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雨虹
“周迅是一个漂泊的人”,周迅的好友、演员黄觉说,“她每个时期接触不同的人,幸运的话可能会留下一两个一直维系的,没有交集了,就渐行渐远,这是她的生命轨迹。”“我还真是这样”,周迅点点头,“这里停一会儿就飞走了,在那儿停一会儿又飞走了,然后可能又回来,或者又飞到哪儿去。”一圈圈增长的年轮成为牵住这只小鸟的那根绳索,但她正在学着不在乎,在已拥有的天地里,寻找最美味的食物。
“很少有人在每个人生阶段都能拥有那个阶段的美,周迅却能这样,她保持了一如既往的状态和水准,你想要什么她就能给你什么,甚至给你惊喜。”和周迅合作了最新作品《你好,之华》的陈可辛导演用非常认真的,不独属于男性眼光的赞美来形容她,就坐在他对面的女主角听得笑个不停。
因为《你好,之华》,我们得以见到了周迅,眼前的她穿着宽松的牛仔布料的衣服,搭配一件纯白的T恤,舒服地窝在沙发里。再之前,出现在发布会上的她裹在恰到好处的呢格子套装里,用一双尖头的细高跟展现她的严阵以待。这都是40岁以后的周迅的模样,她说自己早年是坚决不会这么穿的。
最少女的那会儿,她觉得世界上只有一种好,就是摇滚精神,而那些涂红指甲油、穿裙子、蹬高跟鞋的“都太傻”。她永远只穿夹脚拖和牛仔靴,涂黑色指甲油,披着铠甲一样重达数斤的皮夹克。“那时候穿牛仔靴,脚磨出泡,我也要穿,因为帅。现在我不会这么穿。比如说以前我穿皮夹克,超重的那种。现在拎起来,我就觉得好重啊,当时怎么会愿意天天穿。”
因为最近周迅主演的《如懿传》正在热播的原因,就连陈可辛都知道很多人在讨论周迅的脸。连打了光的镜头都掩饰不了的皱纹,周迅突然意识到自己也会害怕变老。其实早在她30多岁的时候,就有很多记者会问她,“你怎么看待衰老?”“那个时候我好高兴我开始变老了,我希望能得到相应的智慧,能拥有相应的力量。”30岁那年的一个早晨,周迅说她仔细地在镜头里看自己的脸,皮肤不像十七八岁的时候了,眼睛也不像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她对衰老表达了接受甚至欢迎的态度。
陈可辛安慰周迅,每个年龄段都会有不同的忧虑。对于周迅来说,不过是那个一直做少女的女孩,迟来地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40岁的时候,郑晓龙导演让她在《红高粱》里扮演十几岁的九儿,她仍未失去少女感的脸孔,依旧能使人怜惜。“以后如果再有让我扮演少女的角色,我应该不会再接了,我没有原先的那种把握了。”
“我真的早上起来坐在沙发上就开始哭,阳光再好也会哭。别人总是希望你能停留在一个青春美貌的阶段,尤其是女演员,却忽略衰老是所有人都不可抗拒的事情。我其实是想把自己的那些东西‘破’掉,什么好看不好看呐,其实过去我是完全不在乎这些的。”
周迅还有很多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比如面对做妈妈的机会,她表现得犹豫又挣扎,“如果我有了孩子,我还是会非常好地照顾他(她)的,但是,现在我好像还是比较喜欢那种自由的感觉。”陈可辛用自己妻子的例子试图说服她,“她说我好像没那么想生了,千万不能相信女人说的这种话,这件事后来是我帮她做的决定。结果呢,我们有小孩了,你能看到她整个人都变了,其实那个改变挺奇妙的,真的是挺好的感觉。”“你也变了”,周迅大笑道,语气里不自觉地带着点不服气。
“你知道最恐怖的是什么?是你受到了一种成见的影响,你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会变老?或者变胖……”周迅的音调不自觉提高了一些,某种心切攀上她的眉梢。她为身边甚而比自己更小的那些女孩子们感到不解,某种观点催促着我们要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留住自己青春的容颜,仿佛变老是一种过错和罪责,为什么?周迅张开手臂在半空中不由自主地晃动,她在做激烈的内心挣扎,两个小人时不时各自占据上风。
这个时候,如果黄觉看到她开始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流泪与害怕,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作为好友,他过去担心周迅没办法面对自己,可他没有办法帮助她。黄觉觉得她的信仰也帮不了她,在年龄和老去这件事上,最终只能靠自己。“你要完全接受你自己的衰老,这是需要时间的,但那个时间一跨过就无比自由。”周迅的答案,黄觉听到了吗?
“对,我就是一个很纯粹的动物。”周迅这样形容自己,流畅自然。仿佛某种沉睡的神经被唤醒,就连周迅自己近来也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力开始变得丰富又自由。这几年她参加好友陈坤发起的“行走的力量”公益活动,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待在自然里了,“有水、有树、有风、有花香,我就舒服。即使在城市里,也总想去花园里坐一坐,公园里待一待……”
很多表演经验,都是周迅从动物世界里学来的。在谈话节目《表演者言》里,她聊起《画皮》里的一场戏,有一幕她出场看见陈坤的时候,镜头打到自己的正脸,她微微歪了歪头。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被评论为形象生动地展现了狐精的可爱妖娆。周迅就说,这是她有一天回到家看到家里的小狗蹲在门口歪着头迎接她,那时有了这样表演的灵感。
如果拿当下的流行语来说,周迅大概就是那个自带“锦鲤体质”的人,会让人气得牙痒痒,是那种靠天赋就可以拿第一的班上好同学。岩井俊二这样评价周迅:“她在镜头前是如此的快乐和热忱,令人惊叹的演技丰富了我对之华这个角色的想象。”段奕宏也说:“我当然也愿意我往那一站就特别扎眼,像周迅那样,她可以那么抢眼,但我天生就不抢眼,那我没办法,只好自己回去努力。”
所以,特别有天赋的人还需要努力吗?
“我很努力的,我不是不努力的人。我对文字不太感冒,我现在就在培养我看书的能力。我从小对视觉比较敏感,我就爱看片,一天坐在家我可以看好多,美剧、英剧、纪录片,《动物世界》《蓝色星球》我都看。”
周迅尤其喜爱九儿生孩子的那场戏,“我没生过孩子,但我知道九儿是以此为荣的。”周迅觉得许多电视剧里生孩子那种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并不是全部,九儿难产是要昏迷的,“眼睛可能会这样”,她用食指从眼角向斜前方虚虚地比划了一条线,眼神跟着线看过去,有两三秒的时间,保持空洞无神的状态。
“飘出去了,对吧?”缓过劲后她得意地问,“等于你已经不受自己身体控制了,意识开始模糊了。我看探索频道的纪录片,记住了,所以突然演生孩子的戏时,记忆就出来了。”
周迅每天去片场之前,不光背下了当天要说的所有台词,就连所有的动作和表现方式都已经自己都设计完了,到现场抬手就可以演,一遍就能过。这是从许鞍华嘴里听到的周迅,“她是我见过最用功和做最多功课的演员。”周迅没有辜负自己从内心到外表的双重天赋,因为在动物世界里,优胜劣汰的法则始终存在。
周迅结婚时,获得过法国卢浮宫沙龙奖的现代派艺术家郝友,画了幅油画送给自己的表妹,取名《迅哥儿》。画上的周迅穿着紫色的内衣,身旁有个像小猴子一样的孩童。“几年前,我以家族里从小就有艺术天赋的三姐妹为原型,创作了三幅系列画作。周迅活泼好动,有着男孩子般的性格,现在还有着‘周公子’的名号。我想借这幅画表现她对待爱情和孩童的那种顺其自然的坦诚态度。”
当初岩井俊二将《你好,之华》的剧本交到陈可辛手里,是其中的坦诚打动了他,没有男人遇到女人最后就要在一起的美好结局,有的是错过,是遗憾,而它们让主角们成为更好的人。“和我很像,我是诚实地面对感情、面对生活的那种人,所以有时那种撞击对我来说是巨大的,它们让我对生命的思考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诚实,让生活在三个地方的三人聚集在一起。
20多年来,黄觉看着周迅因为诚实掉进一个又一个的大坑,看着她“一身伤喘着气从坑里爬出来”。这些大坑,有时是情感,有时是事业,有时又都不是。周迅的事业越来越往上走,到了一定的高度,她每走一步都会很累,就像是在攀登高海拔的雪山,但她是天秤座,不容自己身形难看。“我有一阵子,大概有两三年都没拍戏,就到处走,想要寻找自我。就是去这个城市住一阵子,去那里待一阵子。人总是会有迷茫期、疲劳期或者说厌烦期,你不可能对一个东西永远热忱到百分之百。以前我不相信,但是我必须承认,人性确实是这样的。”
有一次黄觉在香港看到电影《巴黎野玫瑰》,他打电话给周迅,说你一定要看,我觉得电影里那个人就是你。和电影中的主人公相同,黄觉说周迅就是一个软体动物,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性格。“她就是骏马,很放肆地燃烧自己。”
岩井俊二的电影片场据说很神奇,周迅很轻易就回想起一些细节。导演喜欢用手持摄影机的长镜头拍摄方式,她也喜欢。“好像从刚开始拍戏就有这样的感觉了,我喜欢长镜头,我想要怎么走,我想要去哪儿,就非常自由。你的情绪不会被打断。”作为一个凭情绪与感性来掌控自己的表情与肢体的演员,周迅分享她自己获取表演素材的经历:“演员这个职业,它让我更快速地去面对生命和人性,如果我没做演员,可能没有办法那么快速地去体会。因为你感受的多了,你会相对比较敏感。有时候我痛苦得都快死掉了,我脑子里还会有一句话:‘你记着啊,如果要演痛苦的戏份就是这种感受’。”
周迅把这种情况称作:理性和感性同时存在。从去年开始,周迅陆陆续续在做一系列和表演行业相关的节目与课程—获得业内外好评的《表演者言》,以及与陈国富和陈坤一起创办的“山下学堂”。说是学堂,周迅纠正人们对于它的定位,“不是教育,是分享。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授的。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只能分享,我看到、我听到这些事情后,我的感想是什么,可能我的感想会对你有所启发。”
在寻找自己的那两年里,周迅觉得她热爱的还是表演,就回来了。如今,她因为泾渭分明地看清了一些事,于是也更想要担起一些责任。百分百对自己诚实后的周迅,面对陈可辛,笑得歪斜着身体,不问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