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中国“计生教父”马寅初获得彻底平反。4年后,“计划生育”成为我国的基本国策。直到最近几年,这一国策才开始松动。2018年9月10日,“计划生育”从新组建的国家卫健委内设机构名称中消失。这也是1981年以来,政府部门中第一次不再有“计划生育”的名称。因“新人口论”而起起落落,最终影响中国生育政策的马寅初先生,在得到平反的这一天恐怕没有想到,29年后,他将再次成为人们争议的对象。
马寅初陪同周恩来视察北大
马寅初
马寅初出生于1882年,字元善,浙江嵊州人,是中国当代经济学家、教育学家、人口学家。他从小聪颖好学,1901年考入天津北洋大学,1906年24岁的他被清政府保送至美国留学,十年间先后获得耶鲁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1910年)和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1914年)。1915年马寅初回国,次年担任北京大学经济系教授。
由于学术背景过硬,从事的又是新兴的经济学研究,马寅初回国后地位特殊。当时北大教授大多乘人力车到校授课,而马寅初乘坐的是中国银行的大马车。1928年,马寅初当选为国民政府立法院经济委员会委员长、财政委员会委员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马寅初发表《长期抵抗之准备》一文,批判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攘外安内政策”。抗战胜利后,当李公朴、闻一多惨遭国民党特务暗杀的消息传来,马寅初愤怒万分,写了遗书,穿着蓝布长衫赴南京中央大学讲演,用大量事实揭露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的罪行,句句铿锵有力,矛头直指“四大家族”。
马寅初刚正不阿的性格和大无畏的举动惹恼了蒋介石,因而被捕。但由于资格老,又怀有一腔热血,就连蒋介石也不敢轻易动他,只能将其关押软禁。在社会舆论压力和中国共产党的营救下,1948年底,马寅初借道香港转赴北京。在建国后,他被任命为北大校长,在稳定物价、防止通胀方面做出贡献。但马寅初身上最广为人知的标签,还是《新人口论》,因而被称为中国的“计生教父”。
1953年,新中国进行了第一次人口普查,结果表明,截止到1953年6月30日,中国人口总计601938035人,估计每年要增加1200万人到1300万人,增长率为20‰。这次人口普查引起了马寅初的注意,他开始研究中国人口增长的问题。经过三年调查研究,他发现,中国人口的增长率是每年增长22‰以上,有些地方甚至达到30‰,这实在是太高了!如此发展下去,50年后,中国将有26亿人口。由于人多地少,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
马寅初一家
他针对中国人口增长过快的现实进行了分析:第一,国家百废待兴,要实现赶超战略,必须增加积累和控制消费,而要控制消费,就必须控制人口。第二,工业化意味着机械化、自动化,劳动力将趋向于剩余,如果为安排就业而不得不搞低效率劳动,实际上是拖工业化后腿。第三,大办轻工业可以有效地积累资金,但是轻工业原料大多数来自农业。由于人口多、粮食紧张,就腾不出多少地种诸如棉花、蚕桑、大豆、花生等经济作物。同时,也由于农产品出口受到限制,就不能进口很多的重工业成套设备,影响了重工业的发展。第四,“就粮食而论, 亦非控制人口不可”。当时全国人均不足3亩地,短期难以实现大面积垦荒,“政府对人口若再不设法控制,难免农民把一切恩德变为失望与不满”。为此,他在1957年发表的《新人口论》中提出:我国应控制人口增长,节制生育,实行计划生育。
对于实行计划生育的途径,马寅初认为首先要依靠教育,破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封建传统观念。在宣传起到一定效果之后,修改婚姻法,提倡晚婚,他认为男子25岁、女子23岁结婚是比较适当的。如果控制力度依然不够,“自应辅之以更严厉更有效的行政力量”。
在节育的具体办法上,马寅初主张避孕,反对人工流产——“最重要的是普遍宣传避孕,切忌人工流产,一则因为这是杀生,孩子在母体里已经成形了,它就有生命权,除非母亲身体不好,一般不能这样做。二则会伤害妇女的健康,使之一生多病”。马寅初还主张,一对夫妇生两个孩子最好,如果超生,就征税。
《新人口论》提出的1957年,反右斗争扩大化和“大跃进”正悄悄向全国蔓延。随着生产急速扩张,需要大量劳动力,毛泽东对人口问题的看法也随之发生转变。
1958年1月28日,毛泽东表示“人多好”,“现在还是人少”,他还认为当人民有文化了,就会自行“节育”。在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全国掀起批右高潮。周恩来约马寅初谈了一次话,劝他还是写个检讨好。
谈话之后,马寅初对《新人口论》进行了一次系统的梳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结论有错。在全国批右大潮的氛围下,马寅初投书《新建设》杂志编辑部,不仅一一反驳了当时报纸上那些批判他的文章,还尖锐地指出“大跃进”对国民经济的影响。
他还说:“我对我的理论有相当的把握,不能不坚持,学术的尊严不能不维护。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
考虑到当时国内的大氛围,马寅初展现出的风骨,即便是后来对“计划生育”的批评者也不能不为之钦佩。这些手稿最终被送到康生手上,并被康生等人利用,学术争论变成了政治问题。
从1959年12月至1960年1月的短短一个月内,先后有200多篇批判马寅初的文章在《光明日报》《文汇报》《新建设》上发表。许多文章直接说马寅初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地主、资本家”“披着学术外衣,贩卖反动政治观点,向党的社会主义路线进攻”。
1960年1月4日,马寅初请辞北大校长职务。3月28日,国务院决定免去马寅初北京大学校长职务。尽管辞去了北大校长职务,但马寅初的政治和生活待遇均未发生变化,仍任第二届全国人大常委等职务。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也没有受到冲击。
这一阶段的人口争论告一段落,马寅初从此在政治舞台和学术论坛上消失近20年。
1979年9月,中共中央批复中共北京大学党委《关于为马寅初先生平反的决定》称:“中央同意北京大学党委关于为马寅初先生平反的报告及决定。”彼时马寅初已97岁高龄。
1949年7月5日,毛泽东、周恩来等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备委员会全体常务委员合影。第二排左起第二位为马寅初
实际上,马寅初的人口观点在一开始得到了毛泽东的赞同,更准确地说,《新人口论》是在毛泽东明确表示赞同节育之后才发表的。在1957年的一次最高国务会议上,马寅初当着毛泽东直言不讳地说:“人口太多是我们的致命伤。1953年普查已经超过了6亿,如果按净增率千分之二十计算,15年后将达到8亿,50年后将达到15亿。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不控制人口,不实行计划生育,后果不堪设想。”周恩来等人当即表示赞同。毛泽东则一笑说:“人口是不是可以搞成有计划地生产,可以进行研究和试验嘛。言人之未言,试人之未试嘛!”几个月之后,《新人口论》问世。
纵观毛泽东在解决人口问题上的政策实践,虽然“大跃进”中出现过明显摇摆,但很快得到纠正,毛泽东在总体倾向上是提倡计划生育的,这一点越到后来越明确、越坚定。1971年7月,国务院批准《关于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报告》,把控制人口增长的指标首次纳入国民经济发展计划。70年代人口自然增长率的快速下降与毛泽东发出“人口非控制不可”的号召息息相关。
面对当时严峻的人口形势,1979年8月5日,著名人口经济学专家田雪原的一篇文章——《为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论翻案》刊登在《光明日报》上。以此为契机,田雪原接连在《人民日报》等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批驳了人口越多越好的“人手论”“人口不断迅速增长是社会主义人口规律”等的禁锢和教条,对当时人口理论的拨乱反正起到了推动作用。田雪原后来说,“人口理论的拨乱反正必须首先面对这一桩公案,推倒一切不实之词,为《新人口论》平反。”
1978年,“计划生育”第一次被写入宪法,又在中共十二大上被确立为基本国策,到了1980年代,“只生一个好”的口号已响彻大街小巷。
1979年9月,平反后的马寅初担任了北京大学名誉校长。1981年2月,他当选为中国人口学会名誉会长。1982年5月,马寅初走完了整整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魂归道山,享年101岁。
马寅初常对人说:“言人之所言,那很容易,言人之所欲言,就不太容易,言人之所不敢言,就更难。我就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敢言。”在艰难的岁月里,他始终坚持作为一个学者追求科学与真理的理性精神。其铁骨铮铮,令人敬仰。
近年来,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松动,对马寅初的批判声再起。这些批判主要认为马寅初的观点不够尊重人的生育权利,并且导致了后来严格的“一胎制”,是现在出现的养老、劳动力不足等一系列潜在问题的始作俑者。然而如果回到当时的环境下看马寅初的立场、观点与方法,它们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
第一,马寅初提出“新人口论”的50年代中期,正值计划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当时提出的任何学说和观点都无法脱离计划经济这一大现实因素。而计划体制的题中之义也包含对人本身有所“计划”,否则消费品和其他公共产品、包括劳动力的供应计划就无从谈起。
第二,马寅初时代主要面对的是人口增长过快问题。建国初期,人口死亡率高达20%,而随着社会发展、医疗条件提高,人均预期寿命从1949年的35岁延长到1981年的68岁。再加之传统生育文化的影响,建国后出现了人口快速增长与资源匮乏之间的严重矛盾。
第三,计划生育政策的落地并非因为马寅初一人的呼吁,而是当时历史现实的必然选择。早在1850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注意到了中国的人口过剩问题及其严重危害:“在这个国家,缓慢地但不断地增加的过剩人口,早已使它的社会条件成为这个民族大多数人的沉重枷锁。”
60年代报纸对《新人口论》的批判文章
在马寅初被批判的60年代,中央和各省市就先后制定了出生率、增长率的目标、规划和措施。从1971至1998年,我国共少出生约6.34亿人,其中因计划生育因素减少人口达3.38亿。这不仅对保护资源和改善环境起到明显的促进作用,也大大推迟了“世界60亿人口日”(1999年10月12日)的到来。
如今中国社会与马寅初所处的时代已有巨大的不同。从2000年开始,年净增人口低于1000万,中国彻底告别人口爆炸式增长的年代。如果说马寅初所处的短缺经济时代面对的主要问题是资源短缺和供给受到约束,那么在21世纪,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将是人口结构性失衡,包括快速的老龄化、严重的出生性别比失调、人口发展风险的增加等。
人口问题或许是中国作为一个大国的沉重宿命。但今天舆论真正抱怨最多的,并非人口多少,而是养老难、养二孩难,这在中国的许多城市里都是实情。如今,生育问题已不简单是一个人口问题,而成为地地道道的民生问题,它值得相关部门高度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