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老松

2018-11-12 06:21雪小禅
醒狮国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松间古寺寺庙

雪小禅

如松

我是中年之后才喜欢松树的,因为我发现我越活越像一棵松树。这个发现让我又惊喜又荒凉。惊喜的是终于像一棵树了,荒凉的是居然像一棵松树,且是老松,是老人的心境了,不知道是什么磨损了我的精神内存,一下子就变得老练、从容、淡定,不惊了。且抗风霜,且囚禁了所有莫名的欲望。

李白说:“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这个孤直是孤独的。我见到的松多数在悬崖或寺庙里,孤零零,又倔强又禅意又孤冷——我怎会在少年时忽略了它的峻美呢?只顾喜欢那轻盈、怒放、空灵的花花朵朵。玉兰、樱花、茱萸、桃花……我不惜笔墨歌颂过它们。

直到今天我才想到松,那潜伏在我灵魂DNA中的松。那么像我的松,我有些羞隗。这种羞愧让我觉得应该和松有一場隆重的灵魂相认。

于是我去了山西。山西有中国75%的古代建筑物,这些古代建筑物、古寺又占了绝大部分。而这些古寺中共有的东西是:老松。也不多,就那么一棵两棵,多数时候就是一棵,站在千年古寺前,忠贞、孤独、空灵、冷艳、苍老,像颜真卿的字,像北魏时期的魏碑《张黑女》,像一款百年的普洱茶。我凝视着它们,几近落泪——这是我的老松,这是我。在此站了千年,终于彼此相认。

松真孤独啊,又老又孤独。一个知己也没有,大概也不需要。更不需要倾诉,更不需要大众。它自己在光阴中,独享天地、日月、江河、星光。天地是它的同谋,星光是它的伴侣,日月是它的情人。它雌雄同体,亦男亦女,亦慈亦让。

冷峻的老松是佛前最好的微笑,静看世界光阴如何斗转星移,它兀自倔强老去,并以最孤直的姿态,那种冷寂苍劲,是一种人间最诗意的美学,以光洁、干净、峻朗的姿态让世人臣服。

松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中年隐士,又仿佛古画中那个在大雪中吹箫饮茶之人,所有的孤独成为独特的味道和美感——我不与花花草草为伍,我一个人活成千年万年的绝代芳华。

如钟

在山西的古寺里,我与老松不是一见如故,是久别重逢。隐藏在心里面最里面的密码被开启。

从山西回来后,我一直记得那些老松。在老松树下喝茶、听风、唱经。正午的阳光吹得人要流泪,松针发出动人的交谈,在风里簌簌作响。我摘了松果摆在茶席上,饮了老茶。

松成为我的同谋,知道我的枯萎、盛开、孤独,瞬间苍老如松,甚至看起来的珠圆玉润都有了松的清冷之味。中年后才遇到松,这么晚才了解光阴和生活的秘密——纵使秋风无奈何。

山中老松也多,几个朋友做了隐士,与山泉、明月、老松、鸟鸣为伴。我去山中住,往往坐于老松下听泉声——我早已不穿花红柳绿的衣服。那天翻出十年前大学讲座的照片,宝蓝配明黄,像斩钉截铁告诉世人我的不羁和怒放。那时我大概是莲花、芍药或牡丹,都是这种壮丽硕大的花朵,唯恐别人不知的壮丽。

时至今日,只想做一棵老松。长在古寺或深山中。无人知,独守着天地光阴和宗教的秘密——我连爱情都忘记了,爱情到底是小的深情和恩情,那天地苍穹的宗教才是更为广阔持久的深情。在深山古寺中,布衣素袍,素茶素食素人,与一切烈艳绝交,与一切复杂绝缘。

“已经没有时间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感兴趣。”不再做无谓的消耗,保持住最好的孤独和内心的清宁苍劲,删繁,再删,就简,再简。不磨损精神内核的热情和对艺术的狂热。天命是定数和命数,是不可为,是放弃,也是坚持。是沉默如钟,也是坚贞不渝。

高士

去过很多次日本,去得最多的也是寺庙。特别是京都。雨天、雪天。枫树红了时,都愿意在松树下发呆。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刹那,都是一期一会,松看见了这一切,无言的秘密,生出无限哀寂。松是高士,隐藏在春风江河里,隐藏在无限江山中。

日本人大概是最喜欢松的,不只是寺庙,拐人寻常人家,也干干净净孤孤清清种着一棵松,又突兀又美寂。松的孤寂与洁净像无性的人,冷淡极了。一生只爱过一次,或根本没有爱过。孑然地保持了终身的孤寂和清冷,绝不热闹,绝不大众。以肃穆冷凝的姿态高贵了一生。

看到晚年的胡茵梦,短发,平静的眼神,素袍。曾经绝世的容颜蜕变成静水流深的高洁干净饱满。她的人生大概就是她的修行,从一朵花到一棵松。

北京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忽然看到一棵松,仿佛“银鞍照白马”,又仿佛“事了拂衣去”,“万人如海一身藏”,“白首太玄经”。

所有的盛大、悲哀、卿卿我我,所有的不堪、荣辱,在松间沉默。

在终南山的松林间,我赤了脚走在月光下,听着松间的风声,感觉有清泪落下,走着走着走成一棵松了,活着活着活成一棵老松了。

万事皆可忘,事了拂衣去,且听松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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