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
想全面而深刻地理解《永遇乐》,要本着“知人论世”的原则,弄清写作背景和作者复杂的思想。而本词因为用事较多,大大增加了理解的难度。岳珂曾在《程史》中说,在自己提出《永遇乐》一词“觉用事多”之后,辛弃疾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日:‘夫君实中余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可见对于用典过多的问题,辛弃疾自己是很清楚的,并且想尽办法修改,但最终完稿依然是我们今天读到的这篇几乎句句用典的作品。评论者或根据岳珂评语认为此词主要缺点就在于用事过多;或为了拔高艺术技巧认为用事多而不滥,用典反而加强了作品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事实上,用事过多确实影响了读者的理解,辛弃疾费了那么多精力想要修改,也可以看出他的自知。但這些典故的使用,与辛弃疾所要表达的情感关系太过密切,所以难以舍弃。看来读懂词作,还是应当从写作背景和典故人手。
《永遇乐》全词共104字,名为长调,其实篇幅仍然有限。作者上阕拈出孙权、刘裕表达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在坚持抗战、决不投降的前提下,进而争取北伐的胜利。这两点缺一不可。有趣的是,对同为帝王的孙、刘二人,作者却选用了不同的称呼方式,一者称其字,一者称其小名。这就暗含了作者的不同情感和用意。
提孙权先称其字。古人称字是表示对对方的尊重或客气。陈寿评价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孙权年仅19岁便继承了父兄遗业,西伐黄祖,北抗曹操。以弱胜强的赤壁之战,更让孙权成为人们称颂的决不投降的明主。苏轼仰慕他:“亲射虎,看孙郎”(《江城子·密州出猎》);刘克庄追慕他的功绩:“今人浑忘却,江左是谁开”(《吴大帝庙》)。又因为孙权建立的政权恰在京口附近,辛弃疾在京口任上,多次写词称赞他:“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可见这里称孙权为仲谋,除了怀有对他决不投降的深深敬意,也包含了明主难寻、“英雄无觅”的怅惘。
而说到南朝宋武帝刘裕,则用了他的小名寄奴。小名是人初生时取的非正式名字,主要用在家庭成员或较亲密的人之间称呼。根据游国恩先生的考证,起小名的风气“兴于两汉,盛于六朝”。其中以“奴”作小名的汉魏南北朝时期尤多。例如,“黯奴”是吴敦的小名,“齐奴”是石崇的小名,王献之则叫“官奴”,孙康的小名是“御奴”,陈后主的小名也叫“黄奴”……刘裕家境贫寒,母亲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父亲本打算抛弃他,后来是刘怀敬的母亲养育了他。因此刘裕的小名是他幼时经历的记录,格外有意义。“人道寄奴曾住”可以看出当地百姓对刘裕的敬仰,也含着亲切和自豪的情感:刘裕是从“寻常巷陌”崛起的,又以京口为基地,一步步取代了东晋政权。他的两次北伐,使被异族长期占领的黄河以南的大部分地区,重新回归了汉族的版图。后人对此赞誉不断:“平南上策归诸葛,伐北奇功属寄奴”(李壁《再和雁湖十首》)。王夫之曾评论:“宋武兴,东灭慕容超,西灭姚泓,拓跋嗣、赫连勃勃敛迹而穴处。自刘渊称乱以来,祖逖、庾翼、桓温、谢安经营百年而无能及此。”(《读通鉴论》)那么,这里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正是人们津津乐道,也是令辛弃疾羡慕无比的振奋人心的历史。用小名寄奴称呼刘裕,既包含了稼轩对刘裕的追慕,也是表明希望当代也有一位像刘裕一样的英雄君主,能建立北伐的不朽功勋。
上阕的观点是从战略角度表明态度,下阕则是从战术角度提出的警告。先拈出元嘉年间刘义隆北伐失利的教训,与上阕其父的丰功伟绩对比,意在指出要想取得胜利,决不能草率。这里故意不提刘义隆名字,而用元嘉这一年号代替,具有反讽的意味,曲折隐晦地表达了他对刘义隆的不屑以及对当时国事的忧虑。刘义隆曾北伐三次,却无一次成功。最后一次在元嘉二十七年(450年)的北伐,由于轻信了王玄谟,未作充分准备,最终只落得“仓皇北顾”。词中的“封狼居胥”算是“典中用典”,原典是霍去病击退匈奴后,在狼居胥山上举行祭天大典。这里则用来讽刺刘义隆的轻敌行为。刘义隆曾说:“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然而,急于求成,准备不足,反而引来北魏拓跋焘大举南侵。《资治通鉴》评价说:“自是邑里萧条,元嘉之政衰矣。”《南齐书》还记载了战败后“青州饥荒,人相食”的场景。元嘉之败,导致各种矛盾相继爆发,三年后刘义隆被太子刘劭弑杀。
这样的悲剧引人深思,而43年前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的历史悲剧仍历历在目,可如今的汉族百姓竞在佛狸祠下迎神赛会。43年前,金主完颜亮南侵,曾经把扬州作为渡江基地,也曾驻扎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稼轩以古喻今,便将完颜亮的影子投射在“佛狸”上。“佛狸”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这个词在突厥语里是“狼”的意思。拓跋焘也确实有豺狼的凶残。这里用小名称呼,显然不同于对刘裕的尊敬和追慕,而是一种蔑视和仇恨的称法。根据《魏书》记载,拓跋焘在元嘉二十七年击败王玄谟后,在瓜步山上建立了行宫,这就是后来的“佛狸祠”。这件事与上文“元嘉草草”的失败典故相对,特意描绘了百姓“神鸦社鼓”的祭祀活动。看来,当地的百姓已把佛狸当作一位神祗来奉祀,根本不会把这位异族入侵者与当前的金人联系起来,似乎忘记了严酷的往事,消磨了敌忾的意志。倘若再不北伐,就可能造成“后死无仇可雪”这种不堪设想的后果。这句话又与“烽火扬州路”有内在联系,都是“可堪(即不堪)回首”的。佛狸祠代表了两朝外族南侵,是耻辱的象征。因此历代文人路过镇江,提到“佛狸”时,都有着深深的敌意。如晁公溯“惜君不往分一矢,共射佛狸江水中”(《送张君玉赴宁江幕府七首》);杨万里“佛狸马死无遗骨,阿亮台倾只野田。”(《过瓜洲镇》);张蕴“如此江涛更有人,佛狸竞死不能兵。”(《瓜洲》);辛弃疾也在《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中写道:“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稿血污,风雨佛狸愁。”可见辛弃疾对敌寇的仇恨、对时事的哀叹,对百姓的失望全都融人了“佛狸”这个称呼。
此刻的北伐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敌方是“虏之士马尚若是,岂可易乎”(程珌《丙子轮对札子(二)》),我方则是从精神到物质的准备都不充足。但倘若不行北伐之举,“一片神鸦社鼓”的景象恐怕会越来越多。怎样解决这一矛盾?在作者看来,只有重用像他自己一样的、廉颇式的人物,才能达到目的。但“以勇气闻于诸侯”的廉颇虽战功赫赫,攻城无数而未尝败绩,却免不了被闲置的悲剧。赵王也是在“数困于秦兵”的窘境下才“思复得廉颇”的。然而由于郭开暗中操纵,廉颇最终也没有被再度起用。辛弃疾对廉颇直呼其名并非不敬,首先是因为廉颇并无字号。而且“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句话,是从赵王口中说出的,君王直呼臣子的名字,并非不妥。最重要的是,辛弃疾以廉颇自比,直呼其名反而显得贴切自然。辛弃疾南归后,因为“归正人”的尴尬身份,和“持论劲直不为迎合”的处世态度,长期受到排挤和打压,闲置多年。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才被重新起用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次年擢升为宝谟阁待制、并任北伐前沿重镇——镇江府的知府。写作《永遇乐》的时候,已经66岁,的确是“廉颇老矣”。但他和廉颇一样,仍然时刻想要为国效力。廉颇的结局令人扼腕,而辛弃疾此刻虽被再度起用,却是危机暗伏。北伐的决策者韩侂胄以外戚身份掌权后,深感自己资望不孚,想借助北伐巩固自身权位。起用辛弃疾等主战的元老大臣,就是为了壮大声势,从而达到个人目的。他对金政权内外交闲的情况有所了解,但将对方实力估计过低。虽然采取了备战措施,但又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因此盲目自信,认为北伐胜利唾手可得,便不再愿意让辛弃疾这班元老大臣分享胜利果实了。辛弃疾在镇江知府任上第二年,朝廷便借口他谬举张英而将他降官,这其实就是一个信号:排挤和打击很快就要降临。王夫之曾感叹:“赵黜廉颇而亡。”辛弃疾此时用廉颇自比,可以说是对自己和国家的前途有了一些不安和预感。
到此我们不妨回想一下,要将上述这么丰富的内容和复杂的情感,在104个字的篇幅内表达出来,大量的用典,并非“掉书袋”,而确是情之所趋、意之所往。陈霆在《渚山堂词话(卷二)》中称辛词“用事最多,然圆转流丽,不为事所使,称是妙手”。那即便“微觉用事过多”使艺术性受损,也不必过分计较或争论,作者也算冷暖自知了。
学法指导
用典多本身是学习上的难点,但这里所用的典故,除末尾廉颇自喻以外,都是有关镇江的史实,是“京口怀古”这个题目应有的内容。这些事件也和词的思想感情紧密相连。在解读这首词时不仅应该看清典故和情感的关系,还要将之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来理解。
同时要注意典故之间的关联。如孙权与刘裕的典故,既同时表明作者北伐立场,又各有侧重。还微合作者对明主和英雄的向往和追慕。下阕中一明一暗提到元嘉和隆兴的北伐失利,既是提出的警告,也暗合作者对北伐战术思考和对当时形势的分析。最后一句用廉颇之事最值得玩味,需要结合辛弃疾本人的经历进行理解。
此外,对于名家名篇也不必一味说好,清醒看到词作的优缺点.更有利于我们了解词这一文体的特征以及作者的艺术风格,也是对同学们独立思考能力的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