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故土

2018-11-08 02:33刘富宏
黄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南泉铁蛋杏儿

刘富宏

童年的南泉

故乡有泉,名叫“南泉”。何以得名,无法考证。泉水养育了我,童年的南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南泉由一汪汪散泉组成,团团的一窝。其实就是一个用石条砌成的方方正正的池子。泉眼四散着从池底汩汩涌出,仿佛一窝嗷嗷待哺的麻雀,在争抢着大鸟喂食一般,泉水急切地一扬一扬从地下冒出。泉池足有半个炕大,水深约有一米多,清澈透底。泉水不堪憋屈拥挤着,迫不及待地,又从容温雅地从泉池砌好的泉口奔涌而去,急速地流走。泉水流远,才发出很细小的潺潺声。

我是吃南泉水长大的。泉溪洒满我童年的足迹,负载了我童年生活的欢乐和艰辛。南泉的泉水从泉池里流出来,自然形成了溪流。我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走过这条溪流,每每跳迈溪流,我都要驻足,看那清洌洌的泉水透逶迤迤地流走。夏天,溪流两岸的青石上,蹲满嫂嫂婶婶们,她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在那里洗衣服,花花绿绿的衣服晒满南泉两岸的青石。清泉、流水、人声组成了一幅美丽的乡村风情图画。而往往这个时候,我和童年的伙伴们就泡在溪水里。我们穿着短裤或挽着长裤,在溪水里摸鱼,捉青蛙,捞蝌蚪,打水仗,玩游戏,疯跑踩水……真是尽兴尽乐。累了,便趴在泉池边看泉水里的青蛙和清水鱼游泳,真是有趣极了。南泉里有一种鱼,我们叫做“清水鱼”,这种鱼长不大,样子像一根粉笔,黑褐色,有着长长的胡须和长长的尾巴。这种鱼不能吃,只能捉着玩。我总是把它养在家中的水缸里,或者用罐头缸玻璃瓶装了放在柜顶上观赏。

但我最难忘的是冬天的南泉。南泉是我们一村人吃水的来源。我父亲去世得早,去南泉挑水的任务就早早落在我幼小的肩上。冬天里去南泉挑水,真是让我害怕,让我为难。数九寒天,池台上结了厚厚的冰,那冰像蘑菇一样顶起来,玻璃一样光滑。那是怎样的危险和艰难呢?我战战兢兢、摸摸索索地挨近泉池边,双膝跪着,几乎是趴在那里,把水桶探下去,小心翼翼地打水,又不敢把水舀满,舀满了就拽不上来,还生怕自己滑进泉池里。好容易打上半桶水,畏畏缩缩地担起来,在滑溜溜的坚冰上碎步开走,时常会摔得仰面朝天地,担杖和水桶摔出老远,水花溅得满头满脸,冰碴子结了一身,手冻得生疼,脚冻得麻木。有时候手上的一层皮还会沾在担杖钩上和铁桶的提手上。但是水还得拼命去挑,我不知自己暗地里哭过多少回。十一二岁,身单力薄,只能挑着半桶水,晃晃悠悠,摇摇摆摆,一步三歇息,龇牙咧嘴,气喘吁吁,那是何等的败样子啊!

传说南泉是一个神泉,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泉水通年清澈透底,清格凌凌,亮亮晶晶,像一块镜子。泉水冬暖夏凉。冬季,池面上总是笼罩着浓浓的热气,氤氤氲氲,飘飘袅袅,团团白雾不断随风飘散。不管外面是怎样的冰天雪地,而池里的泉水却是暖暖的,把手伸在泉水里就不会冻着。而到夏天,水又冰凉无比,哪怕是伏天,手伸入泉水里,不消几秒钟,渗入骨缝的冰凉立刻透彻肌肤和骨髓,使人无法承受。南泉水取之不尽。不管有多少人去挑水,一担一担地去舀,水总是那样平静持满。曾经村里有人做过试验,组织百人去粪场浇粪,排队挑水,接连不停,但泉水始终是满满的一池。可也奇怪,要是掏泉(清理泉里杂物),只是一个人一只水桶,不用半个小时,泉水就能见底。南泉里有时儿童不慎跌入,水虽不深,但足可淹没儿童,可从来都没出过任何危险。这就是我故乡的南泉。岁月悠悠,我离开故乡已经近30年,但童年的记忆总是在梦里,南泉的泉水总是流淌在我的心里。

亲切的绰号

说到绰号,是颇有点说道的。我打小就有一个绰号,但那时人们叫我绰号我都爱搭不理,而且有一种恨恨的情感。直到后来读了赵树理的小说才对绰号有所理解,有所体会,有所认识。现在想起绰号竟成为我亲切的怀念了。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七十年代末订阅的《汾水》杂志刚刚改为《山西文学》上,读到了潘保安的小说《老二黑离婚》。我是先读了老二黑离婚,后来才读到《小二黑结婚》的。我爱好文学,那时对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已有耳闻,但我所处的偏僻农村根本就找不到什么书可读。1981年,我终于在县城买到一本刚出版的《赵树理小说选》。我如获至宝。这时候,我不仅读了书中的《小二黑结婚》,还读了集子里的20多篇赵树理的小说,“三仙姑”“二诸葛”“气不死”“小飞蛾”“吃不饱”,这些有着鲜明个性的绰号我当时真的是耳熟能详。由他(她)们的绰号我马上就联想到我自己的绰号,那时候我是最怕被人起绰号和叫绰号的,总认为绰号多带贬义,喊绰号是骂人的。其实根本不知道人们当时叫我绰号只是和我开玩笑,并无任何恶意。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很好笑,对绰号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现在有谁能知道我当年的绰号呢?又有谁再喊一回我的绰号呢?回想起来,真的很亲切,仿佛喊一声绰号,浓郁的乡情就会扑满胸怀。

绰号也叫外号。在我们农村,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名和一个大名,小名是乳名,大名是成年后的称呼,外号就是第三个替代了。那时的农村,好像绰号盛行。在我的家乡,不能说人人都有绰号,但起码也是大半个村的人有。绰号有的明着叫,有的暗着叫,褒褒贬贬的意思全在里边。当时在我们生产队,我记忆最深的是有一个叫“二锥尖”的社员,他绰号的来历好像是为人做事比较“奸猾”。他是个年轻人,好耍嘴皮子,干农活做农事常好偷奸取巧,耍猾偷懒,得过且过,甚至还爱贪占点小便宜。和人们一起干活,他总是抢轻省的,碰到有利益的,他又头皮尖尖地往前钻。如果是和一伙孩子们做营生,他会想方设法地哄着孩子们替他把活做完,而他却逍遥自在。人们便起了一个外号叫他“二锥尖”,真的是很形象很特色,他自己也很认可。他的绰号人们是明着叫的,他也不气恼,脸皮还挺厚,欣然受之。而一些背地里有绰号的人,往往是这个人很厉害,很权威,人们不敢当面叫,只能在私下里狠狠地喊。这种暗着叫的绰号是很恶劣的,像“二劈斧”、“三狗头”、“老母猪”之类,形容这个人很坏。当然大部分绰号还是很调侃很善意的,形象地总结了这个人的特点。在农村,叫绰号也许是咒骂你,也许是玩笑你,但都充满了乡土气息。

起绰号叫绰号都是有因由的,在农村里好像很流行,甚至会取代尊姓大名。每一个有绰号的人,都与他的生活环境、家庭出身、个人性格、生理状况等有一定关系,可以说极能够综合本人的特点,维妙维肖。在我们村,就有一大堆人有很形象的绰号。有的从家庭事件中得来,有的从个人特征和特点中得来,有的从无聊生事中得来,甚至有的是从爷父子的承袭中传承下来。反正好像是人人头上都应该有这样一个别称,可谓五花八门、丰富多彩,是一道很民俗的风景。我邻居有一位大爷,小时候母亲去世,他父亲娶了后母,下面又有了新弟妹,后母对他不管不顾,他老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村人们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粑粑人”。这个绰号只是他小的时候人们叫,后来他当了村干部,就没有人再敢叫了。像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你不爱说话,老是闷声闷气的,正好排行老三,就叫你“三哑巴”;他脑筋反应有点迟钝,做事有点拖拖拉拉,就给你起一个“二愣子”。还有个子很高,但人很瘦,细长细长,就叫“油灯杆”;人长得矮,又瘦又小,便喊你是“圪丝儿”,等等。最典型的一个绰号是叫“二疙瘩”,他妈生下他,头没睡“板”,奔楼头和后脑勺疙瘩很大,人们就叫他“二疙瘩”。这个绰号几乎伴随他一生,我小时候人们就叫,现在我回村人们还在叫。

当然也有例外的。像我们孩子们,起绰号就没有什么讲究和意义,瞎叫一气。我曾经因为叫人绰号挨过老师的打,记忆非常深刻。我们班有个女生她父亲的名字叫刘安明,有一种药的名字叫安眠药,我们便给这个女生起了一个绰号叫“安眠片”。其实这个绰号并没有什么实质特点,只是孩童时代的无聊玩笑。但那时我们是很较真的,以为起绰号叫绰号就是骂人的。记的那天我们学校组织集体劳动,在地里摘蓖麻,因为和那位女生开玩笑,我就一声声地喊她“安眠片、安眠片”。她恼羞成怒,就告了老师。回到学校后,老师就把我叫上讲台,问我叫没叫人家绰号,我不承认,于是老师的教鞭就落在了我身上。当时正好有一下教鞭打在我胳膊肘子的麻筋骨上,我猛地全身一麻,连疼带麻吓得“哇”地大叫一声,差点从讲台上蹦下去。我不敢大声哭,但眼泪奔涌。

我自己也有一个绰号,叫“铁蛋”,那是人们公开叫的。铁蛋,其实应该说是一个不错的名字。一些书上和现实生活中不是常有叫铁蛋的孩子吗?他们大都长得壮壮实实、硬硬邦邦、虎虎气气,真像一块“铁疙瘩”。我很奇怪,自己从小体质不好,瘦小娇气,人们怎么叫我“铁蛋”呢?我认为,起绰号是辱骂自己,于是每每有人叫我铁蛋时,我便恨得咬牙切齿,甚至哭天抹泪和人家打架吵架。

其实我的绰号来自于父亲的唱戏。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兴革命文艺和样板戏。父亲爱唱戏,是村里的文艺骨干。当时我六七岁,刚记事。记得村里每次唱戏,我从没在台下看过,父亲总是把我带在台上。现在我还清晰记得,父亲在《智取威虎山》中扮过座山雕,在《红灯记》里演过李玉和,父亲不仅唱样板戏,还自编自演一些反映当时革命形势的小节目。有一回他和一位姑姑唱二人台,台上他们“铁蛋爹,铁蛋娘”地扭着唱着,居然就把“铁蛋”这个名儿唱到了我头上。之后,人们就铁蛋铁蛋地叫我。这样,我父亲的儿子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铁蛋”,连我的两个弟弟也成了二铁蛋、三铁蛋。“铁蛋”,几乎取代了我的乳名。

事实上我是有乳名的,我的乳名叫“锁锁”,奶奶给起的。我们家族中,祖爷辈以上代代单传,直到爷爷和父亲们辈上才人气渐旺。爷爷中年辞世,我是长子长孙,出生后,奶奶见我瘦小娇气,怕不好养就给我起了“锁锁”这个乳名。奶奶说锁子是金贵物件,一来可以把父亲和我双双锁在世上,二来可以锁住刘家的福气。这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然而奶奶的金口玉言没能实现,父亲在30岁出头那年冬天因公去世了。当时,我才10岁多。

我记得,那时人们都叫我们兄弟“铁蛋”。现在想,大人们叫,并无贬意,只是挑逗戏笑而已。而我同年的伙伴就意义不一样了。我们一起吵嘴斗殴,骂人的话,除了脏话就是喊绰号。“铁蛋”这个绰号也真没少让我受气,但那时父亲有时也叫我绰号,只不过与别人叫得不同。父亲叫我“铁蛋蛋”,在铁蛋后面又加上一个 “蛋”字。可也奇怪,别人不管什么原因叫我“铁蛋”,我都不爱听,唯父亲叫时竟心生慰藉和亲昵。

“铁蛋”伴随我仅仅几年。父亲走得早,在我十几岁他去世后,“铁蛋”这个绰号便渐渐少有人叫了。只是有一个人始终叫着,她就是和我天天一块玩的邻家妹妹兰花。兰花叫我“铁蛋”的时候,笑盈盈的很调皮,声音也温柔。而且她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的绰号,只是在我们单独一处的时候接二连三地叫,叫的时候还用小手抠着红红的脸蛋,叫过后掉转身就跑了。我的心里很是温暖,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吃杏儿

说起吃杏儿,真是故事多多,或许这是我与杏儿结下的不解之缘。

小时候,我们村满村都是杏树,吃杏儿根本不是新鲜事。我家出门就是南沟,南沟有十多株杏树。村里的墙东、水崖、后湾、大浪顶、岩鹞坡、粑粑缸、孙润珍圐圙、后圐圙、常晟圐圙、东山疙瘩等地都遍布杏树。那都是集体的杏园子,当然一些乡亲的院子里也有杏树,杏儿的品种可谓五花八门。最特色的是有一种叫“大黑杏”的,据说个大如小鸡蛋,一咬一兜儿水,绵甜满口,汁液丰沛,是杏中之王,在邻村都很有名,都以能吃到而自诩有口福。可惜我没吃过,或者更小的时候父亲给我吃过,但我记不得了。等到我能偷杏儿吃的时候,这株杏树就由于老迈而不复存在了。

南沟是我儿时拔兔草和玩耍的地方。十几株杏树也许是太零星,好像没有列入集体的管理。春天里,杏花开过,我们就每天跑到树下去看,盼着赶快结出杏蛋子。等到杏蛋子快要大豆大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就开始了猴害。杏蛋子在这时候是最好吃的,因为杏果正在酝酿着结核。咬开杏蛋子,一层是厚厚的绿色皮肉,脆脆的;一层是薄薄的嫩白核壳,软软的;中间是一个白白的心状小圆球。小圆球是正在形成的杏仁,白皮里边包着结晶的嫩液,咬破了味道苦苦的。把杏蛋子放到嘴里,像吃炒豆子那样,“咔嚓咔嚓”地嚼吃,嫩、脆、酸,略带一点苦涩,真是满口的享受。

杏蛋子在逐渐长大,里边的核儿也在逐渐变硬。到后来杏核硬到只能啃吃外边的绿色皮肉时,这才标标准准的叫“酸毛杏”。酸毛杏毛绒绒的,吃起来是最酸的。酸中带涩,但酸涩可口,直吃得叫人牙软得咬不动别的东西。记得那时邻居的婶婶嫂嫂们、姑姑姐姐们最喜欢让我给她们摘酸毛杏吃的。我总是在南沟的杏树上爬上爬下,每次都摘满身上所有的口袋。她们逗笑着吃酸毛杏,场面很热闹。家乡有一句俗语,叫“酸儿辣女”,这是对“害孩子”(怀孕)的妇女而言,“害孩儿女人吃酸杏”是说爱吃酸的东西可能是怀上了儿子,爱吃辣的东西则是怀上了女儿。科学不科学不知道,反正她们怀孕时,没有别的吃食,只能拿酸毛杏儿打牙祭。

杏儿熟了。南沟的杏儿已经寥寥无几,只是在高高的枝梢上挂着几盏“小灯笼”。嘴馋的人便拿长木杆子打下来吃。这时候我的偷杏儿活动开始了。拔兔草的间隙不用说了,单说大晌午的专门去偷杏儿。吃罢中午饭,是要睡午觉的,可我们已经编好了谎话借口,或者趁大人不注意,就悄悄跑出去,一个杏园子一个杏园子地察看。有时候是单独行动,有时候是结伴行动,时机成熟了,会斩获丰盛。

偷杏儿是最快乐的一件事。大中午的,太阳真毒。我们光着晒得黑黝黝的膀子,头上顶着一件布衫,汗流得水洗一样。有时候是从家里偷跑出来,没穿鞋子,双脚在滚烫的沙土路上走,与其说是在跑,不如说在飞,好在进入杏园子后便都是草地了。我们早就盯紧了看园子的人,摸准他啥时候在园子啥时候不在园子的规律,说到底偷杏就是和看园的人捉迷藏。当然满村都是杏儿,看得自然是没那么紧。我们也有许多战术,比如声东击西,比如重点突袭,比如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等等。有时大摇大摆,有时悄没声息,可以说偷遍了村中所有的园子。最是数圐圙的园子不好偷,需要看好圐圙墙头的高低,找准跑出园子的路线出口,还要防备看园人的狡猾。所以一般只是爬上圐圙墙头,摘取探出墙外枝头上的杏儿,一有动静一跑了之,往往收获不大。还有就是有一处叫粑粑缸的园子,这个园子地形比较复杂,灌木丛生,各种树木参差生长,高的耸入云天,低的团团围坐,树荫亭亭如盖,走进去仿佛入了葫芦峪,随便找一个地方藏身,都很难被人发现。我们摸不准看园人在哪里,怕中了他的计,很少到这个地方去偷杏儿,除非是有意想要和看园子的人打游击。偷杏儿都是有目标的,我对每个园子都了如指掌,哪棵树上的杏儿好不好吃,啥味道,都清清楚楚。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尝遍了所有园子里的杏儿的,那么多杏树的杏儿,风味各异,但又大抵相同。偷杏儿,最好是上树摘,枝干上一串串、一嘟噜一嘟噜的杏儿诱人而新鲜,黄的黄灿灿,红的红彤彤,有的黄中透红,有的青中泛黄。大的小的任你选,看对哪个摘哪个。如果把杏儿摇或打落在地上,多有跌坏的,不易携带保存。我最常去的园子是墙东、水崖、大浪顶,这几个地方多有好吃的杏儿。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在水崖有一株我叫它 “大豆杏”的杏树,树冠不大,枝干不粗,站在树下就可大致摘遍全树。这株树的杏儿有特别的味道,杏儿形如大豆,比大豆大一倍,绿黄色,总是熟不透的样子,但硬硬地很有嚼头。杏肉入口干湿适度,酸甜酸甜的,核子利,不粘,不像其他杏儿那样熟得厉害了就软绵绵的。我就爱吃这个杏儿,由于树小,结得不多,所以我每年都惦记着这棵树,只要杏儿一熟,我肯定先一饱口福。

我们村杏儿多,每逢杏熟季节,四方八面的亲戚和朋友都会来村里吃杏儿,很红火。那时时兴学生参加劳动,我们经常在学校的统一组织下,帮助生产队去下杏儿。杏儿到处都是,吃不了就晒杏干,家家都晒。杏核除卖给供销社一部分外,其余的也是家家自制成杏子油。杏子油可以补贴食用,但更多是妇女们用于美容。记得妈妈在梳头的时候,常常将梳子抿上杏子油,梳过的头发油光黑亮。我在公社念高中两年,邻村的同学和我们村的学生十分要好,杏蛋子和大熟杏儿,从来都是供应不断。我们村在夏季,卖杏儿、杏核、杏干很能热闹一阵子。也可以说,我是吃杏儿长大的。我记得姥姥村的杏儿也特别多,姥姥的院子里就有五六棵杏树,杏儿熟时,舅舅就扛着筐子或背着篓子给我家送来杏儿。而且我们兄弟姊妹还要去姥姥家小住几天吃杏儿,几棵树的杏儿挑来挑去,直吃到不想吃。

其实我们村是一个花果园。不仅杏儿多,其他水果诸如葡萄、苹果、桃儿、李子也很多,特别是葡萄多而好吃也是出了名的,每到农历的七月八月,来村贩卖各种果蔬的络绎不绝。可惜的是,这样的村子如今不复存在了。我的故乡,先是因册田水库储水的浸洇而搬迁,后又因大阳地震而毁于废墟,现在的村庄彻底复垦了。走在家乡的大地上,我只有靠记忆去复原家乡的面貌,想起满村的杏园子,想起偷杏儿的时光,以此来寄托我的乡愁,纪念我的故乡!

父亲的脚印

父亲去世32年了。对于父亲的记忆真是少而又少,然而对于父亲的思念却是与日俱增。

我珍藏着父亲的一个工作证,这是他留在世上的为数不多的遗物。工作证竖排装订,硬皮纸封面,粉红色面皮。上印:煤炭工业部包头矿务局工作证。扉页上是父亲的一寸免冠照片。照片年轻英俊,那时他才20岁。第二页是注意事项,第三页是姓名、性别、籍贯、住址、工种、服务部门,上面写着到职时间是1958年11月25日。工作证已很残破,但证明了父亲是建井二处的砌碹工。这大概是父亲一生中的辉煌。1958年他随同乡的伙伴们结队外流,曾经是响当当的煤矿工人。父亲是个孝子,1962年三叔也外出做工后,他毅然辞去了公职,回村照顾奶奶和年仅十几岁的四叔。母亲说,那时父亲正准备提干当劳资科长,组织上已找他谈了话,但他还是放弃了。

父亲的命很苦,14岁的时候爷爷因病去世,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他肩上。他挺着单薄的身子上山砍柴背柴,和大人们一块赶着毛驴驮炭、粜粮。他还和奶奶耕种着五十多亩地。什么苦都受了,甚至还有一个惊险的经历,他和狼打过架。在地里锄田,饭罐子放在地头上,一只狼虎视眈眈地蹲在那里,父亲挥着锄头,和狼战斗了十多分钟,直到有人相助,狼才跑走了。

我对父亲记忆最深的,仅是两件事。我9岁入学,父亲对我的学习抓得很紧。他自己只断断续续地念过高小,还未毕业。记得我那次逃学,正好被父亲碰上。他见我在街上游荡,二话不说,一巴掌就向我的后脑勺打去。当时我被父亲叫住,正站在一根电线杆旁。电线杆上拴着一只石猴,父亲的巴掌下去,我的头便碰在石猴上,碰的我眼直冒金星,左额上顿时起了一个圆溜溜的大疙瘩。父亲盛怒不止,但见我捂额大哭,大概心软了,没有再打我,只是吼喊着骂我。父亲很少骂人,骂人也从不说脏话,他数落着我,最多的一句是:不成器的东西。父亲扯着我回家,当时表姐在我家住着,她用麻油蘸了手,给我揉了几天才把疙瘩揉散。这件事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惧怕父亲的。

朱自清先生曾怀念他父亲的背影,而我却只能怀念父亲的一只脚印。父亲并不甘心在农村里,尽管他从工厂回村后,一直担任小队和大队的会计。这是1970年,父亲已经给四叔娶过了媳妇,家里生活相对稳定了,他怀揣着他的工作证,再次奔赴包头,想恢复他的工作。但时隔八九年,他的建井队也大部分物是人非,失望的他又回来了,却带回一双崭新的翻毛皮鞋。那是一双在当时来说十分时髦的皮鞋。深棕的颜色,毛绒绒的鞋面,黑靛靛的胶压鞋底,白刷刷齐整整的两排大概是白铝做成的气眼,上面穿着黄色的鞋带。最叫我爱见的是鞋底上的图纹,图纹压得很深,说不上边角齐楚的,纹路精致的图形,反正是令人喜爱不已。父亲很舍不得穿,然而他第一次穿上皮鞋,他的那一只脚印就深深地踩在我心头上。那是刚下过雨的秋天,父亲去当时的人民公社办事,我跟在他后边,一路上欣赏着他踩出来的脚印。那份新鲜、喜悦,到现在我还能回味出当时的心情。在村口小路边的一个土埂旁,迎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路很窄,父亲站住,路人下车,父亲侧转身面向路人时,后退半步,一只脚重重地踩住土埂下的湿土上,我看见他的脚深深地下陷了。等父亲提起脚再走时,一只脚印便真真切切地印在地面上。新崭崭的皮鞋印出新崭崭的鞋印,清清楚楚,分分明明,整个鞋底的图形凹凸有致,形状逼真,就像一幅生动的木刻图。我马上跑过去,蹲在那里观赏,直至父亲喊我。从公社回来的时候,我再次寻找那个脚印,又留恋地观看良久。从此,这只脚印就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记得那年冬天的雪非常大,整个冬天都被白白的积雪封冻着,父亲就在这个冬天的腊月去世了。第二年清明节上坟时,我依然在小路边又找到了父亲的那个脚印,脚印除了前部分较模糊外,脚后跟鞋底的印痕还相当清晰。以后每当走这条小路,我都上前寻觅观看,那只脚印一直存在到夏天的几场雨之后。后来我外出上学、工作,每每回村走进村头,都会情不自禁地寻觅那条土埂,回想那个令我终生难忘的脚印。父亲的那双皮鞋,他只穿了一个秋天,后来我上了高中,足足穿了两个冬天,以后弟弟们又穿,可惜的是没有把它保存下来。

父亲去世得太早了,那时我才10多岁,对于父亲,除了这两件事我是再无多少记忆了。每每刻骨铭心地想他,搜肠刮肚地回想他的形象,越想越觉得我对父亲真的是太生疏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现在是最爱听别人说起父亲的,听到关于他的故事,不管好坏,我心里都很温馨,很慰藉。

父亲是因公去世的。乡亲们说,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村里刚买了一台拖拉机,父亲就辞了会计了拖拉机。为了让村民过一个温暖的冬天,临近春节,他不顾村干部的劝阻,毅然冒着大雪,为村民们去拉煤,结果死于车祸。当时他是完全可以跳车自救的,但他没有。他死后被追认为中共党员。父亲就这样走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会走得这么早,他难道就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对人生的遗憾留在世上吗?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日复一日地想念他,愈想愈难过。人到中年,工作的事情不能对他谈谈,生活的苦乐不能与他说说,人生的得失不能和他叙叙,多少次我也想写点什么文字来纪念他,但我体会不出充分的父爱的情感,看着别人父子相依,儿孙绕膝,合家欢乐,我便在心底里深情地呼唤:我的父亲啊!

难忘吃请的日子

人生,总有一些东西藏在记忆深处。回味也罢,留恋也罢,照亮着生活,鲜活着生命,让人生弥漫温馨,充满情趣,畅想快乐,感受幸福。对于我,至今怀念的,是小时候吃请。每每想起吃请的日子,就会有一份激动涌上心头,洋溢出无限的亲情,温暖着我的人生。

吃请,就是你被作为尊贵的客人,请你吃饭。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的一件隆重的事儿。春节刚过,正月里的农村除了闹红火没有什么事情要做,这时候就刮起请人风。其实也不是风,是农村里最讲究的一种礼仪。趁着农闲,趁着红红火火的春天,趁着刚刚过罢年,家家户户还氤氲着喜庆气氛,趁着家里还有年上准备的各种吃食,人们走亲串友,互相亲近,你请我一回,我请你一回,把亲戚越走越亲。现在想起来,或请人或吃请,那是多么温馨的亲情啊!

我跟着父亲吃过请,自己也单独吃过请,那感觉缱绻难忘。印象最深的是跟着父亲吃过三次请。第一次是本村的一个老亲家。我的太祖母是娶本村王家的闺女,虽然门当户对,但我们的家道尚属一般,而王家较为富有,但两家一直相处甚好。连我的父辈们都没有见过太祖母是啥样子,到我这一代已经出了五服,但逢年过节的时候,两家总要互相宴请。我的爷爷去世得早,父亲是长子,我也是长子,所以父亲和我就成了我们家的代表。有一年,记不清是正月初几了,我好像才八九岁吧,父亲领着我,也忘了带点啥礼物,就走进了老亲王爷爷的家吃请。

等到中午,茶食撤下,饭菜上来。我记不清桌上摆了几个菜,反正是盘盘碗碗的很讲究很气派。父亲给我碗里夹了几块肉,倒上点肉汤,十几分钟过去,几个油炸糕下肚,我这顿请就吃好了。而大人们还在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酒。他们你敬我我敬你,都喝得脸红红的,十分热闹,温馨弥漫了整个屋子。

再一次吃请也是本村的一个王姓大爷家,是姑表亲,但他们住的是土窑洞。虽然吃食较为寒酸,可也有肉有菜,排场、礼数、热情也样样周到,让人很感动。第三次是在姥姥家门上。正月里我和父亲去看姥爷姥姥,和姥姥同村有我奶奶的一门亲戚,我叫姨大爷。姨大爷弟兄几个同住一座瓦房院,我和父亲挨家拜访,最后在一起吃饭。记不清当时的排场了,现在想起来只是感觉到非常体面。

我自己也吃过多次请,记得吃的最多的是大舅家的请。小时候经常去姥姥家,每次去大舅妈总要请我一次,变着法儿弄点好吃食,那真是开心幸福的日子。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普遍贫困,并没有什么好吃食,但请人是一种礼数,每年正月请人是常规,家家户户不管贫富,只要是亲戚都要互请。即使是平时也有请人的礼节,家里但凡有客人来,只要能排上,同村的各路亲戚必定要请吃一顿饭的。不管饭好赖,总是比平时多一份讲究。

我自己单独吃请也是在姥姥家门上,是姥爷家的本家舅舅请我。这位舅舅是一个煤矿工人,舅妈在村里住,他正好回来探亲过年,我也正好在姥姥家。我那时十几岁,从来没见过这位舅舅,所以在他家吃请,我有一些胆怯。那也是正月,一天中午快到的时候,一位比我大五六岁的说侉子话(普通话)的表哥,来姥姥家领上我去了他家。我怯生生、规规矩矩地被安排在饭桌的大正面,拘束地看着满桌的饭菜不敢动筷子。舅舅舅妈热情地把饭菜往我的碗里夹,一个劲地让我好好吃。那次我真是大饱口福,吃了许多平时家里根本没吃过的东西。各种水果,各种糖块,各种点心,比如香蕉、奶糖、蛋糕……我长那么大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熏鸡,鸡腿上的肉是褐色,鸡脯上的肉是白色,一丝一丝撕开吃,那个香呀让我终生难忘。

还有几次吃请也是我一生记忆最深的,那是父亲去世第二年的正月。邻村的一位叔伯为了宽慰妈妈,专程到我家邀妈妈带上我们姊妹几个到他们家过正月十五看 “火”,让妈妈散散心。所谓“火”就是烟花,俗称“焰火”。这个村有做烟花的工匠,每年正月十五都有放“焰火”的传统。妈妈还没有从父亲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说啥也不去,最后让我和二弟去了。这个村有三个同样远近的姨姨和一个舅舅,我和二弟去了之后,受到很高的礼遇。每天姨姐、姨哥和姨弟们带我们玩,最幸福的是舅舅姨姨们挨家挨户请我们。那几天,我和二弟一天三顿饭,早上小米稠粥烩菜,还有肉汤,中午黄米糕泡肉,或羊肉、或鸡肉、或猪肉都给小半碗,晚上是白面条,那可都是当时农村里上等的吃食啊!每次吃饭,我们兄弟俩都让坐在饭桌正面,虽拘束但很温馨。

其实那时候吃请并没有什么美味佳肴,是最平常的吃食了,用现在的标准说,就是一桌“农家土饭”。当然肉是必须的,都是自家养的猪、羊、鸡、兔,年节时杀了,街坊邻居们大家分着买了,过节和待客。虽然那个年代很紧缺,但家家或多或少都有。菜也是生产队和自家院里种的,可时令正是正月的冬春季,所吃不是现菜而是干菜。比如干白菜、干菠菜、干豆角、干黄花、干葫芦条等等。还有就是腌的咸白菜、咸茴子白菜、咸萝卜、咸蔓菁、咸茄子系列。现菜也有,是在地窖里储存的白菜、茴子白、山药和胡萝卜。要说请人,那时虽然日子过得比较贫穷,但菜还是很丰盛的,因为每一种菜都有好几种做法。举几个例子,先说鸡蛋,就有炒鸡蛋、炖鸡蛋(鸡蛋糕)、煮鸡蛋、腌鸡蛋;再说豆腐,有现豆腐、冻豆腐、油炸豆腐、豆腐干、油皮(类似腐竹);还有山药,那品种就更多了。最家常的菜是粉条子、黄豆芽、绿豆芽,凉拌热烩都能吃。有时还能吃到干蘑菇、地皮菜、干杨树叶等,不是时蔬,但很少,很新鲜。主食上,最上待的是油炸糕和饺子。油炸糕有菜馅、豆馅和糖馅三种。饺子是菜和肉的混合馅,往往是菜多肉少,纯肉馅的更少。用现在的话说,是清一色的绿色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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