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古映珊

以异乡人之眼，察一座城之光。

广州人的一天往往是从早茶开始。清晨五时，属于大多青年人的酣睡时光，也属于广州老一辈一天开始的时间，他们无比慷慨地把这段时间交与各大酒楼门前的等待。他们往往呼朋引伴，约上几位自己的老友记，或者喝早茶时结识的同道中人，在等待酒楼开张的过程中，闲聊几口：“乜你今日咁早既……你好耐有嚓我屋企玩喇……今日有乜活动锦啊……”每家广州酒楼外，随着时间推移，人越来多，排起了长龙；广州茶楼也在老一辈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正式开张。人们鱼贯而入，拿报纸、雨伞迅速跑到自己一直钟意的桌子前，霸好座位，然后无比熟练地到茶楼的茶水间沏茶、下单，用那里服务员的话来说，就是：“D都系老街坊啦，几乎都每日嚓架，个个熟悉到都好似翻到屋企锦噶……”

除却烧卖、虾饺、叉烧包、艇仔粥、肠粉这些地道的早茶点心外，各大茶楼也随着时代发展不断地更新丰富早茶的品种，点都德、周记这些在广州颇负盛名的茶楼便是在传承与创新过程中，活在广州老街坊的口耳相传的好口碑里，如叹完一杯普洱，口齿留香。

精打细算的地道老广州，精准地核算每天喝早茶的成本后，往往倾向于一盅两件。一盅两件，顾名思义，一壶茶、两三件点心，喜爱的茶品种不变，点心随心情在特大、大中小的价位间变换，这是在叹早茶中较为经济实惠的方式。宜精不宜多，他们更多享受的是，一种沿袭的习惯，一份精致的情怀。待茶泡开，点心上完，到处走动的广州人终于可以坐下来，闲适地享受一天的开始。打开话匣，说说前几天发生的花边新闻，谈谈家里的小猫小狗，儿子孙子，楼下哪家花店开了，邻居的儿子结婚了，菜市场的白菜又涨价了，在家里想说的不想说的，都搬上了茶楼的餐桌上，间或茶杯的水在闲聊中不知不觉喝光，旁边的茶友替你斟上，将食指和中指在桌上轻叩三下以示感谢，双方点头会意，也不打断话题，继续接上，一些琐碎的小事，一些不愿在家说出的烦心事，一一道出，像找到一个出口，虽然事情可能得不到解决，但一件件小事就在这有一搭没一搭的“推杯换盏”中圆融。茶余点心后，翻开一早拿来霸位的报纸，睇一睇最近发生的国家大事，说一说自己的看法观点，光景就在这样的闲谈时间上慢慢走过，茶楼里的人来了又走，坐了又起，人来人往中，第一轮早茶也快接近尾声，讲求物美价廉的广州人大都会选择在第一轮的早茶前结账，只需每人二到三元的茶位费不等，相比第二轮几乎翻倍的茶位费而言。人去并不楼空，喝完第一轮早茶的老广州们，会很有主动联系上下一轮要叹早茶的老友记，让老友过来接班，一来一去，已经形成习惯性的默契。然后，满脸富足的人们走出茶楼，或在门口，或在之前约定好的路口，各自归去，开始一天的活动，该去菜市场的去菜市场，该回家看孩子的看孩子，该和老友记下棋的去下棋，再慢慢地开始期待第二天大家在茶楼的相遇。

叹早茶，既是广州人一天的起点，又是理解广州人生活方式的起点，既是一种广州人的生活姿态，又是一个代表广州的活符号，在每一个广州人的心里，在每一个外来人的先行定义里，它都是一个构建广州文化核心所必不可少的元素。即使是路过广州的异乡人，在遇见广州的那一刻，也会感觉到，广州的叹早茶文化之风，扑面而来。

内环、中环、外环，这些环线路，在没有进入大城市之前，都觉得是书本记载或者是电视里滚动播放的名词。第一次踏入广州这个城市，听到环线路这样的名词，惊讶却又欣喜若狂。广州大学城校区，有各种线路交叉错综，随意走在路上，可能就已经是踏在了环线上。环线路是个很神奇的事物，不同于以往在家乡小路一一往反方向走就像南辕北辙，离目的地越来越远。它是一个环形，即使是路痴，绕着固定一个方向走，一直走，还是会回到原点。坐上环线路的公交，无论往那个方向换乘，最终的最终，还是可以回到最开始。不止在广州，在中国大城市里，都会有环线路的设置，而本人，却对广州的环线路情有独钟，每周每月，踩自行车、走路，在环线路上一遍又一遍，每个转角，每个路口，熟悉到像在抚摸自己的脉搏纹理。这么固执的行为，自己知道，其实是用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在寻求一座城的接纳，因为自己知道，在环线路上，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总有最初的起点，在接纳着你，这寻求接纳的路上，自己不会迷路。

广州的“小蛮腰”应是大多外来人本地人在广州印象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以异乡人的身份来到广州，不去一次“小蛮腰”不足以证明来过广州，就像是去武汉大学错过了看樱花，去天津没有尝到狗不理，去北京没有路过天安门一样。第一次去到广州塔下是在跨年夜，人儿熙熙攘攘，但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为它的高，为我自己的抵达，它循环转换的色彩，就像到达深圳的世界之窗下的埃菲尔铁塔，熟悉而给人满满的归属感。我当时仰望着它，看着它不断往上延伸的高度与弧度，就像在仰望着一座世界奇迹。绝知此事要躬行，要了解一座城的最好方法是靠近它，再靠近一点，否则它可能只是想象中的一个平面。

在很多文人眼里，广州是个低调的城市，没有上海重振雄风的强烈欲望，没有像作为首都的北京那样，是一个国家的政治文化经济符号，它就在时间的政策的推進中静悄悄地发展，静悄悄地向国家缴纳超过巨额税款，静悄悄地在大街小巷中孕育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闲适与优雅。这与距离它百里之外的深圳市形成鲜明的对比，当久居深圳的自己抵达广州，脚下的步伐也会慢慢地放下。深圳就像是速食产品居多的麦当当，在生产链上一环接一环紧凑地产出，然后售给形色匆匆的人们，片刻的饱腹，然而却没有营养。作为一夜由于改革开放政策崛起的小渔村，深圳缺乏历史的厚重，缺乏文化的沉淀，用过快发展的现代科技来掩饰缺乏问滋养的实质。过往的人们总是神色匆忙，没有多少人愿意停下来看看今天的小区的保安是否出现了人员变更，邻居家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大多的人选择了在浓浓的脂粉下掩饰自己的内心世界，在宽阔明亮的地铁一隅看几眼手里揣着的手机，然后到达目的地后，甩给城市一个背影。在这点上，广州的交通通达程度是稍逊色于深圳的，交通作为一个快速生活节奏的城市的硬件，可以体现一座城的发展程度和人们的生活质量。广州虽然也与深圳相差无异，公交地铁高铁飞机汽车齐备，但深圳的运输线路高效而有秩序，保证城市的高速运转，而广州环线路交通干线，无论管理还是运营上，都会有着某一环的欠缺或疏漏。低调的广州啊，它有历史的厚度，它有值得本地人骄傲的文化资本，它有慢下来的理由，就像是一束韬光养晦的光，等待着某一天，在某个时代，亮瞎世人的眼。

独在异乡为异客，在广州，有学校、宿舍、同学、吸引人眼球的声光电热，但始终不是异乡人的归属地。广州它很随和，对每一个外来的人都不假思索地留下，但对于每一个要离开的异乡人，它也不作挽留。正应了梁实秋老先生的一句话——你走，我不送你。你来，风雨无阻我去接你。而当你想念的时候，会莞尔一笑。

这就是以一个异乡人的记忆拼凑的广州印象，不会特别刻骨铭心，但像品过的广州早茶，口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