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玮佳
学校:长沙市明德中学
日暮了。
血色的太阳从天际坠落,化作脓水,涂抹着一地林立的废墟。斑驳的锈迹从百十米的大厦上倾泻下来,泼洒在地面,溅起一地血腥。眼前小小的一片空间,一个老旧时钟,几张桌椅,布满尘土的外表在傍晚的红中沉闷着,只剩下钟摆晃动的一声一声。
又是一天。
每日面对这死一般的日落,每日看一粒一粒星尘忽隐忽现在夜空——总是如此,每天在无可救药的重复中轮回着,轮回着,时间交错螺旋成黑洞,一点一点温柔地将我吞噬。
我被囚禁在时间的牢笼,驻步在荒废的土地上,开一家小小旅馆,看零落几个行路者过往、休憩。这个时代,被工业破坏殆尽的地上早已变成一片荒原废野,茫茫黄沙中只有几座远年的废城矗立。人们厌弃这死寂的废墟,多半腻在繁华奢靡的地下疯狂堕落,在汪洋般浩瀚的信息与享乐中迷乱了一生。也只有少数叛逆不羁的浪子和厌倦了喧嚣的出世者,才会走向地上的世界,在一片荒芜与废弃中幽囚或游移。
而我,或许我也曾是个逃出地下的浪子,现在却只是一个时间的囚徒。
或几天,或数月,总有一两个流落的浪子从茫茫风沙中钻出,来到我的旅店。有的略休息一天就走了,有的就此止步,或沉沦在废城,或坠落到地下。但无论是在哪一种人眼中,都透着或多或少的几点失望——对这个单调重复的世界的失望,在失望中透出绝望的死寂。
留在当下的人死了般地活着,仍在世界漂泊的人在流浪中走向死亡。
活着,死了,有什么区别。
饮着一杯伏特加,极烈的,心中却不曾起半点暖意。是傍晚的凉风,亦或是心中太冷?我不得而知,只是看落晖将陌生的黑影在枯黄的地上拉长,拉长——又一个新的旅人,可是又一个活着的死人,在远方与绝望的边缘苟延残喘?
“住宿?”我抬起头,预备看见一成不变的失落,却迎面对上了一对疲倦却清澈的双眸——没有半点的厌倦与失落,只有对一切的了然与眼底的一滩孤高与倔强。
这是个不同的人。
“不了,我休息一会就走。”新的客人摇了摇头,将背包放下,掀起一片尘土。
我斟一杯伏特加,递与客人。客人道谢接过,啜了一口,道:“好烈的酒——店家,这是什么地方?”
我轻笑:“原来浪子还分得出所谓‘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废墟,所谓何地,不过是傻子给想去的世界安上的一个名号,到了才知道,作不得数,就是一样的景象。”
客人也笑了:“店家倒是明白人——可曾出去过?”
“去过……”我微眯双眼,“但是,失望得很……”
那时的傻孩子,成天想着要逃离现下,动身去往更大的世界。还以为世界会有美好,自由就是一切,朝着幻境跑啊,跑啊,在一片又一片的荒野废城中穿行,穿行……到头来哪里有什么美好,不过就是重复,重复。于是在无边际的失落中累了,倦了,一屁股坐下,自由都不要了,就在这里等死……不,我早就死了……
面上似又是一阵细密而麻痒的痛,是当年的触感,和着满目的荒芜与泪水扎在心头,在无尽轮回的时空中将灵魂洗得空洞而麻木,化作锁链,将我牢牢扣在原点,无法挣扎。
客人淡淡地笑,将脸面向窗外,深陷的眼中映出一片荒芜:“是么……”
我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杯子,看里面被染成金色的液体螺旋成漩涡,半晌,方道:“你很不同。”
“嗯?”
“你与从前的客人很不同,从前的客人总是或多或少的失落,可你没有。”
客人仍是笑,复饮了一口:“是啊……是有不同……那些人飞得离理想的太阳越来越近,于是翅膀散了,掉了,死了。而我——我只是在漂浮,在漂浮就无需去接近太阳,翅膀也不会化……”
我定定望着客人的双眼,想从那双沧桑的眼中看出空洞,看出嘲讽,却只能直面一片平静而深远的清明和我自己的影子——颓败,自弃,麻木的面上塌陷出两个虚无的深洞,透着死的气息。“那样的理想么……”我喃喃道,“毕竟是这样的世界啊。能被允许存在这世界上的,会有什么意义么……”
客人摇摇头,抬头望向远处将落的夕阳,轻轻道:“店家也是那种人吧——被重复击垮,不愿再走。可是人呐——人总要去往死亡的世界。而我不想让我的一生只有出生、死亡与无意义。我还想去拼命挣一回,去满世界流浪。何须去管世界是否重复,只要我走过了,我去到了世界,我的灵魂就因此而充实,连死神都带不走。我并没有一个飞越于现实之上的理想苦苦的迷惑乃至诱惑自己,我只是看透并宽容现实,努力去现实的废墟里发掘一点点不同。路过的每一棵小草、每一株野花有什么不一样,清晨的露水和夜晚的星空是否有一点点的不同,每一个废弃的城市里有过什么不一样的人世的痕迹,甚至,每天黄昏时的夕阳,你瞧,只要你认真去看,你会慢慢发现,当血色洒落大地时,它的色泽、斑斓、阴影会有微妙的不同。”他的手指向窗外,越过老旧的墙壁、破损的窗户,辽阔的原野上,血红的夕阳坠向地平线。黄昏已深,青郁的夜色渐渐从天空中浸染出来,抗拒着夕阳的光芒。
我笑了:“怎么?翻越千山万水,你找到的,就是这么可怜的一片夕阳,一缕黄昏吗?难道凭这些,就可以给人生的行走以意义?”
“世界是一片废墟和重复,是对的,但也可能是错的。废墟有相同的荒凉和哀伤,有相同的断壁残垣和衰草离离,却也有不同的露水和夜色,不同的风与夕阳。只有走过足够多的废墟,才能发现这个世界。所谓人生的意义,不就是在路过无穷的废墟里所收集的一棵小草、一滴露水、一片夕阳、一抹月色?或者,就是眼前这一杯伏特加。你瞧,这伏特加,在杯中竟然燃烧出一片艳红,这是我此前从未看到过的。”
残阳下,客人的双眸被镀上了淡淡一层金红,热烈的像是要燃烧,将世界的荒芜与空洞燃尽。
我静静地饮着杯中的烈酒,火热的感觉从口腔蔓延到腹部,在胸腔中点燃几片小小的火花。
宇宙洪荒,本来无人,就是一片废墟。人世苍茫,沧海桑田,在无涯的时间面前,也本来就是一片废墟。人们能够凭依的,只有这永无穷尽,在其中不断地行走,发现,收集。用行走来抵达世界,抵抗空虚,而又永远不可能抵达世界的尽头。人只能这样来获得自己小小的充实、小小的意义。
真是蝼蚁的挣扎呢。
但蝼蚁要活着,也只能如此了。
客人将目光从远处的夕阳收回,偏头对我笑笑:“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说罢仰头饮尽杯中的伏特加,将杯子与几枚钱币放在一旁的桌上,将背包甩在肩上,“店家,多谢你的酒,很烈。”
我默然目送客人远去,踽踽远行的背影在灿烂的金色中投下坚定的痕迹。远处的半轮红日渐渐坠落,客人和影子也一点点变小,变细,直至被夜色隐去,被地平线吞没。
世界陷入了黑暗,隐隐有几点繁星闪现。看不见远方,但我知道,远方就在那里。
我饮着杯中未尽的伏特加,一小口一小口,一小团一小团火焰。我笑笑,客人的世界,应是没有尽头的吧。
夜晚的凉风吹拂在面上,带来风沙的气息和淡淡的寒意。寒意渐重了,开始与伏特加的火相持,相争。火焰渐渐小了,弱了,直至只有零星几粒。
是了,死过的人又怎能复活。
我不过就是在畏惧,无数次失望后根深蒂固的畏惧。
我不愿再到那个广阔却重复的世界中去。
朝远方遥遥举杯,暗道一声有缘再见。
一点点繁星在夜空忽隐忽现,将无边无际的黑暗点缀出许多亮色。
嘀嗒。
杯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