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 剑
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搞到这番田地的?
工作5年,积蓄5万,专业混乱,因种种原因得罪了领导,形单影只,一个人住在破旧的集体宿舍里(半夜时有硕鼠),读海子的诗歌和余华的小说,喝廉价啤酒,每晚子时站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看青春慢慢流逝。
对了,还有最后一次救赎的机会摆在我面前,而我差不多就快要失去它了。
鲁迅先生说过,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2001年的秋天,全世界最令人震惊的事,莫过于美国世贸中心“双子星”的倒塌。这件事其实与我无关,但并不妨碍我每晚坐在办公室里(用单位的电脑拨号上网),在新浪论坛和各个BBS里激烈争论,反复研讨,恨不得拿着红蓝铅笔,把世界地图画上几道线,挥斥方遒。时间在点滴流逝,我的愤怒、不解、激昂,最终演化为一种确凿不移且与我休戚相关的结果:距离10月13日的全国研究生入学考试只剩下10天时间了。
我为何如此狼狈不堪?早些时候,1991年,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找到我家,力劝我在文理分科时选择文科。当时我年轻、无畏,扬着长满青春痘的脸,明确告诉师长:文科我已经学得很好了,现在需要把理科补上。我的目标是文理兼修,十项全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1992年,我以全班第三、高出全国重点线30分的成绩考上了兰州大学。填志愿时,我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其实我就是喜欢文科啊!而全国重点院校里面,只有吉林大学和兰州大学的哲学系是文理兼收的。吉林太冷,而兰州有我向往的黄河与黄土,有张承志的《北方的河》与张贤亮的《绿化树》所描绘的景象。1992年,我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到学校报到,问系领导:“为何把我调剂到第二志愿的电信专业?”领导说:“你的成绩太好了,读哲学可惜了。”之后,我在兰州大学当了4年差劲的理工男、两年文学社社长,写了几句烂诗,然后乖乖回到故乡,在一家大企业的程控机房里,每天服侍线路板和交换机。
又干了4年技术员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单位里竞聘上了团委书记。组织上给了我一晚上时间考虑。借由SWOT分析,利,是有了行政职务;弊,是需要放弃专业。好吧,我本来就喜欢跟人而非机器打交道不是?如是两年,风生水起。但又有恐慌出现,每天看着永远停留在工程师的职称,琢磨着又该选择怎样的新航道。
某日,一位朋友拿着报纸跟我说:“浙江大学招MBA,你不如去试试?”
了解之后,心情是崩溃的。首先,在单位里,在职考研是种福利啊,要到处级才有机会被推荐;其次,学费是5万元,也就是我当时所有的积蓄。然后开始漫长的咨询,好说歹说,单位给证明文件上盖了章(为此差点儿就跟领导拍了桌子),到省经贸委盖公章,报名截止前半小时到浙大招生办报了名。回来的班车上,我抚摸着一书包的复习资料,心想,如果考上,就要用完所有积蓄和假期;如果不行,干脆到杭州半工半读吧。于是我一边继续好好上班,一边开始断断续续地自学(单位推荐的同事已提前入驻浙大闭关复习),重新捡起英语和高数。
然后,该死的“9·11”事件夺走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和时间。
好吧,我就是这样把自己搞到这番田地的。
很多年后,我回想,对我来说,何谓背水一战?2001年的国庆节应该是其中之一。
7天假期如期来临,这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7天,如果不能完成任务,就让我永远地陷于庸常,变成一个脑满肠肥的俗人吧。
7天,上帝创造世界也就7天。
9月30日晚,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写下复习计划,第一行写着:7天内不出此门!大有闻一多“何妨一下楼主人”之势。
我有几个平日里喜欢一起坐大排档喝啤酒、吹大牛的狐朋狗友,我吩咐他们今后几日轮流送外卖上门,而且不得入内,凡是酒局、饭局一律推掉;所有诗歌、小说、时政书籍、报刊通通束之高阁;电脑不断网,每天留半小时登录考研网,什么都不看,就看几个疯子写的鸡汤文,大声朗读一段,直到热血沸腾。
前4天计划:晨起,先背单词;再做高数题,记录难题和错题;再做逻辑,把官方辅导书《奇迹300》用不同颜色的笔反复画,逐个消灭考点,把最难、最吃不消的章节撕下来读,读烂,就差配咖啡咽进肚子里。后3天:做模拟题,严格按考试时间设好闹钟,实战演练,连名字都工工整整地写好。中途每隔一段时间,在房间里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各30个。
送餐的朋友到了,透过门缝,他满腹狐疑,怀疑内有佳人。探头见满屋子贴着的纸条,不禁惶恐。我送上最正常的笑容,表示形势一片大好。
隔壁宿舍住的是个倒班工人,不管大小夜班下来,必打开他的自制音响,大功率,整幢楼都晃荡。接着有叫骂声从各个角落响起,然后是回骂,各种方言丰富多彩,而音乐依然继续。他喜欢放伍佰和Beyond乐队的歌。我从单词和微积分公式里抬起头,克制满坑满谷的焦躁,心想,就随它去吧,随它去吧。到后来,就跟着哼唱起来:
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它在远方等我
那里有天真的孩子
还有姑娘的酒窝
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叫我慢慢地走
海浪它总是一波波
不要停歇不回头
闭关复习的好处是屏蔽了其他噪音,单方面接收最高纯度的有效信息;坏处是这些有效信息会自我成长。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嘴里正背着一篇英语短文,用的是老家的方言口音。不免自个儿在黑处笑,笑了几声又悚然惊住,心想,我还是我吗?开灯,照镜子,那张黄黄的脸,像另一个我,也许是更好的我。谁知道呢?
第三天深夜,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看看路灯下熟悉的阒无人迹的街道。一只黑猫在梧桐树下看我半天。我说:“你好。”它朝我“喵”一声。我说:“你觉得我能考上吗?”它就飞也似的跑掉了。
第四天下午,电话打进来,是父亲。他也没什么话,只是说:“还好吗?”“好着呢。”“都行吧?”“都行。”然后是沉默的几秒钟,两个男人之间多年默契的无语,就挂了。握着手机,陡然想起那句词:“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浊酒是没有的,只有各种各样的茶和咖啡,像一根悬在梁上的绳子,提醒着尘世间的梦。
第五天,开始流鼻血。自己捏住鼻子,仰头,作“我自横刀向天笑”状。
第六天,牙龈肿痛,泡西洋参片喝,同时想:“西洋参”的英语单词怎么拼?
第七天,全天按考试日程模拟了一遍,向各位看不见的考官点头致意,唰唰地答题,交卷,对答案,发现离录取分数线还差10分。在单人床上躺了10分钟,什么也不想。然后起来,把伍佰的歌默默唱一遍。继续做题。
7天后,理发剃须,整理着装,走在阳光下,像一个恍惚的影子。回单位上了几天班,脑子里满满都是各种知识点,我简直不敢与人多说话,不敢用力摇晃,唯恐漏出来。10月12日,坐快客车到杭州,入住浙大华家池旁的小店,一个人吃兰州拉面。两天考完,几乎来不及思考什么。一切都像电影的快镜头,一闪而过。
然后是放空,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事,就当从未发生过。直到12月的某天,那封挂号信寄到了。我把它摊开在桌子上,像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小动物。我不知道应该庆祝还是忧虑,甚至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生活把我逼到了悬崖边,现在,我没有掉下去,抓住了最后一根藤蔓,然后往另一座更高的山峰攀爬。山后还是山,悬崖之下会有新的悬崖,谁知道呢。
我给父亲打了电话,说:“考上了。”“唔—学费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回趟家吧?”“嗯。”然后挂断。
然后跑去找一位送餐的朋友,站在那家伙面前,冲他那贼眉鼠眼的脸吼道:“老贼,我要请你喝酒!”
他看着我,站在那里,“嘿嘿”笑了一声,半天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