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耿占坤 编辑 | 田宗伟
过了一山又一山,
日夜过山心也甜;
为了寻找心爱的人,
山上有凶猛的虎豹
也不能挡住我的去路。
过了一山又一山,
为找情人不怕难;
要能找到心爱的人,
沉下的石头能捞上来,
大山也能劈两开。
——海西藏族民歌
海西有漫长的边界与西藏和安多、康巴藏区相连,向西翻过阿尔金山、当金山口分别进入新疆塔里木盆地和甘肃敦煌,不管奔波在它的境内还是走向他方,都可以称得上是一次壮行。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无论置身于柴达木盆地,行进在天路旅途,还是站在雪山脚下,我都情不自禁地如此仰天长问。一次又一次,我在敬畏和谦卑中感悟到生命的珍贵与美好。
在海西境内,有一种神奇的遗存,那就是岩画。位于海西州天峻的卢山岩画、鲁芒沟岩画和位于海北州刚察的哈龙沟岩画、舍布齐岩画等。它们不同于那些盛极一时而很快就颓败了的城池,数千年来,这些岩画一直闪耀着远古文化的不朽光芒,充满了永不减退的魅力。
湖畔岩画的年代可以推至三千年以前,其内容除大量的牦牛、羊、骆驼、马、鹿、狼、豹、鸟等走兽飞禽的形象外,还有狩猎、武士对战、辕车、祈祷的巫师、生殖崇拜等更为复杂和抽象的场面,它们展示了湖畔古代牧业文明的繁荣,更显示了古代游牧民族丰富的想象力和惊人的创造力。我相信,对于今天湖畔的牧人来说,这些神秘的图画同样绝非先人的游戏,因为当他们谈起岩画,虽然他们对此困惑不解,但他们的神情却是严肃的,他们心中充满了敬畏,他们将这种先人的文明转化为自己的崇拜,置经幡献哈达,对岩画进行顶礼祭典。在一些古岩画的旁边,还留有近代藏传佛教僧人刻绘的六字真言。我无法猜想面对这些古代智者的手迹,僧人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畏惧、震惊、理解还是迷惑?他们试图以法力无边的真言去控制那神奇魔力,还是在二者之间领会到了某种深刻的联系?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无论是僧人还是俗人,无论是智者还是愚夫,他们都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威慑、某种迷恋和喜悦,因为作为一种千古的文化积淀,它的力量直逼我们心灵的深处,我们不可能无动于衷。对于青海湖畔的人们来说,那照耀着远古人类和一切生灵的太阳,今天依然照耀着它们照耀着我们,岩画中的一切并没有僵死在石头上,那游牧与狩猎、那欢呼与祈祷正在人们的生活中继续着。这些远古文化的精神构成了青海湖文化有机的一部分,它光彩夺目,犹如日月的光芒洒在湖面上。
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大柴旦翡翠湖风光 摄影/陈远鸿/东方IC
舍布齐岩画位于布哈河三角洲边缘,其中有几幅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哺育图,一头健壮的母牛,肚子下站着一头小牛,小牛的头朝向母牛的乳房处,显然是在哺乳中。刻画者以深深的赞美之心描绘了这动人的母子亲情和欢欣的生命情趣。这母与子不再是人类的猎物,而是人类的邻居和情感伙伴。狩猎图,一位猎人骑在马上拉弓搭箭,正瞄准侧上方的一头野牦牛,野牛体格雄健,低头弓背,硕大的身躯充满爆发的力量,而猎人与马则显得极为弱小,仿佛正面对一块随时都会轰然迎头压下来的巨石。也许正是这种鲜明的对比和独特的构图,才真切地再现了原始狩猎场面的惊心动魄,人的渺小恰恰张扬出一种顽强的生存意志和勇敢无畏的精神,而从野牛身上我看到原始人对大自然的敬畏与礼赞,听到对生命的热情讴歌。
卢山岩画位于青海湖西北方布哈河北侧流域的卢山之中。往南数公里是并行的布哈河谷地、青藏铁路和青新公路,往北数公里是天峻县的江河乡政府所在地。这是布哈河中下游流域的核心地区,地势平坦开阔,河流密集,海拔较低,三面环山,一面向水,形成了一片上千平方公里的湿地沼泽和丰茂草原,卢山正位于其中。不难想象这片时至今日尚且如此美丽的地方,在遥远的人类渔猎时代该是怎样一处人神同乐、百兽率舞的世间天堂。
这就是卢山岩画的诞生地,一部青海湖畔远古人类文明史的诞生地。
卢山下的草原海拔约3800米,卢山山丘相对高度大约40多米,岩画就散布于山坡之阳的30多块平滑的花岗岩上。最大的一块岩石构成了卢山岩画群的主体。画面中占主导地位的是野牦牛,一种被自然之母所孕育并纵容的野性力量从岩石中迸发出来;而那些鹿则举着一对树枝般的长角显得高贵而安静;被驯化的狼改变了身份,于是狗就成了人类狩猎时的帮手和生活中的朋友;在一群野牛中几个同时张弓射箭的猎人,让我们明白他们仍处于集体狩猎的原始部落时代;生活在这里的部落不是单一的,人口增多使天堂不再平静,为了争取猎物或领地,也许是像特洛伊人和希腊人一样为了那绝代的美女,便有了男性武士之间剑拔弩张的战争;生殖繁衍的重要或者生存体验的欢乐,让人们关注并赞美两性的结合,那两位相对倒置、下体融合的人,使我们不难想到中原汉画砖上的伏羲与女娲;在岩面上打击出来的一片坑穴中,一条蛇状物蜿蜒而行,这种美妙的象征使古人对性的理解上升到了艺术的境界。
在青海湖岩画群中,卢山岩画反映出更为广泛的社会场景和生活内容,包含着更多的生存观念与对事物的思考,同时它也应该具有较长的时间跨度。可以说,卢山岩画是青海湖畔古代历史的博物馆,它为我们珍藏了远古时代这一地区的自然事物和人类生活。卢山岩画不仅仅是一种纪录,它更是一种描绘与讲述。通过阅读和倾听,我们可能看到那些早已消失的人群所经历的一个个日日夜夜和群山草原上无数的风雪岁月,我们能够体验和感受到他们内心世界的苦乐与梦想。
青海海西茫崖城堡式风蚀林大漠奇观 摄影/陈远鸿/东方IC
茶卡盐湖风景区广场,用晶莹剔透的盐粒堆砌的雕塑,在蓝天白云之下熠熠生辉,别有一番风味。 摄影/赵红继
面对这些岩画,我同样总是感到它们处处透出一股勃勃的生命力量,也许这力量并不单单来自于这些物体形象富于动态与质感的刻绘特点,它还来自这些形象中潜藏着的激情,以及那些线条和图像中时隐时现的某种期待或寓意。岩画告诉了我们一些遥远时代的事物和人们的生活,它更告诉我们一种牧歌时代的文化精神。在这些人物和动物的形象中,在那些已经构成了故事的描述中,我看到冲突中包含的和谐,死亡中张扬的生存,互为依存的拼杀与对抗。这是生命的终极秘密。在动物的奔跑、挣扎以及悠闲的漫步中,我似乎能够感触到从它们皮毛下透出的体温,听到它们的鸣叫与歌唱;我能感受到从每一个躯体中迸发出的绝望、痛苦或自由无限的欢乐。这些互不相关的画面产生一种内在的呼应。动与静、生与死交织在一起,在时间和风云的推动之下,这些巨大而冰冷的岩石也仿佛显得躁动不安起来。
在今天的布哈河流域以及整个青海湖地区,那些让岩画时代的人们所喜爱、赞美、感激或者所畏惧的动物,有许多已经绝迹,一些尚存的动物其数量也远远不及人们记忆中的那么多,当时它们是人类的一日三餐,而今天我们若能直接看到它们的身影就已经是一种恩惠了。今天的人类绝对统治了这个地方,但在这同一个环境中,我们并没有获得羚羊般的自由。这个渔猎人群的乐园,对于我们追求时尚、高速、奢华与享受的一代人来说,并不是一块理想之地,现代人梦寐以求的是如何千方百计将生活复杂化,而青海湖却只有加减内容的简单公式。有岩画为证,我们知道,充满诗意和传奇色彩的狩猎时代曾经是青海湖、是布哈河的一个美好记忆,当我们回到忙忙碌碌的现代人群中,那些岩画所代表的一切仿佛都成了一个飘渺不真的错觉。
幸亏有这些岩画。这些记忆将成为一个预言。
轻轻触摸着这些岩画,那些不灭的灵魂就通过我的指尖微微颤动起来。我甚至能预感到,在某一个黎明或黄昏,在明月繁星或惊雷闪电的呼唤下,这些动物与人将从他们暂且栖身的岩石中挣脱而出,如一群自由美丽的精灵,它们将越过河流,奔向亘古的荒原。也许这正是岩画的刻绘者当初领悟的那种神秘启示,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所深信不疑的那个伟大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