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张清华

莫言的《食草家族》无疑是孤独的。这部继《红高粱家族》之后、于1992年初版的长篇小说，同为“家族”系列，却论者寥寥，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篇评论，与《红高粱家族》一直备受关注和热评的状况大相迥异。

这种反差本身就是值得追问和思考的。是因为《食草家族》没有继续前者“酒神”式的狂放与浪漫而令批评界失语吗？是因为它创设了一种亦真亦幻、恍惚迷离的叙述风格而遭遇了阐释的难度吗？还是因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时代语境的变迁、批评家和读者心境的更迭，而导致了它默默无闻的宿命？这真是一道难解的谜题。

然而今天再来读《食草家族》，我们依然会被它那生动蓬勃、辉煌亮丽的想像所打动，在它那充溢着结实绵密的质感同时又不乏形而上思考的气息中流连忘返。它通过神话传说、秘闻奇事、家族溯源等种种神异世相，准确地、清晰地、也是深刻地指证着现实和历史，在那些已经被意识形态残骸和现实主义实利观念磨蚀得模糊漫漶的地方，重新浮现出了往昔的雕刻，和人类曾经有过的天真瑰丽的童年。当然，这里面，也一以贯之地包含着莫言对于农业生存、传统和自然、人性以及人本身的犀利而严峻的思考。

我们现在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也是不太有难度的，可是不要忘了《食草家族》的诞生时间，它写作和完成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一个已然开始写作技术革命、但在精神上依然迷恋于那大写的“人”字带来的宏伟气魄的文化时代，作家本人的创作生命也只有十年。在那样的时代情境和称不上丰足的写作经验下，莫言却逾越了创作的边界和桎梏，向着一个神秘、幽深、奇幻、不可知的世界独自前行。

这种勇气本身就是逆向于时代，逆向于他者的。

本期推出的两篇《食草家族》的评论着眼点不同，论述轴心也各有侧重。曹霞的《二元悖谬的说梦者》从叙事技巧入手，认为小说采用了卡夫卡似的“悖谬”手法，设置了种种在矛盾对立的两极间滑动的极端化修辞，传达出莫言对于人之恶与人类在悲剧性困境中煎熬跌宕的反讽性描摹。冯强的《〈食草家族〉的精神分析，兼论“民间”概念的局限》立足于精神现象学的观察，对莫言关于“人”的主体性思考进行了分析和阐释，并对批评界围绕莫言而展开的“民间”概念及其自我美学认知进行了独到的辨析，具有很强的理论功底和宽阔的国际化学术视野。两篇文章一为文本细读，一为理论阐解，各有不同，都显示出了年轻一代的批评家在细读文本时感受到的震动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