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 衣

娄 光

士乙上身穿着厚厚的黄色套头衫，下身白色旧了的牛仔长裤，脚上趿着木屐，斜斜地靠在黄棋家的门框说：“带你会个朋友，绝对异秉。”

黄棋看着士乙，这家伙有学问的，读的书多，连“异秉”这词也用的，不愧为岛城名流。黄棋也读过，异秉源自汪曾祺老先生的同题小说。小说玩味纷呈，有一处颇为精绝：卖卤味的王二发了点儿财，人都问他有什么异秉，王二说，只有一点与众不同，先小便后大便。人们拍手赞曰：不是屎尿一起来，难得，人们于是都去厕所验证有无异秉。

大凡岛城混迹文坛的角色，或外地来的诗朋文友，见过士乙的，都说他绝对异秉，这种异秉或许是显现他的才华？而黄棋却不这么认为，他弄不明白，究竟是因为士乙的文章还是因为他的木屐，或是他的谈吐？在这三个方面，唯有木屐，确实不多见了，岛城里大约也只有这一大一小的两双，分别趿在士乙和他老婆的脚上。而文章和高雅的谈吐，不管是伪装还是骨子里的素质，岛城自然也比比皆是。文朋诗友、文坛角色最多的还是七弯八拐地探询木屐的玄妙，士乙也总是含蓄地一笑：好玩，颇有公案的意味。

其实，用黄棋自己的话说，他只是个文人混混儿，他对木屐颇有些体悟，就像现在，走在他前面的士乙敲打小巷青石地面发出嗒啦嗒啦声在半空里飘荡回味。小巷狭长而深幽，两边是黑青色的砖墙，墙内探出了古槐，遮掩了不见星月的夜空。

这也是岛城不多见的巷子了，在桑梓路的深处隐藏着，更显得古朴。近几年的改建，高楼大厦琳琅满目，住在这里的也够异秉的。士乙终于端立于两扇朱漆斑驳的院门前，动作儒雅地拍打着门上碗口大的铁环，回响声古老沉重，有喘不开气的味道。接着门臼沉重地吱呀了一声。这真已经是不多见的两进四合院。

院内左侧有个厢房，门敞着，一片昏黄的灯光泻在门前，朦胧而神秘。屋内端坐着一个三十七、八岁的黑衣人。怔怔地看着士乙和黄棋之间的某个空处。竟然不语，也不理进来的二人。

士乙示意黄棋坐下，拎起火炉上噗噗响的铜吊壶，替他沏了杯茶。如今世道，都是杯碟满目的功夫细茶，摆得也讲究，而喝这种茶的人……极怪异，茶且很苦，杯中浮浮沉沉的全是茶梗阻子。梁上吊下一只灯泡，灯口罩着个黑色的纸罩子，昏黄的灯光斜斜地泻在房外。屋内暗幽幽的，拥挤而杂乱。墙上挂着幅青色床单，床单上画着幅极像蜘蛛的八卦图，或者说是头极像八卦图的蜘蛛。所有的窗洞里塞满了书，书上蒙着厚厚的尘灰。大大小小的古玩架上，摆满了瓷瓶、陶罐、古砚、合欢佛之类的东西。黄棋不敢凑过去细看。对此他一窍不通。当然，士乙愿意与他交往，自我认定他也是有丁点儿的异秉。

黄棋的异秉，一说是脑子转得快，处处显聪明。于是文人圈里的人一致说他小脑发达。另一说便是“混混儿”了。这是黄棋的自我评判，人活在世上，也不可能事事精通，就算是文人，不可能寻根派、文化派、先锋派、意象派样样精通，可只要你一样不精通，那路的文人或者作家就会说你狗屁不是，或者干脆叫你狗屎。有时嘴上不说，起码在心里你已经是狗屎了。黄棋刚进这圈时，曾是一个企图表现出事事精通的傻帽儿。

有一位国产现代主义大师写了一篇卡夫卡小说评论，使他受益匪浅。黄棋认认真真看完翻译过来的所有卡夫卡的小说，上门访学，谁知他鼻子里嗤出一股凉气，继而枪头一转，大谈特谈古墨西哥的人骨乐器和玻利维亚土人的巨型排箫巴洪管。黄棋自然一窍不通。这对他是很糟糕很尴尬的事，十有八九成了人家心里的“狗屁”。具备什么条件，才能不当狗屁，才能充当合格小文人呢？必须：多听少说，善解人意。让他们说吧。他滔滔不绝，你不断做理解并且佩服状，伺机极巧妙地插一两句对得拢隼头的话。文人们得了知己，逢人便会拇指一翘：黄棋，不错。此法百试百灵。从此黄棋便再不费时读书，再不费时做学问。做了所谓的学问，自己也是人家心中的“狗屁”。在文坛角色里，他有他的办法，凡遇难题，便学赵州。

和尚问：我的自我是什么？

赵州答：你看见庭院的柏树吗？

公案。禅宗。绝妙。哦，对了，此事乃天知地知他知你知。

“啊，抱歉，方才我正参悟一个难题。”黑衣人终于拱拱手，欠了欠身子说。

黄棋赶紧起身做了个谦虚求教的动作，便也双手抱拳：“久仰久仰。”心里却不知“仰”些什么。

黑衣人很有学问地笑了笑：“我在想，小说与绘画，有太多的相通之处，这两者交媾后，或许能创造出一种有意思的新的艺术形态，就像，就像梨香蕉。”然后望着士乙会心地微笑。

士乙频频点头，黄棋心里感叹：他们确实有学问，不像他自己这样孤陋寡闻，一窍不通。其实黄棋早就听说过米丘林的梨苹果，但是他不敢开口。去年他在二十多家国内报纸上看到国外科学家将牛细胞注入西红柿培育出牛西红柿的消息，激动得几天几夜难以入睡。他起码告诉了一百多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而人们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头驴。直到很久很久他才知道，那是上了那二十几家国产报纸的当，而国产报纸则是上了外国愚人节的当。他竟然和二十几家国产报纸一样蠢。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士乙做片刻沉思状说，“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亚里士多德，认为文学和艺术都来自于自然界，和社会生活的模仿，而模仿又是人类的本能，在古代，文学和艺术是难以分割的，一部好的小说作品，若模仿自然界，肯定就会有画面感。”

“没有就得废了。”黑衣人说。

“老九的小说就没得画面感。”黄棋不失时机地插话说。老九是岛城挺有名的作家，在黄棋心中，觉着老九还活跃，没有画面感，也不一定写不好小说。

“老九的武功早就废了。”士乙说。

“老九其实根本就没得到武功。”黑衣人说。

武功废掉这个词儿棒极了，指导这词儿用在文化上，黄棋可以说到全国各地，甚至可以贩卖给任何一个国内外的汉语学家。这词儿百分之百能像时下正流行的“感觉”之类一起载入当代文学史册。

黄棋一激动，赶紧站起来为他们倒茶，可是手里的茶壶嘴总是没法对准茶杯，他的手抖得厉害，他在文人圈里混，已经落下了毛病，一激动就容易手抖。

士乙挺够交情地接过茶壶，一一斟满，褐色的茶梗阻子在杯子里浮浮沉沉，不停歇地翻腾出艺术和文化的蒸蒸热气。

“中国书法也同绘画相通。比如‘结’字就与绘画的构图差不多意思。”

“小说的味道，全在绘画感里。”

“有人小说写到山穷水尽，就用省略号，好像余味无穷，其实一点儿味道也余不出来。”

“感叹号也绝对不能用。”

“引号也是不用的好。现在很多名作家就不用引号。”

黄棋努力地弄出一脸茅塞顿开状，说：“我以前悟到不能用‘啊’‘哦’‘呀’什么的，现在才真正有点妙悟通玄。只是用不用引号，也无法感觉到不同。”

他们会心地抚掌而笑：“那是你写得少，体会不到语言的节奏。”黄棋也努力地咧嘴。

黑衣人吹了吹杯中飘浮的茶梗，呷一口茶，又说：“小说与绘画交媾，我想不外一阴一阳两类后代。阴者，以字为本，书写完毕，远远看去，妙若绘画。阳者，以画为体，配以汉字注释，图文并茂……”

黄棋心旌激荡，热泪夺眶而出。一则，有了黑衣人、士乙几个身怀异秉的人物，延续和发展中国文化大有希望；二则，他今日出游，所得匪小，起码又可于众强林立的文化界自如游走贩嘴百儿八十日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黑衣人哦吟完毕，长叹一声，又说：“现在全国文坛没得几个懂文化的。”

“现在凶杀性爱之类污七八糟的东西已经从地摊爬到新华书店的大柜台里去了。写得虽然高雅，却是鸡鸣狗盗的内容。”士乙说。

这事不假，黄棋的一位知心朋友曾向他传授过这类作品的要诀：神秘女郎于导弹发射之前死于弗洛依德的浴缸；尼姑思嫁和尚荒淫少林武当城外番僧十八般武艺你死我活末了高僧老道点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团圆完婚完戏。这两句要诀就如魔方，变化成端其妙无穷。比如女郎可以是女医生、女护士、女模特、女演员、女画家、女诗人、女教师、女运动员，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女人。又比如女模特可以是高雅的、纯洁的、放荡的、腼腆的，还可以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大眼睛的小鼻子的。一种变化就是一篇小说。这就像把千百人堆在一起，鼻子眼睛嘴巴抖抖乱，然后重新安装，你无法弄出一个原模原样的。但是也不是那么的绝对，玄幻、爱情也是拥有读者的，也不得不承认，网络也是传播的媒体，早就胜出了杂志报刊。

“中国文化就要毁在这些人手里了。”黑衣人痛心地摇摇头。

黄棋为了迎合，赶紧愤愤然跟上一句：“书店居然也卖这种书。”

“这不是新华书店的错，书店要养人盈利呀，再说人都爱看这样的书。”黑衣人说。

“现在是精神文明的书赔本，精神污染的书赚钱。”士乙说。

说到这，黄棋想起了前段日子一件事。作家小可的小说《青葱岁月》，是部励志向上的职场小说，自费出版后仅售出二百多本，连书的成本都不够，正在小可苦恼之际，编辑策划出主意，决定重新印刷，再出时，小说名字改为《与我同居的七个女人》，结果大火，几天内就卖出三十万册，还上了网络排行榜。

黄棋滔滔不绝地说着，一激动竟然破了自己多听少说的规矩，也不知有没有露出马脚，他有些不自然地偷看了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脸上挂着一片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微笑：“其实真正能看完这本书的人，还是原来那二百人。剩下的那些，都是冲着题目去的，买书者读后，也会大呼上当，作者也是女的。如此卖掉卖不掉都被人骂声他妈的然后扔废品收购站去。”

士乙频频头点：“废纸可以打成浆再印书。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以至无穷。”

“这就是历史。”黑衣人说，“创新者总是少数，历史就是在不断创新中前进的。”

“猿之所以变人，就是贵在创新，若无创新，则永远无人。”士乙说。

黄棋想想文坛也确实如此，某文学杂志隆重推出老九的小说《天裂》后，文坛一片哑然，用黑衣人和士乙的话说，老九的武功废掉了。后来找人托一帮评论家写了评论文章，说是与外国文学大师马克克斯创造的魔鬼结构有异曲同工之妙，文坛轰然炸响。老九几十篇压箱之作眨眼便见天日。作协安排岛城作家老九去了德国。想到这里，黄棋赶紧捞空插上一句：“老九废了武功，走红就是最好的例子，也是一种反差呀！”

黑衣人平静地点点头说：“老九去国外不是讲文学，是讲庄子哲学。”

“国外崇拜庄子。”士乙说。

“老庄哲学中充满了中国文化，要玩好小说，就得玩好中国文化。这也是老九聪明的地方，玩就玩个独特。”黑衣人环顾一周他充满文化的屋子，又含笑注视着黄棋。

黄棋慌忙垂下眼睛，老庄孔孟之类的名字知道不少，只是名字里头包含的什么哲学什么文化他一窍不通，老九懂的，他也不懂。

“小黄，你看这玩艺。”士乙指向幽暗的屋角。

黄棋惶惶地睃上一眼，像个牛头。若是牛头，他倒能略知一二，以前在老家，他的伯父就是杀牛的师傅。他鼓起勇气身子前探，细看，果然是个白森森的牛头骷髅。

“牛骷髅也是文化？”他惴惴地问。

“自然。古人用这玩艺儿祭祖、求雨、祈祷五谷丰登。现代人却把它们送到化肥厂去。唉，文化，文化啊，毁了。”

黄棋自然要表示热爱文化，便嘴里发出“啧啧”的惋惜声，猫下腰去细看，他发现那牛骷髅头空洞洞的，四方嘴里、圆圆的深陷的眼眶和鼻孔里，嘁嘁嘈嘈地蠕动着无数细软的白虫子，他浑身打了个激灵，说：“在，在吃文化呢。”

“人么？”士乙问。

“虫子。”他说。

黑衣人左手轻描淡写地挥了一下，说：“这就是历史。”

士乙说：“我们正合写牛骷髅头的文化小说。”

黄棋忽然想起，在临近故乡的地方有个风俗：人死了睡棺材，棺材搁桑树地里，用砖和瓦摞一小房子。过几十年，儿子死了，就把父亲的尸骨取出，塞进坛子，坛子半埋在桑地里，骷髅头搁坛子上。儿子继续睡棺材。每只棺材传接几代甚至十几代。桑地里除了棺材房子和骷髅坛子，还能见到两只合扣的缸，缸里都有骷髅，据说是人没死就坐进去了，叫坐化。

黄棋望着黑衣人说：“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乡去看看，准保可以写篇人骷髅头的文化小说。”

黑衣人神秘地一笑，说：“噢，人骷髅我们也有一些研究。”说完，向屋子另一幽暗角落瞟了一眼。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儿是个乐谱架一样的东西。夹乐谱的地方夹着课桌大小的一张绿纸，纸上尽是千奇百怪的花纹，他不知道这与人骷髅文化有什么关系。

士乙含蓄一笑说：“你再往上看看。”

他略略抬头，发现绿花纸上方悬浮着一个半透明的柔韧性很好的人状气球，或者说像是人状气球的东西。那东西随着院内拂来的夜气飘飘忽忽，让人想起神鬼故事里的游魂。

黄棋哆嗦一下，问：“是真人么？”

“自然真的。”士乙笑笑。

黄棋听说过解放前西藏奴隶主剥了人皮做天灯的事，他惊讶人皮怎么竟然成了他们的文化玩物。夜气一阵阵袭进屋内，让人毛骨悚然。他望望士乙和黑衣人。他们深不可测地望着他笑。屋内幽暗得朦胧，簸箕型灯罩把灯光全投在门前那片长满青苔的地上，院子里也不知是否另有人家，他清楚地记得院外是一条很黑很窄很长的巷子。巷子两侧是极高的暗青色院墙。院墙里探出古槐遮住了夜空。

黄棋后来跟着士乙嗒啦嗒啦的大木屐沿小巷回家的时候，突然开天窗般地来了灵感。

他说：“士乙，我悟出小说与绘画最好的交媾方式了。”

士乙回身望了他一眼。

黄棋说：“连环画。”

士乙又看了他一眼，看那眼神儿显然没有听懂黄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