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惠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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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莉侠,1911年8月17日生于会泽娜姑镇乐里村一个世代书香的官宦人家。原名庆仙,又名咏霞。娜姑,在彝语里为“黑色的土地”,这里曾有“浪惊两省,鸡鸣四县”的美称。这里曾是滇铜京运的古道。
父亲是晚清武举人。母亲从小读过书。父母对他从小就寄予厚望。1916年,5岁的施莉侠来到了昆明姨父唐继尧家,聪明伶俐、天生丽质的施莉侠很快赢得姨夫家上上下下的喜欢。姨夫还专门请来了袁嘉谷做她的家庭教师。袁嘉谷,一位正直的国文教授,他认为创作诗词,既可锻炼思想,又可以培养写作能力。
唐继尧的大公子唐绍骧对施莉侠产生了爱慕之情。遭到了唐继尧的反对,二人双双去了日本。表哥进入日本士官学校。施莉侠则住在远离东京的大久堡。每周只能见一次,唐公子担心她的生活,为她请了保姆,又找了英语教师,又让她到东京高等女子学校补习中学课程。一年后,她报取了东京女子医科大学。
在施莉侠的眼里,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向她铺展开来,让她感到新奇而又鲜活。
这是她自从跟着表哥上了那艘远航的船只,看着无边大海就开始有的新鲜与好奇。她向往着一种浪漫而自由的生活。
1931年,20岁的施莉侠从日本赴法国,立下了崇高志向的莉侠,此时并没有沉醉在鲜花和赞扬声中,一个更高的志向在她心底升起,决定到世界文学艺术之都巴黎深造,并与昆明的女友国碧一同前往巴黎。考上了巴黎大学,研读欧仁·鲍狄埃的作品,以及巴黎公社社员的作品,考上了文学博士。之后,她又把研读方向转向世界现代史,经法国教务会批准,用了两年的时间写了两部论述太平洋问题的论文。她在英国一头扎进大英博物馆,仅用八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两篇论文。之后,她应邀出访意大利。先后考察研究了欧洲14世纪至16世纪兴起的以新兴资产阶级人文主义为指导思想,反封建反教会神权的欧洲古代文化复兴运动。
她以国际学生会的名义和诗人的身份到了英国沃里克郡埃文河上的斯特拉福特镇,瞻仰了伟大诗人、剧作家莎士比亚的故乡,重温莎士比亚一生中所写的154首十四行诗,两部长诗和一些戏剧作品。
法国、英国、意大利……一去就是六年,她完成了一项又一项的研究和考察,这一切都在她24岁以前完成。1935年,24岁的施莉侠离开了法国巴黎,经香港回到昆明。在云南大学任外文秘书。2年后,赋闲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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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后成为政治家、外交家、翻译家的杨玉清与她有过一段亲密的交往。当时,年轻、美丽、优雅的施莉侠在这位外交官的眼里定是惊艳的,她美丽、善诗词,懂多门外语的施莉侠想必一定是众多男士向往与之交往的对象。而这次聚会上,他们之间的交谈定然是离不开诗词歌赋,这让一样擅长诗词的杨玉清一见如故,极为投缘。
一夜深谈让杨玉清感慨万千,写下了仰慕敬佩的诗句。施莉侠气质里所透出的逼人的灵秀、聪慧以及如男子一般的家国情怀让他念念不忘。
杨玉清的心中由爱生出了怜。谁的心都曾柔软,杨玉清为施莉侠谈吐中透出的侠骨与柔情深深打动,而心生爱恋。但二人相见时,28岁的杨玉清早在老家娶妻生子,儿子已有7岁,尽管二人情趣相投,但杨玉清的家庭还是让施莉侠不能接受。在杨玉清的日记里记录了初识施莉侠时的印象:“君是风流堪绝代,我惭本色一书生”。二人交往之后,杨玉清却发现,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同,有太多的性格冲突,于是选择了分开。有些自嘲意味的诗作里,我们看到了相互交往中颇为有趣的细节。被伤了自尊心的杨玉清甚至立下了“此女不绝交,我非丈夫也”的誓言。在那种追求者甚多的情况下,施莉侠的傲是可想而知的。施莉侠与杨玉清之间由最初相互欣赏,到愉快交往,到后来的因爱生怨,到形同陌路之后又相互惦念,两颗心像两条永远无法重合的平行线,并行着、遥望着、渐行渐远……
之后,施莉侠又与另一位学者林文铮有过一段短暂的交往。当时林文铮是著名美术理论家、评论家、翻译家,西南联大教授,与施莉侠有过一段恋情,最终还是没有走到一起。
施莉侠留学法国时,结识了大批中国留学生,其中包括大师徐悲鸿,徐悲鸿大师曾画“奔马图”相赠。1942年,徐悲鸿曾为施莉侠题写扇面。回国后,她写了一首《丁卯生日,适逢上弦月悬,感赋七绝一首》,诗中流露出不凡的风流与才情,那时的施莉侠风华正茂。有难抑的豪情。抗战胜利后,她在辗转重庆、台北、上海、南京等地谋生,其间有国民政府的高级将领向她求婚,她断然拒接,期间写下了《荷花生日寄荷花》。
在她的人生里,曾有过一段衣食无着、报国无门的日子。命运的无常。生活的漂泊,人生阴晴圆缺。起伏跌宕。她创作了多篇诗稿,却在四处奔波的辗转中遗失,一次是1935年学成归国时,将手稿及名人照片、重要信函、文稿托交香港一位朋友保管,不料友人病逝,再无法找回。另一次是为了不惹祸,她将与许多名人唱和之作销毁。只剩下40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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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施莉侠的人生经历,不是世界疏离了她,而是她疏离了这个世界。
1937年到1950年的13年以及1958年以后的3年退职,1951年,施莉侠考入昆明师资培训班,分配到会泽中学任教。1961年进入云大之后又离职。之后,有过一段在她的家乡会泽县一所中学教书的经历。在一篇网络文章里,读到了一篇《我的语文老师施莉侠》的文字,配了一幅施莉侠的照片,照片里的施莉侠一头卷发,大大的眼睛,眼神里流露出哀伤。在这位学生的眼里,有太多的奇:精通古典诗词却是一副洋打扮;冷傲孤寂却乐与学生亲近;倔强刚烈却又动辄就哭;才貌出众却命运多舛。她的人生又是那么凄婉哀伤。施老师在学生的眼里就是一个迷。“既无世俗相,也无世俗语,不懂世俗情,更不会做世俗事”。她体态弱小而性情刚烈倔强,对于一切都极为敏感,她为学生们讲课讲着讲着会莫名地流泪,引得学生们一阵沉默。
在学生们的记忆里,施老师挺怪:从不跟官员显贵交往,对学生们却格外热情温和,课间,学生们都爱去她的家,听她讲那些他们从未听过的,她在国外留学时经历的各种希奇故事。她的生活极其简单,她的门窗不常开,摆设极其简单,屋里仅有一张桌子,一个凳子一张小床,墙上挂着一幅徐悲鸿送她的水墨画《奔马图》,画上的一匹马矫健如飞,像要扑面奔来,挂在墙的正中央。
冷。艳。是施莉侠的特质。在学生的眼里,这位老师“是一位传统文化浸润入骨的东方名媛淑女,却偏偏穿一件后腰束紧成绉的女式白夹克。……细腻、白皙的脸庞,配上不知是天生还是怎么打理过的卷发,再加轻柔话语中不经意带出的一两个外语单词……俨然一位活脱脱的西洋美女。
两次离开云南大学,辞去外文秘书,不愿在外语系任教,这些让世俗的人们所不解的举动,也许,她要的是一种内心的宁静与自由而已。
今天,我一直在想象,她的几次退职,究竟是什么样的动因?“巴黎大学文科博士”、英国“太平洋博士”,双博士的头衔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实际的利益。生命里的一切,带给她的只是一个巨大的虚空。和许多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她的抱负与才华都跌落在了一个巨大的虚空里。然而,如果只是一介乡村女子便也罢了,那样她会拥有一份世俗的幸福与享乐,而偏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让她拥有了与旁人太不一致的心思,这心思与性情便随季节与阴晴变得飘忽不定。当年隐居家乡白雾村的施莉侠深居简出,很少有人去关注她,打扰她宁静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建电站时,各种洋文的资料没人能懂,难住了那些施工人员,有人提议:要不,请那个女博士看看。人们知道她留过洋。把她找来后,果然,天大的难题被她解开了,人们这才知道原来她通晓英语、法语、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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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洋派的施莉侠。头发总是染过的,暗褐色里又微微的卷曲。
在她的亲戚的记忆里,她总是那么爱美,每天,总在镜子前转上几转,前前后后照上几遍,然后叹口气:“瘦得不成样了!”顾影自怜一番之后,拿出近日写出的诗作,操着昆明话朗诵一番,朗诵得最多的总是那首《人夸天下第一红》:“年年此日叹飘蓬,菊艳桂馨月似弓,忆昔衣绯留异国,人夸天下第一红”
她投入地朗诵着,听的人却有些伤感。
她裹着棉袍,吟着旧体诗词,在乐里村一个古旧的木屋里迈着碎步。村里的街坊也并没有去打搅她,只是平和地默许着这新奇又神秘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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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3月28日,施莉侠病逝于昆明。享年82岁,终身未嫁。
感叹台湾诗人龙应台的诗作: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