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恩
如果说故乡是每个游子心中的一首诗,那么灶房里的水缸绝对是我这首诗的韵脚。
我的故乡麻溪村坐落在赣西丘陵深处,呈“簸箕”状。没有压水机、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村里每家每户都备有一口水缸,多半是粗陶制品,有半人高,口宽底窄,内糙外滑。
乡人的日子开始于水缸,只要缸里有水,灶膛里的火就不会熄,日子就不会停止。相伴水缸,生活平静;偎依水缸,心灵安详。没有缸,人无主;没有人,缸孤独。饱尝人间疾苦的水缸,斗转星移,半截身子深深陷入土中,极像生活踩在地上的一个脚印。
记得1990年,我们家在亲友帮衬下,伐倒了“簸箕”西沿的一片树林,盖起一幢两层瓦房。刚建成时家里余钱不多,屋后只得盖了一间狭小低矮的灶房,地是泥地,顶是瓦顶。一眼土灶、一口水缸、几副碗筷……便是灶房的全部。我家灶房这水缸,是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水缸,但在这个新宅子里,却蕴含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我们和爷爷奶奶彻底分家了。
印象中缸里的水都是父亲挑来的。在早晨的第一声开门声中,父亲抄起挂在灶房门后的扁担,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村子中央的老井。一担两桶,驱赶着早晨,驱赶着早晨的每一缕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木桶溅出的水滴像白云跌落,头顶晨曦行进。
倒入水缸的井水第一次碰到缸壁旋转着、攀升着、翻腾着,仿佛是在水缸住了很久,像是战乱中走散的亲人,久别后再次重逢。缸裹着井水,井水拥着缸,慢慢归于平静……每隔几天,母亲就用刷子把缸壁拾掇干净,更换一次水。
那时候,我每次从外面玩累了回家,都会下意识地跑进灶房,抓起竹瓢,舀半瓢水,一饮而尽,疲乏与饥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村里不仅有老井、池塘,还有一条迤逦西去的小河。河里有鱼,这鱼是大自然的恩赐,是河的恩赐。于是夏日时节,餐桌上常能见到辣椒炒鱼、清蒸鱼,或鱼头豆腐汤。鱼香与风为伍在村子里流窜,日子一下子活色生香了。
有一次,我捕完鱼到家后,提起装鱼的篮子往水盆里倒,有一尾鲫鱼依然活蹦乱跳。我不忍杀生,顿生怜悯,趁母亲不注意把它放进水缸。鲫鱼触碰水像脱缰的野马,使劲向下游,沉入缸底。借着瓦顶透射过来的光亮,我看见它尾巴轻微地摆着,一旦听到响声,就惊恐地四处乱窜。我心里莫名的欢喜。
可是期望终究只是期望。次日早起,揭盖,那条鱼鼓胀着肚皮漂在水面上,身体笔直僵硬,眼珠睁得滚圆,像是等了我很久。我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它是什么时候死的?我本想让它放心地生活,它却死了……我很心痛,也自责。我把鱼葬在屋后的苦槠树下。回忆起豢养动物的经历,从箩筐里的野兔绝食而亡,到鸡笼中的野鸭无迹而踪,再到水缸里的鲫鱼突然离去,我似乎突然懂得了万物随缘,不可强求。野兔、野鸭、鲫鱼,它们以壮烈的死证明,即使是一个卑微的生命,也有追求自由、寻觅同胞的理想。
转眼间,我们住了快十年的老灶房被拆了,盖起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新灶房。随之而来的,还有压水机。水缸失去了它的价值,离开了灶房,离开了我们。
水缸的时代过去了,许多人的青春也过去了。而记忆从来就是一缸平静的水面。
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会让我莫名恐惧。有时我无法理解像水缸一般从未离开过故乡的人。我想不是我的志向太高远,而是水缸和门扉尚不够近。也许在水缸心底,只要选择守着,就可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