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吃过午饭,王春生敌不住燥热如火的高温,快要融化了似的,只想躺在铺有竹席的沙发上好好睡上一觉。他现在住着的一楼,是去年旧城区房屋改造时,拿老房子在新城区兑换过来的。新房子临河,按照开发商的描述,像这样傍水临山、赏心悦目的地方,房子应该出售得很快,可恰恰许多人家嫌由东而西的河水太臭,蚊子太多,小区建成快三年了,售房速度的慢,显然跑不过拆迁速度的快,难得在夜晚时分见到灯火一片通明的景象。倒是河对面的南山,因有臭水河的滋养,给人们一些绿意盎然的安慰。
在盛夏,一楼最大的好处是地气上升,凉如冰窟。王春生大卸八件一样刚仰躺下,隔壁装修房屋的电钻声恰好传了过来。新来的住户几乎都不怎么讲究公共秩序,邻居间也是闻而不问。王春生早有准备,扯过一副扔在茶几边的耳塞,迅速地堵住了耳朵。
很快,他的耳畔鼓起一片蛙声。
一点不假,蛙声对自小在位于关山深处的三湾村长大的王春生来说,熟悉得就像黑灯瞎火也能走遍所有小道、摸遍所有溪水一样。关山这地方山大沟深,大到能阻隔东升西落的太阳,深到顺着流水走上一天一夜也走不到尽头。林木是自然生长的,全都把根伸进石头缝隙里,倔强得如同山里人的品性。野草则紧紧抓住石头表皮上的土层,生怕在季节轮回中走丢,细小的根须尽力缠住石头毫不放松。关山深处里的村庄不多,偶尔三五处,相距十几里甚至几十里,隐没在山弯儿里,天各一方一般,互相望一眼都难。王春生所在的三湾村,户数不多,外墙大多用石头垒成,房屋拿从山里砍回的树木随意搭就,散养的羊只一样丢在稍稍宽阔的地带。关山里沟多,水多,是上天赐予的天然澡堂。王春生当然记得清楚,四十年前的盛夏时分,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各自为政,提了铁锨,选一个僻静之处,把小流水闸成小坝,简单的衣服也不脱下来,就直接扑了进去。水是清的、净的,有青草香、野花味。从水里出来,随便躺在草上晒晒,人就清爽了,衣就干净了。
这样的小水坝、小池塘,好多年里,大人小孩修起了数十个,有些使用着使用着就因为另找了个地方,最后把它们忘记了,或许还在,或许在一场雷雨中被洪水冲掉。一些没有被洪水冲掉的,并不是因为坚固,而是因为洪水也会改道而行,绕了个弯就把它们保存了下来。保存下来的,包括自然形成的水窝、水池,就成了青蛙的育婴室。它们在这里繁殖,产下像细绳子上打了结一样的卵,不久,蝌蚪破卵而出,蜕掉尾巴,长出后腿和前腿,在傍晚时分,和它们的父亲母亲一样,“呱啊呱啊”地唱着生活的歌谣。
谁都知道,整个关山,夏天时装满了蛙声。当然,王春生更是记得,有月亮的夏夜,成片的蛙声穿过月光与山和树构建的影子,洒得到处都是。大家一点儿不觉得吵闹,倒觉得大地和人间一片安详。后来,王春生明白,蛙声就是关山的小夜曲。
美。王春生最先想到了这个字。对,美好的美。
是不是该回去看看呢?只是一闪念,却像锋利的刀子划过,一下子在思想上留下了印痕。他决定去看看。王春生有辆二手车,七座小客面包,大家都把这样的车辆叫“面蛋蛋”,平时就停放在小区里花钱购买来的停车位上。
停车位在后窗,发动车时,妻子隔着窗子问:“这么热的天,就急着出去吗?”
真的热,打开车门,一股热气冲面而来,里面热得能蒸熟馒头。王春生盯着仪表,像平时一样回答:“急!”
妻子又问:“是不是一块儿去?”王春生就摇了摇手,也不知道她看见了没有。
本来,他真的想叫妻子和暑假在家的儿子去老家看看,可城里长大的他们,一直对山村有种莫名的排斥。这,和许多人一样,偶尔去山村一次两次,感叹山村的空气多么清新,村民多么朴实,果蔬多么环保,可那只是把“去”当作一种旅游。
路上车少人稀。从县城到三湾老家,按正常时速,需要三个多小时。路程还没有走上一半,沿途景象大变。硬化了的道路,由钻天白杨掩映着伸向山根和云端。统一规划建设的新农村摆在道路两边,院落一律白墙青瓦,白墙上描了乡约乡规、秦腔脸谱、时令画幅,颜色红黄绿蓝相间,热闹得好看。屋舍的青瓦飞檐,与周围景致和蓝天搭配得浑然天成,好像不是人工修造一般。
其实,附近的这些情况王春生比较熟悉,几乎能叫得上这几个村镇的名字。
王春生那年离开老家,到县城印刷厂打工。后来,转正了,就和同事租房子结婚了。租住的房子位于城北国道旁、城郊接合处,六十多平米,是一个直挂单位的家属公寓,地理位置和房屋结构当然不怎么理想。两三年后,东城区千亩土地前半年还绽放着黄色油菜花,后半年就全部铲平准备建楼房。房东要在东城区购买新房,为了凑钱,要便宜向他们出售旧房子。王春生两口子像在山坡上玩耍时,不小心一脚踢出了个元宝一样欣喜若狂。从此,他们由租住户变成了该房子的产权所有者。有了房子,也就有了孩子。再后来,孩子长大,他却失业了。
失业了,总得找个养家糊口的活计吧。一切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比如,这住房不怎么理想的地理位置,在他苦思冥想中,顿时变得理想了起来。他们一咬牙,将阳台窗与外面的世界打通,搞成一个新的空间,购买了电脑、打印机等设备,起了个“轨道文印”的名字,做起了老本行生意。再后来,发现许多年轻人结婚时更想以视频方式保存特殊的日子,便与时俱进,购买了摄像机,搞起了婚庆摄像。再后来,一些企业开张庆典、举办文艺晚会也请他们去摄像,就又将摄像机换成了高端的。没过两年,流行拍摄专题片、微纪录、微电影,他们又购买了航拍旋翼机,还注册了个“轨道文化影视有限责任公司”。因此,像新农村建设的一些点,他还是光顾过几次的。
他的这些器材,标有“轨道影视”字样,平时就装在面蛋蛋车上。
走着走着,山高了起来,树稠了起来,空气潮湿了起来。单凭感觉,就知道进入了关山的边缘。对于关山景色,去过的人没有说不好的。四季轮回中,那些彩色每年重复着过去的样子。春夏葱郁,绿色筑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到了秋天,一坨一坨的红黄绿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绸缎;冬天则又是一种情形,一些石头的浮土上野草褪去,一场雪伺机侵占了领地,一直到候鸟归来,也不愿意归还给野草。王春生觉得,这些,不过是路人眼中的景象罢了,司空见惯了,就不觉得稀奇。
有人站在一棵树下招手拦车。停靠了过去,是一对老夫妻,身边还放着个好大的塑料编织袋。编织袋是网状的,能看得出里面装了一些蔬菜。老夫妻过来朝车里打量了一下,说:“咦,不是跑线路的车啊。”便又回到了原位置。
王春生马上明白,这条路上载客的汽车大约都是七座小客,并且模样长得都差不了多少。就说:“上来吧。能捎你们多远就多远吧。”说完,跳下驾驶位,拉开车门,帮老人把东西架到了空位置上。
王春生没有问,这两位老人就抢着说话。老夫妻祖祖辈辈住在关山脚下的窑洞里,如今都逾七十的高龄了。前年,镇上说村庄所处环境存在危险,不宜人群长期居住,就整体搬迁到了山外的平坦地方。新农村漂亮,新房子漂亮,可就是心里老惦念着老村庄的老院子。这次,就是要去看一看,如果房子还好着,还要住上几天。老夫妻很得意,说这次过来,还带了吃的喝的。王春生听他们这么说,心便有些急切了。
几声蛙声。不是车外,而是在车内响起。这是老汉手机短信提示音。他儿子发来短信询问他们是否快到达了老庄。老汉不好意思却又高兴地说:“娃问我哩,娃问我哩。这手机声音,太难听了,太难听了!”
听见这蛙声,王春生一愣,条件反射似的踩了一下刹车。惯性的原因,老夫妻先后仰了一下,又弹了回来,紧张而又不解地看看王春生,又赶紧看看车外,说:“就这个路口,就这个路口,穿过去,几十分钟就到了。”说完,使劲拉开车门,费力地下车,然后扯下塑料编织袋,头都没有回,摇摇晃晃地走了。
王春生看着老人走过路口的背影,心思还在蛙声上。对啊,自己不就是因为这蛙声才大老远地去关山深处的老家吗?蛙声,像一根紧紧扽着他的绳子,他加快了速度。稀少的行人,不多的田地和田地中的人影,高山以及高山下的村庄,都闪电般齐刷刷地甩在了后面。
过了一条沟,上了一道坡,左拐,终于冲向了老村庄。路越来越窄了,和以前相比,坑坑洼洼的,搓板一样难走。几辆施工运土的翻斗车,在王春生驾驶的面蛋蛋后面使劲打喇叭,王春生打了一把方向,把车停靠在右侧,翻斗车摇摇晃晃地卷在一团尘土中,与面蛋蛋擦身而过。与翻斗车相比,面蛋蛋属于弱势车辆,只好尾随在它们后面,慢慢地在土雾中前进。过了二十几分钟,前面的车辆停了下来,过来了一个貌似指挥交通的人,朝翻斗车挥了一下绿旗子,又过来在面蛋蛋前挥了一下红旗子,示意王春生调转车头,把车开回去。
王春生摇下车窗,问:“怎么回事啊,师傅?”那人说:“前面施工,进不去。”
王春生说:“我要回三湾村去,就得走这条路啊。”
那人疑惑地打量着王春生,像观察一个来历不明的物件。最后,那人像西方电影人物一样,做了个遗憾的动作,说:“哦哦哦,三湾村啊。那你走错方向了。你不应该过沟,上坡,而是按直线方向朝东。”
“怎么回事啊?我就是在三湾村长大的,走这条路没错啊。”王春生说。
执旗者显然对周边情况不太熟悉,也有些懵,走过去和一位翻斗车司机嘀咕着。终于,翻斗车司机趴在车窗口,用本地浓重的方言朝王春生喊:“三湾,去年就搬迁到新农村了。他说得对着哩。”
这下,王春生懵了。三湾,是关山深处最为偏远的一个村,人少,可供耕种的土地更少。多少年里,几辈先人,在稍平坦的地带,把石头用铁榔头打碎,移开,运来树木下面的土壤,开掘成为数不多的粮田。田地营养不良,长不成小麦,但可以种燕麦、荞麦、大豆。它们虽然产量不高,却养活了几代人。并且,关山还生长着诸如黄芪、党参、车前、冬花之类的许多野生药材,村民们也会挖些药材出售,填补生活。年龄大的土生土长的村民,虽然几乎很少进城见过世面,却没有谁抱怨过这里不好。王春生在镇上上中学后,也问过父亲母亲,当初我们为啥选择了这么一块地方安家。父亲母亲说,安家就是为了立命,立命了才能立身。王春生对大人的回答似懂非懂,也就没有再问。后来,他到城里打工,从印刷厂印刷的地方史料上看到了些东西,才明白关山深处的人家当初选择闭塞贫穷,就是为了躲避,就是为了安静,为了生存,所以,他也牢牢地记住了一句方言:安生。那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历史,他则不清楚了。
所有的历史性选择并没有偏袒谁,只是有些人喜欢回头看。王春生和大多年轻人一样,当时选择了出去,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他结婚后,也请父亲母亲来城里,可老人们却说楼房太小,住着拥挤,硬是要回去,其实,是他们割舍不下几只鸡、几只羊。用父亲的话说,“山里清凛凛地好,鸡叫哩羊叫哩,还有蛙呱子叫哩”。蛙呱子,就是青蛙。十多年前,父母先后离世,王春生觉得三湾已经没有多少让他牵肠挂肚的,也就很少回去过。
想起了父母,王春生就更加想进老村庄看看。就对执旗者说:“师傅,我是去给父亲母亲上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执旗者像鉴定赝品一样,又打量着王春生:“你真是三湾人?”
王春生回答:“我离开三湾有些年头了,真的是啊。你问问那个开翻斗的师傅,我这口音是不是三湾一带人。”
执旗者看了看翻斗车,也没有问开翻斗车的师傅,就把绿色旗子挥了挥。
看到放行,王春生赶紧把车朝右再打一下,加速驶了过去。他听见颠簸不平的路面将后面放置的摄像器材晃得“咣当咣当”乱响。可能是三脚架被甩到一边了吧。
面蛋蛋奋力穿过施工现场,爬上山坡,冲向山腰稍平坦的地方。这里,有他原来的家。他下车,最先看到围墙外的两棵杏树挂满了青杏,因常年没有修剪,树木的枝条就像流浪者的头发一样散乱不堪,围墙倒塌得几乎不复存在,几间发黑发朽瘫在地上的柴房,似乎还能看得出原来的形状,真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再看其他人家的院子,人走后,没有了烟火的滋润,和发霉变质的朽木没有两样。
王春生的父亲母亲埋在院子上面的一小绺地里。基本上是把石头凿了个洞,把棺材放进去,然后再用石头封住。他跑上去,坟头的土似乎比以前变少了,变硬了,上面长满了野草和小树。他跪了下去,朝坟头磕了三个头,又朝院子跑去。到了面蛋蛋旁边,他打开车门,取下了装着摄像机的箱子,赶紧打开,装上厚重的电池,扛在肩上。他要记录下这块地方。
他慢慢地移动着,对着破败不堪的院子,试图将能装进镜头的一切都装进摄像机的储存卡。他朝外面移动着,通过镜头寻找和搜索着粮田、水沟、小道。他失望了,失去了与人的相伴共生,粮田、水沟、小道也就没有了迹象,融入了关山的荒野。他继续移动着脚步,推拉着镜头,他看到了山下颇为壮观的施工场面:椎体连片房子的雏形、水塘的雏形、硬化了的曲折小道雏形、停车场及旁边貌似旅馆的雏形。他又将镜头推移到了水塘,这里,是不是会养一群青蛙,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有蛙声入耳,熟悉却又陌生。王春生站住,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生怕蛙声跑丢了。他判断着声音的方向,慢慢移动身体,试图通过镜头找到声音的来源——他看到两个人指着他。过了一会儿,是三个人朝他走来,边走边喊着什么,蛙声随即像玩魔术一样消失。在山里,很多声音会放大,植入混音,也有许多声音会稀释,随风飘去。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懂他们不乐意的肢体语言。王春生不想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赶紧收拾好摄像机,放回车上。正好,那三个人上来了。
其中一个瘦子问王春生:“你是哪个电视台派来的?怎么没有提前和我们联系?”
王春生心想,这不是误会了吗?就说:“我不是电视台的,误会了啊,误会了。”
“不是电视台的,你乱拍什么?”对方很不高兴,像抓住了贼一样。
王春生赶紧解释:“我出生在这里,今天正好路过,拍个镜头做个纪念。”怕人家不相信,去驾驶位置那边扯出一个包,翻出一张纸给他们看。他有个习惯,出门时总是把营业执照副本带在身边。
另一个说:“嚯,轨道影视!拍电视剧的?难怪摄像机长得牛。”
又一个说:“轨道,把你刚拍摄的东西拿出来我们看看,最好删除掉!”王春生就紧张了起来,删除不要紧,最怕的是摔坏了摄像机,好十几万元呐。
那个瘦子朝他们的人说:“好了好了。”又朝王春生说,“没有我们的允许,不得乱拍的。明白我的意思吗?赶紧离开这里。”
为什么不让拍,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王春生没有多想,忙收起那张纸,朝他们点了点头,赶紧上车。地方狭窄,倒了几下,面蛋蛋就朝山下驶去。
山下,又是那个执红绿旗者,朝他挥了一下红旗。王春生很不情愿地停下车,心想出山怎么禁行啊?执旗者朝他说:“快走快走,放你进来,刚被老板在手机上批了一顿。”王春生一听,就咧嘴笑了。
面蛋蛋上坡、过河,就到了左右分路口。不是说三湾村有了新农村吗,对,咱就看看去。车便向东驶去。其实,这条道路虽然好走、视野开阔,但仍然没有摆脱关山,它只不过是夹在弯弯扭扭的关山与关山的分支之间罢了。以前,这条路上,或者说是离两旁山脉不远处,村庄也不算多,零零散散的几道院落,和干旱受灾后田地里留下的禾苗一样稀少,最大的优势是出门方便,虽然地广却田薄,当然,比起三湾村条件好多了。
快走出省界了,终于,看到路边立了一个类似门楼的牌坊,上面写着的“三湾村”三个隶体大字,在傍晚的阳光里格外醒目。右拐,从硬化了的道路上进去,新农村与其他地方所见到的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附近的地里,搭建了一排排种植蔬菜的塑料温室,一些地里还栽植了许多宜于生长的杏树。车再往里走,王春生还看到了三方水塘。对,就是水塘。
面蛋蛋停下来,马上就有人从文化活动中心走出来,边走近王春生边打量着汽车。从经验出发,通过人与车的观察,能比较准确地判断对方的层次。走过来的是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问:“做啥的?”王春生告诉他,听说三湾易地搬迁了,只是过来看看。
“只是过来看看?”对方又一次打量着王春生,嘀咕,“像以前见过?”是的,既然是三湾村人,尽管王春生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但一些人还是能记得的。他也觉得对方面熟。
王春生用轻松的语气说:“你是小鑫吧!”对方也说:“哈哈哈,春生!”
王春生觉得一切变化太快,物非人非。在关山深处的三湾,他们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孩子,经常相约进林挖药材,上树摘野果,下水摸泥鳅。一起在盛夏时节砌了多少个小水坝,就更说不上了,有月亮的夜晚,各在各家的土炕上听蛙声也不会没有。王春生有些激动,想拥抱一下小鑫,可小鑫却挥了一下手,说:“走吧,带你去看看。”
小鑫抱怨王春生,当初你们一家都远走高飞,为什么就不能回来把老院子打理好呢?如果有个人料理,新农村的院子好歹也会享受上吧!王春生心生惭愧,惭愧之处并不在没有享受上新房子,而是没有照料好老院子,好多年也没有去父母的坟头看看。听小鑫抱怨,觉得有理,就没有吭声。但他同时知道了关山深处的老村庄施工的原因。关山产风景,一个季节一个样儿,空气好得过滤了一般,号称天然氧吧,但就是不产粮食,还交通不便。三湾村搬迁后,有人看上了这块地方,要投资打造农家游、农家乐为主的休闲养生场所。王春生就感叹:“哦,哦,哦!”为什么感叹,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情况好多了。”小鑫也感叹。从三湾搬迁下来后,村庄与另两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合并,他和另外三个人建设了水塘,投放了鱼苗,今年就可以见到效益。到了水塘边,夕阳里,水波浮动,鱼儿跳出水面时,发出“啪、啪”的击水声。王春生突然问:“你说,水塘里应该有青蛙吧?”
小鑫有些不屑,反问:“你说有没有?那家伙就是从天上来的,有雨水的地方,就有它。”又说,“现在,半夜三更往天亮叫,咕呱咕呱的,能吵死人。”
王春生觉得,印有“三湾”的地方,都流淌着他的血脉,心思一动,就想用摄像机拍摄下来。并且趁着半夜,把蛙声录下来,就对小鑫说:“那太好了,我把这些录下来。”
小鑫扭头看着王春生,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不好吧,春生,不好吧?录它干啥?”
王春生说:“不为啥啊,变化太大了,就留作个纪念。”
小鑫说:“你啊,真一切都变了。”王春生没有明白小鑫的话指向何方,又听他说,“活着都不容易,就像你干活一样,做个啥都是要收费的嘛。你去动物园和动物合个影留个念,人家要收费吧。”小鑫说完,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王春生终于听懂,录像录音并不是无偿的,要收费,就说:“我这不是为大家无偿做宣传吗?”他有些弄不明白,这本互不沾边的一码事和另一码事,怎么就变成一回事了呢?
小鑫说:“春生,这鱼塘是我们几个人的,我得顾及大家吧?行了,你就象征性付个费,我也好交代。”又打量一下王春生,“你不是没有钱啊,听人说旧房子抵两套房呢,再说,你还是啥拍电视的老总。”
王春生不由得心中一惊,原来村庄还惦记着他啊。怎么说呢,当初,位于国道附近的小区,全部列入了棚改,按原面积比例由开发商配套以旧换新、实施补偿。王春生家的房子不大,按比例也只能解决个九十平米左右的新房子,而恰好,现在选择入住的小区小户型房屋面积也不过一百平米。棚改搬迁过程中,好多住户嫌补偿比例低,不太划算,但王春生觉得以小换大、以旧换新,已经是先人积下的福气,很是不错,就爽快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但这一套房子换两套房子实在是无从说起,纯属以讹传讹。
王春生想给小鑫解释一番,一转念,还是算了,这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楚的,就说:“其实,我也没有多少钱,或许还不如你呢,也就养家糊口罢了。”看小鑫仍然怀疑和不屑,王春生又说,“明天,明天拍吧。我会付费的,一定。”
夜幕降临。小鑫也没有领王春生住下的意思,住下估计也得收费。看着小鑫的身影陷入黑夜,王春生突然觉得心里难受,鼻子有些发酸。王春生就回到了车上,正想发动面蛋蛋驶出三湾时,水塘里的蛙声鼓动了起来,并且一片连着一片,势不可挡,敲打着车窗,也敲打着王春生的心。王春生灵机一动,赶紧爬到车后面,打开箱子,取出录音设备,将拾音录音的麦克风伸出了车窗,然后戴上耳机,调整好录音机,静静地倾听着外面。蛙声卷着夜风,从东向西,由南而北。
世界把夜色交给了蛙声。王春生很是有收获感。他收拾了器材,开始回返。
一切出乎他的意料。路上,他的情绪不时变化着,纠结着,觉得很兴奋,又觉得很失落。车灯孤独地照亮着前方,他又觉得十分疲惫,身体的水分和肌肉掏空了似的。细想,整个一下午,没有吃一口东西了。为了方便急需之用,他的车上放着矿泉水和方便面,他想,现在应该停车吃上些,然后眯上一眼,等太阳升起时再出发。他把面蛋蛋朝右侧打了一下,而这一下,车却奔下了地埂。
王春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才醒了过来。他不觉得浑身疼痛难熬,只觉得头昏脑涨。微微睁开眼睛,一切模糊,影影绰绰,就像被破坏了的录像片,却能感觉到妻子和孩子就在身边。他仍然记得蛙、蛙声,口里反复念叨着“蛙,蛙,蛙”,可好像没有谁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似乎隐约听见大夫对妻子和儿子说:“不行了,我们已经尽力了,送到太平室吧。”很快,他被宣布抢救无效死亡。一张白色床单漫过他的头颅,一张担架车要将他送到太平室。
太平室?太可怕了!王春生知道自己没有死,就拼命地摇晃着担架大喊:“我活着,还活着!我不去太平室!我得把重要的东西交给孩子,那是永久的纪念。”
担架车并没有停下来,有人说:“别喊!快说,是遗产吗?是遗嘱吗?”王春生说:“不是,不是!蛙声,是蛙声。是一段音频,太重要了!”
他听见匆匆的脚步伴着笑声:“你死了,留下个破音频干什么?真是胡说八道!”王春生绝望了,流着泪自语:“真的很重要啊,你们怎么不相信呢?过上些年,不说孩子们,就连你们,可能也不会见到土生土长的青蛙,听不到原模原样的蛙声了呢!”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微凉,是习习凉风吹来。太平室的门似乎已经打开。王春生觉得自己绝不能在太平室里,使劲晃动了几下身体,一骨碌从担架车上翻了起来。
他看到,妻子使劲摇着他的身体,着急地问着他:“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一旁的儿子竟然直接端着电风扇朝他吹风。王春生打量着不大的家和妻儿,慢慢地反应了过来,低沉地说:“做了个梦,做了个梦。”
妻子递过一杯水,他喝了下去。彻底回过神后,他把梦里的情境仔细回忆了一遍,最后决定,不管世道怎样变,一定要回去看看,一定要录下大眼睛的青蛙和一片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