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是永恒的诗学命题
———浅析夏商《东岸纪事》里的“众生相”

2018-11-13 00:20
新文学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乔乔生命

◆ 张 灵

当代中国,总体上说来,国家的宏大叙事、历史议程、政策法规与权力话语虽然决定性地支配着人的命运,但人终究不是完全的被动者,人是一个个自觉不自觉的生命主体,他有着自己的自觉不自觉的主动性、适应性。因此,描写刻画时代洪流和外在权力支配下的个体,写出个体作为生命主体的主动性、选择性和人性的丰富复杂性是小说家的重要使命。

写好人恐怕总是大多数长篇小说获得长久的艺术生命的关键所在。夏商对此有着非常自觉的认识。夏商曾说:“《东岸纪事》虽然骨架是一个时代的乡村记忆,但真正写的还是人,这才是文学最终要完成的使命。”并说他的这部《东岸纪事》是想写一部“群像小说”,“虽然里面的主要人物是乔乔和崴崴,但‘主要’得也不明显,因为刀美香的形象也比较丰满。……我所关注的是时代洪流中小人物的命运”。

《东岸纪事》作为一部记录一方水土上的风俗人情和社会历史变迁的长篇作品,成功刻画出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既出自这片土地,又穿梭行走、劳作繁衍、受苦享乐在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是他们活动的舞台,同时他们的人生足迹、命运波折也成为描写、刻画这片土地的一道道线条、笔画,甚至是我们领略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的“路径”。鲜活、精确、传神的人物形象既是小说成功的关键,也是这片土地成功走进文字中的风俗画的关键。

就人物形象的分析而言,我们要观照外在因素对人物命运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从内观察人物,发现人物内心世界里更丰富、隐蔽、微妙的东西,才能真正理解人物,公允、体贴地评价人物。

“一千个读者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不知道夏商写作这部小说时他头脑中的乔乔会是什么模样,我在阅读的过程中,有时会隐隐浮想到张柏芝或章子怡的形象,觉得由她们来扮演这个角色比较合适吧。这种形象联想在这个影像大行其道的时代或许是读者在阅读中难免会有的“互文”反应。

人的个性、人的性格、人的思想和内心世界既复杂又简单。简单在于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在制约着人。但在每个人的世界里有意义的元素并不完全一样,即使关键的元素一样,这些元素间的组合权重关系在不同的人那里也是不一样的。但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总是令读者感到一种个性的内在统一性、立体性和丰富性,我们感到这个人物形象是生动鲜活的,而且作者的挖掘是深刻的。《东岸纪事》里的一系列人物都能给我们一种信服感,让我们觉得生活中会有这样的人,他们就在那样的生活环境里存在、作为。这说明夏商笔下的人物有着扎实的现实基础。

乔乔是一个现实感很强的女性。乔乔中学时的浦东,总体上还属于上海的乡下,但那里毕竟不是偏远、传统的中国农村。虽然我们也不能简单地用这样的环境因素来阐释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物个性特征的哪怕是一个方面的成因,但这样的地域环境因素的确是促成这里生活着的人的观念形态的重要因素。或者说,小说中的乔乔,她的某些性格特征,特别是她对待异性的态度、她的道德观念,让人觉得很符合这样的社会环境。乔乔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属于这种环境中常有的比较自信、开放而又有自我把握能力的那种姑娘,她去赴小流氓小开的约会这事就能说明这点。异性的吸引是促使她赴约的一个自然动因,除此之外,这个小流氓、小混混蔬菜推销员能说会道,会讨女孩欢心,好几个校花都跟他约过会、有来往,这也勾起乔乔的虚荣心、好奇心。欲望和虚荣是常人都有的,但一个小姑娘如果没有自信、没有开放的态度的话,恐怕是不敢赴那样的约会的。这个小事件展示出了乔乔性格的基本面,为她后面应对人生的诸多行为铺垫了令人信服的基础。相应,乔乔不是一个脱离实际、易于陷入个人浪漫幻想或高蹈的理想主义的姑娘。幸运地成为中文系的大学生后,她参加诗社,受同学感染也写诗,但她都不是很狂热。进修生邵枫的才华、热情和帅气对她不无吸引,但可能存在的户籍、就业等问题使她清醒地与他保持某种距离。正是有一种很强的现实感、在性伦理上的相对开通的态度和相应的自我掌控能力,使她后来离家出走,最后走上商业经营而自立的人生道路有了前后的一致性。除了乔乔的这些特点以外,最重要的是,夏商准确抓住了乔乔内心更复杂的一面。

不管乔乔有多强的独立性,她毕竟生活在现实的人际与文化环境中,因此,她如何应对人际和文化中与自己的处境和行为发生冲突的部分,往往更能见出她个性最真切的一面。比如,在遭到小螺蛳的蹂躏后,乔乔选择了另一种现实的态度——迅速与邵枫好起来,而且发生性关系。她还“虚伪”地倒打一耙,说这不就是邵枫想得到的吗?最后,她怀孕的责任顺理成章地归给了邵枫承担。当然,这里的一个特别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她和邵枫发生关系并不是因为小螺蛳让自己怀孕了。她是跟谁怀的孕在她这里是笔糊涂账。小说的精妙性和小说家的洞察力与机敏之处也正是在这里。这一举动有很多的阐释内容,比如,一种心理上的掩盖,用与邵枫的理想的、光鲜的、帅气的爱和做爱,遮盖、抹掉小螺蛳强加的肮脏的一切,当然还有一种在贞节上的或许不自觉的、多少有点破罐破摔的顺势放纵,等等,可能还有别的阐释可作。就这一笔,足以看出乔乔个性中的泼辣甚至不择手段地应付现实的意志与能力这一面。

最终,邵枫和乔乔一起分享了前途和名誉毁灭的苦果。她的自杀念头的出现和打消同样显示了作者精密地洞察人物内心世界的高超本领。她想着自己变成恶鬼将惩罚报复小螺蛳,这给了她一瞬间不再畏惧死亡的动力,而自己死后的可怕形象又是自己所不堪想象的,因而她又倏然放弃了喝农药自杀的念头。这一笔是作家在理解、猜想乔乔这个人物的行为甚至命运时不可回避的地方,这是一个人的命运处境和自己与自己所在的文化、社会的价值观发生巨大冲突时必然面临的问题。夏商给出了符合乔乔个性和处境的、瞬息巨变又符合“逻辑”的处理,而且处理得虚实有度、干净利索。虚就在于作者只是写到乔乔被自己死后的惨象吓住了,因而很快放弃了自杀的选择。作者没有往实里写这是为什么。但读者凭着直觉可以有一种可靠可信的艺术感受和理解,并从中读出意味深长的内容。假如一个人选择自杀,他自己死了,他又如何看到自己死后的形象,他更又何必、如何在乎自己死后的形象?这是一个逻辑性问题。但我们这里用的逻辑是生物学、医学意义上的逻辑。而乔乔,或者说夏商这里发生作用的却是一种生命主体在世生存的逻辑:每一个生命主体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每一个生命主体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彰显于与其他生命主体的共在中、对话中。因此,乔乔即使在意欲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刻,她的潜意识里也是装着父母以及其他与自己的生命存在密切关联的他者的,所以,那个看到、想象到自己死后惨象的乔乔,是生命主体意义上的乔乔,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乔乔,而且可以说那个乔乔不仅是她自己,而且是她的父母及一切与她的生命存在意义密切相关的众多其他生命主体,一切相关的“他者”。所以,乔乔顽强地放弃死亡,不仅有她自己的生命欲望的支撑逻辑,而且有着对那些与她的生命密切相关的亲人们的在乎、关切、体贴的考量在内——她不是个完全任性、自私的人,尽管她看似任性地离家出走了。乔乔本来有过去南京追寻邵枫的叛逆家庭和社会现实的决断,但现实很快又将她拉入自己的怀抱,她放弃了追寻邵枫,走上了更自我独立的一步。

此刻,乔乔完成了自我认同的重新定位。生命的欲望和经营的成功这一世俗的时代话语成为她新的认同的尺度。这既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面对时代潮流的自觉选择、主动顺应。知道父亲病危后,她依然放弃在周浦的经营。感于马为东的憨诚与执着,也是抱着某种自我牺牲以挽救父亲生命的决然,她答应了嫁给马为东。但最终,她的心志、品位又是马为东难以满足的;另外,她还需要在流氓当道的底层社会寻求某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的需求不是笼统的、泛泛的——它直接关系到如何对付小螺蛳的不断骚扰以及未消的旧恨。她终于再次与世俗的、外在的道德舆论话语背离,心甘情愿地投入崴崴的怀抱,是因为在崴崴这里她不仅获得了安全感的满足而且找到了她所认同的某种男人的“腔调”,这种“腔调”与她在大学的氛围中所追求的东西当然不再一样,甚至与一般底层社会所正面认同的东西也不一样。这是她的人生处境所决定了的。尽管她有时也不免怀想大学时代命运所曾许诺给她的那些关于未来的想象,任碧云们的顺利人生也唤起她的些许惆怅,但任碧云们现实中的那面不免拮据的,也不免凡俗的人生状态随着时代风向的变化,也在不断地给她的新的人生注入自信和宽慰。

黑白两道出入自如的崴崴终于放弃黑道经营,重归白道生活的安逸放松,也归于了世俗生活的公开话语的规范之途。而乔乔是不符合这种话语标准的,他离开了乔乔。但乔乔早就在生活的磨洗中有了自己的清醒、现实的认同定位。所以,她没有难舍。在时间的流逝中她终于懂得了不仅父亲而且母亲是在乎自己的。她知道自己的面子和母亲的面子是相连的。她最终和母亲和解,在收养一个孩子的问题上她对母亲的建议没有任何异议。生命在最基本也是最原始的层面上有着它的意义根基和沟通、认同基础。因此,乔乔的人生终是有一层抹不去的悲凉落寞。这就是意外的暴力伤害和社会力量所施加给她的。有评论家说到乔乔这个人物的时候提出:“可以说这个人物是一个敞开式的问号,她问的是怎样在强大的命运之下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即使是不断地、现实地、精明强干地在生活中拼打着的乔乔,虽然在经营上取得了成功,但她的生命主体所遭受的伤害是她无法抹去的,某些生命认同的问号也是不会得到满意的答案的。

刀美香这个小巧玲珑的傣家女性饱受了命运的另一番拨弄。她原本聪明、活泼、热情,对生活充满了美好憧憬。欲望暴力给刀美香带来了伤害也给她了一对宝贵的双胞胎——足以让她后来引以为豪的双胞胎。这是命运对她的恩赏还是暴虐?国家的宏观政策把她这个边陲乡下小妞和来自遥远都市上海的知识青年柳道海捏合在一起。柳道海本是一名踏实、勤恳、心灵手巧、很有知识分子气质的上海知青,他们在这个大自然的动植物天堂里相亲相爱、畅想未来,原本该是多么美好。但国家政策把他们聚在了一起,却又限制了他们的谈情说爱。而偷尝禁果的结果又会使他们遭到严厉的处罚,为了逃避处罚,结果只能是伤害刀美香的身体。他们在国家政策的各项规定间像西双版纳密林中灵活穿梭的小鹿一样想计策、“钻空子”,又得贵人相助,终于逃离版纳在上海团聚。刀美香还把自己的户籍迁到上海,儿子崴崴也落户上海并在上海就业。儿子还在上海大显神通,黑白道通吃,最后又成功金盆洗手脱离黑道回到社会正途并在商业上顺风顺水,发展良好。

然而当初遭受的暴力及其隐患最终导致她和柳道海成了“死夫妻”。她和儿子崴崴的在世俗社会话语中不堪提及的身世经历暴露于光天化日和人们的闲言碎语中。云南经历的一个更隐蔽的后患是柳道海心里被无意中埋下了“邪恶的”阴影,这个阴影终于在折磨他多年后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爆发,进一步把他们不愿示人的经历抖搂出来,同时也使柳道海的精神几近崩溃,并给柳道海和刀美香之间留下难以消除、难以面对的隔阂,使他们反目为仇。柳道海的人生因此走进了更深的孤独、隔绝的状态。而远离了父母兄弟的刀美香虽然落户上海,拥有了在动迁中分房的大好机会,而且双胞胎中的崴崴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就在身边,但,面对这种尴尬的生命主体间关系,她得到的那一切又有多少意义?最终,她是投井自杀还是出离上海重回遥远的云南还是另有下落,作者给了我们没有答案的悬念。但不管是哪个结局,那个曾经天真无邪、充满憧憬的傣家女孩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迷失在命运的无常中。柳道海这个孜孜矻矻勉力追求人生意义的上海青年,在他超乎常人的自首举动中,他的生命追寻的结果、他的生命主体精神曾经经历的磨难和现实处境得到一次翻天覆地般的展示的同时,他的个性中可贵的一面也迸发出令人痛心的惨淡之光。柳道海的生命主体精神以癫狂的悲剧形式揭示、绽放了出来。

国家政策主导的命运安排让刀美香和柳道海走在了一起,但柳道海要是能恪守兵团的政策、克制自己青春的本能,如果刀美香记住自己曾经遭受的暴力,谨守兵团的规定,他们不去违背禁令偷偷恋爱或掌控好自己青春的躁动而成功规避偷吃禁果的诱惑,那么,他们的命运将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吧?在那样的时代和环境,那样的人不会没有,但那样的人生究竟会怎样呢?就一定会有一个完善的结局、一个理想的未来吗?

生活在版纳丛林中的三姐和三姐夫的形象也可歌可泣。他们的生存条件很原始恶劣、充满了危险。但三姐夫是真正的猎人,耿直仗义而且勇敢,他自觉地以死于野兽的利牙为荣,而最终也正归宿于此。三姐与妹妹刀美香姐妹情深,三姐为了妹妹的前途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她对刀美香私生的双胞胎腊沙和崴崴的疼爱胜似亲生。这个勇敢、勤劳、重情重义的三姐,她的故事始终刺激着阅读者的泪腺,他们一家所秉持的真情像雨林版纳的雨水、河流一般把整个小说浸润得生气勃勃,一如版纳的蓬勃自然。三姐和刀美香一样也是极聪明伶俐的女子。记得她去看妹妹刀美香,妹妹让她见了自己的恋人上海知青柳道海时,小说叙述道:“柳道海便将家世托出,三姐听了,没作什么评价。三姐在刀美香那儿留宿一晚,第二天柳道海和刀美香去送她,她忽然改口‘小柳’为‘弟弟’,视柳道海为家里人了。”在野草杂树完全掩盖着人的踪迹的荒僻空旷的环境,三姐对柳道海的一句改口,包含姐姐对妹妹的多大的爱护支持,包含对妹妹未来所托之人的多大的寄托、期许和多深的亲情!从这句改口中我们体会到人的渺小脆弱和亲情的坚韧与凄婉。我读到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的时候,不禁为人物深刻细致的感情和姐姐的聪敏与用心良苦而泫然泪下,也为作者对人物的体贴之细而感叹。作者完全深入了人物心灵的深处,是真正的如沈从文先生所主张的“贴到”人物的。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若没有像刀美香姐妹之间这样的亲情、真情的存在,人何以堪!

刀美香二哥的笔墨所着不多,但笔笔坚实有力,透出人物的满怀真情和对现实的明智的把握,他在现实生存方面对刀美香的关怀可谓尽心竭力。

两个双胞胎儿子,性格恰成对比,崴崴不动声色、沉稳老练,可能是聪敏的他洞悉了现实生存法则中更为冷酷的一面吧,他把自己的感情完全冰冻处理了,包括经营赌场,他能藏得很深,任何事情他都能冷静从容地摆平。最后他伺机从黑道全身而退,并且与乔乔理智地分手,建立起完全符合现实社会的人情世故和道德价值标准的事业和家庭,俨然成为现实中的成功者。他是丛林里的生命情感人格与都市的物化了的势利人格的一个混合体。他内心的价值情感冲突只是被他处理得波澜不惊而已。而崴崴的双胞胎哥哥腊沙完全继承了忠厚拙朴的猎人性情,他重情重义,酷似自己的养父。在三姐的情感浇灌和传统教育下,他的这种血性愈发凝重浓烈。说服双胞胎随刀美香到上海的整个过程充满了情感的艰难抉择。在施展一番策略之后虽然腊沙终于同意与弟弟一起离开三姐奔赴上海,但在运货车载着他们向着昆明奔波了一天一夜之后,这个痴情恋土的赤子终于不能摆脱情感的牵系,他逃离了运货车,徒步穿越丛林重新回到了三姐的身边。腊沙这个看起来像野人一样的丛林人的后代,却传承着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每一个生命主体内心最期盼渴望的东西,只是我们常人在现实的宰制下无奈地随顺了物欲的主宰而淡漠了它们。

小说在写到柳道海终于还是写信让刀美香回到上海之时,有一句是这样的:“等柳父生了癌,她才又踏进柳家。柳母的眼睛永远是肿的。”事实上读小说下半部的时候,一定有很多读者的眼睛也始终是红肿的。小说的笔触涉及的众生的生存处境和情感态度无不令我们心生疼痛与悲悯,时时一掬同情的眼泪。刀美香娘家一家人且不必说了,就是她的婆婆柳母虽然一直对她有偏见,但那种偏见也是现实生存处境逼迫的啊。柳母在丈夫死后最终精神失常走失了,她其实承受了多少人生的失望和无奈。柳家的爷爷,更是一个心灵手巧、宽宏厚道、慈祥和蔼、令人尊敬的老人,默默奉献、默默看护着柳家。也是在他这里,不仅柳道海得到爱的照拂,而且孤零零有寄人篱下之感的刀美香也获得了来自家和亲人的温暖感受。

马为东是个戆头,但也是一个本分、忠实的好人。他是乔乔发小,因着友情和爱慕,他在乔乔离家出走音讯渺茫的情况下,把每天下班后的时间都投入了对乔乔的寻找。他的自行车踏遍了上海滩的每一条街道和里弄。他对一个人的生命存在的在意和执着令人哑言。因此,才有了乔乔断然的许婚。乔乔和崴崴公开好起来,老实憨厚的马为东能怎么样呢?“他在熟食店拿啤酒当水喝,在六里电影院门口发酒疯。跟花痴似的,冲着过往的女人傻笑,脚步踉跄,大家躲远远的,生怕嘴一张吐到自己身上。”最后,在高桥海滨沙滩,马为东终于为自己的名誉而战,但他不是崴崴的对手,他失败而归。其实他未尝不知道自己不是人家对手,但憨厚耿直的马为东别无选择。最后他和乔乔分手,显示了他痴情执着之外的另一面:自尊和认命。他最后和涓子结婚了。对他来说这是个不错的归宿。

涓子也是无可指责的。虽然她和乔乔是闺蜜,但她有权利过自己的日子,她没有侵犯谁的权利,她以友好得体的方式向乔乔做了交代。她的做法显示了一个普通女孩的内心里对别人的体贴和对友谊的爱惜。

马为东的姐姐马为青虽然脑子里多一根机灵的弦,她整天扎在娘家有她自己的小算盘,但她并非一味地自私,她无疑也是弟弟的精神保护者。在高桥沙滩为了弟弟的尊严她奋不顾身地出演,虽然落得滑稽的效果并最终演化成了个人的悲剧,但读者不会嘲笑她——如果我们嘲笑的话,将是嘲笑我们身处其中的文化——我们给她的更多的还是理解和尊重。

马为东的母亲虽然坚决拒绝马为东和乔乔的婚事,但最终也开明地同意了他们姐弟的选择,她拒绝出现在婚礼上,显示了在传统文化和社会价值观念下一个农村妇女的局限,但更显示了她作为浦东人对荣誉与尊严的内心诉求与直率捍卫。她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也无可挑剔。

乔乔的父母,也都是令人尊重的普通百姓。乔乔出事,他们并不知道事情的底细,因此当此之时,乔乔觉得父母已经把她视同了陌生人,不再有一点亲情。其实,父母心里的血都要流干了啊。她的母亲对她和马为东结婚后又和崴崴好在一起始终是不堪忍受的,因此,她甚至曾狠心而无奈地在她面前说出当下的社会“嫌贫不笑娼”这样尖锐而充满刻薄挖苦的话批评她,使她愤然离席。正像邻座大光明说的,一个母亲怎么可以用那这样的话说自己的闺女呢!是不可以这样说,但也许这里面的苦衷虽然表面冰冷却是可体谅的。最终乔乔和母亲梅亚苹在经过人生的颠沛之后重修于好。在乡间车站的路边饭摊上,梅亚苹的悲从中来和她们母女关于抱养孩子的打算把读者对她们的理解深深地嵌在了人的肉体所依赖的现实生存法则和人的心灵所认同的社会文化、价值观念交织而成的无限网络之中。“香烟连绵不断从门缝飘出来,里屋静极了。一只蛾子被灯烫死也能听见,却连划火柴‘哧’的一声都没有。说明是用烟头点燃了下一只烟。”这是乔乔出事后她所看到的关于父亲的一幕。在父亲无声的连绵的吞云吐雾中,压抑的父爱和无可挽救的绝望随时都可能迸发为失声的轰鸣。乔乔结婚了,回光返照中的父亲终于露出了淡淡欣慰和笑意。文质彬彬而疾病缠身的父亲是暗弱的,一辈子充满了无奈,包括从浦西倒插门到浦东这一选择,他的爱和希望本是寄托在乔乔身上的,而且曾经似乎如愿以偿看到了希望变成现实的美好开端了。但命运于他有太多不甘。女儿结婚了,在他看来,这也是女儿的人生迎来了新生的契机。这是做父亲的最为欣慰的了。所以这个父亲所费笔墨不多,却也令人唏嘘。

在故事的编织中,“针线”更少的一些人物,同样留下了生动鲜活的身影。警察王庚林和邱娘混在一起,不免纵容了邱娘和儿子的胡作非为、颟顸顽劣的举动。他的家庭不幸也令人同情。他的女儿的悲情个性和遭遇令为人父母者不免心生无奈和怨恨,但她那种感情投入的至深至纯,信守感情的至烈至绝,也令人肃然起敬。为了王庚林女儿殉情的老师,也许可以批评他不够现实和理性,不够遵守职业道德和社会伦理习俗,甚至批评他忽视了家庭责任、社会责任,但换在变迁后的时代背景,或许我们将更多看到他追求爱的权利的一面、追求爱的勇敢的一面。我们甚至看到他对感情的至重至厚的态度的可贵。特别是他在以身殉爱之际,给所爱的人预留了生的出口和希望这一举动,让我们对他恐怕只有同情和某种敬赏。而周浦的唐龙根,他的欲望的追求和满足里有太多放任和畸形,因此最终导致了一个惨烈的悲剧。无论如何,除了自身的悲剧结局,唐龙根倒并没有为了自己的任何欲望或利益的满足而以暴力或强权示人,因此,他作为一员普通人的命运,也令人同情。

大光明也是一个栩栩如生、令人过目难忘的有广泛社会现实依据的人物形象。这个人物的性格也是立体的、复杂的。大光明原本是工厂的推销员,各家分散加工的产品由他收上来统一推销,因此他的手里有一点小小的权力,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得巴结着他好给自己加工的产品找到出路。大光明本就是个热情和兴、能说会道、头脑活泛的明白人,因此既得到大家的抬举又得到不少实惠。大光明为人见多识广,潇洒大方,他虽不走黑道,但白道黑道都通,因此,他的做派连黑道上的小流氓也觉得有“范儿”。在男女关系上,他算是风流人物。他结婚两次,最后还是因为他的风流成性都散伙了。不过他不是抠抠索索的男人,在钱财上很大方,特别是对于女人。这种仗义、大度的男人范也给他增添不少男人的魅力。他好吹牛好揽事,既是好面子的表现,也未尝不是为人热心的一种表现。特别是他的能说会道、精通世故使他某种意义上成为侯德贵权力寻租的掮客。当然,即使在不做推销员的日子,他也并不专以掮客为业。他主要还是顺应时代潮流积极经营正当的产业,比如,他曾养殖大量的安哥拉长毛兔,属于经营养殖产业的弄潮儿。在乔乔父亲去世后,单身的大光明又向乔乔母亲大献殷勤,最后与其暗里相好。在侯德贵危难之际,他一力相助,答应与老虫绢头假意结婚,帮他们度过政治和家庭难关,当然在这个看似纯粹的仗义助人的举动中其实也随机应变将计就计地暗藏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当侯德贵自杀后,他又凡心大动、本性难改,想顺水推舟让老虫绢头与自己假戏真做,成为真夫妻,他甚至乘人之危对其发起性攻略,可惜因老虫绢头发生剧烈妊娠反应而不得不放弃。大光明就是这样的一个在社会上混得如鱼得水的大俗人,在性方面他不免有些随便,在生计上也会因势利导,利用各种机会和资源。但他也算得上一个不坏的人,而且某种意义上还是一个慷慨仗义的人。他在社会上很吃得开,而在为人上也有着一种厚道,比如,在儿子的婚礼上,乔乔送上了贵重得让“拿赤膊工资的工人”吓死的千元礼金,原则上对这种属于主动送上门的礼金,简单客气一下尽收囊中也未必不妥,但大光明并没有这么做,他还是在婚礼后郑重、主动地将900元礼金退回给乔乔,只留下常规的100元。

莫言最近在日本举行的东亚文学论坛上发表演讲称:“人类社会闹闹哄哄,乱七八糟,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看上去无比复杂,但认真一想,也不过是贫困者追求富贵,富贵者追求享乐和刺激——基本上就是这么一点事儿。”这当然说得很痛切,所以不免表达得很极端。但也是尖锐指出了芸芸众生生存在世界上最忙活的所在。人是生命主体,一方面他有肉身的欲望满足的需要,另一方面他有作为主体的精神心理的追求,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处在与他人的对话结构中,因此他有着生命主体精神上的诉求。在这里人的心理和行为中显示或隐藏着更丰富的精神内容。因此,写出人物的立体性、丰富性,才是最重要的。而就写人的复杂性来说,写出人的品行的恶劣性,是一种犀利、明智,而写出人的品行的巧妙与优雅、善意与诚意的一面,常常需要对人性的更深的体贴与领会。贾平凹在谈到沈从文先生作品的魅力的时候曾说:“善良而宽容的作家才能写出温暖的作品。……沈从文以温和的心境,尽量看取人性的真和善。……如果在作品里人是好坏分明的,那就不是好作品。”我想这里所说的写出好的“温暖的作品”“尽量看取人性的真和善”,也就是要发掘出所有人物内心的每一点美好的意念、动机。这样做的要害就在于体贴地、全面地理解和对待笔下的人物,把每一个人物当作一个独立的生命主体去平等地看待,视他如“你”地与人物展开“我—你”的对话。这也才是沈从文先生所说的“贴到”人物的真正所在吧!因此,有时候恰当写出人物的恶性固然不易,而要写出人物的善性往往需要作家更加体贴、明敏的洞察力,当人物的善与恶、美与丑都展示出来的时候,往往才能见出活的、立体的人物形象。因此,有时候能不能写出人物——哪怕总体上是一个坏人的“好”来,成为对写作者来说一个很高的艺术要求和衡量境界高低的尺度。

夏商的《东岸纪事》对人物的描写之所以如风俗画般有一种写实的、鲜活的效应,就在于他实际上是深入地体贴到了他的人物的丰富复杂、瞬息万变的内心深处,领会到了人物内心委曲婉转的每一个层面的,他不是居高临下,以一种简单的外在尺度去衡量人物,看取人物,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如何在为肉体生命及其欲望而惨淡经营、蝇营狗苟、随波逐流,他做出了全面的生动的展示,但更微妙和令人欣赏的是他写出了人物“肉体”的诉求的同时,也展示了他们的主体精神内部哪怕不自觉的微妙一闪的善良与诗性。有论者指出:“夏商写的是小人物的拼搏和挣扎。夏商的文字里有热流,有澎湃的荷尔蒙,这种澎湃的荷尔蒙就是旺盛的生命力,人物靠这种生命力来克服生活中所有的艰辛。他们就是这样‘站’了起来。”是的,夏商塑造的人物是建立在扎实的现实生活基础上的,因此,他笔下的人物都是俗世生活中可以想象到的真实的人物,他们的行为总是不可避免地受着肉体生命的各种欲望的推动、驱使,乔乔如此,柳道海、刀美香如此,小螺蛳、小开、大光明、邱娘、梅亚苹、老虫绢头等等,每个人都未尝不是如此,未尝不有着生命存在的这一面,但他们大多也有着生命的另一面,令其他的生命、其他的主体感到温暖、感到美好的一面——哪怕是小螺蛳这样的社会渣滓,他虽然怀揣着荒谬卑劣的道德文化逻辑——乔乔打了他一拳,他说既然乔乔是他的女人了,他且饶了她的一拳——他也不是彻底地“无理”和毫无“宽容”之心地暴力相向;他也曾有过到日本去受苦闯荡的冲动和尝试。当然这个人物身上的人性之美的确太贫乏了。作者写大光明,这个普通人也透着那么些可爱——这也是他有“台型”原因之一,特别是写他退还礼金的事儿,一定是处心积虑地安排的一笔,这一笔不仅于大光明这个人形象太重要了,而且显示了夏商明察秋毫地体会人物的看人境界和体察人物的艺术本领。他写被糟蹋后的乔乔对小螺蛳的态度可谓恨之入骨、巴不得亲手杀之而后快,她给崴崴下了带着激将、挑战意味的要求,但崴崴的手下因为具体行动的时机问题而没有除掉小螺蛳的时候,她对崴崴说:“算了,还算讲信用……”显然,随着时间的疗救作用,这句不经意说出的话也显示了乔乔惜人性命的善良本性。小螺蛳最后被人算计,乔乔就不是直接的推动者了。

哪怕是刘家三兄弟这样的德行无状的“破落户”,刘大裤子被追认为烈士固然不免荒唐,但也体现了大部分人的与人为善的做人态度,而刘大裤子在丑行之后的舍己救人,也算是显示出他的人性底色里的几许明亮。

特别令人感佩的是关于三姐的同学的一笔。三姐要把双胞胎儿子过继回刀美香的名下,遇到了障碍正在犯愁。但没想到一个小学同学帮上了忙。这个女同学已经久未联系,如果在街头相遇,她们该互不相识了。她从三姐家的门口经过,不经意间看到门口的三姐,房子和岁月留痕的容貌帮她推测出这是三姐,于是她上前打招呼才又互相认识了。她恰在民政局工作,就很快帮三姐办好了过继的合法手续。这一笔太令人感动了。完全是灵机一动的一笔,随机而出的“逸笔”,但它给作品又增加了无限的生机和意外的欣喜,就像一个旅行者忽然发现了一片不期而遇的美景。

注释

①长篇小说《东岸纪事》,夏商著,《收获》长篇专号2012年春夏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修订版。

②夏商、河西:《〈东岸纪事〉及其他——夏商访谈录》,《西湖》2013年第7期。

③王雪瑛语,《夏商〈东岸纪事〉研讨会发言纪要》,《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

④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65页。

⑤莫言:《哪些人是有罪的》,《法制日报》2015年1月15日。

⑥贾平凹:《沈从文的文学——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的讲座》,《关于小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38页。

⑦朱光语:《夏商〈东岸纪事〉研讨会发言纪要》,《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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