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琳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曾经,过于注重“社会承诺”的新诗使读者始终无法挣脱社会语境的束缚。当进入20世纪90年代(也许还可以向前追溯),当代诗歌的写作却有了新的价值:语言的丰富性、文本的包容性以及内在诗质中的复杂纹理不仅意味着其所处社会语境的矛盾与张力,更召唤着读者新的阅读视野与审美感受。然而面对新诗的迅速成长,新诗的阐发却明显有些滞后,对此诗人翟永明曾表示:“诗歌批评跟不上创作。”
翟永明的评价不仅适用于国内的当代诗歌批评,同样也精准地描述了海外中国当代诗歌的研究现状。过于沉浸在新诗的社会语境中一直是海外汉学界中国新诗研究的弊端所在,对此,海外汉学界开始有意对新诗研究的极端社会语境倾向进行反拨,其中尤以荷兰汉学家柯雷(Maghiel van Crevel)的发声最为引人注目。承继了荷兰莱顿汉学的“新批评”传统,柯雷在研究中国当代诗歌时从未放弃对文本的阅读与阐释;同时身在诗歌现场,柯雷又比任何汉学家都更了解当代中国风起云涌的社会语境对诗歌形态的塑造力量。从“文本”到“语境”再到“元文本”是柯雷研究兴趣的发展过程,也是其中国当代诗歌研究视野中的三大维度。“文本,在这里指诗歌文本,包括书面文本和口头诵读文本。语境,指诗歌存在于其中的社会、政治和文化环境。元文本,指关于诗歌的话语。”文本与语境相互独立,却又彼此依存。元文本相对于语境来说需要我们以“细读”的方式去考察;而相对于文本来说,则又是与其密切相关的社会语境,从而成为文本与语境之间一道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本文即旨在围绕这三大维度对柯雷中国当代诗歌的学术研究进行评述,以期持“他者之镜”加强对“自我”的认知,从而有助于更深刻地反省国内当代诗歌批评研究范式的陈旧与不足,为中国当代诗歌在世界范围内的交流、翻译与传播添砖加瓦。
正如上文所提到的,柯雷的学术研究承继了荷兰莱顿大学的汉学研究传统。作为荷兰历史最为悠久的高等学府,莱顿大学汉学院被称为欧洲汉学研究中心。而早期荷兰汉学的鼎盛,则与其殖民活动关系密切。
荷兰与中国的直接交流可以追溯至四百年前两国航海商人在印尼爪哇岛的相遇。17世纪,荷兰海上帝国兴起,建立起全球贸易市场,在世界各地扩张殖民地和贸易据点。因此,荷兰与英、法、德等国的汉学研究从一开始就确立了完全不同的基调。如果说后者是以基督教为载体,采取怀柔的策略进行文化输出的话,荷兰的汉学研究则有着更为赤裸而直接的商业和殖民目的。19世纪,第一次鸦片战争使封闭已久的中国打开了大门,越来越多的中国移民涌入荷属东印度,大量的中国劳动力在荷属殖民地形成了数个“组织严密”华人社区。为了同他们打交道,荷兰殖民地政府决定在早已有东亚研究基础的莱顿大学培养“中国通”和“华侨通”。这些接受了中文培训的学生一毕业便被派往厦门,进行语言实习,而后则会成为具有语言专长的殖民地官员。在莱顿大学中文系最早的三位教授中,施古德(Gustaaf Schlegel)和高延(J.de Groot)都曾在东印度工作数年,另一位戴闻达(J.J.L.Duyvendak)则曾驻任北京公使馆翻译。正是由于荷兰汉学研究早年的商业、政治目的,深入研究对象所在地亲身体验与考察—也就是柯雷后来所强调的“田野调查”—成为莱顿大学汉学研究的特色传统之一传承下来。
这种中文课程直接与殖民地管理相关联的培养方式在莱顿大学持续了近80年,直到二战时期才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19世纪20年代,对古典文献进行语言学方向的考察作为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在欧洲兴起。学者们逐渐发现,“使用语言学对异国文献进行细致的阅读分析”似乎是一种颇为有效的研究方式。跟随着欧洲汉学界的学术潮流转向,莱顿汉学同样朝着语言学的方向发展。此后,由于美国汉学的兴起,欧洲汉学丧失了此前在世界范围内的领先地位,但对“文本进行细读分析”却作为一种重要的范式延续在莱顿大学汉学研究中。其实追溯莱顿大学的汉学研究史,“对文本的重视”自第一位汉学教授施古德起便已存在。这位至今仍享有盛名的教授不仅搜集了大量关于中国南部及荷属东印度地区生活的第一手资料,他对于莱顿汉学研究的另一大贡献则是那句“Lisez, lisez, lisez! (read, read, read),”即广泛阅读中文原文,不纠缠理论方法,“这种直接坚持接触中文原文的态度,仍是荷兰汉学界的特色。”到了20世纪70年代,这一传统仍被一代又一代的莱顿学者所延续着,经过司马翎(Jeroen Wiedenhof)、卫玉龙(Rint Sybesma)以及莱顿大学语言学系主任郑礼珊的努力,可以说“在中国之外,没有任何一所大学能像莱顿这样如此高度重视中国的语言学研究。”
作为一个在莱顿大学学习并工作三十余年的学者,柯雷的汉学研究带有明显的“莱顿气息”。虽然母语为荷兰语,但他却精通英语、中文、德语等数门语言。在柯雷看来,我们对学术视域中某一地域(如中国、欧洲等)的定位通常基于“语言、文化、地理和(政治)历史”四个要素。而这四个要素中,尤以语言最为特殊,因为它“同时也是通向研究中其他客观对象的终极之道。”这也就是说,当我们在聚焦一种语言时,我们会得到比语言更多的东西,“纸上的语词也可能具有一种人们普遍接受的参考价值。”深厚的中文语言功底使柯雷得以在诗歌原文文本的阅读中走入一片片别有洞天的新世界。在当今这个“文本细读法早已身败名裂”的时代,柯雷仍然坚持使用“细读”来进行中国当代诗歌的阐释与研究,并声称“我的主要研究方法是文本细读。”但与传统的“细读法”不同的是,柯雷并不严格死板地膜拜狭义的文学文本,而是期待在文本的“内聚力”(coherence)中去发掘那些“悬而未决的张力”。
同时,柯雷也将莱顿汉学“田野调查”的传统发挥到了极致。三十年来,从北京到上海,杭州到成都,还有南京、昆明……他结交诗人,收集民间刊物,采访编者与作者,然后将这些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带回荷兰莱顿大学,以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与考察。我们常说,有诗人的地方就有江湖。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国当代诗坛风起云涌,喧嚣吵嚷者有之,哭笑不得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柯雷作为一位“外来者”,却与各派的诗人皆有“交情”。惟其如此,他方能以充实的资料串联起一张缜密的“先锋诗人江湖”之网,并极力用中立“客观”的态度,以一部厚重的《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Chinese Poetry in Times of Mind, Mayhem,and Money)再现中国当代诗坛“众生相”与“众诗相”。
上文所提到的《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以及1996年同样在莱顿大学博睿(Brill)出版社出版的《破碎的语言:中国当代诗歌与多多》(Language Shattered: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and Duoduo)(以下称《破碎的语言》)是柯雷的两部重要的学术专著,这两部著作充分显示出柯雷在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中的学术观念,同时也描绘出这位海外汉学家学术视域上的发展与成熟。《破碎的语言》是海外英语世界中研究多多诗歌的最重要的资料。在这部著作中,柯雷便使用了“细读法”对多多的诗歌进行阐释和解读,以敏锐细致的嗅觉探寻其诗歌文本中的阐释空间。将多多的诗从“中国性”与“政治性”的社会语境中剥离出来是该著作另一核心观点,柯雷力图在论述中修正西方读者在阅读时所惯常带有的偏见和误读,分析其诗歌的艺术性和独特价值,这种力图以真正文学性的眼光审视中国当代诗歌的研究态度和方式令人赞赏。但该书出版后收获广泛好评的同时,也有学者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杨小滨(Yang Xiaobin)在一篇书评中就对柯雷将文本与语境分开的做法表示怀疑,他认为这是一种二分法,而文学的实际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
2008年柯雷第二部著作《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的问世在汉学界引发强烈的反响,超过6位学者为这部书发表了书评。贺晓麦(Michel Hockx)、陆敬思(Christopher Lupke)皆称这部著作奠定了柯雷在世界范围内中国当代诗歌研究领先者的地位;江克平(John Crespi)、陈威(Jack W. Chen)认为这本“伟大的”书是“无人能及”的;洪安瑞(Andrea Riemenschnitter)则表示这本书不仅适合非中国学研究者查阅,也适合大学课堂的使用,更是专业领域学者的“必备用书”……《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受到如此高度的评价并不夸张,经过数十年的田野调查与伏案写作,柯雷为我们所呈现的,不仅是一幅广阔的诗歌图景,其严谨新颖的学术构思和写作范式同样令读者眼前一亮。
通过梳理柯雷学术发展的轨迹,我们可以看到,柯雷对文本与语境关系的思考可以说贯穿了其整个学术生涯。语境与文本的互证,再加上元文本与二者的互动,柯雷在三重维度中建构起自己的诗学框架。
中国儒家“诗教观”的确立,绵延横亘数千年,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达到顶峰。这条文学脉络围绕“文以载道”为核心,文本不被允许呈现出暧昧、多价的特质,同时过于主动和个人化的阅读也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表现。这种状况自70年代末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文学的写作与阅读都趋向个人化。而对于海外的读者来说,虽然“以文本为主”的观点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就被屡次提及,但在大部分情况下,诗歌的文本与语境之间仍免不了沦为直接而明确的一对一关系。柯雷曾在莱顿大学的课堂上做了一个和瑞恰兹当年在剑桥大学任教时相似的教学实验。他选用了一位荷兰女诗人的诗歌让学生们加以评论,然而学生们由于事先知晓本节课将要学习李清照而斩钉截铁地认定荷兰女诗人的作品就是李清照的译词。这个小实验说明了在阅读作品时过于注重个人的先入之见往往会使判断受到文化、政治等外在语境方面的偏见的影响。而对于中国当代诗歌来说,语境化的解读则会导致更严重的误读。因为阅读古典诗歌也许有必要了解那一段中国历史,但如今“人们通常不再需要这样的背景知识。中国干脆常常不在场。”当诗歌开始有意逃避现实疏离解读、亲近个人与内心,其意义主要由“实验性个人用语、主题、修辞、听觉和视觉诗歌形式等组成”,对文本或文本形式的细读则成为通向理解诗歌的一条有效途径。
“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是新批评派所提倡的一种重要批评方式,但也成为其后遭到百般诟病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柯雷所反复提及并使用的“细读”与旧式新批评派所倡导的“细读”并不完全相同。他曾在《破碎的语言》中指出,对文本的尊重并不意味着将文本外的知识与“细读”完全隔绝开来,“如果文本外的知识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一首诗歌,那我们为什么要对它视而不见呢?”这种文本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双重视野使柯雷对中国当代诗歌的阐释具有了包容性和多样性。
柯雷文本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双重视野,首先表现在对诗歌内容与形式的关注与阐释上。古今中外,尤其对于诗歌研究者来说,“内容与形式”都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重要命题。持形式论者,往往会陷入“理论陷阱”;持内容论者,则会沉迷于“内容偏见”;而主张调和论者,在赵毅衡看来,又显得只是“躲到诡辩中逃避回答问题。”对于把中国当代诗歌视为被修辞、被装饰的社会文献的批评范式,柯雷将之描述为“内容偏见”并予以否定。他在《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中正面抨击了这种现象,他所要做的是使用“细读”的方法,去讨论诗歌最独特也最难以琢磨的特征,即所有该属于诗歌技巧的关乎节奏、言语及逻辑的修辞手段。正如艾维拉姆所说的:“诗要诉诸节奏的力量,只有在满足这类要求的情况下,内容才能获得至尊之位,并超越特定的历史语境。”但同俄国形式主义等流派对形式至高无上的推崇所不同的是,柯雷并没有抹杀内容在文学中的意义。虽然“诗歌并不是记录社会的文献,”但长期在中国的田野调查使柯雷清醒地意识到混乱动荡的20世纪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形塑力量。因此柯雷认为,当我们在理解一首诗歌时,仍要持续关注其形式与内容的相互依存性。在《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当代诗歌》中,柯雷描述了80年代末诗坛上出现的崇高与对立的景象。一些好斗的批评家将诗坛分为“崇高”与“世俗”两派,而柯雷却认为这种二元对立的划分方式显然过于简单化,在对于坚诗歌的个案研究中,柯雷发现,于坚由于对物质世界的冷静审视常使其诗歌被视为“客观性”的代名词。然而,“作为于坚诗作中一个全局性的动力的客观化”,“常常与我称之为‘主观化’(subjecti fi cation)的概念互动。”对此,柯雷仔细分析了于坚诗歌中使用的重复性手法所造成的“陌生化”效果。自古以来,人类正是由于认识的累积“才能将自己与其他符号相连接。”因此重复不仅可以使我们趋向世界的真相,同时也可以对世界重新命名,从而达到主观性变异的目的。柯雷对于坚诗歌形式上的细读分析揭开了表层的内容面纱,通过阐释诗人在诗歌技巧与结构上的巧妙建构,一种更深层次的内容变得可感可知。当我们理解了于坚诗歌对凡庸生活客观化凝视下的主观性建构,当我们意识到韩东绝非仅仅只是“到语言为止”,而是对“人类接触和交流”有着“存在主义式的怀疑,”我们也便可以由此窥视那个充斥着喧嚣与争吵、看似对立实则统一的中国先锋诗坛。
诗歌文本的“整体观”与诗歌江湖的“整体观”同样也体现了柯雷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双重视角。新批评派的先驱艾略特一开始就提出了“有机形式主义”,即将文学文本看做是一种有机的、独立自足的“象征物”,作品的各个组成部分并非简单的叠加,而是一种规律性的有机结合。艾略特的文学作品有机“整体观”启发了新批评派后来者,从而相继提出悖论与反讽、张力说、包容诗等。对新批评派来说,“情感主义是简单的表现论,实证主义是机械的决定论,印象式批评则代表了混乱无序,真正有价值的诗应该表现各种对立因素的和谐统一。”因此,优秀的作品,其魅力恰在于文本内部各方的相互冲击、映衬与平衡。柯雷同样在文学批评时更注重文学作品内在的复杂性,除了我们上文所提到的柯雷对于坚诗歌的分析外,《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当代诗歌》中的其他个案研究也皆是以打破二元对立为论证思路,追求文本整体的和谐统一。在柯雷看来,虽然整个先锋诗坛自80年代起的趋势是由“崇高”到“世俗”,但通过细致的文本细读与分析之后我们会发现,先锋诗坛所谓的纷乱与对立其实并没有诗学本质上的区别。不管他们采取什么方法,喊出什么口号,都是推动中国当代诗歌前进的助力。在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新诗新诗演进中,所谓“崇高派”与“世俗派”殊途同归。
再次,柯雷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双重视野还表现在将文本细读与文化研究范式的融合。早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伊格尔顿就对批评界中所谓“文化研究”的无限扩张表示了担忧:“我们看到,当代文化的概念已剧烈膨胀到了如此地步。”一方面,建构在消费主义之上的大众文化迅速传播并席卷全球的每个角落,我们走进了一个文学的祛魅与献媚的时代;另一方面,文化对文学的挤压和冲击遮蔽了对文学本身内在丰富性的探寻。作为一位始终在学术研究中坚持文本为主的学者来说,柯雷却从未掩饰自己对文化研究的兴趣。在《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中,他用一章的篇幅对颜峻的诗歌实践进行了的文本解读与文化分析。颜峻的诗歌实践是当下社会中诗歌走向大众的一种颇为新鲜的形式,这种带有文本、音乐、影像三维模式的诗歌场景最为生动地体现了文学与文化界限的模糊与开放,而绝非高雅文学对大众文化的献媚。通过单独考察颜峻的诗歌文本,柯雷发现其结构形式和伦理意象与艾伦·金斯堡、威廉·巴勒斯以及西川作品的互文性。同北京的一些下半身诗人沈浩波、尹丽川一样,“年轻的作者以颓废、傲慢或理想主义的方式表现社会关怀,”看似玩世不恭的作品中充斥着“秽语和亵渎之言”,但实则是其沉思、反叛和勇气的表现,就这一点来说,颜峻所代表的时下的“先锋诗歌”,与80年代的朦胧诗先辈作品的精神一脉相承。在此,柯雷重申文学与文化的越界、高雅与低俗之分的瓦解并不意味着“‘老式’的东西将会消失”,只是“诗歌话语穿越一道急剧变化的文化风景的同时,它也会以新的方式开放着。”
1986年,柯雷作为交换生来到北京大学。此后,他便在荷兰与中国之间频繁往来,以求更真切地接触中国诗歌。对于柯雷来说,“了解诗坛只有一个办法,也是相当愉快的办法,就是待在中国国内,寻找诗歌文本,寻找关于诗歌的话语,寻找诗歌的发生地。”他曾在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的课堂上,启发大家去思考一位学者坐在书斋里与深入“田野”中所写出的文章有何不同,从而强调对研究对象所处语境进行亲身考察的重要性。虽然莱顿大学中文图书馆规模为欧洲之首,而且如今网络也十分便捷,但对柯雷来说,“置身于世界别处的一个大学里去研究中国当代诗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台湾中央大学英美文学系教授柏艾格(Steve Bradbury)在2009年发表的关于《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的书评中对柯雷描绘中国先锋诗歌以及诗人谱系的审慎与详尽大加赞赏,他认为柯雷这种学术上的明智判断正是基于其多年来身在诗歌现场的“田野调查”。不少报刊杂志在描述柯雷时常常提到其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以及与各色中国“老朋友”吃饭、喝酒的场面。而我们在惊叹于这位荷兰的汉学家是如何努力融入中国当代诗歌现场之余,更应当关注的是他在“田野调查”中所搜集到的民刊资料和关于中国先锋诗人、诗集、诗选以及相关研究著作的参考名录。目前,这些珍贵的近一百种中国当代诗歌民刊“已被莱顿大学图书馆列为‘特藏图书’,享受与珍本古籍同样的待遇。”同时,“这些诗刊的信息也被发布在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资源中心网站,”而前文所提到的参考名录同样也发布在这家网站上。2007年至2008年,柯雷先后在该网站上发布了三篇中国当代诗歌相关的参考名录。这些目录分别详尽地记述了1970年末至2000年初中国当代大陆诗坛非官方民刊、先锋诗歌研究文献以及先锋诗人的基本情况,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柯雷本人在每一本民刊条目后都做了注释标注其创刊或发行情况,同时每一条目皆是以中英双语呈现,极大地便利了后来研究者的查阅。虽然柯雷在这些目录的著者序言中屡次提及原材料的庞杂,以研究者一人之力(尤其对于一位身在海外的非母语研究者来说)也许无法穷尽。但这些目录的目的,正如柯雷指出的,“并非在于显示目录中所收的条目数量有多么惊人,”而是让读者意识到,在人们的精神世界被大众文化侵蚀的今天,这些曾占有神眷之地如今却日渐被读者所抛弃的“高雅文化”本身是以怎样纷繁庞杂却坚韧执着的姿态存在于世。它们对于这个浮躁时代的意义,远比我们所能想到的大得多。
大量的田野调查使柯雷的学术视野相较于其他的研究者来说更为开阔。由于浸淫中国当代诗坛多年,他可以算得上是这一“诗歌江湖”中不少事件的亲历者之一;同时作为一位海外学者,他的研究又必定带有“局外人”视角。这种“局内人”与“局外人”交错的身份转换在柯雷的学术著作中呈现出奇异的融合。他可以对诗歌事件的来龙去脉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如在2001年12月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第七届铁狮子坟诗歌节上,柯雷目睹了下半身诗人与在场观众们的口水仗,也见证了一位“怒气冲冲的长者”带着“长剑”对这些让北师大及诗歌“蒙羞”的诗歌创作的“声讨”。不过亲历众人对下半身诗歌的批判并没有导致柯雷将下半身诗歌视为“毒蛇猛兽”,反而颇有意味地以“长剑”的象征联想到了“戴安·阿勃丝(Diane Arbus)那幅著名的摄影作品—在纽约中央公园那个手拿玩具手雷的小孩”,这张图片被倒置,“成为《下半身》创刊号的封面图片。”与此同时,一位网友在腾讯视频网站上传了记录这场诗歌风波始末的视频,会中部分观众的愤然离席与会末众位诗歌爱好者声嘶力竭的讨伐无不表明着他们作为“局内人”对中国诗歌未来命运的焦虑与担忧。“局内人”的群情激愤与“局外人”柯雷的“冷静客观”显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柯雷其实对下半身诗歌写作的评价并不高,因为这些诗歌如同下半身诗人们自己也欣然接受的“不过是以断行写下的稍纵即逝的想法或印象,挑衅的,甚至可能是骇人的、荒诞的、值得一读但并不耐读。”但是“单一维度及浅薄的文本性并不是一种价值判断,也不是在委婉地说‘下半身’是糟糕的诗歌。”对柯雷来说,“成功的下半身诗歌文本,一方面有一种特别的口语化或戏剧化特征”,另一方面,又有效地再现了文学之外的相关语境”。在这里,柯雷所提及的所谓“文学之外的相关语境”即是当下贪得无厌、金钱至上、性放纵与传统价值观逐渐崩塌的“新新中国”。
《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的英文原版题目Chinese Poetry in Times of Mind, Mayhem and Money中暗含了著者对于中国当代诗歌社会语境的大致理解。柯雷用“money”作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坛的社会语境的关键词虽不全面,却也颇为贴切。柯雷自己也在书中承认,“中国当代诗歌交杂着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复杂语境,想要用三个词语和两个时代—精神、错乱和金钱,以及‘80年代’、‘90年代’等—来进行概括,显然是不公平的。”由于诗歌天然具有的反功利性,它与这个时代日益强化的功利主义和消费金钱观产生了尖锐的冲突。裹挟着“娱乐至死”时代精神的大众文化以席卷之势漫延至社每个角落,也解构着读者们对诗歌的“崇拜”。诗歌写作退守至社会的边缘,“真正的诗歌处于一种空转状态。”
上文提到,20世纪末中国的社会转型造成了文化与经济的紧张关系,大众文化的兴起导致严肃诗歌写作的失效。正如谢冕所说:“已经不存在一个统一的诗歌运动。一个完整的太阳已经破碎,随之出现的是成千上万由碎片构成的太阳……诗歌正试图确认一个更为奇特也更为陌生的秩序,它考验我们的适应力与耐性。”从这位昔日率先力挺朦胧诗一派的诗评家的话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对现实的焦虑,也可以看到对未来的希望。希望在于,诗歌作为一种本质上就具有非功利性的文体,在挣脱了外界强行赋予的责任与承担后,代之以对个体精神的抚慰与抽象价值的关怀和口吻。这“使得一些诗人在写作的过程中……保持了分析辨识的独立思考态度,把差异性放到了首位,”多路向并进、多元美学探求并存的集合开启与拓展了中国当代诗歌新的生长点。焦虑在于,当80年代盲目的激情与乐观逐渐退潮,当诗人们的自恋与个人英雄主义被现实狠狠击碎,金钱与物质不仅凌驾于大众的价值观,也同样冲击着诗人们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
在《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中,柯雷将自己对中国当代诗歌语境的考察梳理为三个要点并强调贯穿全书始终:
第一,政治环境逐渐宽松:曾经,对诗人写什么、怎么写,都有严格的指导约束,如今则可以较为自由的表达。第二,高雅和通俗文化以及其他各种消费性娱乐方式势不可挡,与曾经在80年代领一时风骚的诗歌形成了竞争关系,在这样一个极度商业化的社会氛围中,诗歌不得不重新进行自我定位。第三,中国诗歌和外国文学,尤其是和内涵向来都非常宽泛的西方文学的关系,已有很大变化……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中国开始重估自己的文化身份,诗界及批评界也参与了这个过程。
这段话不仅描述了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歌的语境新特征,同时也指出了其所面对的两重边缘化处境。其一,市场经济横行下的诗歌边缘化。随着市场经济在当代中国的进一步确立,大众文化兴起,曾经被认为是严肃神圣的“知识”一度贬值,诗歌也与昔日的所谓“精英文艺活动一起,变得相对无关紧要了。”面对被忽视的境况,诗人们也意图反抗,却由于力量太过弱小,最终只能沦为看起来可笑的喃喃自语。在这样一个极度商业化的氛围中,很多曾沉浸于80年代文学狂欢中的人们放弃了文学理想,或弃笔从商……但也有一些诗人选择固守诗歌王国。柯雷在《金钱与精神时代的中国诗歌》中以一章的篇幅论述了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中国诗坛的“世纪末论争”。这场论争由“民间诗人”向“知识分子诗人”率先发难,以席卷之势几乎影响到了每一个写诗、读诗、评诗的人。在两方的论争中,我们可以看到两大阵营在中国当代诗坛形成对垒之势,他们分别为彼此贴上了数个二元对立的标签。然而,通过对社会语境与双方具体文本的深入分析,柯雷认为,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不论是知识分子写作,还是民间写作,都只是知识分子对抗现实的不同方式而已,本质上来说,他们仍属于一个群体。正如唐晓渡在论争中所言:“所谓‘民间立场’、‘民间身份’云云,不应是对诗歌的一种限制,而应是一种解放;不应意味着一道符咒,而应意味着广泛的对话;不应被视为一件克制或扫荡异己的法器,而应被视为一根维系所有孤独的探索者的纽带。”其言辞切切,发人深省。面对消费主义与大众文化的大肆扩张,对话也好,争论也罢,都是新诗自我认同以及在社会中边缘化的身份危机的表现。
其二,西方现代文学与中国新诗的纠葛同样也是后者所面临的困境与挑战。中国古典诗歌所拥有的丰厚的“民族资产”使其毋庸置疑地在世界范围内都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具有“合法性”的文学。因此,当中国新诗将自己与传统对立时,其也由于文学资源的贫瘠在世界文学的范围内成为不可逆转的“外省”。在卡萨诺瓦的“文学世界共和国”中,“处于文学世界中心地位的语言所承载的文学性,都会受到文学边缘地区作家的青睐和利用。”然而,通过对中心地区话语的“借用”而试图进入中心实际上非常“困难”。一百年前,尚处于萌芽期的中国新诗将自我进行去历史化操作;一百年间,从自觉到不自觉,每个新诗诗人都在为成为“被承认的诗人”而努力奋斗,却被“祝圣中心”认为其作品由于带有“过时的”中心话语的特质而始终无法靠近“世界诗歌共和国”的“格林尼治子午线。”1990年,宇文所安(Owen Stephen)在《什么是世界诗》(“What Is World Poetry”)中,指责中国当代诗歌太“可被翻译”“译本就是原作”,从而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一场关于“世界诗歌”的辩论。为何一位海外汉学家这样偏颇的观点,却能在国内诗歌界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其实对处于边缘地位的中国当代诗歌群体来说,如何摆脱边缘走向中心重拾昔日的辉煌,如何在走向中心的过程中维持自身独特的品质,这些思考论争自90年代便开始发酵。宇文所安的一席话在中国诗歌界看来正是对“中国新诗”存在的合理性进行了质疑,可以说是戳中了中国当代诗歌界的软肋。
柯雷曾无奈地表示,他来到中国接受报刊杂志的访谈,被记者提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便是:如何看待中国当代诗歌的边缘化?这足以见出如今诗歌被冷落的处境如何让每一位新诗关注者惶惑不安。然而面对这种悲观论调,柯雷却有不同的观点。他一再向采访者强调,当我们在说“边缘性”的时候,究竟在以何标准为参照?在柯雷看来,中国诗人的身份危机以及对自身写作合法性的质疑更多地来自于中国“文以载道”的诗学传统。如今“既然诗歌不再有进仕加爵之用,中国诗人自然也就逐渐失去了他们原先不言自明的社会地位。”因此,当我们绝望地将自己所看到的情形视作一种诗歌危机,我们所依据的潜在标准往往与诗歌本质毫无关联。当金钱、收益、道德等价值观理所当然地成为印证新诗处于边缘与没落地位的参照系,当海外汉学家带有西方中心的一己之见足以左右国内诗坛与批评界的言论风向,也许我们是时候去重新思考究竟什么才是评判新诗的合法化力量与权威标准了。
而与“边缘论”相类似的另一错位现象是,“没有市场销路的当代诗歌,被无端拿来与生活其他领域里的商业化潮流相对比,成为被痛惜和嘲弄的对象。”对此,柯雷指出用数字、道德来衡量诗歌的相关性,是一种社会简约法。他引用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社会场域理论以印证“文学场是一个单独的、有着自身运行法则、独立于政治和经济的社会领域。”接下来柯雷便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谁的边缘?是什么使古典诗歌范式、社会经济发展或权力关系成了中心?谁的中心?”这三个连续的发问足以使我们沉思。我们赋予了新诗太多期待与希望,却很少察觉到相对于千年的古典诗文传统,新诗仍处于萌芽期之中。它的本质核心,绝不首先在于对历史与社会的批判功能,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追求现代性的冲动”。当历史进入90年代,中国社会终于加速进入现代化转型。新诗的种种转变也申明了其自身的需求,申明了一个与社会转型既彼此纠缠又相互独立的现代化进程。
面对日益复杂的社会环境与现代化困境,初步成型的中国新诗亟需确立一个相对统一、正确的审美评价标准以保证其接下来的变革不会总是以断裂的方式呈现,也不会由于价值观的碎片化而成为一座座艺术的孤岛,被大众彻底放逐。在这种历史语境下,如何正确处理文学与社会、政治、经济之间的关系?正如布迪厄所说:我们要理解文学,就要理解“它相对于权力领域而且特别是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基本法则,即经济和权力基本法则,是如何被界定的。”因此,不同于奚密仍然将现代诗歌置于边缘的地位,只是承认了其边缘化的合理性,柯雷对所谓的“边缘性”进行了本质上的质疑。回到诗歌,以诗歌本身的条件和标准去接近它,我们便会看到“一个显然欣欣向荣,即使稍微有些自给自足的文化景象。”
1994年,在奚密教授访问北京大学之际,柯雷应谢冕教授之邀以海外汉学家的身份谈了谈对中国当代诗歌的看法。在讲座中,柯雷将自己比喻为一个非要跑马拉松的“瘸子”:“外国人读汉语是很慢的:瘸子跑不快。别人在几个小时内能跑完的马拉松,瘸子却得跑一天一夜。但没准儿,瘸子在没完没了折磨自己的时候看到了很多事情,最终跑完了,而且有话说。”如今,柯雷更愿意将自己比作一种生在苏格兰北部的飞鸟:天空是它最自然的环境,同时它会跳水和潜水,也会捕鱼(它在捕鱼方面也许并比不上其它的鱼)。在这里,天空便是母语,水是外语,而捕鱼则是飞鸟的技能—研究诗歌。柯雷关于“瘸子”与“飞鸟”的比喻形象地表现出海外汉学家的研究状态,他将此称为由于“无知带来的虚心”。“偏见”与“虚心”交替,这也正是汉学家的学术研究不同于国内学者之处。但柯雷提及这些的本意并不在于抨击海外汉学家的不足亦或对其优长沾沾自喜,而是更为注重不同文化视域下不同研究者思维意识的差异。柯雷在学术研究中这种独特的方式和宽容的心态不仅值得国内学术研究者进行反思,对海外其他汉学家而言也同样具有借鉴意义。
本文开篇我们即提及,从新诗崛起至今,诗人们早已走在了诗评家前边。虽然我们的新诗还有太长的路要走,正如杨炼所说:当代中文诗一开始就面临着绝境,“不仅是外在条件的贫瘠,还是内部人为的空白。”文化传承的断裂在某种意义上使新诗成为真空瓶里培育的植物,没有语言、背离传统、缺乏评价标准,书本中的过去和西方的译文一样遥远。但在中国和西方、现在与传统、诗歌与大众文化之间,诗人们始终在挤压中寻找着创造自己血缘的可能性。面对新诗写作的一往无前,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同样应当如此。挣脱体制的束缚,走出象牙塔的制约,走向诗歌现场的鲜活与喧嚣,将新诗文本置于广大的社会语境中考察,以一颗平等、宽容、谦逊的内心寻求异质文化的沟通与交流,这是荷兰学者柯雷为当代中国诗歌评论界提供的一条有益路径。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中西方文化批评的碰撞与对话中,中国新诗会惊喜地发现向上的新质,从而完成全方位的自我再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