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卫星 张玉能
所谓互联网的开放性是指:互联网的技术决定了信息呈开放式传播,一切信息可以尽可能地扩散到任何可以达到的地方(只要有网络存在的地方),模糊和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现实和未来、真实和想象、本真和仿象、实在和虚构、静态和动态、平面和立体、城市与乡村、国家与国际等等之间的界限和边界,具有极大的超越性——超越了由文字固定下来的传统“文本”(静态的、固化的、单向的),形成了能够不断续写的、改写的、链接的、解读的、解构的“超文本”,因而敞开了一切往日文本创造者所设立的、由文本自成封闭系统的禁区,创造了一个任何形式的信息自由翱翔的无限领域,即所谓“赛博空间”(Cyberspace)。约斯·德·穆尔说:“赛博空间不仅是——甚或在首要意义上不是——超越人类生命发生于其间的地理空间或历史时间的一种新的体验维度,而且也是进入几乎与我们日常生活所有方面都有关的五花八门的迷宫式的关联域。这就是说,不仅人类世界的一部分转变成虚拟环境,而且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同时也日益与虚拟空间和虚拟时间交织在一起。易言之,‘移居赛博空间’与一种(通常是难以觉察的)‘赛博空间对日常生活的殖民化’携手同行。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光顾超级市场的人,用银行卡付费购物,不仅仅是在某个实际的超级市场连锁店进行了交易,而且也在赛博空间的后地理领域实施了交易。而那些打开收音机的人,则可以听到歌手艾瑞卡·巴度所唱的一首与鲍伯·马雷合作的二重唱——由于马雷已于1981年辞世,因此这首二重唱须要借助数码剪辑和粘贴才能完成——听众不仅发现自己身处历史时间内,同时也体验了一种后历史的感受。这些都是以拓展了的空间与时间为中心的例证。”
近年来由于信息技术的发展和助推,新闻传播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学者把进入社交媒体时代称为“后真相”时代。受众在选择信息时,信息源是否可信、新闻生产者是否权威,不再是左右人们信任的主要要素了,“人们通过社交媒体的使用,可能会大量接触只符合自己预想或者已有意识形态的‘事实’的相关信息,人们对事实的感知显然会掺杂进所谓的‘关系’‘情感’等更多其他的因素,使得人们对新闻事实的理解更加多元化、动态化,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这无疑将造成社会结构呈现分众化、圈层化的趋势。”所以为顺应时代发展,新闻传播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在从过去的宣讲式到现在网络传播的对话式;从过去由“把关人”对信息流量进行控制,到今天多种类型的信息在开放的互联网空间进行自由流动组合。
互联网的开放性使得人类的文化记忆变得更加丰富、多元、无边界。如果用波德里亚的话来说就是:“真正的信息,真正的最后通牒就是再生产本身,生产则没有意义:生产的社会目的性丧失在系列性中,仿象压倒了历史。”对于文化记忆而言,通过不断的再生产或者不断覆写,它变得丰富多彩,多元共存,无边无沿,从而给人们认识过去的历史和自己的身份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等)提供了更加充分的、开放的、多元的档案材料或者历史依据,其间相互补充、相互映衬,甚至相互矛盾、相互解构、相互抵牾,共同形成充满张力、众声喧哗的“多声部”场域。比如说,现在赛博空间中为南霸天、刘文彩、周扒皮等人翻案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发表。当然,在网络世界的赛博空间里,互联网传播的受众不再是单纯的接受者,随时随地转身为传播的新主体,参与到文化记忆的“场”和记忆形象的再造和想象中。此时他们自身不仅在建构自己的文化记忆,而且也以网络空间的开放式文本,参与到文化记忆符号再造、影响开放的受众群众的话语实践中。
互联网的开放性对红色经典文化记忆的传承和重构,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话题,更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红色经典”概念,指的是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指导下创作的反映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以工农兵为典型形象的,有着广泛社会传播效果的代表性文艺作品。除了时代超越性、内涵普世性、艺术代表性等这些通用特征外,“红色经典”与一般的古典名著、世界经典不同之处,在于红色经典具有新中国建国神话、中华民族史诗、共产主义终极信仰等这些文化特色和美学风格。《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的七十余年里诞生的红色经典成为中国人主要的艺术食粮,并以其特有的一套精神系统(知识经验、行为规范、价值观念、道德信仰等)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红色经典作为一种特有的文化符号,建构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共同的文化记忆。
可是,当红色经典相遇互联网,在开放性的赛博空间中,红色经典遭遇了“红色之殇”。互联网世界犹如开放广场,“你方唱罢我登场”,或者“众声齐喧哗”中,各种主题、各种叙事手法、各种审美形态的文艺作品和文化形态,犹如“满汉全席”的大杂烩,培养了大众敏感、丰富、众多的味觉,难免觉得“内容老套、形式呆板、人物不真实、行文中说教意味过重”的“红色经典”黯然失色、食之无味。与此同时,“红色经典”在开放的网络世界里被改写、被过度解读、被解构的现象层出不穷。无论是商业目的的“三俗”现象,还是娱乐目的的“恶搞”行为,还是不同观点的“颠覆”解构,在开放的网络空间里自由登场。尤其是在后现代主义盛行的后工业时代,“恶搞”在开放的互联网领域遍地开花,曾被奉为经典和权威的红色经典、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中国文字成语、传统文化都被恶搞,无一幸免。为此,有学者痛惜和批判道:“没有底线的恶搞已经不是恶作剧,更不是幽默和智慧,而是黑白颠倒,将历史和人物丑化和异化,逐渐把我们的思维和认识引向一个不确定的方向,它已经渐渐成为恶俗文化的盛宴。”面对红色经典被恶搞,更是痛心疾首和义愤填膺,“当曾经令人心潮澎湃的红色经典被人肆意篡改成庸俗不堪的荒诞故事,我们为数不多的经典文化记忆正渐渐被毁灭的时候,我们惊愕、愤怒,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无动于衷。”某杂志曾经发表了一篇题为《〈董存瑞〉:“真实”创造的典型》的访问记,这样写道:“在事实中,董存瑞死后并没有立即被评为烈士,仅仅是通知家人他牺牲了。更重要的是,没有谁亲眼看见他托起炸药包的情景,这完全是事后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当时董存瑞没有带架子,桥肚子上不能放炸药。战斗结束后,从地下挖出了董存瑞媳妇为他做的袜底来,于是军事专家就认为董存瑞极有可能是举着炸药包炸桥的。”这篇文章随即在网上迅速传播,颠覆历史形象和英雄人物的大胆和新奇,具有引人围观的噱头,其后果是直接撕裂了中国几代人既已形成的文化记忆,抽空了红色经典所赋予的意义和价值,使之成为一种无法承载文化记忆之重的空洞。可以说,互联网的出现,成为“红色经典”文化记忆断裂的分水岭——前代人以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牺牲奉献等为文化记忆的价值和意义,后代人记忆对此陌生、隔膜甚至反感。
在中国,新千年伊始互联网开始逐渐普及,21世纪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80年代后出生)习惯网上冲浪,从中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资讯和信息。在信息开放流通和自由共享的互联网世界,各种立场、各种思潮、各种观点、各种价值以及各种叙事方式和叙事文本,未经挑选和审核,一路通达,蜂拥而至,在互联网世界中呈现后现代主义多元化的景观。他们的文化记忆不再如前辈那样,主要依靠红色经典这一文化符号和记忆场来建构,而是在各种多元混杂的开放信息流中去寻找与自身当下社会语境、时尚风潮谐调的记忆岛屿。上述对大学生阅读红色经典活动的调查问卷以及网络涌现的恶搞红色经典,便是尚未建构起红色经典文化记忆的年轻一代在开放性网络传媒下的必然产物。而出生于60年代前的群体,与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相比,他们在媒介渠道传统、文化审查严格、文艺产品单一的时代,接触了大量的红色经典,并因此传承下了与他们的前辈们相同的文化记忆。
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是新中国第一部歌舞史诗,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15周年献礼,由周恩来总理担任总导演,3500名艺术家集体创作出的经典歌舞史诗,1964年10月3日在人民大会堂首演,后连续演出十余场,反响非常热烈,可谓空前绝后。1965年拍成艺术电影得以形成文化记忆的可保存媒介,并影响了数代人,也进一步促成了史诗《东方红》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文化经典。清华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导师李彬教授在《史诗〈东方红〉创作者口述史》的序言中情不自禁地写道:“1977年,在我自己人生历程中也印象深刻。上一年,高中毕业,上山下乡;下一年,成为恢复高考的首届大学生,即所谓‘七七级’(今人以为七七级自当七七年入学,其实七七级与七八级同年进校,同年毕业,相距一学期而非一学年)。作为业余‘音乐爱好者’,自己留在1977年的鲜明记忆当属‘解禁’的老歌——《洪湖赤卫队》《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这些排山倒海的黄钟大吕,激荡着历史风云,洋溢着时代气息。‘黄河之水天上来’,‘万里写入胸怀间’,铸就了中国现代音乐以及现代文化迄今未逾越的高峰。特别是《东方红》,更以沧海横流的史诗性和大江东去的精气神,象征地展现了一个古老民族追求复兴的生命意志和心路历程,英风飒飒,生机勃勃,动人魂魄,蔚为壮观,也在自己心底留下荡气回肠的悠远回声。此时,距离这部经典的问世已过去13年了。”这一段话语就是一段文化记忆的表白。李彬教授还引用了一个史料:“至于《东方红》山呼海应的感染力,从一位清华学子发在《人民日报》的文章中可见一斑,文章题为《上了生动的一课》,作者胡锦涛:‘看了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以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这不仅是一场很好的歌舞,而且是一部中国革命的巨大史诗,是党领导下的四十多年革命斗争的缩影,是对我们进行阶级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的好教材,它赋予我们巨大的精神力量,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这些记忆是伴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一起成长的国人的共同的文化回忆。
这部新中国和新文化的经典在互联网上流传,以更加多维立体的、异彩纷呈的、无穷异延的姿态呈现在不同时代出生的受众面前。从网上的各种评点来看:意见不一,各种声音,但是大体上点赞不断,好评如潮。根本上认同着中华民族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艰苦卓绝的奋斗历史和伟大成就,总体上认同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中国人民的解放、富强之路”这些政治共识。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在开放的互联网时代,虽然也难免遭受质疑,但是仍然能够促进不同年代的国人形成共同的国家记忆、历史记忆和集体记忆。这说明开放的赛博空间,也并非是一个不断延异和消解的“空洞”,只要有基本的史实基础和强烈的审美感染力的经典文本,仍然能够建构出“中心”“本质”“宏大叙事”“核心价值”“共同认同”这些坚硬的理性内核,仍然能够形成共同的文化记忆和价值共同体。
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2015年9月3日)中指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是正义和邪恶、光明和黑暗、进步和反动的大决战。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开始时间最早、持续时间最长。面对侵略者,中华儿女不屈不挠、浴血奋战,彻底打败了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捍卫了中华民族5000多年发展的文明成果,捍卫了人类和平事业,铸就了战争史上的奇观、中华民族的壮举。”这一个时期围绕着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许多历史研究者、事件亲历者、抗战老兵等各种群体回忆了他们的所见所闻。互联网上每天都有大量的相关信息在发布、传播,以极其丰富多彩的民间口述史的形式,相互补充、相互映衬、相互呼应、相互佐证,多角度、多层次、多方面地叙述了一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文化记忆的开放历史。以前我们比较熟悉的平型关大捷、百团大战、台儿庄之战、淞沪会战、上高会战、南京保卫战、长沙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保卫战、桂南会战、缅北滇西战役、湘西会战、太原会战等等,借助众多亲历者或者目击者的文化记忆,许多细节得以直观地呈现和再现,让远离战火硝烟的当代国民更加直接地体会到抗日战争的持久和惨烈、日本法西斯的凶残暴虐和灭绝人性、抗日军民的艰苦抗战和浩然正气。而且,我们不仅通过互联网对这些文化记忆进行传播,明白了中国共产党是抗日战争的中流砥柱,同时也知晓了一些国民党爱国将领的浴血奋战和杀身成仁的英勇事迹;不仅知道了以前熟悉的李宗仁、冯玉祥、张自忠等将军的英名和伟绩,还了解了薛岳、卫立煌、孙立人等国民党将领可歌可泣的抗日事迹;更加全面地了解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全景及其细节,学到了比以往受意识形态严重影响的大陆和台港澳的历史和政治教科书记录更加全面、准确、具体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历史。这样就更加有利于全世界的华人共同认同“中华民族”和“一个中国”。
注释:
[1]赛博空间(Cyberspace)是哲学和计算机领域中的一个抽象概念,指在计算机以及计算机网络里的虚拟现实。
[2]【荷兰】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
[3]赵立兵、文琼瑶:《超越危局:新闻业应立足于公共生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传播艺术系教授潘忠党学术专访》,《新闻记者》,2017年第12期。
[4]【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
[5]有研究者于2011年3月对浙江大学信电系以“红色悦读”为主题开展的重读红色经典活动的问卷调查后发现:红色经典书籍在逐渐淡出大学生的阅读视野,“红色经典”并非在人们心中处于崇高的地位,相反,随着社会的变迁与发展,“红色经典”不受大学生欢迎而成“红色之殇”。具体参见詹美燕、吴维东、郑川:《红色经典,如何“悦”读?》,《神州教育》,2012年第2期。
[6]詹美燕、吴维东、郑川:《红色经典,如何“悦”读?》,《神州教育》,2012年第2期。
[7][8][9]丘桦:《警惕恶俗文化“流感”》,《中国报道》,2006年第12期。
[10][11]黄卫星:《史诗〈东方红〉创作者口述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序言,第1页,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