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光
这是南方的第三个夜晚
倾心的交谈突然中断
一只金黄的蜜桔被缓缓剥开
那清洁的、甜蜜的气味
让口渴的人突然 起,有那么一刻
山谷中行驶的汽车正在转九十度的大弯
大灯雪亮,扫射着深碧的山体
华南虎的身影一闪而逝
三月九日
南方的春天鲜衣怒马
而北方,仍然冥顽不化
今晨气息寒冽,天色湛蓝
枯燥的树枝在晴空里摇晃
像一头天真的毛驴,眨着眼
它心思单纯得令人着急
既见君子,不亦乐乎
它还在拉着无形的磨盘
两只绵羊正在横穿马路
一阵慢腾腾的波浪
停住了拖拉机
风吹树林,女人从斜坡上走下来
苏河弯曲,从学校操场边流过去
这一刻,化雨镇
我的故乡
午后的风景具有了一架管风琴的音质
那天,我在苹果园里劳动
为了替种子找到准确的坐标
我需要画出完美的十字
无意间抬头,忽然发现
化雨乡丁楼村东南方向的空地上
平白无故,出现了一座房子
棕色的门扉,向外打开
我已经画好了想要的十字
没办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了
我认为,那就是一位前来救人的老天使
他可能化名姓姜
他可能,没来得及收拢略显破旧的翅膀
今天的相遇未必没有道理
我未必不是孟浩然
特地在唐诗三百首的开头与你相见
拱手,打揖,一鞠到地
然后乘八小时高铁去北京
北京,未必不可以是隐居的襄阳城
未必没有李白和杜甫两个后辈
他们诗写得漂亮但官职太小
未必当上宰相才可以胸怀天下,而位高权重
未必不可以同时写情致深婉的诗
是的,你在开元盛世和写作中
巩固了双重江山
而现在是新时代,未必还要做大官,未必
在另一个盛世,继续写清淡典雅的句子
你定义,海上生明月
但现在,一轮新月,未必不可以
从山中或者高楼大厦之间升起
今夜,我在你的故乡始兴县
我穿过的夜晚,是和你一样的夜晚
但我早已不像你那样写诗
我相信,一千二百七十多年的修炼足够了
你看,我带着
石头明月,手机明月
溪水、电灯和微信的明月
乘坐的汽车驶出老虎出没的车八岭
一个加速度
就从此时,回到了天涯
他顺手写道:草长莺飞五十年。
我猜,他想写的其实是狼奔豕突。
因为想着金缕衣和千钟粟,
过硬的思想变成了软组织,他左右顾盼,
键盘上进住了一个宣传部。
但用一页颂歌的美声卷起草地,
并不能掩盖牲口们的努力。
他又用郭沫若写道:百姓们敲锣打鼓。
而扶老携幼的人丛里,却出现了
一个忧愁的杜甫。但是在这里,
缺乏永生,也没有孤独,
发足飞奔的李白就成了道德问题。
必须羞愧,必须慢和难。在这里,
不要用兰波,而是用金斯堡去喊;
不要用李后主,而是用屈原去痛哭。
他开始用笔尖滚石头。
他灌注了王维、聂鲁达和一个星空,
渐渐推出了老虎的头颅。
所写的事物,将被摆放到合适的位置,
仿佛用一个镇纸把地平线稳稳压住。
但,即使为所有生灵上色和涂炭,
他也无法用上一个完整的荷马,
键盘上左右互搏的宣传部,
总是要求,应当在希望的田野上,
应当,让乌鸦之书,也有个光明的前途。
早晨六点五十分
天色未亮,薄云如阴翳
意料中的小雪
没有落下,没有
新事、波澜和惊喜
人行道上,一位裹着棉衣的
小个子女人,边走边嘀咕
“要是能回家
我就睡上三天三夜”
顿了顿,她又狠狠地重复说“对,三天三夜”
今天是大寒过后的第三日
整整一年将要过去了
我终于读到了一首
真正的
中国好诗
太阳从蒙蒙雾气中渐渐上升
就像阶梯教室,将要开始的话题
当扩音器的声波拂过我们
就有云朵从树冠上腾起身来
当我们倾听,走神,接电话
手里的弓箭瞄向天涯
当掌声停下,课堂安静
我们就在唐人的血液里走开
走到了罗马风格的院子里
写出鱼
鱼在手腕上忽闪
鱼在动脉里游泳
我不会再把它放回大海去
写出图钉
图钉按在掌心
只占祖国中的一小块
只要人民中的一个人
不共享,不归公,背叛集体
写出蚕
蚕像一个柔软的病句
埋头于一片绿树叶
不见泰山,不识抬举
慢慢地抽丝,慢慢地纯洁
慢慢地让自己好起来
写出盐和雪
立誓的盐和无尽的雪
教导山河,在秋千上坐下
不由自主地摇晃充满音乐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