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桃桃
成长,意味着一段“认识你自己”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人们逐渐由镜像的模仿,转而进入自我的确证,最终成为精神完整的个体。然而,在黄蓓佳的小说《所有的》中,艾早的成长,却步入了一条反向的路径。她最初拥有的完整心灵,一再被“所有的”生活击碎,在孤独的沉重引力下不断迷失。她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灵魂割开,摆上家庭、爱情以及友情的祭坛,那些看似光荣的事迹背后,无不显示了一出成长的悲剧,而这个空心人,最终也只能依附他者,凝望深渊。
这里所说的“自我”是指未受社会规训,尤其是未受那些不利于个体自由发展的社会规范规训的人的“童心”和本真状态,它主要表现为一个人意识的独立和自足,而非总是处于同他人意识纠缠不清的关系之中,或者充满对立和斗争,或者基于他人标准凝视和怀疑自我。它必然包括健全的主体性,即“内在感、自由、个性和被嵌入本性的存在”,以及应有的个体“尊严”,即“我们要求(基于个人的态度和情感)尊重自己的感觉”。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的成长应该是自我不断得到确证的过程。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每个人又都是一座孤岛。人是一种社会性存在,不可能脱离群体而独立,自我的确立更是如此。“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己……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也即自我的确立从一开始就需要借助于他人来实现。然而,“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可以完全成为自己……因为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孤独是对自我的坚守,它带来丰富的自我和丰富的痛苦,正如鲁迅所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对艾早来说,潜意识里自我的强大导致其对群体的背离。在她强大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柔软而又孤独的内心,无法融入群体以及由此带来的孤独导致了艾早自我的迷失。但是艾早拥有“丰富的痛苦”,却没有“丰富的幸福”,二者的动态平衡不复存在。为了重回平衡,她只能寻找一种强有力的“幸福”来对抗“丰富的痛苦”,那就是为“爱”奉献。爱情是她摆脱孤独困境的救命稻草,也是她安放和确证自我仅存的一片小小园地。因为依附,她得到暂时的救赎;同样因为依附,酿成了她的悲剧结局。
贝克尔认为,“所有社会群体都有自己的群体规范,这些规范在特定的时间以及情形下会得以执行和实施”。他把规范划分为正式的和非正式的两大类,后者包括在历史传统中逐渐形成的固有观点,在《所有的》里,我们首先看到的就是传统家庭观念的因袭。“人们常不考虑他人的意愿,而将自己的规范标准强加于他人”,“社会里通常是年长者为年轻人制定规范”,在这种情况下,长辈们往往扮演着“规范执行者”的角色,他们对旧有规范的严格执行,使其逐渐内化为一定社会群体内约定俗成的准则。艾早父母下乡劳改时,艾早的两个弟弟,一个是缺乏实践能力的自闭症儿童,一个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脑瘫儿,所以,艾早父母认为,彼时彼刻,理应由她来承担家庭责任,却不曾认真考虑七岁的她能不能承担得起这责任。艾早是家中长女,受到传统家庭文化的影响,其父母潜意识里试图将她塑造成“觉新性格”——有强烈的家庭责任感和自我牺牲精神,可以顺从地把家庭的担子放到自己肩上,当个人利益跟家庭利益发生矛盾时,能够主动牺牲自己的一切,以维持家庭秩序的正常运转。其代价也很明显,将会是自我的缺失。当现实要求艾早的自我服从家庭需要时,艾早内心是拒绝的。持家的前两天风平浪静,艾早只需配合,维持家庭原有的秩序;后来状况频出,生活完全脱离了正常的轨道,超出了她的掌控范围,于是艾早开始抗议:“看看家里混乱一团的样子,索性眼睛一闭,也哭个够吧!”后来,生活重归正常,她也继续无奈地尽着自己的义务。但她已然清醒意识到这个重大的家庭责任被强加到了自己身上,而她没有说“不”的权利和机会。艾早从小的成长环境相对自由、宽松,因此,当家庭道德责任这个不速之客强行侵入,意图瓜分她的一部分自我时,她会出于维护自我完整性的目的进行抵抗。这种抗拒的姿态最明显地表现在“扔艾多”的细节上。艾早背着艾多下乡给妈妈送衣服,对这个脑瘫儿诸多抱怨,语出惊人,希望自己的亲弟弟早点死掉,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接下来,艾早受到妈妈的礼遇,“她(妈妈)从锅里挑了一个最大的山芋给艾早,又把茶水倒好了递到她手上”,这感激夹杂着对艾早持家已有成效的肯定,以及对艾早继续尽职尽责的鼓励和笼络。但艾早完全没有接收到这束信号,回家的路上,她生出扔掉艾多的念头,并且强行把艾多扔到了路边。当家庭方面希望通过正面肯定把艾早拉上规范轨道时,艾早选择了自我,以她的不合作拒绝了他人的拉拢。艾早的选择其实也是一个道德两难问题,在不对小说人物的选择进行道德评价的前提下,艾早的这种不合作既是否定了“规范执行者”的合法地位,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拒绝让自己成为下一个“规范执行者”。
艾早的另外一次爱情经历与此相似。她高中时代爱上陈清风,并在这爱情的鼓舞下,作文比赛获奖,对高考信心满满,对未来斗志昂扬,结果考试当天得知他已有家室,顿时绝望,直接敷衍了高考,一连数情绪天低沉。家人知道真相后,为了让她安心复读,偷偷把陈清风调到了小地方去,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再一次阻止了她的爱情。艾早这次的反抗更加激烈,我们不妨看其中一个场面:
李素清开始气急败坏,“……你对人家牵心挂肺,人家对你根本没那个意思,他是个有家有室的人!”
…………
李素清大喝:“艾早,去哪儿?”
“我要找他。”
“不准你再去!”
艾早回头瞥她一眼,跨出了堂屋门。
李素清跳起来就追,在院子里抓住艾早,拉她回来。艾早用劲去掰李素清的手……
张根本这时候大步冲出去……抬手甩了艾早一巴掌!
……(艾早)急红了眼睛,像一头小母豹子一样扑上去,抓住张根本的手,不管不顾就咬一口……(张根本)连拉带拖把她弄进房间里,扔到床上,随即退出来,砰一声关上房门。
“拿把锁,锁住她。”他朝李素清扬了扬下巴颏。
李素清平时通情达理、性情温和,但是对于艾早的感情问题,却顽固得一塌糊涂。她要求艾早服从她的命令,因为没得到及时的回应,就“气急败坏”,专制强硬,丝毫没有平等沟通和安慰开解的耐心。张根本从一无所有娶了李艳华,住进艾家酱园,到当上公安局局长,霸占了艾家酱园,他的为人做事以及拈花惹草、风流成性,一直深受李素清鄙视。他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却不允许艾早付出感情。两家平时有大大小小的不满、龃龉和嫉恨,但他们都认为,一个女孩子,爱上一个有家有室的人,有违家庭和社会道德规范,加以制止是应该的。于是,他们这个时候自动联合起来,逼艾早就范。艾早意识到自己的爱情理想破灭,因之陷入犹疑,但她的犹疑不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情作道德的考量,而是出于对陈清风的背叛和欺骗表示不满。所以,当别人试图收编她时,她的抵抗变得别有意味,一方面她被别人视为“局外人”,另一方面她又把别人视为“局外人”。不过,她在坚持自我的同时,也在迷失着自我,愈来愈彷徨无助,因此陷入了更深的孤独。
依附性是一个不断产生的过程,是被塑造的过程。艾早天性自由、独立,之所以依附陈清风,是因为之前的经历,使她一步步走向孤独。艾早渴望有人分享,但实际上无人能与之分享,她从未真正敞开自己的内心,展现自己孤独、脆弱和柔软的一面。张根本和陈清风是她可能与之分享的对象,前者是现实的交流对象,后者是她想象的倾听者和交流对象,但由于社会伦理道德的原因,两人恰恰是她不能与之分享的对象。本来她可能在这两个人身上得到拯救,但家庭和社会恰恰摧毁了她。
注释
: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序言。
②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0页。
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快节奏的生活使女性承受的压力不断增加,同时环境污染、饮食不规律、生育观念的改变、文化程度的提高使得不孕女性的数量显著增加。
③拉康:《拉康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90页。
④叔本华:《叔本华哲言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2页。
⑤鲁迅:《野草·朝花夕拾》,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⑥霍华德·S.贝克尔:《局外人:越轨的社会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⑦霍华德·S.贝克尔:《局外人:越轨的社会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⑧霍华德·S.贝克尔:《局外人:越轨的社会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⑨黄蓓佳:《所有的》,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页。
⑩黄蓓佳:《所有的》,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