颈期……问题如麻,乱象环生,自顾不暇。
“管而不死,放而不乱”,这个通俗的口号准确地道出了潜藏在中国经济运行中的秘密。中国是一个口号大国。如同传单和语录的功用,政治口号往往能够相当凝练地传达政府的意图和指令,用起来十分便利而且实效显著。搞市场经济,不放肯定是不行的,但又不能撒手不管;不管也肯定是不行的,但又不能管得过死。管放结合,拿捏适度,非常难。周大顺得之于管中之放,却失之于放中之管。放之无度,不可救药了,再来管就干脆一管到底,管死了事。
前文说过,南方是一个如同跛子的隐喻。刘诗伟在这部作品中多次绘声绘色地描写周大顺蛙泳式跛行的姿态。有时是实写周大顺的跛行,有时是虚写中国经济的跛行。跛子的两腿一长一短,行走在平坦宽敞的地面时是跛行,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时则像是平行。而对于两腿一般齐的人来说,正好相反,行走在平坦宽敞的地面时是平行,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时则像是跛行。近几十年经济社会的发展到底是跛行还是平行,很明显,这是作者欲假借这部作品思考和回答的核心问题。
别不立当初立下赌注时的理论依据,不仅在周大顺那里碰得粉身碎骨,而且在这部作品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叶秋收那里,也无法得到充分的验证。作者用了不少篇幅刻画叶秋收的形象。叶秋收是周大顺的结发爱妻、心目中纯净无瑕的女神。这个聪慧漂亮不乏独立思考能力的女性,毅然放弃上大学的机会与周大顺结婚,心甘情愿地跟随丈夫在商海打拼,日后独立经营乳罩服装生意,一门心思走市场路线。她的理论依据与别不立一样。问题是在中国究竟存不存在完全与政治无干的纯粹市场?倘若不存在,专走市场路线就是一句中听而不中用的废话。叶秋收后来遇到同行的恶性竞争:奸商突然窜出来出大价钱收买一个秋收牌乳罩的消费者,唆使她诬告陷害叶秋收,无良媒体一哄而上,叶秋收一时间手足无措,无计可施。此时能够出面救场的,还得是走政治路线的周大顺。周大顺及时赶到北京,直奔虽已离休、余威尚在的中国残联的洪(副)主席家里,呼喊着“大歪大颠地冲上去”捧住洪主席的温暖的手。这位一直关心周大顺的和蔼可亲的老领导问明情况后,二话不说就把电话打到主管意识形态部门的部长那里,一通官话说得入情在理,一场灾难转眼间便化为乌有。叶秋收不跛行路难,周大顺跛路子广。到底是周大顺跛还是叶秋收跛,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地平则周大顺跛,地不平则周大顺不跛。地平则叶秋收不跛,地不平则叶秋收跛。人跛不跛,得看地平不平。
读这部小说时我有一个突出的感觉:一般的所谓专业作家是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来的。所以本文开篇即说这样的作品在当今中国文坛似乎并不多见。刘诗伟是一个作家,但不是长期待在体制内、对改革开放的实际进程多少有着隔膜的一个专业作家。他的阅历相当丰富,在大学中文系读过书,发表过诗歌和小说,在县级新闻、法律部门供过职,后下海经商,在民营商企摸爬滚打多年,做得风生水起,对其中明里暗里的运作规则知根知底,自立门户办过咨询公司,写过像《终端宪章》这样的大话经营之道的作品,其间还在武汉大学学习中国现当代文学,获得文学硕士学位。这种有丰富经历的作家一旦重操旧业,自然会利用过去积累的生活素材,激活过去积累的思想成果。这是他创作小说的独家法宝。说实话,在我不大的阅读范围内,还没有见过一部像《南方的秘密》这样如此贴近改革开放的现实而富有思想活力的长篇小说。他不是在雾里看花,也不是在走马观花,而是置身其中,写他的切身经验、切己之思和切肤之痛,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与其说他是在写周大顺的命运,不如说他是在自况,写自己的苦思所得,一吐为快。
这个长篇小说,从内容看,你可以说它属于改革文学,也可以说它属于反思文学;从形式看,你可以说它明显带有上世纪80年代后半期先锋文学实验的痕迹,也可以说它是特别偏爱侧重于写实的作品。改革开放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把农民企业家周大顺放在这个历史时段中写,写他的顺逆盛衰,揭示其际遇因缘,力求揭穿隐含其中的整个中国改革行程的秘密,意图不小,寄意遥深。确切地说,这是一部似乎并不多见的借助写实强劲的力道深入反思中国改革行程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