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1
那塔拉起窗帘,俯视外面的车水马龙。城内都是低矮的建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规定这里的房子都不能超过十七点五米。街上嘈杂的声音轻易就涌进房间。
她住在这里快半年了,睡眠不好的她,经常大半夜还能听到老外发酒疯。起先,那塔还有新鲜劲,她会推一推睡得昏天黑地的召恩,摇不醒,便自己起身探到窗外看热闹。夏天太热,她仅仅穿一件吊带睡衣,内裤也没穿,两个外国佬正从楼下有说有笑走过。只有这时,那塔才觉得暹粒是外国的城市。昨晚,她刚刚梦到一场大火,将故乡的半条街道烧没了,她惶恐地站着,整个人被炙热的火光烤得红彤彤,挪不开步子,而火正朝她这边蔓延。她睁开眼睛,看到召恩正握住她的手,专注而困惑地望着她。她躺了一会,说,做噩梦了。
他们住的这套一房一厅,离著名的酒吧街不远,每个月六十美金。从沙发到书架,没有任何的雕花,仅仅是茶色的上漆木头,光滑舒服。就连那张一览无余的床,铺的也是素色床单,床单下面是一张白色的乳胶垫,这是房间最贵的东西。
如果买下这栋两层半的小楼,要近五十万美金。这栋房子的主人是召恩的一个亲戚,住在金边,日常的维护与打理都交给召恩。
那塔一年前来到暹粒,在一个中国人开的购物店当导购,她的工作,就是给团队游客讲解产品,讲解词在无数遍的接待中背得滚瓜烂熟。她上班的时候,会化妆,将头发扎起,穿上高棉裙,就连动作也模仿高棉姑娘。她和客人讲普通话,带当地口音,她撒谎,说自己是华裔,自称故乡是暹粒下面的一个小村庄。她回想自己真正的故乡——三亚,一个同样炎热的城市,每年冬天,大批北方人把那里的冬季占满,她被边缘化。
这不是一份她热爱的工作,但是,收入比她在国内那个小岛要高很多,而且和亲朋们说起来也好听,虽然是一个小国,好歹是在国外。仅仅待了半年,她把名字改了,所有人都叫她那塔。她不运动,有小腹,每次上班,她都要缠一根束腰带,这让她的背部看起来更挺拔。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召恩,赤裸着上身,毯子滑到了地上,从窗口漏进来的月光让他的轮廓看起来充满力度与美感。她跑过去,半跪在床上,俯身亲了亲他的后背。又像一只温顺的毛茸茸小狗,在脖子上亲昵地轻轻咬上一口。
召恩是柬埔寨人,一名包车司机,开一辆雷萨的越野车,是从日本淘汰下来的报废车。在暹粒,到处都是发达国家丢弃不要的工业垃圾。他长得有些欧化,在柬埔寨的骄阳下暴晒了几十年,却不算很黑,和当地典型的东南亚面孔很不同。他的祖上有和法国人混过血,还有华人血统,是一个三国混血儿。召恩上过华文学校,这几年的航班送来源源不断的中国游客,他的中文越说越溜。
那塔跟召恩出过一次车,在大太阳下排了很长的队,看到了著名的“高棉的微笑”。许多中国来的老年团都很失望,他们累得气喘吁吁,有些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才看到这些佛像,但是,哪有什么微笑!面对质问,旁边的导游满脸尴尬。
那塔和召恩手牵手从栈道上下来。她问,真的是微笑了,为什么他们看不到呢?
召恩说,可能他们不认识毗湿奴和佛吧。那塔大笑,露出一排微黄的牙齿。
护城河的风声送来了同胞们叽叽喳喳的话语,四月的骄阳已经在灼烧着人们。那塔依偎着召恩走过了桥,一对母女正在桥边互相给对方拍照。
那塔瞅着她们默契的样子,突然想起已经死去的母亲。从前,她居住的那条街,有好多年,都有一个老头摆烟丝摊,集日的时候,她最喜欢蹲在他的摊位上,看他拿起烟斗,教人卷烟草。后来,她成了他的学徒,青出于蓝胜于蓝。老头两鬓斑白,慈眉善目,她待在他身边,看客人喷出的烟雾,感到无比快乐。后来,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连拖带拉将她拽回家,拳打脚踢了一番。
20世纪90年代的小镇,阴沉闭塞,作为行走的荷尔蒙,年轻人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她的母亲,徐娘半老,却仍沾染了街道的戾气。时至今日,她的身上还留着疤痕。她感到身体一阵疼痛,越来越像镇上那家私人诊所的医生,人们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当她的面直言不讳。她厌恶这种说法。自从来柬埔寨之后,困扰她的事仿佛变少了。
她拉过凉被,遮住肚子。这半年来,她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常生活。她学会了高棉语,召恩出车回来早的话,会去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去市场买菜。她有自来熟的本事,三言两语的闲聊中,菜贩们总是会给她额外的优惠。她在热带的烈日中,越晒越黑,她笑着跟他们开玩笑。不上班时,她也会穿拖鞋,拖沓在漫天尘土中,阳光很密,照得灰尘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拎着一篮子的蔬菜和肉,和他手挽手回到住处。
她二十八岁生日那天,召恩在敞开的厨房做越南菜,他极尽耐心,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过了一会,他把菜端出来,热气慢慢悠悠升起,放在小方桌上。一道又一道的越南菜:生牛肉檬粉、炭烧沙爹牛肉串、烤菠萝、青咖喱猪颈肉,他将菜的名字一个个念给她听。接着,给她打了小半碗的青咖喱猪颈肉,她吃着,泪珠落到了碗里。她把混着腥咸泪水的汤喝下。那天,她随口一提,说想去越南,他就先在饭桌上帮她圆梦。
他送给她一个最新款的OPPO手机。他说,人家说这个拍照好。只要是召恩送的,都有特别的意义。
她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条围巾拿出来,挂在召恩的脖子上。召恩说,这里用不着。她郑重地说,这是我自己织的。织围巾对一个从来没干过针线活的南方姑娘来说,很吃力。当时她闲着无聊,鬼使神差居然织了一条围巾。现在,她觉得是神的指引。
床头原来放有一个柜子,那是召恩放枪的地方。召恩和她描述过那把枪的样子。枪很长,那年,枪支泛滥,他四处找钱,在黑市上买了两把枪,一把猎枪,一把手枪,还有四发子弹。他和相熟的亲戚朋友组成了安全队,不是卫国,而是保家。这其中,有一些猎奇的想法。他还太年少,不知道生命和死亡为何物。在接受训话时,他面色凝重,只有一个目标,寻回父母。那是1997年,他十四岁。
在枪声四起的夜晚,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又死去了。那塔问他,杀过人吗?他思考了一会,漠然说,没有,但是见过。他又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中。路边一个死去的孩子,穿一件坎肩衣服,一条短裤,皮肤在日光下乌黑发亮,在暴晒中慢慢变硬。孩子可能死于下半夜,他想着。他很想把孩子埋在路边的树下,但是,他怕被袭击,于是什么都没做,就逃离了那条充满未知危险的路。
他没杀过人,但群殴过,拿一把长刀子,和别人互砍。他并不介意将衣服撩起,露出臂膀上的长伤疤,一直划到后背,有黑色的斑点。他抚过那条愈合多年的伤疤,说,我都忘记疼痛是怎么回事了。他的声音很轻,嵌入房间的空气中。
她摸着那些伤疤,说可以陪他去金边走一走。他却抽出手臂,转身走到床头柜前,拿起水杯喝水,透明的水杯放大了他的手掌,他被心事呛到了,大声咳嗽。她过去,轻拍他的后背,不再提此事。
2
召恩说,白马市比金边好玩。
那塔说,你想去白马市?那我们就去白马市吧。她心里说,那不一样,金边有你的家族。
他们策划了将近一个月,在雨季来临之后的某个清晨得以成行。刚刚下过雨,草地和笔直的树木都是湿漉漉的。她站在车外面,抬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她联想到浪花,浪花是挂在树上的白衣服。他们要去白马市看海。
起先,他们开得很慢,后来,车速渐渐加快,超过了一辆中巴车,又甩开了好几辆喷着黑气的老旧汽车,又疯狂鸣笛,驱逐了占道的摩托车。中途,他们停下来吃了早餐。路边有人卖竹节饭,这是召恩最爱吃的食物之一,很香。
这时,有许多人往路边后面的土地上聚集,原来,一场葬礼即将在这里举行。
火烧起来了,在阳光下越来越旺,熊熊的烈火将干枯的木柴连同那具尸骨烧成灰烬。火光映照出许许多多的人脸。那塔的手覆盖上召恩的手,温度透过肉体,往心脏蔓延,又生出无数分叉,在遍布的血管中沿着血液的路径生长。
死亡,让人变得渺小。死亡,是一种神奇的幻术。
那塔说,我母亲是土葬。她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可能躺着死人的骨灰,这里没有墓地,部分骨灰和灵魂都存放在寺庙中。她想起那些年过七十出家的老人,想起那些木制的建筑,这个国家的精神就投射在分散不均的高脚屋里。
母亲的葬礼结束后,她走在宁静的街上,掠过那一排被剪得光秃秃的印度紫檀树,第一次发现风景单调得只有一种颜色:灰。没有改造的房子被围起来,都是灰墙,墙上还插满了碎玻璃渣,防止有小偷或是顽皮的孩童攀爬。有骑自行车的中年人一溜烟从身边经过,卖炸红薯的油摊依旧摆在自家门口的树下。来来去去的人依然填不满这条空旷的街道。
许多年前,人到中年的医生从医院办理了停薪留职,独立创办了镇上第一家诊所,医术在十里八乡尚有名气,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到少年,她的感冒发烧、支气管炎都是他看的。小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待她那么温柔,还买小衣服送给她。后来,她从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中,逐渐获知,为什么母亲会终身未婚,忍气吞声在族人的指指戳戳中度过作为一个女人的一生。她恨母亲所做的所有选择,这是她逃离的原因。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月,她的睡眠突然变得很差,梦境变成密密麻麻的小虫,啃食她的精神。每次半夜醒来,她总是习惯看下时间,凌晨四点四十分。据说,这个点醒来会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前生的样子。撒完尿后,她会蹲在马桶上想一会刚刚过去的梦,梦里的许多旧物和人都有不好的结局,尝试在最理智的夜晚用精神分析找出与自己内在有关的蛛丝马迹。
观摩这场葬礼触发了各自的心事。她不知晓观摩的过程其实是一种死亡教育。终极一生,人的出生和死亡紧密相连。她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人终究都要一死,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时,召恩说,我父母在内战中失踪了。这是他厌恶金边的唯一理由。他固执,在某些事上拒绝得干净利落。手里热乎乎香喷喷的米饭味道没那么鲜美了。他把东西一扔,沉默地上了车。
暹粒有一个不大的庙,收了许多无名尸骨。透明的玻璃柜里面都是骷髅头。他有空也会开车去那里,到庙里上香,庙里有苦行的瘦削僧侣,日夜诵经。他偶尔也会对着佛像念上几句经文,母亲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在他幼年的时候就教他通读了不少经书。
把一切做完后,他就在亭子外面的椅子上坐一会。日光盖住了他,将他晒成一片金黄,他用手挡住额头,瞧向远处的上空,阳光将一切包裹起来,他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形状。姹紫嫣红的太阳花,在长方形的花坛里怒放,小小的,绿色的针叶往外四仰八叉地长。有时,他会禁不住想,里面有没有爷爷?他回身看玻璃柜里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头骨。活着的人,有充满辨识度的肉身,死去之后,单纯从骨头辨认自己熟悉的人,却万分艰难。从这点来说,造物者毫无偏颇,一视同仁。
他的父亲是一名翻译,母亲是一名中学教师。他的爷爷到过中国厦门。他问那塔,厦门是南方还是北方?那塔说,在南方,沿海,秋季有台风。厦门是一棵树,一路长过来。
那塔站在原地,隔着玻璃注视他严肃的侧脸,他的鼻子那么挺拔漂亮,深深吸引了她。她上车,他告诉她,他的爷爷和家人都喜欢去那里度假。但是,很多年了,许多东西都被摧毁了。他显现出痛苦的表情。
有人曾拿照片给他看,他盯着那些照片,黑白照,画面的力量穿透而来,像一把锋利的刺刀,无情地捅入身体。顶上的阳光如电,囚住他,困住他,让他颤抖不已。那是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事。而他的爷爷就在那时候去世。一直到现在,他都没去过金边那座著名的佛塔。他曾开车在那附近,蹲守许久,想象那些白惨惨的骷髅头,他不害怕,可仅仅是几步之遥,他还是没去,又回暹粒了。他觉得,爷爷的头骨就在暹粒的那座庙里。虽然他从没见过爷爷,但他相信他和爷爷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这就是他待在暹粒的原因。
在只听见轮毂吱吱的声音中,召恩压抑的言语变得虚虚渺渺。她沉浸在他刚刚说的故事中。她自以为了解他,但是秘密如果没有解开,她仍旧对他一无所知。
他一年会回金边几次。前些年,公路还没修好,他要耗费一天的时间在路上。近两年,时间大大缩短,独自开车只需要五个多小时。中间会经过两个服务站,服务站有卖许多小吃的摊子。炸蜘蛛、炸蚱蜢等各类昆虫。他喜欢吃炸蜘蛛,吃的时候,会想起父亲,父亲从不允许他吃这些食物,可他还是被训练出一个不仅能容纳酸辣还能装下各种稀奇古怪食物的胃。
每次回到金边都恰逢傍晚,他会把车停在路边,坐在公园里阴凉的树下,望一望远处的晚霞,那是他唯一获得宁静的时候。
她纠正他,用更准确的词汇表达:安宁。他说金边的皇宫有一尊金佛,每次盯着佛的眼睛,他的泪水就落在众人之间,他堕入壁画中,纠缠的裸体生出万物,又使他们陷入寂灭。
他脚踩油门,加速往白马市奔驰。她看到他的脸金光泛滥。
在白马市度假的外国人基本都来自欧洲,追寻祖先的足迹而来。
召恩与那塔坐在沙滩上,背后不远处是法属殖民地时期的遗留——豪华别墅,眼前滚动着小浪花的海,他们有些不知所措。辽阔会将一切吞噬掉,包括他们自以为是的成熟以及所谓历尽千帆的沧桑。
“原来海是这样子。”从白马市到磅德拉很近,那个城市离越南很近。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那塔。他又想到尼斯,据说让他有法国基因的先辈就来自那个地方。
“可怜的人儿。”那塔笑。那些金发碧眼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待在一个陌生的国度。
浪花白似雪,召恩想起幼年时,母亲给他讲大海的故事。他喜欢听歌,放的基本是西方古典乐。这个爱好继承自他的母亲。
他带了一个随身听,甲壳虫乐队的歌。母亲告诉过他,在海边不适合听古典乐。他回忆父母的日常相处,除了争吵就是彼此冷战。彼此用漫长的时间互相折磨,比死亡还可怕。这种不愉快的相处方式伴随他长大。就算两个都是好人,也不一定适合共度余生。
他深刻地认识到,暹粒,让他在忙碌的奔波中将潜藏的犯罪动机消解。有一段时间,在寻找无果下,他有过无数疯狂的念头。他到树林里大喊大叫,引起了飞禽走兽的恐慌,整片森林都在呐喊呼救……他用了很久才平息了这股疯劲。他想,如果人不能随心所欲,那么生命的存在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母亲是一个温柔的人,充满情趣,精通厨艺,不仅会做中国菜,还能做法式大餐以及地道的柬埔寨食物。他话音一转,面色黯淡,我母亲失踪了。这件事积压在他心里多年。
他说,知道为什么我是司机了吧。
潮涌吞噬了他的双脚,裤子也湿透了,茫茫中一点人影,有人嬉笑走过他面前。他除了小心翼翼捧着随身听,并未挪动半步。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贵重的东西。他抠手上的死皮,又把手伸进了水里,尝试将死皮泡软,一撕而下。他站起来,她也跟着起来,双双返回到车里,互相帮对方把湿透的衣服换掉。
他和她说这些。她知道,他从未对别人吐露半分。她的手划过那些伤疤,吻了上去。她喜欢这样,把头靠在他赤裸的后背上,隔着衣服,就像被一道屏障拦住,做不到水乳交融。
她以灵巧的姿势从背面横跨到了他的大腿上,盯着他的深邃的眼眸,用平静决然的口气说,我是一个私生子。
他亲了亲她的嘴唇,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住的其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房子。他的哥哥在金边经商,事业有成。但是他讨厌他。哥哥说妈妈死了,可能死于烧伤。他见过烧焦的尸骨,他和哥哥打了一架,然后跑到外面哭了一夜。
她把头往后退,以便将他看得更清楚些,这张常年被日晒雨淋的脸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失败的历史。他造了一口棺材,将这些失败一件一件折叠,放在里面,仅仅露出一个小孔,以供自己偷窥。
就是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走入了他灵魂的最深处,为彼此的黑暗点亮了一盏长明灯。她不会根据观察得来的经验,捆绑一个男人,也不会把痛苦当作麻醉剂。她环住他的脖子,舔了舔他的耳垂,轻轻说,我好想和你在一起。
……
他们随便找了一家竹寮吃海鲜,又找了个旅店住了一晚。
物价涨了很多。召恩在前台一边办理入住一边用中文对那塔说。
他们在凌晨三点做爱,那塔觉得这次与众不同。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定居柬埔寨会遇到的各种问题。她想赚钱在暹粒买一栋房子,这样必须换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最好是实力雄厚的中资企业。还要生一到两个孩子,他们两个人的收入,足以请得起一个富有经验的年轻保姆。还要让召恩把烟戒掉,他们在一起没多久,他就吸烟了。她不喜欢,说了很多次,屡劝不改。召恩不会和她争执,偶尔会反驳说这能让他缓解焦虑。他这样一说,那塔不好意思,就在臭烘烘的烟味中爬上床,吸着二手烟入睡了。
召恩很快进入了梦乡,明天还要开一天的车。她如往常一样,走到窗前,住的是二楼,外面的风景没什么好看的,稀稀拉拉的几棵树木高耸入云,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高空,这是一个热带国家,至今残留暴戾。
突然,她听到他用柬语喊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那是一个中性的词汇。她回头,在昏黄的光线中看了他一眼。
他们在第二天的傍晚回到了暹粒。仅仅过了一个晚上,暹粒对她来说,具有了不同的意义。她把“漂泊”一词画掉了。
但是,人生不都是横生枝节吗?
……
3
有人敲门。召恩出车了,那塔今天休假,睡到自然醒。
那塔走过去,一个女人立在门边。她一看到那塔,就说,我是召恩的妻子。她瘸着腿走进来,坐在那塔精心挑选的软布沙发上。女人大约三十岁,很黑,穿了一条高棉竹筒裙。她很难描摹女人的外貌,平淡无奇的脸,有一些晒斑,人稍微不注意,就容易老去。那塔觉得她应该住在某个村庄一栋两层的高脚屋内,那是她结婚时父亲给她盖的。卧室里会有一根柱子,是升天柱,以后召恩死了,灵魂要从那里走的。傍晚的时候,女人会和召恩以及其他的家人一起,准备野餐的食物,和大多数人一样,到密林或草地中度过好几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她不应该想那么多的。她应该愤怒,愤怒于欺骗,愤怒于身体与灵魂的交付,爱一个人时,你是最有权力生气的。爱一个人,你才会在意细枝末节,对他生气。
女人说她从金边来,并未大喊大叫,可能来之前已经想好了对策。
那塔双手交叉于胸前,将自己抱紧,心脏正被某种东西拧成一团。她闻到廉价的肥皂水气味,是从女人的头发飘出来的,她的头发像黑夜一样黑,高棉女人很喜欢给头发抹自制的护发头油。
那塔突然明白,母亲从来没有年轻过,因为医生,她把自己放在行将就木的衰老中。
她瘫坐在地,气势全无,望见了自己的返乡。
树木将天空围拢,云层落在树顶上,软塌塌的。她的耳边是年迈的道士念念有词,她担心,念着念着,他的气就断了。他那么老,戴着一顶圆形黑帽,一件红色绣有太极图案的袍子,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可他是一个道士。
他摆了两张长椅,为母亲招魂,找了两个鬼婆牵引母亲的魂魄上奈何桥。她跟在他后面,觉得自己是滑稽戏里的丑角。这出戏唱完,她就到了外面,折金箔。她觉得自己应该哭上几下,眼泪不听话,始终落不下来,反而倒流回到了身体里,让她举步维艰。
阳光如瀑布,从天空奔腾而下,席卷了这片热带土地,母亲就在密不透风的土堆之中,用自己的一生告诉她,爱,是一种孤独。
她抬头,女人用高棉语和她讲话,凌厉的声音撕扯她的耳膜,她头昏脑涨,陷入歇斯底里中,根本不知道她在絮絮叨叨什么。她木然起身,从门口走了出去。
大街上的人真多呀。秘密被公之于众,那就不是秘密了。她准备搬回公司宿舍去住,还省钱。她没有养成储蓄的习惯,离开后,会让她经济紧张一段时间。她每个月都会给召恩一半的租金,她希望独立,不想依赖别人而活。依赖,那是她母亲做的事,她憎恨母亲接受医生惠赠。那么多的流言蜚语,随了母亲多年。母亲从未激烈地抗争,还未开放的小镇只喜欢内敛安静的人,但是,母亲还是坚持生下了她。母亲生于爱情,死于生活。
阳光越来越烈,她跑进一家咖啡馆。服务员带着职业表情拿着菜单走过来礼貌地问她要点什么。她指着上面的黑咖啡说,纯的,什么都不要加。
咖啡很快端上来。虽然有准备,苦味还是让她忽略了咖啡的香气。
她回想和召恩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那是在一个闹哄哄的啤酒节上,人们围在简陋的舞台周围,看着一个又一个挑战的选手上台飙高音。她看了一会,觉得索然无趣,便退出人群坐到后面的休闲椅上。有叼着罐子的小狗和它的乞丐主人,有卖油炸小吃的小商贩,当然,还有那个以吴哥命名的啤酒品牌打造的临时酒吧,几块在空旷地带飘扬的广告横幅,一些简陋的桌子和椅子,像极了她生活过的90年代。
占了人家的位置,她只好点了一罐啤酒,就在此时,她看到了对面的召恩……她注意到他的声音,当地人讲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就像可以弹跳的游戏珠,他不是,他的嗓音是连绵柔软的,就像夹了一层上好的棉花,听起来舒服,吃起来想必也是甜甜的。
她把温热的咖啡全部喝完了,胃部承受不了热量,隐隐地疼,美好总是转瞬即逝。她哭了,她将头发往前拨,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一张如此悲伤的脸。
一个白人注意她很久,关切地走到她旁边,询问需要帮忙吗。她摇头,头发跟着乱甩。他问她的名字。她说,陈心娜,中国人。白人说,尼克,法国人。她突然抱住他,仿佛是给自己洗一个畅快淋漓的澡,剧烈地哭了起来……
就是今晚,召恩从柜子的底层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手枪,里面有一粒子弹,他把它对准了女人——他来自金边的妻子。
他回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地狼藉。床单、被褥、衣服都被剪烂丢在地上,碗筷的碎片到处都是。女人走到他面前,狠狠掌掴了他,所有的平静都是伪装。她尖叫,你看我的腿,你毁了我的一切。她把筒裙脱掉,露出走形的身材以及那条难看的伤腿。痛,从内部扩张,使肉体膨胀成一个气球。她发疯地闹着,叫嚷着。她的嗓子像刀子那样尖利,捅进了召恩伤痕累累的身体。
他趑趄走向了那个存放秘密的柜子。他把所有的枪都缴上去了,包括子弹。唯独这把,他藏了起来。这把枪,留着有朝一日做自杀的用途。如今,他把它瞄准了女人。如果那天不和哥哥吵架,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事。女人,那时还是女孩,骑一辆摩托车,穿过闹市区,被召恩过快的车速撞飞了。
他告诉女人的父亲,他独自一人生活,有一辆车,四处拉客,没有那么多的钱。两个月后,女人的父亲帮女儿盖好了房子,他也打好了一套银饰,他们结婚了。可是没多久,他就找借口离开这个靠近金边的小村子,来到了暹粒。
在一次给美国来的一家子当司机的几天旅程中,他英文流利的程度超过中文,他知道自己疾病的名称——创伤后应激障碍。男客人是一名心理学家,作出了困扰他已久的正确判断。他偷偷吃抗抑郁药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效果不佳,后面就没再继续吃了。
现在,他听到了烦躁的耳鸣声,他站在风暴的中心,只有一枪打中风眼,才能停止这一切。他想,所有的痛苦都该结束了,把那副毫无意义的躯壳烧得只剩一副骨架。他发现自己站在黑暗的入口处,需要一些鲜艳触目的颜色来染亮它。于是,“嘣”的一声,如他所愿,他看到了殷红从身体里流到了地板上,光明来了。
他躺到了床上,唯一完整的是乳胶垫,突然想起道路上的红绿灯,他忘记具体是二〇〇几年装的了,那时,红绿灯变成了一个景点,也意味着新的秩序和规则正式展开,而他,仍被囚禁在过往之中。此时,他却感觉脑袋一空,那些垃圾都被清理出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他于睡梦中,用那双淡褐色的眼睛,看遍那塔身体的每一寸,看到内心最深处的那丛黑暗。被唤醒的身体是一座火山,炙热的岩浆在体内奔流,他变成了一团鲜红的火,产生了将万事万物烧毁的冲动。 爱,是欢愉,是痛苦,是嫉妒,是所有或好或坏,是情感的堆积。相爱的方式有很多种,那只是其中之一。
第二天醒来,血已经凝固了,就像做了一场逼真的梦,他感到一种报复的快乐。哥哥的房子发生了凶杀案,这栋房子将会成为凶宅,为了消除不幸,他会花不少钱,不得不往返于金边和暹粒之间,为这座房子煞费周章消灾祈福。
他站在尸体的旁边,默默地看了好一会,然后开始动手清理。这些活计整整耗费了他一天一夜,为此,他不得不找了一个关系密切的同行,接上了约定好的客人,在工作上,他认真,一丝不苟,从不违约。做完一切,他开始想念那塔,忠诚于自己,就是对他人的背叛。而忠诚于他人,就是对自己的背叛,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4
他去了那家中国商店,在门口等了三个小时,见到了那塔。
那塔化了妆,黑色眼线让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忧虑便从眼睛的明亮之处走出。阳光透过路边的大树,落在被粉底覆盖的脸上。
她没想好如何面对召恩。她低头看着手机,手机页面是两件晾在阳台上的白衬衫,被风吹得衣角碰在了一起,一件是她的,一件是召恩的,她关掉屏保,想起那个叫尼克的法国人。
召恩问,你饿了吗?我们回去做饭吃。他走去市场,她生硬地拽他回来。
他们默默无语并肩走着。
那塔把女人的脸一张一张在脑海里拼出来,轮廓清晰,突然,女人变成了母亲,衰老,哀伤,瘦削,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那塔想,我们应该如何去爱一个人?母亲从未谈论爱情,她也羞于谈论。把事物搬到台面上,就失去了某些价值。母亲对生活有着惊人的感知力,但从不去运用这种力量,而是从此处逃到彼处。
从酒吧街绕到后面,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道路犹如重重迷宫,陌生人会迷失在这些雷同的房屋之间。
他们走到了那所房子前。彼此小心翼翼,回避了心知肚明的事。那塔不知道,召恩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她正在费尽心思,想一句合适的话,作为引子抛出去。
可是,直到他们上了楼,吃完饭,除了谈论了一会食物,仍然没有人率先提起那个话题。这是一顿食之无味的饭菜,虽然召恩费了心思,做了最地道的柬菜,酸酸辣辣的,他觉得这种味道兴许能让人的激情被调动起来。当你懂得一个人,但是不想说话的时候,某些潜藏的感情就会悄悄溜出来,在二者之间,缓慢而有趣地搭起一座高墙,仅仅留一个孔洞,只有气息才能通过去。召恩就是通过倾听呼吸,来判定那塔内心的起伏。
他瞄了一眼空荡荡的地板,那个躺在那里的无辜女人,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他有些厌倦,一枪就把一个人的几十年终结了,生命易逝。
召恩收拾碗筷,灵活的双手舞动,像远走的飞鸟,扑棱翅膀奔向蓝天。他的目光穿透水龙头落下的水流,凝视虚幻的未来。密林中的生活,在漫长的雨季中一片湿淋淋,飞天女神像在古老的巨石和蚊虫之间。他们撑起巨大的野芋叶子,当成雨伞,把经历捣碎,奔波在日常生活中。
架子上有一瓶汽水,他取下来,很想将易拉环拉开。拉开,意味着一场战争,他又放回去了。餐桌收拾干净了,他端来两个透明的玻璃杯,放了水。他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木质的,大半个身体搭在扶手上,沉郁的气质显现出来。不久,他走过去,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我们生个孩子吧。他的泪水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她推开他,走到了另一边。
她闻到了血腥味,她蹲下来,仔细地想从地板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例如蚊子的尸体,或者是什么误入的小动物,找不到出路,着急把自己弄伤了。
他问,心娜,你找什么?
她说,你没闻到臭味吗?血的味道。
他停顿了下,说,我把她给杀了。
太阳从建筑的后面缓慢爬升,又是新的一天,万物从未在暹粒城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