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VS刘年
■ 张二棍:旅途对于每个人来说,既是不断寻找,也是不断逃避。这种一个人旷日持久的游牧般的行走,给你的生活带来了什么?给你的诗歌带来了什么?
■ 刘年:的确像一个游牧者,不停地转场。我有两千来只黑羊,就是那些棱角分明的汉字。它们需要新鲜的草场,即新的见闻、情绪和灵感来喂养。喜欢在天地间行走。上天,让我有所害怕,有所信赖,有所坚持。大地则像一本经书,辽阔、复杂、厚重和真实,让我阅读四季,观察万物,反省自己,领悟生死。一个人旷日持久的行走其实就是一种自由,自由时候的我最接近幸福。接近幸福的我的内心是柔软、敏感而宽广的,像湖水一样,能接纳和感受平时感受不到的雨滴、落花或者一只蜻蜓的点触,这种心态下的写作,会给我的诗歌带来野性与柔和。
■ 张二棍:谈谈你的摩托车和关于它的赋吧。
■ 刘年:我在拉萨买的新大洲本田CBX150型摩托车,8300元,暗青色,平实耐用。为此,我还写了一篇《摩托车赋》。摩托车没有玻璃,人能直接接触到大自然的风、雨、阳光。汽车里,看的是2D风景,摩托则是3D的。它灵活轻便,可以走乡道、泥路、草滩,它的平民化,可以让你随意地接触各类人群,做田野调查。半年多一点,我就骑着它走了两万多公里。妻子也叫我换辆贵一点的,我在网上查了很多新款的,最终还是决定暂停购买。喜欢现在这辆的陈旧、落后与简单。陈旧,往往附着时光和记忆,有沉静的美;落后,则意味着经验、彻知和亲切;简单往往意味着可靠。
■ 张二棍:谈谈你一直推崇的中国式诗歌写作。你诗歌中的古典气质,无疑是让你的诗歌具有一定的辨识度并赢得读者的重要因素,但是它会不会伤害你诗歌的现代性,你如何权衡其利害?
■ 刘年:以继承《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中的传统诗歌精神为主,以借鉴外国的诗歌思想为辅,用大家耳熟能详的现代汉语,写当下的现实的诗歌,我把它称之为“中国式诗歌写作”。这种诗歌和前段时间统治中国诗坛的西方式写作有明显的不同,西方式写作是以翻译诗为继承的主体,传统反而成了辅助借鉴的对象,西方式的诗歌写作大多是向深度发展,主张诗歌为无限少的小众读者写作。因此虽然深刻,但往往过于晦涩、隔膜、脱离现实,会导致读者的流失,诗歌的边缘化。而中国式诗歌写作,无论是语言表面,还是精神内核,都带着中国文化的基因,主张悲悯、体恤和关照,这种诗歌中,开始出现土地庙、菩萨、道法自然、为天地立心、为万物喊魂、为众生请命,这些汉文化符号式的意象。因为回归了传统、回归了现实,从而也回归了大众。事实证明,这种中国式的诗歌写作促成了最近几年中国诗歌的成熟与繁荣。汉语诗歌和中国水墨一样,有独立审美和理论体系,是世界艺术的重要分支,没有必要接受西方诗歌的招安。甚至,我反倒认为西方诗歌无限小众化的路,可能是条死胡同。不过,在无所不能的智能机器的冲击下,汉语新诗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不容乐观。我的写作在荒野中越走越深,正在丧失他们所说的现代性和在场感。我已经不太在乎诗歌术语了,什么现代性、现场感、口语、书面语、叙事诗、抒情诗之类的概念应该是评论家去纠结的,我更在意自己的内心。一首诗,写出来,是不是自己喜欢的,才是我最看重的。智能机器时代,太多新的、快的、高科技的、复杂的、绚丽的事物,而我喜欢在诗歌中保留一些这个时代不要的陈旧、落后与简单。
■ 张二棍:我常常想在写作中,我们不能做什么事情?我们不能要求自己的作品去完成什么?在一个作品完成之后,我们还可以让它做些什么?我们害怕它成为什么?有些人说你的写作是在重复自己,希望你有所改变,你怎么看?
■ 刘年:每个人的写作都是不同的,我一旦开始进入写作中,就很专注,其余什么事都做不了了。作品完成之后,我会把它发在微信里,或向刊物投稿,让它成书,我希望更多的人读到它,喜欢它,也经常收回来,重新改。我害怕它成为帽子、证据或者罪状,最害怕的是成为垃圾,虽然,它们看起来很像。突破自己,如蛇之蜕皮,何其难也。诗很多时候是你的镜子——经历、观点、心态、阅读、环境没大变,诗歌也变不了,如果强行变化,会拔苗助长,丧失自我。反之,适当地重复,可以巩固风格,加强辨识度。当许多改变累积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你想不变都很难。其实,如果把我现在的诗歌和五年前的诗歌做一番对比,变幅还是很大的。我现在的写作,虽然经常出垃圾,但还是时不时地写出点小惊喜。我用这种小惊喜,对抗世界给我的虚无感和悲剧感。
■ 张二棍:在成为一个诗人之前,你有没有其他的理想?而现在,你作为一个诗人,对当初那些渐行渐远的的理想有什么话想说?
■ 刘年:成为一个诗人之前,有过很多梦想,其中最主要的,想成为一个有钱人或者有权人。如今,作为一个诗人,我想对他们说,有时候,挺同情你们的。
■ 张二棍:能谈谈自己写作中的苦乐吗?也可以说说,这些苦乐带给你的写作什么样的变化?
■ 刘年:对于写诗,我没有太多的天分,总不能一气呵成,所以写得很苦。一首诗刚出来时,常常觉得还可以,经过读者的批评,或者长时间的冷静,毛病会慢慢显现。我一稿写出来,是垃圾,二稿写出来,是好一点的垃圾,三稿,往往才开始没有错别字,四稿五稿,才开始有光泽。所以,我必须反复地改,几年前的都改,发表过的、出了书的也改。有的诗改烂了,有的诗改死了,大多数的诗,就是在这样反复修改中慢慢定型完整的,因此,我是一个辛苦的匠人。痛苦和快乐是反义词,但辛苦不是。我喜欢我的手艺,喜欢修改的过程,正是这些辛苦,构成了我写作的快乐,也是支撑我写作的最重要理由。一张纸,其实就是一片带雪的荒原,每一行字,都是我的足迹,我是在纸上旅行、冒险,可以几天不下楼,吃些粗陋的食物,我喜欢这种陈旧、落后和简单的生活。
■ 张二棍:假如生命有一种颜色,你希望它是什么色?你目前是什么颜色?假如诗歌有一种色彩,你希望它是什么色?你的作品是什么色?
■ 刘年:生命是麦子黄吧,是成熟的颜色,也是苍老的颜色。诗歌肯定有很多色彩,只有一种色彩多单调。我的诗歌,是麦苗青。是黄的年轻色,诗歌年轻于生命,精彩于生命,诗歌比生命多了很多希望。诗歌是生命的润色版。我梦想让生命与诗歌合二为一,这很奢侈,意味着我的生命要开始返青。
■ 张二棍:你觉得一个诗人和他的诗歌,最好的归宿应该是什么?最坏的又是什么?
■ 刘年:别的诗人最好的归宿,我不知道。我的最好的归宿,就是一间木屋,几块菜地,一条可以浮起木船的小溪,别人要来看我,需翻走七八里山路才能到。而此时,我的诗歌,像风一样,在山外四季流传。在我看来,无法写诗的地方,都是诗人最坏的归宿,诗歌最坏的归宿是废品站。
■ 张二棍:我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你诗歌里的人物,常常呈现一种紧张的、挫败的,甚至游离的精神状态。假如我理解正确的话,你为何如此描绘他们?
■ 刘年:你的理解很正确。智能机器时代,日新月异的巨变,让怀旧的、迟缓笨拙的我,不安、怀疑、迷惘,甚至绝望。在冰冷的神一样无所不能的智能机器面前,写作如同儿戏。就像被罚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所有的挣扎与努力,更像一种例行公事的仪式。所以,我的文字里会写一些失败的英雄,他们不管结果,只管对错,不管生死,只管爱恨,让那些现实里无处安放的虚无、疲惫和寒冷,往纸上转移,分给那些汉字构成的英雄们一起承担。然而,文字并不能彻底地消除我的担忧,所以,如果让我有机会选择,我还是会转身掉头,走向艰辛但优雅的农耕社会,在那里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我无法转身,只能选择游离。
■ 张二棍:你的简介里,特意提到荒原、落日和雪,这三样或恒久或短暂或混沌或神圣的事物,它们对应你的诗歌和生活吗?有什么隐喻?
■ 刘年:三样事物都没有什么隐喻,只是单纯的喜欢。荒原的辽阔、寂静,可以安放我的自由和孤独。落日的悲壮、易逝,能与悲观主义的我形成共鸣。白雪让人悦目,让脚步获得柔软的呼应。在青藏高原,我同时遇到过这三样事物,我当时就像棕熊一样,无忧无虑无原因地奔跑起来。
■ 张二棍:从水泥厂的机械维修工,到编辑,到老师,从背井离乡,到市井出没,到藏身校园,从世俗生活中的刘代福到诗人刘年,你觉得你的畏惧、恐慌、压抑等这些负面情绪发生过怎样的转折和变化?
■ 刘年:我的畏惧、恐慌和压抑,并没有多少改变。其实,我现在大部分时间,还是作为刘代福活着的,作为刘年的我,往往只活在纸上,因为只活在纸上,所以更加我行我素。而刘代福,则显得卑微、沉重和圆滑。不过,刘代福正在努力追赶刘年。祝福刘代福,希望他有一天能追上。虽然刘代福的步履艰难,追上的可能性不大,但我喜欢他步履中的方向感。
■ 张二棍:敢不敢想象一下,你的写作有一天无法进行下去了,你会如何面对?
■ 刘年:对于我来说,那是另一种死亡,我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所以,几乎每天都与死神赛跑,尽量去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把最好的精力都用在写作或者与写作有关的阅读和行走上,尽量珍惜身边的人与事,珍惜眼前的景与物。真到了那天,会悲伤,会不舍,但我会放手。还好,热爱写作的人,有两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