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艳梅
夏商《东岸纪事》自问世以来,好评如潮,郜元宝、杨杨、葛红兵、张灵等学者分别从先锋、海派、城市小说、日常叙事、空间性、地域性、时代性、异质性等角度切入,给出了各自的阐释、解读和评价。本文试图以小人物的命运悲欢与大时代的动荡变迁为坐标系,展开夏商为我们绘制的这一幅色彩斑斓的清明上河图,观察个体与群体、共时与历时在小说中独特的呈现方式与意义生成。
开始写这篇文章时,乘坐的俄航刚刚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在等候酒店大巴来接机的那段时间,我打开笔记本,开始写《东岸纪事》阅读印象。相对于当代文坛每年生产五千余部的总量来说,我读过的长篇小说越来越少,尤其是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字的大部头,很少有勇气去翻阅。之所以不愿意做网络文学研究,是觉得一生的时光都用在电脑上无穷无尽的阅读,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东岸纪事》在我读过的有限的长篇小说中,篇幅算是比较长了。上、下两卷,出差的时候装在随身携带的包里挺重的,难得的是好读,饶有趣味,读完了仍旧意犹未尽,这样的阅读体验,近年来应该说是不多了。这部小说的阅读基本上是在高铁和飞机上完成的。在那么高速的移动中,去回望瞬息万变的当代中国,翻动书页,那些已经逝去的生活和影像杂沓而至,的确有那么一点儿穿越时光的感觉。仿佛高铁和飞机不是去往未来,而是正在回到过去。
阿伦瓦兹说,我们都是被分成两半的人,一边热爱生活,一边憎恶生活。这句话简直是为《东岸纪事》女主人公乔乔量身定制的。当然,平常人生,得意与失意都难免,不见得有多么热爱生活,也并不会因为一点点挫折而悲观厌世。大多数人,不过是在世俗的灵魂里,臣服于时间和命运。大时代仓促而又无情,普通人感受到了更多的恍惚与动荡,看似独立的生活意志,在强大的现实笼罩里,往往变得无比脆弱,惊慌失措。对于乔乔来说,从青春期开始的成长历程充满了屈辱与不安、暴力、欺骗、调戏、冷漠、轻视、背叛、流言蜚语,粗糙的时光边缘磨砺着曾经敏感细腻的心,人近中年只剩下鲜血淋漓的伤口,不得不对生活俯首称臣。她并非全然没有了爱和渴望,只不过藏得太深,连自己都忘记折叠好的记忆里还有诗和远方。
小说写出了女性生命里的悲欢。女性的悲剧和苦难大都源自男性,乔乔、刀美香是两个典型。她们被强暴,偏离原有的生活轨道,为了复仇添了新的背负及妥协。被细节充塞的生活庸常而又单调,个人生命里的疑问,更像是偶然的命运捉弄,悲剧的发生总是那么荒诞而又乖谬。认真生活的人不断遭到生活的嘲弄,类似真理的答案从来没有出现过。就算是死亡和麻风病,最终让所有恩怨得以平复,也不过是处心积虑的报复,让过往的一切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意外之中。这种荒诞感使小说的先锋意味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夏商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中发力,于现实生活的白描中,抽象出了存在主义的哲学视野,那些俗世生活悲欢离合的种种况味,在表现主义层面上,更接近人的精神困境的揭示。对于乔乔来说,他人即地狱,她对身边的人,施予同样的复仇,除了仇恨、惯性,还有什么力量是乔乔赖以活下去的呢?被侮辱与被漠视,让她遍体鳞伤,丈夫和闺蜜,给了她双重的背叛和弃绝,破碎的人生镜面上布满了左冲右突的窘迫与焦灼。然而,乔乔依然于荆棘丛中活得气定神闲,主体、欲望、身份、记忆和想象,分裂而又重合。
夏商写出了新旧两个世界。有的人无牵无挂跟着历史向前去,如果不是太激进,多半活成了机会主义者;有的人活在旧世界里,陶然自得,成了保守主义者;还有的掉在历史夹缝里,不甘心又无能为力,最终都成了多余人,柳道海算是其中一个。能够把日常生活写得活色生香,举重若轻地调动读者视觉、听觉、嗅觉等各种知觉参与阅读,充分感受文字里的鲜活气息的当代作家越来越少了。夏商在这一点上,简直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太阳底下无新事,沉溺于日常性并不难,难的是写出原汁原味的生活,在原汁原味之上,还能够给出色香味都令人难忘的审美。况且,就像重见天日的那幅地图,世界早已沧桑巨变,旧时代转瞬之间褪色、破裂,纷纷扬扬,灰飞烟灭。这一对照虽然触目惊心,置身其中的凡夫俗子哪个不是心下了然。《东岸纪事》的流动性很好,小说铺陈细碎的生活场景,就像黄浦江边的游人,走走停停,皆是因缘际会,不急促,也不会在拐弯处失踪。人生的明亮与幽暗交织,有些地方略显草木茂密,也有些地方月朗星疏。
夏商在生活中据说个性很强,并不好相处。小说写来却气度从容,不急不躁,叙述上特别耐心,具有很好的包容性。时代感与命运感交织出一种新鲜的气息,说是乡愁,又不全然是压抑的情绪,虽然乔乔、刀美香、柳道海等人的一生都不乏曲折潦倒,也自有其凛冽决绝之处。云南农场返城前的刀光剑影与上海城乡交界处的黑白两道,郊区底层人生的油盐酱醋与市民人生的喜怒哀乐,模糊的,灰色的,又在万花筒似的变幻里,旋转出义无反顾的色调。这是夏商展示给我们的浦东的精神和文化之根。他的立场是平民的,目光是理性的,在众多小人物茫然四顾随波逐流的画面里,有着精微的细节,那些创伤、痛苦,放纵而又自省,在视觉效果鲜明的浦东画卷里,抽象出沉重的历史感。
《东岸纪事》对底层平民的关注,以及本土经验的书写,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一个对照点,浦东的前世与今生,上海的局部与整体,失乡的满怀惆怅与新生活的锱铢必较。对于小市民来说,现代性不过是生活的便利,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是根据美学意义划分的,故土怀旧与都市新生没有什么内在逻辑。上海七八十年代的日常生活,有一些琐琐碎碎的东西,仿佛半个世纪之后依然没变,而更多宏大的存在,却已经完全找不到当初的痕迹。所以读这部小说,是告别,是回溯,也是一种纪念。鲜活生动的新城市伦理与旧市民人生,构成上海风情画的另一册页。小说里标准的上海话,带有乡土气息的浦东方言,让我们看到了标签之外,属于这个地域的活的灵魂,这是生活内部的温度。《东岸纪事》的叙事重心不是外滩的十里洋场,不是弄堂里的光影摇曳,真实的日常生活中弥漫着城市边缘的气息,落满了时代碰撞后的一地碎片。底层人性、历史变迁和时代感受,有写实、抽象,还有隐喻,既像一座城市的纪念馆,也像是人性的展览馆。
对于小说中即将融入飞速发展的国际大都市的浦东人来说,没有家园不再的隐忧和抵触,浦东与浦西的环境差异,包括文化和生活阶层的不同,是直观的,城市扩张不仅创造了就业,也为更多人提供了改变人生的途径和机遇。六里桥、南码头、塘桥、烂泥渡,小摊小贩,养殖种植,半农半商,都带有过渡性,一面是小市民的细碎,一面是大时代的壮阔。社会生态、精神生态、文化生态,在那间小小的熟食店里聚拢,深夜的幻觉、迷乱的床铺、突然而至的死亡,构成了立体的民间形态。普通人都是站在镜子前,看得到自己和身后的世界,前面是走不通的死胡同,打算穿墙过壁的,也不一定能遇见光。禁闭与逃逸,仇恨与渴求,都彼此纠缠,人们难以获得肉体上的拯救,更无力抵御精神的虚空。小说就此写出了这个时代的本质,以及个体的人的真实处境。
浦东,当然首先是一个地理符号,同时,它还是夏商的记忆场。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谈到空间的人性价值,在物理空间之外,还是意识的载体、想象力的投射,即精神的内在诗性空间。在作家笔下,写实也好,虚构也好,空间不仅仅是一种存在场域,还是活色生香的生命场。日常生活中的全部审美想象,都可以放置在一定空间中,而作家往往有着自己的空间偏好。执着地书写故乡,这种行为常常被认为有恋地情结,这在马尔克斯、福克纳和莫言等作家的创作中都有所表现。作家为某地赋予独特意义,并且作为情感和记忆装置,容纳自己的归属感。地域小说中的上海图志,自海派文学形成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张爱玲、王安忆、金宇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东岸纪事》无论是人物语言,还是生活细节,都味道纯正。市井百态,爱恨情仇,三十年尘烟蔓延,打造出斑驳的文化底色。时空转换,地理建构,时代感的强化,历史感的呈现,都做得不动声色,呼风唤雨又来去自如。古董盒子,刺绣胭脂,酱肉熟食,气息弥漫,又慢慢褪色,淹没于时光旧城,小人物的生存样貌触手可及。清明上河图与人生流水账,无非一个是艺术,一个是我们每一天拥有的生活,隔着的是漫长的时空而已。城市发展很快,新事物的出现和普及,总是那么悄无声息却又有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太多人的生活还在原地打转,历史早已经翻过去了好多页。
知青下乡返城、城市拆迁、甲肝流行、踩踏事件、浦东开发,看起来是概莫能外地改变了外在的生活形态,其实跟着的还有一些看不见的改变。比对拆迁带来的社会问题,小说中更注重以此为镜像,照出市民心理,其精明计算,以及付出的代价。小说中,经济变革带来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变化是一条线,城市变迁带来生活环境和人生方向变化是一条线,普通人的命运是一条线。浦东开发的历史、市民生活和城乡变迁的历史,是宏大图景;旁逸斜出的枝枝蔓蔓——众多人物的恩恩怨怨、柴米油盐,是小叙事。经纬交织,繁而不乱,真的是需要高超的技术。
乔乔的人生悲剧是从她的青春期开始的。这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因为一碗下了迷药的馄饨而失身,猥琐的小螺蛳、诗人邵枫、管教唐龙根、同学马为东、黑社会老大崴崴、出狱的混混小开,这些男人们,共同结成了一张牢不可破的蛛网,无论社会怎样变迁,个体命运悲欢总是常态。中学、师大、菜市场、熟食店、医院、文化馆、电影院,留下了那个年代年轻人的成长轨迹。每一扇门后面,都可能是时代的一段证词,每一盏灯背后,都可能是一个深渊。梅亚苹、仇香芹、刀美香、大光明、唐龙根、侯德贵、老虫绢头、邱娘、薛美钏,每个人都有一长串的故事。工人、农民、小商贩、乡长、医生,他们的爱恨情仇,有惨烈的自杀,也有无奈的苟活,有青春的怀想,也有人到中年的衰颓。生与死并不是两种相反的力量,而是同一种力量的两种表现方式。夏商用他独特的语言,以一部长篇小说与那段并不遥远的历史对话,也是与一片土地的对话,与一切生命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